王 蕾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清代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中有許多關于夢的優(yōu)秀篇章,直接敘述夢的作品就有60多篇,而其中《鳳陽士人》最為離奇動人。它本與唐代薛漁思《獨孤遐叔》、白行簡《三夢記》以及李玫《張生》的故事,取材相同而又有新的發(fā)展,從而賦予三夢相通這一古老的故事模式以新鮮血液,蒲松齡從特殊的女性視角出發(fā),呈現出先進的民主意識,值得我們探索研究。
眾所周知,唐傳奇之“奇”主要表現在注重故事情節(jié)之奇。作者們總是滿足于敘述離奇的故事來滿足人們的好奇心,“作者更期望達到‘小小情事,凄婉欲絕’的藝術境界,而較少注重刻畫人物的內在性格?!盵1]我們可以在三篇唐傳奇作品中看到這些特征的明顯表現?!度龎粲洝?、《獨孤遐叔》與《張生》均是講述了“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的故事,都僅僅局限于講述這個離奇的故事,人物形象并不突出,沒有對人物性格進行深層次刻畫,因此沒有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聊齋志異》已不再僅僅把情節(jié)的奇異作為其主要審美趣味,而是有意識地在虛幻離奇的情節(jié)中刻畫人物形象?!盵2]《鳳陽士人》故事情節(jié)改動較大,蒲松齡拋棄了“彼夢有所往而此遇之”的故事模式,而是從妻子的視角出發(fā),生成了一個真正的“三夢記”,離奇色彩大大加濃。同樣的一個故事,蒲松齡不滿足于前幾位作家僅僅記錄一件奇事,而想要從奇事中發(fā)掘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僅寥寥一千多字,妻子、士人等人的形象便躍然紙上。下面我們分析一下蒲松齡《鳳陽士人》人物塑造的藝術手法。
首先,通過白描、動作寫活人物性格特點。
《鳳陽士人》中,士人在路上見到妻子大驚,但只問了“何往”兩個字,便迫不及待地問身邊的麗人是誰。其好色程度可見一斑。他欣然接受麗人邀請,并主動挑逗麗人,“士人注目麗人,屢以游詞相挑”。他竟然當著妻子的面公然調戲別的女人。他“十余月竟無耗問”,面對妻子的一片癡心,他“并不寒暄一語”。蒲松齡用簡單一句話便把士人絕情放蕩的形象塑造的活靈活現。但這還沒有完,士人與麗人“久之漸酣,二人語益狎”,置自己的妻子于一旁,而對麗人“搖惑,若不自禁”。蒲松齡通過對士人外在神態(tài)的描寫而透露出他此時淫蕩不堪的心理,逼真?zhèn)魃?。而麗人偽醉離席,他竟然也從之而去,留“女獨坐無侶”。情節(jié)發(fā)展到高潮,士人的形象也自此樹立起來。蒲松齡通過簡單的外在動作和神態(tài)的描寫,如“顧問”、“注目”、“從之而去”等,以白描的手法刻畫了這樣一個冷酷放蕩的士人形象。而麗人的形象則是妖冶嫵媚。面對士人露骨的挑逗,她并不拒絕,而是“美目流情,妖言隱謎”,并輕歌一曲來勾搭士人,可謂既風騷又風雅。妻弟的形象則是莽撞而正義。聽了姐姐的哭訴,他登時大怒,“立與姊歸,直入其家”,一個“立”、“直”便凸顯了他正義莽撞的性格,而舉石頭打破姐夫的腦袋后被姐姐埋怨,他“撐目”、“返身”、“揮姊撲地”的動作描寫便把這個正義而又有些不負責任的性格、替人出頭而被人責怪的負氣心理寫活了。
其次,通過刻畫人物心理塑造鮮明人物形象。
蒲松齡《鳳陽士人》最成功也是最出彩的是對妻子的心理描寫。這不僅寫活了這樣一個癡情又有些懦弱的女子,還使得文章搖曳多姿,可觀性十足。通篇以妻子的所見所想為線索,勾勒出一幅生動形象的生活畫面。
妻是癡情的。一開頭便點出“妻翹盼綦切”,才就枕便“離思縈懷”,而當麗人欲引之去見夫君,一個“急”字更強化了妻的急切與思念,也自然地流露出她對丈夫的一片深情。而她又是懦弱的。丈夫當面與麗人調情,她“默然,偽為愚者”。面對丈夫公然與別的女人調笑,她只能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不滿,不敢多發(fā)一言,更別提出言制止、怒斥丈夫的放蕩行為了。而當丈夫與麗人雙雙離去時,此時的心理描寫堪稱經典。這時蒲松齡不再借助外在動作,而是直接抒寫其心理,十分傳神。自己翹首盼望的丈夫在自己深夜不顧路途遙遠親自來接的時候,竟對自己不置一詞,反而當面與別的女人歡愛,此時她的心理必十分復雜且難以言傳。此時,蒲松齡直接把人物心理提取出來,展現給讀者看,同時與人物動作相結合,從而更好地體現了人物的性格。此時,妻子“中心憤恚,頗難自堪”,可見她是又氣憤又難堪。正如但明倫所說:“句句字字,皆翹盼時所想到者,而出自麗人歌之,雖曰效顰,適成為勾搭其父之語,真是難堪?!盵3](P90)懦弱的她并沒有去斥責丈夫,而是想到逃避?!八加輾w”,便直接道出了其心中所想。欲歸無路、進退無由,此時的她不知所措,“起而覘之”。此時一個動作在表現她此時進退兩難不知所措的境地時,也在不經意間暗示妻子對丈夫還報有一絲的幻想,她不相信丈夫能真正背叛自己。當真正聽到丈夫對自己的不忠時,她“手顫心搖,怠不可遏,怎不如出門竄溝壑以死”。正如但明倫所說:“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搖心顫,無可奈何他,不如一死不見他,且自由他。兒女之情態(tài),寫來逼真?!盵4](P90)正要憤然離開,兄弟來了。她對兄弟傾訴了一切,期待兄弟能為自己出一口氣。而當莽撞的兄弟真正打死了丈夫時,她又愕然大哭,表現出懦弱的本性來。當弟弟生氣轉身走時,她又拉住兄弟,要他帶自己走。這樣一個處在左右為難、無所適從的境地里的婦人形象便躍然紙上。她既欲懲治丈夫,又不愿意與丈夫真正分開,而真正打死了丈夫時她的驚愕和不知所措,更使得這個癡情而懦弱的人物呼之欲出。蒲松齡通過多種心理描寫,生動地刻畫了妻子這一傳神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從《三夢記》、《獨孤遐叔》、《張生》與《鳳陽士人》的比較中可以清晰地發(fā)現,雖然四篇作品都是以妻子的夢作為主導,但前三篇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丈夫作為主人公,從丈夫的視角來講述故事。固然,從丈夫的毫不知情的角度來看故事,可以讓情節(jié)更加離奇動人,但不得不提及的是,恐怕這也在一方面反映了唐代作家的男權意識。
所謂男權意識,E·M·溫德爾的解釋是:“通過丈夫給妻子下定義”[5](P29),即一切以男性的角度、價值和利益為出發(fā)點, 女性成為男性的附屬品(或者說是私有財產)和價值確認方式。這個定義在前三篇文章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在《三夢記》中,丈夫劉幽求看見妻子與其他人雜坐歡笑便投以瓦片,顯然在他的心里,這絕不是他的妻子所應該處的位置。在他看來,妻子應該乖乖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侍養(yǎng)公婆,而不是在外面與別人宴飲歡笑。妻子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犯了他的利益,他投擲的動作反映了他的大男子主義。而《獨孤遐叔》和《張生》兩篇中,則有維護自己妻子不被人調戲和欺凌的意味,但更透漏出妻子不能被外人侵占的信息。妻子是他們所私有的,不允許與外人分享,更不允許被外人欺凌。因為別人的染指已經不只是對妻子的侮辱那么簡單,更有深意的是,這是對丈夫人格和能力的當頭棒喝,是丈夫作為男人的自尊不允許發(fā)生的。于是他們憤而投石,他們的反應是如此驚人的一致,又是如此驚人的不假思索。一個簡單的投石動作泄露了他們心中隱秘的情感。石頭本身沒有多少深層的含義,但它所代表的卻是丈夫們那膨脹的男權意識,石頭是作者借以傳達男權意識隨手拈來的道具。而同樣,妻子在這里也僅僅是一個揭露怪異事件的工具而已。在這三篇作品中,呈現的僅是丈夫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絲毫沒有妻子任何的思想活動。妻子在《三夢記》里面僅是一句“雜坐談笑”便一帶而過,在《獨孤遐叔》、《張生》里也不過是吟唱了幾首歌謠。,三篇中沒有任何一句體現妻子心理和情感的描寫??梢?,相對于丈夫豐富的感情,妻子不過是一個敘述的道具,本身不具有任何主體意識。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這三篇重在講述一個離奇的故事,同時在不自覺中流露出了一定的男權意識,而對于女性的思想活動漠不關心。作品注重的是故事,關心的是丈夫的感情,而對妻子的心理活動卻只字不提。
而《鳳陽士人》卻與眾不同。蒲松齡并不是從丈夫的角度出發(fā)敘述故事,而是以妻子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作為線索,把三個人的夢境完美無瑕地串接起來。蒲松齡并沒有延續(xù)唐傳奇作家的男權意識,而恰恰相反的是,他透漏出一絲微弱的民主平等的思想。
《鳳陽士人》一文從妻子的夢境出發(fā)敘述故事。蒲松齡從女性的角度出發(fā),把女性的心理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妻子的心理活動。妻子在丈夫長久不回家時對他思念不已,并主動去看他,而丈夫竟然當著自己的面與別的女人調笑并公然離席歡愛。這是對他們婚姻的公然踐踏,更是對妻子的最大的侮辱。在前三篇中,唐代作家讓丈夫看見妻子與別人雜坐歡笑就投以大石,可以想象出,如果妻子當著丈夫的面與別的男人眉來眼去,最后離席歡愛的后果??峙?,妻子與那個男人都要身首異處吧!在蒲松齡看來,妻子面對這個問題應該做何處理?是忍氣吞聲還是奮起反抗?在《鳳陽士人》篇中,我們看到了他的回答。
在《鳳陽士人》中,妻子是一個有著自己的主體意識、自己的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人,而不再只是一個行文工具。妻子看見丈夫調戲麗人時的“默然”、“偽為愚者”,六字透漏出妻子此時微妙的情感。這是已經習慣了丈夫的淫威不敢做聲,還是見機行事,不愿在外人面前給丈夫難堪的心理在起作用呢?更也許,這是妻子的忍讓之道、處事之方。在封建思想重壓下,妻子面對丈夫的放蕩,除了忍讓而別無他法。在最后,當妻子真正認識到丈夫對自己不忠時,憤怒欲死。而妻弟投擲的令“郎君腦破”的大石,也可以認為是在一定程度上為妻子出氣,是妻子心理愿望的達成。更為重要的是,蒲松齡借助石頭說話,從而使得妻子也有了發(fā)言的權利。妻子不但有了思考的能力,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感情,更具備了捍衛(wèi)自己權力、維護自己尊嚴的氣魄。石頭的出現便是最好的證明。在唐代作家那里,丈夫不過是投以石塊驚醒了妻子的夢。除了《張生》一篇里瓦片擊中妻子額頭之外,并沒有對妻子進行實質性的懲罰。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看出唐朝時期女性地位的提高。而在蒲松齡看來,女性有權利要求被平等對待、被尊重,要求丈夫對自己忠實,對婚姻負責,而不僅僅是自己為了婚姻忍讓、犧牲。蒲松齡這里,石頭的作用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它不再是丈夫男權意識的代言,而成為了妻子平等意識的代言,成為了妻子捍衛(wèi)自我權利、向丈夫討取平等義務的工具。它的出現意味著女性意識在一定程度上的覺醒,也意味著民主平等權利的微弱呼喚。蒲松齡把唐代作家所體現的男權意識棄之不用,而是從關注女性的角度出發(fā),以女性意識和女性心理為切入口,給予女性以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關懷,呈現出民主主義的平等色彩,這是他的偉大之處。
《三夢記》、《獨孤遐叔》和《張生》三篇唐傳奇作品都產生在中唐時期。唐代社會思潮較為開放,唐代人積極進取,仕途和婚戀是唐傳奇的兩大主題。唐代作家在安排男人出去闖蕩事業(yè)的同時,也不會忘記敘述他們的婚姻和愛情。然而,“隋唐時期,貞節(jié)觀念漸為松弛,整個社會對女性貞節(jié)的要求并不強烈,尤其是唐代,女子再嫁相對自由,幾乎沒有什么約束?!盵6](P85)“由于貞節(jié)觀念的淡薄,唐代婦女的名節(jié)不如后世之重,淫泆之事時有發(fā)生,也沒有見到有什么處罰?!盵7](P86)“唐代婚姻中一夫一妻制不僅對丈夫未成約束,而且對妻子的限制也不太嚴格。”[8](P87)而正是由于這種相對開放的氛圍中,丈夫在久不歸家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會對家里的妻子產生擔心。而這種擔心在其他時代并不會如此強烈。因為在其他朝代,女性地位是十分卑微的,特別是明清之后對女性的束縛更加嚴重,女性無論在心理還是生理上都被明確而殘忍地約束住。即使沒有丈夫的看管,外在的壓力和本身所受的教育也使得女性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即使在女子地位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的唐代,男權意識依舊占據優(yōu)勢,因此這種擔憂在妻子的夢中,便成了丈夫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而進行的十分自覺地投石行為。男人在維護婚姻的同時,也維護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唐傳奇作家不約而同地記錄下這個怪誕的夢境事件,也可以說是男權意識在一定程度上的呈現。
當我國封建社會到了明朝中葉之后,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的發(fā)展,市民階層不斷壯大,個性解放思潮逐漸興起,王陽明心學、王學左派、李卓吾童心說等學說興起,他們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主張人際間地位的平等,追求個性的自然發(fā)展,并且指出男子之見未必盡長,女子之見未必盡短。在男尊女卑的時代,這種言論不啻空谷驚雷。而清初的黃宗羲、王夫之也都猛烈抨擊封建制度,倡導人性的復蘇。作為同時代的蒲松齡,在“受明清進步思潮的影響,在對女性形象的塑造方面體現了嶄新的創(chuàng)作意識,從現實加理想的雙重角度全面展現了封建社會末期的知識分子的婦女觀。”[9]另一方面,對于蒲松齡自身來說,與妻子劉氏的相濡以沫在《述劉氏行實》中體現的淋漓盡致。他對于妻子的深情和尊重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他對于女性的認識,讓他可以以一種不同于唐傳奇作家的觀點出發(fā)來考慮女性問題。基于以上原因,我們認為,蒲松齡透過清代越發(fā)濃重的男權意識,能從女性視角出發(fā),給予女性以悲天憫人的人文主義關懷,確屬不易。
總之,在與《三夢記》、《獨孤遐叔》、《張生》的比較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鳳陽士人》在人物塑造和內涵揭示中都有自己突出的特征,而這正體現了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文化內涵。蒲松齡不僅僅局限于前人的成就,而是從前人的基礎上,另辟蹊徑、開闊視野,從而把文言小說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
[1] [2]潘峰,張偉.由注重情節(jié)之奇到追求人物之真——聊齋志異對唐傳奇敘事重心的切換[J].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3,(2).
[3] [4]蒲松齡.但明倫批評聊齋志異[M].濟南:齊魯書社,1994.
[5] E·M·溫德爾.女性主義神學景觀[M].北京:三聯書店出版,1988.
[6] [7][8]章義和,陳春雷.中國社會民俗史叢書貞節(jié)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9] 辛明玉.聊齋志異女性形象時代特征探析[J].女性文學,200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