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文玲
難道人真的不能抗拒命運?
難道這世上,竟沒有一種東西、一種力量可以改變“不可違”的天命?
2010年1月,北風凜冽,一片寒意,我終于要寫出這兩年歷經的痛苦和歡樂。
作家出版社的9—16卷本的《葉文玲文集》即將付梓,這消息恰似冬日的暖陽,烘熱了我的心房。雖然是意料中事,然而想起這前后的許多曲折、艱辛,仍能使我“初聞涕淚滿衣裳”,心潮難平。
出書,對作家來說,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在我五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前后也出版了五十余部書稿,卻從來沒有任何一本書,像這《葉文玲文集》的后八卷一樣,來得如此一波三折,如此不易。這其中的艱辛況味,若是一一敘來,足可以再寫成一部小說——而且,是蘸著血淚寫成的故事。
新出版的9—16卷本文集,收錄了我從1998年以來所創(chuàng)作的絕大部分散文和小說,最后一篇,當是2008年秋(十一月)所發(fā)表的寫謝晉的散文《謝晉軼事》,而自此篇至今,已近兩年時光,我卻再未能寫成一篇文章。
這兩年,我主要在做一件事:與幾乎摧毀我生命的病魔作斗爭。
2008年11月29日晚,剛剛迎來一批文壇老友來杭州參加我的《無盡人生》三部曲首發(fā)式暨文學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活動,前后光臨的有王安憶、陳世旭、李建軍、李敬澤、胡平、胡殷紅、馮秋子、任芙康……當晚大家在“湖畔居”用茶點,自有說不完的話。深夜回到家中,又記下第二天開研討會的瑣事,凌晨三時方昏昏睡去。
不料這一睡,待我再度清醒,已是兩個星期以后,身在浙江醫(yī)院的病床上!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在那一晚突發(fā)腦溢血,腦水腫壓迫神經中樞,陷入深度昏迷;翌日一早,已神志不清,幸得兒子火速叫救護車將我送入浙江醫(yī)院。入院后,即行開顱手術實施搶救,時任浙江省委宣傳部長的黃坤明同志,本來是作為我的特邀嘉賓來參加研討會的,得知消息后,在第一時間趕來,為我召集了省內最好的腦外科專家——浙醫(yī)二院的張建民主任進行手術……差點撒手人寰的我終于挺過了第一關。
一個月后,我才勉強下床走動,嗣后又轉浙醫(yī)二院進行高壓氧艙治療。這時二女兒海丹已從夏威夷飛回杭州,來探視“開顱”的媽媽。
以前我只聽說過“開顱”這兩個字,卻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在病房的鏡子里,看到在手術前剃光的頭發(fā),已經長到齊耳,短發(fā)也全部作白,頭顱左后方凹陷進去一大塊,我怔怔地對著鏡子端詳了半天:這里一直是用紗布裹著的,怎么會凹陷進去一大塊?只覺得整個人變得不完整了,心中震撼又悚然,原來,這就是“開顱”!
竟忍不住潸然淚下。
六十多年來,不記得自己流過多少眼淚,喜悅的淚水、激動的淚水、也曾為他人的悲苦而忍不住痛哭失聲……但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境遇,掉下過哪怕一滴眼淚!
這是生平頭一次,我為自己流下傷心的淚水。
2009年的春節(jié),我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那時我已經轉到楊公堤的128醫(yī)院,繼續(xù)高壓氧艙治療?;旧峡梢酝獬錾⒉?,從128醫(yī)院大門緩步走出,西湖,清冷而寂靜。在冬日的陽光下,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我念想著匆匆趕回美國工作的兩個女兒。
十多年前,我曾住在夏威夷二女兒女婿家。有次在火山島上看到一座美輪美奐的別墅。女兒當時笑著問我:媽,如果給你兩個選擇:你是愿意住在這里擁有這豪宅,還是回到杭州、全家人擠在一起?我說:那你說呢?女兒說: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回家!
當時只是一句無心快語,沒想到十多年后,真實的選擇卻在我面前出現了。我的生活,一直以來在寫作中度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我筆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與他們同喜同悲,此后,我只能也只愿更多地與家人和友人相聚,這才是我堅守的真實生活。
2009年3月,已是陽光明媚的早春,步履蹣跚的我走進家門,看著幾個月不曾踏足的家,一種劫后余生的痛楚,頓時油然而生。
本來應該慶幸,但是這次突發(fā)腦溢血,已經給我的身體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痕。雖然肢體功能基本健全,沒有偏癱等后遺癥,但是由于腦溢血損害了我的部分視神經,導致我右眼視力受到影響,更重要的是,腦水腫壓迫神經和開顱修復的過程中,我的語言功能區(qū)遭受了不可逆轉的損傷,講話經常會詞不達意,并且最讓我痛苦和傷心的,莫過于我的閱讀和文字書寫能力,遭受了重創(chuàng)。
像我這樣視寫作為生命最基本需求的作家,不能閱讀和寫作,該是何等的痛苦和絕望。
我于128醫(yī)院康復療養(yǎng)期間,在何主任的悉心幫助下,像四五歲的兒童一樣從識字卡片開始認讀,輔以治療儀,一段時間后,聽、說能力有了一定提高,但是身體實質性的損傷,終究是無法完全恢復的。我還是不能正常地看書、讀報,更不要說提筆寫下一段自己的話。
回到家,我繼續(xù)堅持語言功能的恢復鍛練,然而進度之緩慢,常常使我沮喪。
如果說從此再不能讀書寫作,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這樣的生活,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健康地活著是真正的活著,精神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
一度灰心絕望之時,我??粗鴷?、看著里面放著的八卷本《葉文玲文集》怔怔不已,十年前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這套文集,是我寫作的心血凝煉,也是我最珍惜的收藏??粗募臅r候,我涌上了一個念頭:如果上天注定要我在這個年紀停止寫作,那我至少還可以把自己寫下的文字再匯集成冊,作為與文學同行五十余年的永遠紀念。
不如此,又怎能撫慰我的遺憾、痛苦和缺失?
惟如此,才可以讓我為文學而躁動了一生的心靈,得到真正的休憩與安寧。
我第一個想到,就是我多年的文壇諍友鐵凝。經她和中國作協黨組書記李冰同志的首肯,作家出版社迅速重啟了《葉文玲文集》后八卷的出版工作。
盛夏時節(jié),我從驕陽似火的杭州轉移到清風徐來的青島,開始后八卷的編纂。作家出版社社長、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何建明同志親臨青島家中,和編輯李明宇一起,與我共同商量文集編纂事宜。
選擇文稿、編目、校對清樣……這些在我健康時做來全不費工夫的普通文字工作,如今卻變得格外繁瑣和復雜。由于視力和語言受損,我不得不聽著老伴為我一字一句地解讀自己以前寫下的文章和往來的電子郵件,然后又費更多和更大的力氣,一點一滴地把自己需要表達的意思落到紙上,變成文字。
這時,離我發(fā)病還不到8個月,初愈出院更是只有僅僅4個月多一點。
風燭之年,老話往往用“油盡燈枯”來形容,而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算我的文學之燈即將燃盡,我也要用我的生命之油將它點到最亮。
又一次,上天終于給了我的努力以足夠的回報,在它以這樣粗暴的手段奪去我的寫作能力之后。
時至今日,9—16卷本《葉文玲文集》即將付梓。我已無法也無力再一一敘說在前前后后的準備工作中,所得到的諸多幫助和支持。要感謝的人實在太多太多,羅列下來,會是太長的一份名單,我只能用籠統的方式,表達我最深的謝意和感愧之心:
感謝在生病期間,為我醫(yī)治、護理的所有醫(yī)務人員,沒有你們,我的生命早已終止;
感謝在住院前后,為我的救治工作積極努力的領導和朋友們,是你們的關愛幫我擺脫了死神的陰影,又重新點亮我的生活;
感謝我的家鄉(xiāng)父老——家鄉(xiāng),一直是我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和文學的永恒靈感,家鄉(xiāng)人對我這個女兒的厚愛,從來不曾少過一分……
最后,我感謝我的家人,感謝我的兄弟姐妹,感謝我的老伴,和我所有的孩子,沒有你們的愛,就沒有我現在的生命。我的生活,也就毫無意義。
最后再說幾句。
我內心隱隱覺得,或許我的后半生,可能再也無法寫出像樣的文字,然而,說心里話,我并不全然感到遺憾:
寫作是一個創(chuàng)造虛擬世界和反映真實世界的過程,這個過程并不能讓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我變得更為高大或優(yōu)秀,但是,寫作的過程也影響和改變了我這個創(chuàng)造者的生活。這些年,我為寫作付出得太多太多,現在,更是到了幾乎付出生命的地步。
也許這一次的大病,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教我該像蕓蕓眾生那樣實實在在地生活,并且熱愛著生活的一點一滴。愛,是生活的基礎,也是生存的意義。愛,就是改變命運的力量!
沒有愛,就沒有這些書、這些文字。
愛,也就是我一直以來寫作的目的。
愿愛在這世間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