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青

中國當代的小小說，從萌芽發(fā)軔到逐步繁榮，走過了二十多年的發(fā)展歷程，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充滿朝氣的文學(xué)新品種，許多優(yōu)秀的篇目通過各種途徑不斷進入大眾視野，同時也為中學(xué)生所喜愛與關(guān)注。無論從藝術(shù)性還是人文性，無論從視野的廣度還是思想的深度，無論是寫作模式的還是作品的數(shù)量，謝志強，這位出身于1954年，在新疆生活20年，從事小小說創(chuàng)作20年的小小說作家，在小小說作家群中都堪稱一流。

謝志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過這樣的一段話：“小小說應(yīng)當對存在提出質(zhì)問，也就是揭示人類的存在的根本境況。我們的小小說有種游離小說的探索之外的跡象。特別是拉丁美洲的 ‘爆炸文學(xué)’啟示了我，它啟發(fā)了我對自己小小說的警惕。這樣我及時地調(diào)整了自己，開始了評論界冠以我寫的‘魔幻小小說’了?！?/p>

正是他在這個方面的探索與實踐，才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可研究性?？赐赀@個短篇的人，一定都會有這樣的感受：這是一個有意味的故事，也是一個有意味的形式。

“他”的《墓中手稿》幾次遭到拒絕，不被人理解?！八闭J為這是自己傾注一生心血寫成的傳世奇作，但是無人理會。

“他”開始心灰意冷，因為這是“他”“視文學(xué)如生命”。在完成手稿之后，留給妻子一封信，然后自己銷聲匿跡。

妻子在朋友的幫助下，完成“他”的遺愿，發(fā)行《墓中手稿》，召開研討會。

“他”以一個局外人身份看到《墓中手稿》取得巨大成功，好評如潮?！赌怪惺指濉烦蔀榘亲畛晒Φ淖髌?，自己成為艾城偉大的作家，將被載入史冊。

“他”想跳出來，公開自己的身份，但迅速就發(fā)現(xiàn)，如果這樣做，一切將不復(fù)存在。此時，自己真的被排除在艾城之外，如同幽靈一般徘徊在艾城街道。

這樣的故事就如同一個鬧劇一樣可笑，但是往往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我們不知道到底哪一種情況才是真實的，是作品真的具有如此巨大的成就，還是那些鼓吹者不需要支付任何代價的應(yīng)景之舉，抑或是艾城人本就缺少理性的思維而習(xí)慣于人云亦云？為什么一直不斷遭到拒絕的作品，突然之間就成為了公認的永恒經(jīng)典之作？

有一個有意味的細節(jié)：妻子在墓中拿到那個手稿的時候想起了一件事，“他”上街買菜，付錢之后就自己走了，以為菜會自己跟著回家?！八逼鋵嵰恢币詣e人無法理解的思維方式生活著，正因為這樣，才會有那些反常的舉動。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是為了讓這個荒誕的故事顯得很真實。

還有一個有意味的細節(jié)：“他”的妻子已經(jīng)重新過著正常的生活，“而且，很幸?！??！八辈坏簧鐣懦庠谕猓餐瑫r被家庭所拋棄。就因為實現(xiàn)了那個文學(xué)夢想，“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又失去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壤。其實，這一切都是那么的虛妄。

于是，“他”開始寫作第二部：《遺忘》。此時，作品開始轉(zhuǎn)換敘述視角，改用第一人稱的方式進行敘述，講述了一個夢境。夢中，三年前去世的父親講述了自己冥界的寂寞。這個情節(jié)的寓意其實是很明顯的，“我”看到了父親在冥界墓群中的孤獨，也同時感到了“我”在現(xiàn)世人群中的孤獨。父親的結(jié)局就是“我”的未來。人的孤獨之感永遠無法消解?！拔摇毕脒z忘《墓中手稿》取得的成功，然后，平靜地接受真正的死亡。

在離開墓地時，“我”居然在陵園門口看見了書攤，書攤歷來被“我”認為是一個“城市的隱秘或核心”，是一個城市文化底蘊與文化內(nèi)質(zhì)的象征，但是，今天，“我”發(fā)現(xiàn)，“大概市區(qū)沒法設(shè)攤吧”，在繁華的街市中，居然沒有擺放一個書攤的地方。更為奇怪的是，“我”居然在書攤中發(fā)現(xiàn)了沒有署名的叫《遺忘》的絕版書籍。這讓“我”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寫過一部長篇小說也叫 《遺忘》，“我懷疑另一個人以我的名義拋出了《遺忘》，我曾透露過梗概，但是，像書名一樣，我遺忘了”。這里的寓意是顯見的。那種剽竊抄襲的現(xiàn)象實在太普遍了。甚至原創(chuàng)者的聲譽還沒有抄襲者來的大。許多抄襲者在原創(chuàng)者快要忘掉自己曾經(jīng)的作品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機可乘。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在文字鋪天蓋地的社會，已經(jīng)沒有人想精心寫出一部好的作品，就比如《紅樓夢》，就比如《三國演義》。一生寫一部作品就夠了。但總是有人想成為多產(chǎn)作家，沒有才華多產(chǎn)的時候，就開始剽竊。不斷的復(fù)制與粘貼之后，自然就會有許多看似原創(chuàng)的雷同作品。

“哥特式小說，后現(xiàn)代小說，新魔幻主義小說，艾城的《變形記》，艾城的《百年孤獨》，艾城的《鐵皮鼓》。”艾城人對這本書名為《墓中手稿》的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部生前屢遭拒絕的作品，死后卻得到了無限哀榮。作者精心為讀者設(shè)置了一個游戲。

所謂哥特式小說，它的基本元素是恐怖、神秘、超自然、厄運、死亡、頹廢、幽靈、癲狂、詛咒等?！赌怪惺指濉分械闹魅斯八比缤撵`一般飛揚在艾城上空，如同全知全覺者一般審視著艾城人的生活。

所謂后現(xiàn)代小說，它打破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赌怪惺指濉凡]有一個集中的情節(jié)，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連貫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沒有明確集中的主題，也沒有塑造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物形象，人物只是變成敘述的符號。文章顯得散漫，在漫不經(jīng)心的敘述中，帶給讀者多元思維空間。

所謂魔幻主義小說，它把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和迷離恍惚的幻覺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極端夸張和虛實交錯的藝術(shù)筆觸來網(wǎng)羅人事、編織情節(jié)，以圖描繪和反映錯綜復(fù)雜的歷史、社會和政治現(xiàn)象。而這些，也正是我們閱讀這篇《墓中手稿》的感覺?！赌怪惺指濉?，真實是心理的真實、變形的真實和少數(shù)人眼中的真實。

這篇小說的耐讀就在于作者采取了一種獨特的構(gòu)思，以故事套故事的方式，以兩種敘述視角，以荒誕不經(jīng)的情節(jié)元素，讓讀者沉醉在兩種文本的敘述之中。作者的巧妙就在于，《墓中手稿》既是我們現(xiàn)在正在閱讀的文本，又是構(gòu)成小說情節(jié)的那部在“他”死后得到廣泛好評的“傾其一生寫的傳世奇作”，從而形成了文本的張力。而更大的張力在于后半部分關(guān)于遺忘的寫作，豐滿了小說內(nèi)蘊。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之中，包含了如此豐富的內(nèi)涵，實在得益于作者獨到的敘事策略。

作家虛構(gòu)的艾城，它似乎不存在，因為它充滿怪異和荒誕；又似乎存在，因為折射出了現(xiàn)實世界的真實情形，是以怪異荒誕來揭示和隱喻現(xiàn)實世界。這種“超常體驗”，既是現(xiàn)代文明秩序中真切的生存悖論，又是作家深入生活背后的獨特發(fā)現(xiàn)。

［附］

墓中手稿

謝志強

他悄悄地葬埋了自己。并且，模仿朋友之筆跡，給妻子發(fā)了一封信。信中，他假借朋友之口，評介了《墓中手稿》，說是他傾其一生寫的傳世奇作,認為這部作品被埋沒了被忽視了,那是一部未來之書。

信里，還附了他的遺囑。這樣寫道：親愛的妻子，您知道，我酷愛文學(xué)，那部陪葬我的《墓中手稿》屢遭拒絕，我已心灰意懶。一個人的作品，不被別人理解，是最大的悲哀。我視文學(xué)如生命，這部書，現(xiàn)在不被接受，我自信，它將是未來考古的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由此，它能進入文學(xué)史，這是我留給您以及吾兒的唯一遺產(chǎn)了。

三天后，他在陵園，遠遠地望見妻子在他的墓前焚燒冥紙。妻子哭了，他很欣慰：一個人死去，還有人哭，說明他并不孤獨，還有人愛他，念他。

妻子當初愛他，就是因為他酷愛文學(xué)。盡管他“生前”未曾發(fā)表一個字，但是，妻子相信他。妻子說：天生我才必有用。

他注視著妻子的行蹤。妻子去了他的朋友那兒，打聽他的死去的情況。朋友說：見鬼了，我沒寫過這封信呀。妻子說：你們是朋友，現(xiàn)在他已去世了，我打算叫我丈夫的作品問世。朋友一臉疑惑，說：他活得好好的，咋就死了呢？好死不如歹活呀。

朋友還是陪他的妻子去了陵園。雇了陵園的兩名小工，掘開了墳?zāi)?，抽出了棺材。那部厚厚的書稿躺在棺中，封面是毛筆字：墓中手稿。好像是在墓中寫完了稿，大概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自己消失了。朋友只能這么猜測。不過，這是神話里才能發(fā)生的事兒。

妻子捧著《墓中手稿》，仿佛抱著他的身體。一路流淚，下了山。妻子向他的朋友講了他生前的一個細節(jié)：一次，他去菜場買菜，付了錢，卻沒拿菜。他以為付了錢就等于得到了菜，還說我已經(jīng)付了錢呀。他大概以為菜屬于他了，會跟他回來。

妻子說：我擔心他寫著寫著把自己寫沒了，現(xiàn)在，果然發(fā)生了。

當天，朋友閱讀了他的手稿。魔幻手法寫的一個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在寫一本書，書名就叫《墓中手稿》，等他寫完，他的身體“像霧一樣散去了”。寫作的過程，他的身體在萎縮，如同一塊方糖置入杯中那樣。他轉(zhuǎn)化成了那部手稿。結(jié)尾，主人公留下遺囑，將書稿葬入刻有他的姓名的墳?zāi)怪小?/p>

朋友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妻子說：他走火入魔了。

妻子傾其所有的儲蓄，加上他幾位朋友的慷慨解囊，兩個月后，《墓中手稿》出版發(fā)行。朋友張羅了有關(guān)媒體、專家召開了首發(fā)式暨作品的研討會。

他化了妝，剃了平頭、刮了胡須，還戴了有色眼鏡，以一個遠道而來的他“粉絲”的身份參加了會議。他差點克制不住要去書上簽名。

艾城有個規(guī)矩：對逝者寬容。主要體現(xiàn)在對死者的評價，往往拔高，盡可能溢美，但絕對省略死者的不足。所以，研討會上，好評如潮。而且，他曾投書稿的出版社、求指教的作家、吝嗇吹捧的評論家紛紛造出光環(huán)、桂冠，給他——不，是《墓中手稿》，好似墳?zāi)蛊娇臻L出了花環(huán)。

哥特式小說，后現(xiàn)代小說，新魔幻主義小說，艾城的《變形記》，艾城的《百年孤獨》，艾城的《鐵皮鼓》。接軌，對話，品位。這一系列定論，使他幾乎坐不住，有種云里霧里的感覺。隨后，研討會還表示了對他的追悼：艾城失卻了一個偉大的作家，他生前默默無聞，但是，他的作品將進入史冊，進入永恒。他沉不住氣了，簡直要宣告自己就是書著者。

可是，理智畢竟占了上風(fēng)。他不敢去冒這個風(fēng)險，他知道，一旦公開身份，他的名聲便一落千丈，艾城對這類惡作劇絕對毫不留情。這涉及到他的人格形象——艾城已塑造出一個他的偉大形象，他不得不替它著想，畢竟它創(chuàng)造出了他夢寐以求的榮譽。

他感到，自己這回真的死了，活著如同死，不得不死去，僅僅以另一種方式活著?！赌怪惺指濉穭?chuàng)造出的形象已離他而去。他開始了漂泊不定的生活。有一回，他冒充一個推銷員，上自家去送廣告。室內(nèi)的一切，都顯示，妻子已經(jīng)走上了沒有他的生活，而且，很幸福。他倒是期望妻子認出他，可是，妻子說：討厭，我們不需要。

他已不是“我們”中的一部分了。他像一個幽靈在艾城的街道行走。他打算起未來的生活。得活下去。他著手寫“死去”后的這段遭遇，一旦成稿，他真的就死去，死而無憾了。題目已選定：《墓中手稿》第二部——《遺忘》。

我起了個早，叫了輛出租車，徑直去圣歸山陵園，給父親掃墓。我臨時發(fā)興，是因為昨晚我夢見了父親，他不停地叩門。我打開門，他保持著三年前的模樣，甚至更加硬朗，他說你怎么好久不來看我了。他很寂寞，他叮囑我?guī)c食品，像是有什么急事。我醒來的時候，仿佛叩門的余音還在響，打開防盜門，門外是一片空白。

我找到了父親的墳?zāi)梗宄四骨暗碾s草，供上果品，還有兩瓶酒，點了一炷香。我對父親說了一陣話，當然還有抱歉。我發(fā)現(xiàn)他在墓群中，其實很孤獨。

香燃盡了，我下山，默默地走，能聽到自己的腳步。在陵園出口處，我看見一個書攤。我對書有感情，特別是出差，到了一個城市，去書店就不再對城市其他東西興趣了，我以書店來衡量一座城市，似乎那是城市的隱秘或核心。但是，書攤擺到了陵園，我進來的時候還沒有察覺。一個人執(zhí)著一件事的時候，會對另一件事視而不見。

我停下腳步。攤主挺面熟，哪兒見過？艾城這個街區(qū)的居民，抬頭不見低頭見，何況與書有關(guān)。不過，我還真的沒見過他，大概市區(qū)沒法設(shè)攤吧。死者不可能閱讀。書都攤開來擺著，佛教、八卦，還有生死主題的書籍。好像人倒過來，需要這類書解惑。

他的口音也似曾聽到過。我討厭別人推銷，我自有主張，他怎么知道我感興趣的書？可是，他還是拿起一本書，說：這本已經(jīng)絕版。

我應(yīng)酬式地接過，不愿掃他的興。打算敷衍一下再擺回原處，奇怪的是，沒有署名著作者，書名叫《遺忘》。

我這些年一直創(chuàng)作小小說，許多人都期待我拋出大部頭的長篇。其實，我也暗暗使勁，以此證明我在長篇小說領(lǐng)域也能行。我確實寫了，書名也叫《遺忘》。只是，我冷處理了，將他放在書房最頂層的框子里，鎖了鎖。

我懷疑另一個人以我的名義拋出了《遺忘》，我曾透露過梗概，但是，像書名一樣，我遺忘了。我總是盡力在大腦中刪除我已寫的東西，我寫的時候激情滿懷，脫稿了卻不以為然。遺忘的方式是往腦袋塞入更多的東西或是從腦袋搬出更多的東西。這兩種方式我覺得都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