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佳佳

(重慶工商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重慶 400067)

明末川東動亂不斷，戰(zhàn)爭頻仍。劉時俊、劉泌父子為國家平亂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其二人不但武略超群，在文學(xué)上也頗有造詣。劉泌的兩位夫人尹紉蘭、朱懷瓊也具較高文學(xué)素養(yǎng)?！稑s昌縣志》(據(jù)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刻，光緒十年(一八八四)施學(xué)煌、敖冊賢增修本影印)存劉時俊詩十首、劉泌詩七首、尹紉蘭三首、朱懷瓊五首。劉氏家族可謂是：一門兩英烈，一家四詩才。

劉時俊，字勿所，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關(guān)于其籍貫，有榮昌和隆昌兩種說法?！秴墙h志》和《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人物·敘州府》認為劉時俊為隆昌人，而民國《巴縣志》、同治《榮昌縣志》認為劉時俊是榮昌人。因隆昌縣東接榮昌，隆昌明初屬榮昌縣，隆慶元年(1567)置隆昌縣，析榮昌、富順二縣及瀘州地屬之，各種史料均無詳細記載劉時俊具體出生時間和地點，因此劉時俊的籍貫到底是榮昌或者隆昌，在此不作論斷。

劉時俊曾觀政戶部，奉差山海關(guān)勞邊，知廬縣、桐縣、吳江等縣，所到捕盜、減賦，抑制豪強，疏河筑堤，吳民稱劉公堤。擢南京兵部主政，授南京刑科給事中，首參大學(xué)士沈某，直聲動天下。遷太仆寺卿。天啟元年(1621)奢崇明叛亂，陷重慶，時俊上疏請討，敕命贊畫督兵。自湖廣招集兵，屯佛圖關(guān)，連戰(zhàn)連捷。監(jiān)軍戴君恩冒功誣時俊通敵，督撫臺省諸臣亦交章劾之。賴御史周宗建、湖廣參政尹伸為其辯誣，終得昭雪，晉兵部侍郎。崇禎三年(1630)，追錄渝功，贈兵部尚書。曾著《存奇》以記其事，又著《仕途懸鏡》、《三邑人文》、《大易統(tǒng)要》等。

劉時俊生當(dāng)國難之際，其詩多寫報國壯志理想，時而慷慨激昂，豪情四溢，氣吞八荒；時而又情隨景遷，悲壯沉郁。如《雜興三首》、《別詩》、《江邊獨嘆》：

大江催日夜，烈士激中腸。長嘯結(jié)飛飆，氣欲吞八荒。驅(qū)車出門去，效命征戰(zhàn)場。左手發(fā)鳥號，右手揮步光。殺氣凝不流，黃沙蔽日揚。名當(dāng)輝竹帛，義為萬世倡。笑謝蓬門者，我豈自摧藏。

宿雨鳴不歇，修溜滴空階。蓬蒿日以積，鬢毛日以催。感此令人悲，出戶仍徘徊。矯首望白帝，暮云郁不開。安得乘長風(fēng)，萬里破陰霾。

春風(fēng)何習(xí)習(xí)，桃李獻其妍。棲息文羽禽，容色互相鮮。豈不甚榮艷，其如四序遷。商飆一夕披，枯干曳蒼煙。棄置勿須道，嚴(yán)霜但自保。(《雜興三首》)

浮云起天末，白日何荒荒。置酒臨高臺，北風(fēng)逐我翔。念我飄零客，與子暫相將。子去我且留，慷慨激中腸。去亦不成歸，留亦等故鄉(xiāng)。遠近各一身，世路正悠茫。請為別鶴吟，四座慘無光。愿言共努力，日月遙相望。(《別詩》)

自嘆生涯計太疏，于今懷抱復(fù)何如。慣從燕市揮長鋏，懶向侯門曳大裾。入夜古人窗外月，終身長物枕邊書。漢家欲下掄才詔，為問誰人賦子虛。(《江邊獨嘆》)

這四首詩可能是劉時俊未得功名之前或仕途偃蹇之時所作。《別詩》雖有離別時的悲涼卻也含“愿言共努力，日月遙相望”的勉勵，得“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遺韻?！峨s興三首》分別流露出劉時俊三種不同的情感。第一首詩寫得慷慨激昂，以磅礴的氣勢先聲奪人，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豪情萬丈、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大有岳飛“饑餐匈奴肉，渴飲胡虜血”的英雄氣概，表達了詩人效命疆場、建功立業(yè)、名垂千古的強烈愿望。然而第二首詩卻流露出詩人熱血報國壯志落空的失望和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濃郁感傷情緒，在感傷情緒中又帶有“破陰霾”的希冀。第三首詩以四時之變來感悟人生，沒有第一首的豪情，也沒有第二首化不開的悲涼，淡淡的哀傷中隱藏著劉時俊錚錚的傲骨。總的說來，這三首詩雖感情基調(diào)不一樣，讀者卻可從中看出劉時俊忠君報國、錚錚傲骨的性格。

《早朝》當(dāng)是初作京官所作，寫皇宮清晨不同凡響的景象，表達自己早朝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腔孤忠的情懷：

嚴(yán)城漏徹曙光曈，柳色參差御苑東。曉霧乍澄金掌麗，天門初敞玉階崇。

振振鷺序依仙仗，隱隱龍文護禁宮。自是宸居天北極，微臣何以曉孤忠。

《駐軍佛圖關(guān)》等三首是他在重慶率軍平奢崇明叛亂所作，雖然長途跋涉，戰(zhàn)事艱苦，于槍林彈雨之中，依然儒雅從容，樂觀自信，充滿打敗敵酋的信心和決心：

軍駐嚴(yán)關(guān)扼上頭，憑欄百里望皆周。群山翠點高低列，雨水清涵上下流。

地險我何妨進退，城孤彼自受羈囚。一時縱目還生喜，釜底游魚可待休。(《駐軍佛圖關(guān)》)

后事宜從前事求，奢酋未必勝楊酋。朝中命甫三推寄，閫外功旋一陣收。

錦字石間空萬古，鴻名紙上重千秋。邇來舊業(yè)堪追否，自笑將軍亦姓劉。(《讀劉綎佛圖關(guān)石刻有感》)

專征久已愧庸才，家事何嘗復(fù)念哉？江外忽驚雙槳至，膝前乍見兩兒來。

勤王早覺親恩重，赴難還將國用裁。移孝作忠惟此際，一番喜動轉(zhuǎn)成哀。(《征奢酋喜二子自江南來攜硝磺到渝助軍》)

劉時俊的贈答詩，無論歌行、絕句都寫得不但生動流走，而且超邁飄逸。如《題石笑齋東巖遺跡兼贈笑齋》，詩前小序云：

石笑齋，宋嘉佑時人也，里居，名位不傳跡所，自號倘亦，翩翩士耶！先是廬江東岸有九德九思兩石刻久瘞沒無傳矣。某月日，東巖土崩，石刻忽出。比例遒勁，點畫不磨，后系年月及號則嘉佑時笑齋手跡也。曾氏大夫欣欣愿附之，因舍故號，亦號笑齋先生，且自托為后身索余言以贈。

落落乾坤鳥兔走，星珠亂綴燭龍吼。煙塵何處是神州，萬古蒼茫一回首?；碧创髴?zhàn)億千場，枉殺英雄浪自忙。賈生太息阮生哭，那知歧路俱亡羊。宋家舊有亡機客，茅齋知傍清溪石。萬古悠悠付一鈞，一笑風(fēng)輕四山碧。何年去向閶闔殿，玉女壺前看紫電。留得雄筆峭石邊，埋沒無端今又見。卻憶當(dāng)年染翰時，掀須濡筆信揮之?？v橫灑落乍停手，指向傍人一解頤。披煙籠霧蒼苔古，波翻石動虬螭舞。疏林竟日自蕭蕭，大似先生笑聲吐。曾君豐韻亦悠哉，道是先生去卻回。君不見，樹穴探環(huán)楊叔子，等閑何事苦相猜。世代從來多草草，一度相看一絕倒。豪杰有時翻自嗤，三生怎似無生好。山自蒼蒼水自悠，古人遺跡今人游。自非識破夢中夢，一笑那禁萬里愁。儂家慣作狂生態(tài)，也還咄咄書無奈。從今掩卻天問篇，憑君一笑江天外。

寫北宋仁宗嘉佑年間“石笑齋”隱居清溪作“忘機客”，而至明末石刻出土，方知其手跡的背景。抒發(fā)詩人對“石笑齋”的緬懷贊賞之情。想象豐富、風(fēng)格豪邁飄逸，四句一換韻，音節(jié)鏗鏘、抑揚頓挫、聲文并茂。

劉泌，字晉仲，時俊次子。崇禎九年(1636)省元。李自成攻成都，泌分守西角門，繪全蜀山川遠近險易圖說，上于德陽王，懸之四門。聲言四方援兵剋日進剿，自成遂解圍而去。泌精通天文太乙之學(xué)，知國家將變，每泣下沾衣。甲申亂后，全川已陷。協(xié)助大學(xué)士王應(yīng)熊督師川東，提議和戢諸將沿江防守，應(yīng)熊不納。唐王授泌為黔都清監(jiān)司，治兵清道。義軍破重慶長驅(qū)夜郎，黔省失守，值藍逆變起，圍平越、都勻，諸夷乘亂聚掠。泌調(diào)選土司精銳數(shù)千設(shè)伏，擒其酋長，收復(fù)貴陽，出救平越。桂王授泌太仆寺卿，遷巡撫都鎮(zhèn)，平黎經(jīng)理五省軍務(wù)。滇黔變亂，泌攜家赴粵。聞桂王走緬，追至永昌，病不能前，不食而卒。著有《長庵文集》、《旅嘯集》、《易解》，皆佚無存?！稑s昌縣志》存其詩七首。

《至平望驛恭謁先大夫生祠 》 四首，悼念其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緬懷生前的慈愛教誨，椎心泣血之痛，情真意切：

遙望我心測，慈顏行且親。瞻祠惟有像，隕涕欲無聲。

燈火懷遺澤，驚魂翼舊民。只茲塘上路，已足想辛勤。

四載松陵治，垂留芳至今?？鄲洑v可想，游子忍為心。

生事家人怨，遺從父老欽。神明應(yīng)聚此，慘淡立江陰。

心手經(jīng)營地，生平最不忘。去久長相憶，深情如故鄉(xiāng)。

典型垂士吏，牲璧代蒸嘗。慚愧負薪子，箕裘懷暗傷。

猶憶庚申歲，相從來此過。入祠相顧笑，撫景動悲歌。

難志未酬一，游魂知恨多。英雄猶有淚，風(fēng)木慟如何。

劉泌的詩內(nèi)容亦如其父，亂世中寫請纓報國的凌云壯志，但少樂觀而多悲恨情調(diào)。如：

上將臨東北，狂彝且暮晨。腥風(fēng)搖赤羽，落日暗青燐。

橫海成何事，犁庭合有人。怒來三摯劍，忘欲佩儒紳。(《聞邊警》)

筵前聞樂不勝悲，羞戴南冠宴毳幃。折矢未消男子恨，長戈更向漢兒揮。

草間臥骨蹄霜月，磧里飛燐避鐵衣。漫說挽河須壯士，太阿于我嘆知稀。(《即席有感》)

北來道上苦多風(fēng)，車馬盡日沙雨中。南來又復(fù)苦風(fēng)惡，一日行程三日泊。天公喜怒本無私，所遇偏非威霄時。聞道長安花信急，相催不惜封姨力。聞道花開不用催，江頭有柳命將頒。(《苦風(fēng)行》)

劉時俊、劉泌父子二人皆是國家忠臣、棟梁。生逢亂世，為了國家安定，甘于付出了自己的心血。他們的赤膽忠心、錚錚傲骨付諸文字，讀來頓覺胸中充盈豪邁之氣；其憂國憂民、壯士扼腕的感慨付諸文字，又有沉郁頓挫之悲涼。

劉氏家族中，不僅劉時俊、劉泌兩位男子善于做詩。劉泌前妻尹紉蘭，繼室朱懷瓊，并能詩。

《榮昌縣志》載尹詩3首：

漠漠長空似水清，金波凈滑月輕盈。微風(fēng)夜半添衣冷，弱柳千枝帶露明。

滿院春容鎖不住，一翻花信為誰驚。沉吟深夜愁無緒，金鴨寒窗畫竹橫。(《深夜坐吟》)

云卷山才霽，平江一段清。孤光時隱現(xiàn)，淡淡遠煙橫。(《乍晴》)

東風(fēng)吹斷朝煙冷，老干窗前橫瘦影。輕羸玉骨霜前傲，五出迎風(fēng)妝不整。(《梅花》)

尹紉蘭存詩不多，然而從這三首詩可以看出其詩抒情、寫景、詠物皆工，三首詩似渾然天成，無半點矯揉造作之感。用詞新穎，意境空靈、清秀可愛。堪稱佳品。

劉泌的繼妻朱懷瓊存詩5首：

飛沙煙霧里，鼓角聲未休。殺氣一輪苦，羈心萬里愁。

迢遙邊地闊，寂寞北庭秋。戍火連星密，孤生感白頭。(《塞下曲》)

風(fēng)雨移春遠，殘紅歷亂飛。忍添游客淚，來點異鄉(xiāng)衣。

林表鵑頻促，檐前柳若堆。余香閑里盡，斂恨向晴暉。(《落花》)

佳辰閑霽散新暉，風(fēng)拂郊原麥正肥。乍起一池春水皺，徐分千曲漪紋微。

謾勞蕩漾鷗難浴，渾若汪洋艇未依，此日游人堪詠賞，化工難盡問天機。(《麥浪》)

露冷蓮房秋暮辰，晴空征雁嚦江濱。依稀似映漏痕影，徙倚如沉釵腳真。

幻跡連云猶載水，疏行倒羽未沾塵。波光蕩漾疑舒腕，欹正相宜幾入神。(《水中雁子》)

靈燈悄悄明虛壁，零丁母子相對泣。颯颯寒風(fēng)透敝廬，回憶生平腸寸裂。英雄回首任逍遙，孽身郁郁情愁迭。空房冷落難自慰，形影仿佛生胸臆。萬恨千愁欲控君，恍然驚悟已隔世。生平亦以聚為歡，魂返清虛何太遽。柔腸凄斷難自陳，兩恨悠悠隔幽冥。(《夢亡夫》)

這五首詩中，第一首邊塞詩，蒼涼悲壯。從《塞下曲》這首邊塞詩可以推測，與一般女子不同，朱懷瓊應(yīng)曾跟隨丈夫一起到過邊塞，否則憑空想象是寫不出來的。因此其詩寫出邊塞的遼闊、戰(zhàn)爭的苦楚、羈旅的哀愁?！堵浠ā?、《麥浪》、《水中雁子》三首寫景詠物詩，清麗婉曲，體物入微。《夢亡夫》是對劉泌死后的深沉悼念，寫生前死后，悲歡離合，愈見其伉儷情篤，沉郁凄愴。

總的來說明代榮昌縣劉時俊、劉泌及其兩位妻子，都具有很深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他們的詩歌寫景詠物能體貼入微，抒情、議論皆工。劉時俊、劉泌父子為國盡忠效力的理想以及錚錚的鐵骨注入詩作，其詩豪放之時如登萬人峰巔，極目長天，昂首浩歌，既有李太白“仰頭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瀟灑，又有“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豪邁。但同時因政局的動亂，他們又有一種時代的憂患和悲涼之感。尹、朱二人的詩作雖存量少且內(nèi)容上更多關(guān)注身邊小事，然而其寫景狀物頗具神韻。朱懷瓊的《邊塞詩》只寥寥數(shù)筆便寫出邊塞的蒼涼悲壯，更是女中罕見之作。

[參考文獻]

[1] 文康原本，施學(xué)煌續(xù)修、敖冊賢續(xù)纂《榮昌縣志》影印本

[2] 胡昌健.恭州集[M].重慶，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