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棠,吳曉蔓
(1.華南農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廣州 510642;2.廣東工業(yè)大學 通識教育中心,廣州 510006)
馮應榴(1740—1800),字詒曾,號星實,晚號踵息居士,浙江桐鄉(xiāng)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進士。歷官至鴻臚寺卿。
馮應榴對注釋蘇詩產生興趣,在中年以后。他在《蘇文忠公詩合注序》中說道:“余弱冠以前,于蘇文忠公詩全未涉獵也?!屎蠡峦抉Y逐二十余年,無暇從事研求?!保?]2634直到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初夏,“偶取王、施、查三本之注各披閱一過,見其體例互異,卷帙不同,無以取便讀者,爰為合而訂之意,不過擇精要,刪復出耳?!保?]2634此后,馮氏匯合數(shù)家注本,擇其精華、去其冗余,并援引諸書訂其舛誤,歷時七年,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成書。
《蘇文忠公詩合注》(以下簡稱“《合注》”) 的最早刻本為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踵息齋刻本。太平天國亂后,江浙一帶舊籍淪散,幸得馮應榴之孫馮寶圻保存了《合注》的舊版,然而已有部分殘損。經過馮寶圻的多方尋繹、修補,終于在同治七年(1870年)得以重刻。
《合注》全書共50卷,其中卷1至卷45為編年詩,編次與查慎行《補注東坡先生編年詩》基本一致。卷46皆為帖子口號詩,卷47、48為他集互見詩,卷49、50為補編詩。
《合注》以學力精深、治學態(tài)度嚴謹謙遜,受到歷代研究者的好評。錢大昕指出:“竊謂王本長于征引故實,施本長于臧否人倫,查本詳于考證地理,先生則匯三家之長?!保?]2636《蘇文忠公詩合注序》吳錫麒則認為,《合注》除了“詮釋之學精”之外,也有“兼總之功大”[1]2638《蘇文忠公詩合注序》的特點。今人王友勝從事蘇軾研究史的研究,著有《馮應榴與〈蘇文忠詩合注〉》一文(《文學遺產》2000年第2期),該文敘述了馮應榴的生平、家學淵源、《合注》的主要內容、對舊注的補充與辯駁。本文擬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從文獻學與歷史學的角度出發(fā),重點探討《合注》的文獻價值,以及在乾嘉時期重考證的詩歌注釋學風之下,《合注》中史實考證的成果。
在《合注》中,馮應榴將其所能收集到的蘇詩舊注匯合在一起,并選用了最佳版本,其中包括:
(1) 宋刊五家集注蘇詩之 《后集》不全本七卷,注家包括李厚、程縯、宋援、趙次公、林子仁。馮應榴將此本有而百家注所無者,標以五注本某某云。至于五注本與百家注本皆有者,則歸入百家注中,不再標五注本之名。蘇詩五注是蘇詩早期重要注本,原本已不傳,《后集》的七卷賴《合注》得以保存。①五注本《前集》現(xiàn)只存第四卷,存于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集注東坡先生詩前集》中,與十注本第一、二、三卷合刊。
(2)宋代王十朋所編集百家分類注本(以下簡稱“類注本”)。該注本有三個版本系統(tǒng)較為流行:一是舊王本,即宋、元刊本;一是新王本,即明代茅維改編重刻本;一是通行王本,即清初朱從延重刻本。新王本與通行王本差別不大。同舊王本相比較,新王本與通行王本任意刪改舊王本的注文,較其少十余萬字。馮應榴在通行王本的基礎上,又參考吸收了含有劉辰翁評點的元刊本。對類注本的注文,馮應榴自稱:“概以‘王注’括之,中有辨正及俟考者,仍以‘王注某曰’標之?!保?]2643
(3) 宋代施元之、顧禧、施宿注本(以下簡稱“施顧注本”)。馮應榴所用的版本是宋嘉定刻本,該本明代為毛晉所藏,清康熙年間為江蘇巡撫宋犖所得。宋犖囑邵長蘅等重刻,命名為《施注蘇注》,于原有注文任意刪削,失其本來面目。查慎行在施顧注的基礎上補注蘇詩,也僅從友人處借得宋嘉定本匆匆一觀。馮應榴沒有說明獲得宋嘉定本的途徑,該刻本流傳至乾隆年間,比宋犖之時殘蝕更甚。至于該注本的宋景定鄭羽重刊本,馮應榴并未親睹其完帙,僅從友人手中抄補數(shù)條。馮應榴將施顧注本統(tǒng)稱為“施注”。時至今日,由于施顧注本的宋嘉定、景定刻本皆為珍本,普通讀者難得一睹,故《合注》仍為閱讀施顧注本的重要途徑。②宋嘉定本現(xiàn)存三個版本系統(tǒng):(1) 毛晉原藏本,尚余十九卷,今藏于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2) 黃丕烈原藏本,僅存二卷,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3) 繆荃孫原藏本,存四卷,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宋景定本存三十二卷,現(xiàn)藏于上海圖書館。上述諸本皆為收藏館之珍品,讀者難睹其真容。臺灣藝文印書局將嘉定本毛晉原藏本十九卷與景定本三十二卷拼合影印成《增補足本施顧注蘇詩》出版,大陸僅中國國家圖書館有收藏。
(4)清代補施注本,包括邵長蘅補注的八卷(稱為“邵注”)、李必恒補注的四卷(稱為“李注”),以及馮景所注《蘇詩續(xù)補遺》上下卷(稱為“山公注”)。
(5)清代查慎行《補注東坡先生編年詩》,稱為“查注”。
(6)清代翁方綱《蘇詩補注》,稱為“翁方綱注”。
在上述各家注文之外,馮應榴又增加了自己的補注,稱為“榴案”。
至于沈欽韓的《蘇詩查注補正》,不僅成書晚于《合注》,而且直到光緒八年(1882年) 才得以首次刊行,故未得列于《合注》之中。
馮應榴不僅匯合各家之注,同時也將舊注中的重復冗余、明顯錯誤的部分刪除,有時還適當?shù)卣{整注文的順序。這類匯合眾注、統(tǒng)一編次、刪冗去重的工作,給后代讀者帶來極大的方便。
傳統(tǒng)的詩歌注釋屬于文獻整理的一部分。宋明的一些詩歌注釋者往往只著重解釋詩意,卻不注重對作者的詩集進行細致的文獻整理。清代以來,文獻整理中的??薄⑤嬝?、辨?zhèn)我殉蔀楣偶⑨寱r必不可少的工作。邵長蘅、查慎行、翁方綱等蘇詩注釋者開始重視補注中的文獻整理工作,但不夠全面?!逗献ⅰ愤M行了全面的文獻整理,為補注提供了可靠的文獻基礎,在蘇詩注釋史上是一大創(chuàng)舉。
馮應榴花費了大量精力核對各家注中所引用的文獻內容,糾正其中的錯誤。宋代類注本的普遍失誤為引文不忠于原書,錯誤極多。施顧注本在這方面錯誤較少,但仍然有一些問題。查慎行號稱用力甚勤,曾列出“采輯書目”,所引之書遠多于宋代諸家,孰料引書愈廣,錯誤愈多。馮應榴所糾正上述注家在引用文獻材料方面的主要錯誤包括:① 引書弄錯作者。② 引文弄錯文獻出處。③ 引文與原書不符。④ 杜撰舊籍文字。這幾類情況在以上三個注本中都普遍存在。馮應榴針對這些錯誤,耐心地查對原書,作出更正。
馮應榴的訂正工作還包括了某個注本的特有錯誤。類注本有一種顯著失誤為引書不標書名,這種情況已為邵長蘅指出。馮應榴盡其所能,將能夠查到的書名一一補齊。
至于查注,亦有一些特殊的錯誤,如弄錯引文,以致誤駁文獻,為馮應榴重點指出。
此外,馮應榴還重視輯佚與辨?zhèn)喂ぷ??!逗献ⅰ肪?9、50為補編詩,在查慎行注本的基礎上增收了32首。卷47、48為他集互見詩,在查慎行注本的基礎上增收了10首。
蘇詩是繼杜詩之后的又一部“詩史”。蘇軾在《乞郡劄子》中說過:“臣屢論事,未蒙施行,乃復作為詩文,寓物托諷,庶幾流傳上達,感悟圣意。”[2]解釋蘇詩的意旨,最重要的方法是“以史證詩”,即考證蘇軾及與其和答唱酬之人的相關事跡,并聯(lián)系當時的重大事件,由此使讀者置身于具體的歷史背景之中來理解蘇詩。在馮應榴之前的蘇詩舊注中,施顧注本與查注本較注重“以史證詩”的方法。施顧注中,施宿所作題注,援引了大量宋代國史、實錄、墓志、筆記、詩話、方志、文集中的材料,對與蘇軾本人及與之唱酬寄贈之人的生平事跡作了翔實的介紹,由此出發(fā)揭示了該詩的寫作背景與詩篇的寓意。查注本沿著這一思路對施顧注本作了有力的補充?!逗献ⅰ份^上述二注本的突破之處在于,馮應榴以主要的精力對諸家舊注所援引的史料進行嚴密的考證,糾正其中的不少錯誤,保證了“以史證詩”方法的有效實施。而且,馮應榴的“以史證詩”與查慎行、翁方綱等清代學者一樣,建立在解釋地理、職官典制、名物等歷史名詞的基礎上。[3,4]
地理、職官、典制一類的歷史名詞,是“今典”的第一層次內容,是清人解釋詩意的基礎,也是注釋中的難點。趙殿成指出:“官制歷代更易,地理屢朝變遷,稽古家以二者為最難考訂?!保?]《王右丞集箋注例略》這一類名詞,作者在使用時未必有深意,但由于時代的變遷,后代注者往往不能正確理解,從而導致誤讀詩意。
(1)宋代蘇詩注并不注重地理名詞的解釋,但亦有涉及,有些錯誤為馮應榴指正。例如:
《張文裕挽詞》:施注:益都在劍外,而文裕有惠政,故云“劍外生祠已潔除”。
馮注:至詩用“劍外生祠”,必指掞官蜀中。施注誤以山東益都縣為四川益州而云“益都在劍外”,誤甚。[1]617
張文裕曾任山東益都縣知縣,詩句“劍外生祠已潔除”指的是張文裕為官蜀中時深受百姓愛戴,為其立生祠之事。此條施宿注因不明地理,將益都縣誤為蜀中(劍外)地名,因而作了張冠李戴的解釋,被馮應榴糾正。
地理問題是查注之所長,但錯誤也很多。查慎行是清人,由于其歷史地理學的造詣尚淺,因而誤注蘇詩中的宋代地名,尤其是不辨古今同名異地的情況。例如:
《送張軒民寺丞赴省試》“賀詩先到古宣城”:查注:《太平寰宇記》:漢宛陵縣,順帝改宣城郡,隋為宣州。唐開元中,析置青陽、太平、寧國三縣。寶應二年,又析太平置旌德縣。永泰后為寧國軍節(jié)度。
馮注:《太平寰宇記》云:太平州,本宣州當涂縣。故詩云“古宣城”。蓋今之太平府也。查氏引《寰宇記》之宣州為注,則是今之寧國府矣,與公自注不合,誤也。[1]375
詩中的“古宣城”是清代的太平府,查慎行誤為寧國府。
(2) 馮應榴亦善于糾正查注中職官方面的錯誤。例如:
《昨見韓丞相言王定國今日玉堂獨坐有懷其人》“丞相功業(yè)成”:查注:案《宰輔編年錄》,韓維于元祐元年五月拜門下侍郎,二年七月罷,故云“功業(yè)成”。
馮注:錢大昕云:宋時參知政事,及元豐改官制后之門下、中書侍郎,尚書左右丞與樞密院,皆止稱執(zhí)政,不稱丞相。故《宰輔表》分列之。此韓丞相指韓絳,非韓維,蓋維止官門下侍郎也。[1]1437
查慎行由于對宋代官制不熟悉,因而將詩句中的“丞相”理解為擔任門下侍郎的韓維,實際上應為韓絳,為馮應榴糾正。[6,7]
蘇詩詩題與詩句中包含的人物與歷史事件,是理解詩意的重要線索,以此出發(fā)探究蘇詩的創(chuàng)作事因,從而能把握蘇詩的一篇之意或重點句意。施顧注與查注皆擅長此道。馮應榴的貢獻在于,他經過反復考證,推敲舊注的漏洞,提出自己的見解。[8]
(1) 對句義的辨析?!蛾扆垐D詵挽詞》,詩中有“過車巷哭六州民”、“樽俎岐陽一夢新”之句。施注:所歷桂、延、秦鳳、晉、真定、成都六州,秦鳳未上而改命。詩曰“六州巷哭”,蓋總言之耳。
查注:《宋史·陸詵傳》:初通判秦州,歷知桂州、延州、秦鳳、晉州、真定、成都,與詩中“六州”正合。施注以為“秦鳳未上而改命”,而公詩有“樽俎岐陽一夢新”句,似指在秦鳳時事。所未詳也。
馮注:《宋史·陸詵傳》:詵又曾任提點陜西刑獄,則詩中“樽俎岐陽”,或指秦時,或指提刑時。至其后徙秦鳳,據(jù)《宋史》在神宗朝,先生已離鳳翔。查氏以為“似指在秦鳳時事”,誤矣。[1]246
岐陽是鳳翔下屬一縣,查慎行因詩句有“樽俎岐陽”認為陸詵曾在秦鳳任職,施注中的“秦鳳未上而改命”不正確。馮應榴引用《宋史》,指出陸詵又曾任提點陜西刑獄,“樽俎岐陽”也可以指這段經歷,從而否定了查注,肯定了施注,也合理地解釋了詩意。
(2) 對全篇寫作背景的辨析?!堵勪鹘輬蟆罚翰樽⒁端问贰ね跎貍鳌罚f明此次大捷為熙寧六年王韶光復河州之事。馮應榴指出了查氏解題的錯誤。
馮注:王韶得河州,系熙寧六年事,查氏引以注此詩,誤矣。至此詩據(jù)《老學庵筆記》,自系即指元豐四年種諤之捷也。[1]1069
(3)除糾正舊注之誤外,馮應榴還善于補充舊注之疏漏。馮應榴善于使用南宋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來補充施、查注的內容。施、查二注常常從宋代國史、《東都事略》、元人所編《宋史》等紀傳體史書中取材,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作為編年體史書,在馮應榴的運用之下,顯示了獨有的優(yōu)越性:
① 史之編年與詩之編年對應,能印證作詩背景。如,《和潞公超然臺次韻》:馮注:《續(xù)通鑒長編》:熙寧九年八月,判大名府文彥博再任。則先生唱和時,潞公正在大名也。[1]651
② 當紀傳體史書闕載某人的傳記,并且施、查等舊注不詳時,馮應榴可以從《續(xù)通鑒長編》中抽取該人數(shù)年的行跡匯合一處,起傳記的作用。例如,《送顏復兼寄王鞏》題下,馮應榴從《續(xù)通鑒長編》熙寧八年、元豐二年、四年、元祐元年、四年、五年、六年、元符元年等條目中抽取王鞏的事跡,并說明“以上因鞏本傳所載甚略,故詳采于此?!保?]716
③ 以《續(xù)通鑒長編》中的材料解題。例如,《次韻黃魯直戲贈》:馮注:《續(xù)通鑒長編》:元祐三年五月,詔新除著作郎黃庭堅,仍舊著作佐郎,以趙挺之論其操行邪穢,罪惡尤大,故有是命。右正言劉安世言:挺之歷數(shù)其惡,以為先帝遏密之初,庭堅在德州外邑,恣行淫穢。若果得實,則名教不齒,若或無有,則虛蒙惡聲。望委監(jiān)司依公體量以聞。按山谷詩以艷體寓意,豈以此耶?[1]1511馮應榴以《續(xù)通鑒長編》中的材料介紹了蘇軾與黃庭堅唱和的背景。
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一書匯合了馮之前歷代蘇詩舊注,通過嚴謹精審的考證,從文獻與史實的角度進行了整理、補充、糾謬等工作,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許多成果皆為后來王文誥《蘇文忠詩編注集成》所吸納,是蘇詩注釋史上的集大成者。[8]
[1](清) 馮應榴.蘇軾詩集合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宋) 蘇軾.蘇軾文集[C].北京:中華書局,1986:829.
[3](清) 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M]//四庫全書 第108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82.
[4](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6.
[5](清)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清)馮集梧.樊川詩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
[7](清) 沈欽韓.王荊公詩集注[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13冊.影印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439.
[8](清)馮浩.玉溪生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