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群
(1.北京郵電大學民族教育學院,北京 100876;2.清華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084)
清華簡《旨阝夜》與尊隆文、武、周公
——兼論戰(zhàn)國楚地之《詩》學
劉成群
(1.北京郵電大學民族教育學院,北京 100876;2.清華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084)
據(jù)《清華簡〈旨阝夜〉》記載,《蟋蟀》一詩系周公所作,但這種說法在先秦典籍中找不到任何證據(jù)。清華簡成于戰(zhàn)國中晚期,應為“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之作,所以《蟋蟀》系周公所作之說可能是戰(zhàn)國儒士運用的一種史事比附,其目的就是為了尊隆文、武、周公,以抵消來自其他學派非議圣賢、否定周制的巨大壓力。戰(zhàn)國時期楚地“詩教”文化發(fā)達,《旨阝夜》中的一些詩作則可看成是戰(zhàn)國楚地儒士對于《詩》的一種擬作。
清華簡;《旨阝夜》;《蟋蟀》;周公;附會;擬作
李學勤在《清華簡〈旨阝夜〉》一文中披露了清華簡《旨阝夜》的絕大部分簡文。在此之前,周武王致畢公高以及周公致畢公高的兩首樂詩已經(jīng)披露,兩次披露的簡文合起來就可以勾勒出一個比較完整的歷史情節(jié)了。簡文云:“武王八年,征伐 (耆),大 (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大室?!庇衷?“畢公高為客,召公保 (奭)為夾 (即介),周公叔旦為命,辛公 (甲)為位,作策 (冊)逸為東堂之客,郘 (呂)上 (尚)甫 (父)命為司政 (正),監(jiān)飲酒?!痹凇帮嬛痢倍Y期間,君臣們均飲酒賦詩。周武王致畢公高的詩題為《樂樂旨酒》,其簡文云:“王夜(咤)爵醻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紝 (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敝芄谙g也有詩致畢公高,詩曰:“英英戎服,壯武赳赳,毖精謀猷,裕德乃究。王有旨酒,我弗憂以浮,既醉又侑,明日勿修。”①豐捷:《清華簡:“讓人讀起來太激動》,《光明日報》2009年 4月 28日第 5版。從簡文所記載的內(nèi)容來看,畢公姬高乃是征伐耆國的主將。但簡文中真正突出的卻是周武王和周公。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③《唐風·蟋蟀》第二章作“日月其邁”,與清華簡《旨阝夜》《蟋蟀》詩第二章“日月其邁”相同。。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從引文中可以看出,清華簡《旨阝夜》中的《蟋蟀》詩文辭古奧,而《毛詩》中的《唐風·蟋蟀》文句整飭,似乎后者源出于前者。李學勤《清華簡〈旨阝夜〉》一文即持此論,即認同清華簡所記錄的“史實”,同時也基本相信《蟋蟀》一詩確系周公所作,但是這一結論是值得商榷的。
李學勤對于清華簡《保訓》也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當然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其他研究人員如趙平安、劉國忠、李均明等亦都認同①見李學勤:《周文王遺言》,《光明日報》2009年 4月 13日第 12版。趙平安:《〈保訓〉的性質(zhì)和結構》,《光明日報》2009年 4月13日第12版。劉國忠:《清華簡〈保訓〉與周文王事商》,《清華大學學報》2009年第 5期。李均明:《〈保訓〉與周文王的治國理念》,《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 3期。。但《保訓》釋文公布后不久,姜廣輝就對其提出了質(zhì)疑。針對《保訓》的內(nèi)容,他提出了“關于周文王遺言,史無明文?!奔础斑@批竹簡的下葬年代既然定在戰(zhàn)國中晚期,那先秦諸子百家,也應當有所耳聞,然而他們竟無一人提及,尤其是其思想內(nèi)容比較接近撰著《中庸》的子思學派,也全然不知文王曾有講‘中’的遺言。一可疑?!雹诮獜V輝:《〈保訓〉十疑》,《光明日報》2009年 5月 4日第 12版。《旨阝夜》與《保訓》一樣,也有不少地方是需要商榷的,其中最可疑的一點就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文獻里,搜尋不到有其他關于周公作《蟋蟀》的任何記載。
《蟋蟀》一詩在《左傳》曾被引用過。魯襄公二十七年 (公元前 546年),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等七人跟隨鄭伯與會。趙孟請這七位大夫賦詩,欲“以觀七子之志”。于是七位大夫各有所賦,其中“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雹鄱蓬A:《春秋經(jīng)傳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 1079頁。從引文中可以看出,印段賦《蟋蟀》得到了趙孟的贊許,但至于《蟋蟀》為誰所作,其寫作背景是什么?《左傳》里并未提及。不但《左傳》里未曾提及,而且在所有我們能見到的先秦典籍中均未曾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至于周公在“戡黎”之后的“飲至”之禮上作《蟋蟀》的說法在先秦古籍中更是無從尋覓。一個疑問是:這樣的記載何以就出現(xiàn)在了戰(zhàn)國中期偏晚一些的楚簡上了呢④北 京大學對清華簡無字殘片樣品做了AMS碳 14年代測定,樹輪校正的數(shù)據(jù)顯示“清華簡”的年代約為公元前 305±30年,即相當戰(zhàn)國中期偏晚,與由古文字學觀察的估計一致。李莉:《清華大學今天宣布發(fā)現(xiàn)失傳 2000年〈尚書〉竹簡》,《北京晚報》,2009年 4月 25日第 2版。?所以我們遵循姜廣輝質(zhì)疑《保訓》中周文王遺言的方法,同樣可以以“史無明文”來問難清華簡《旨阝夜》中《蟋蟀》詩系周公所作這一說法。
既然史無明文,兩千年以來,僅遺此斷簡數(shù)支,則可斷定《蟋蟀》系周公所作之說未曾廣泛流布。也就是說,清華簡《旨阝夜》產(chǎn)生自商周之際或西周時期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為若《旨阝夜》果為商周之際或西周時期文獻的話,那么它一定會廣為流布,孔子及其弟子們也定會如數(shù)家珍,但從上博楚簡《孔子詩論》中“《蟋蟀》知難”⑤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 (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 157頁。一句來看,孔子以及孔子后學們似乎并不了解《蟋蟀》系周公所作之說。那么,這個說法源自哪里呢?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戰(zhàn)國時代楚地的某些儒士為《唐風》里的《蟋蟀》一詩附會了這樣一個充滿文學味道的“史實”背景。而這一附會由于種種原因并未廣泛流傳起來。
比起春秋時代來,戰(zhàn)國時代更加紊亂紛紜,尤其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等領域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所謂“國異政教,各自制斷,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兵革不休,訛偽并起?!拭献?、荀卿儒術之士,棄捐于世,而游說權謀之徒,見貴于俗?!雹迍⑾?《劉向書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 1196-1197頁。這一時期,縱橫權謀見用,儒家學說則被目為迂闊而益發(fā)被邊緣化,《詩》、《書》等經(jīng)典也日益喪失著往日的高貴。與此同時法家、道家等學派幾乎都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儒家,以及指向了《詩》、《書》等典籍。如商鞅就把《詩》、《書》當作導致國弱的“六虱”之一⑦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 80頁。,而道家特別是莊子則把六經(jīng)看作是先王之陳跡,不值一談。甚至在《莊子·外物》中還載有這樣一個故事:
儒以詩禮發(fā)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①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 927-928頁。。
這里所謂的“青青之麥”系編造而來,其目的就在于破除儒家傳統(tǒng)經(jīng)典所具有的神圣光芒。《莊子》一書中對儒家學說以及儒家經(jīng)典的曲解與編造不在少數(shù),“寓言十九”的說法也可表明莊子本是曲解與編造的高手。戰(zhàn)國時期社會模式變革中孕育出來的具有士人身份的知識階層總是不甘寂寞的,伴隨著百家爭鳴的文化大語境,“飾小說以干縣令”②郭慶藩:《莊子集釋》,第 925頁。的情形蜂擁出現(xiàn),于是對儒家經(jīng)典的各種篡改、編造以及隨意性發(fā)揮也就變得屢見而不鮮了,所謂“戰(zhàn)國從衡,真?zhèn)畏譅?諸子之言,紛然殽亂”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 1701頁。是也。面對這種情形,儒家學者自然要奮起抗爭,他們?yōu)榱四荞g倒對方,為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也不得不采取了對手們所慣用的那種附會編造的手段,來衛(wèi)冕自己的顯學地位,來衛(wèi)道自己的光榮傳統(tǒng)。
于是戰(zhàn)國時代的士人極盡“私相綴續(xù)”之能事,各種各樣的夸張、比附、曲解、編造、篡改盡皆充斥在他們的著作里?!八较嗑Y續(xù)”是宋儒王應麟評價《逸周書》時所說的話,他認為《逸周書》乃是“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托周為名”④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 67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 16頁。之作,這一結論是有一定見地的⑤唐 大沛經(jīng)過深入研究后指出:《王會》一篇,“非作于成王之世,蓋后人追想盛事……”,《大開》“原是后人湊合之偽書”,《文酌》系“后人取古兵書以當之”,《酆?!贰笆孜步詡巫鳌?……從唐氏分析的結果看,宋儒王應麟所謂《逸周書》乃是“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托周為名”之作是有相當?shù)览淼?。見黃懷信等編:《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 795、212、57、193頁。。如果《逸周書》中的多數(shù)篇章乃是“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托周為名”的作品,那么產(chǎn)生于公元前 305±30年的清華簡《保訓》也一樣有可能為“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⑥王 連龍《對〈保訓“十疑”〉一文的幾點釋疑》一文指出:《保訓》與《逸周書》行文習慣相似并且有很多相同的詞匯,因而其關系之密切非同一般。他還進一步提出清華簡正處于《逸周書》編撰成書的時間段(公元前 453年至公元前 299年之間)內(nèi),與《逸周書》一樣,應該屬于上古“書”的范疇,他甚至都暗示《保訓》還有可能是《逸周書》的亡佚篇章。見王連龍:《對〈保訓“十疑”〉一文的幾點釋疑》,《光明日報》2009年 5月 25日第 12版。?!侗S枴啡魧儆凇皯?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的話,那么與《保訓》同出的《旨阝夜》也就一樣屬于“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的作品了。在“私相綴續(xù)”的過程里,各種情況的潤色、夸飾、價值追想甚至是臆造之出現(xiàn)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蟋蟀》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中晚期寫就的《旨阝夜》里,完全有可能是當時的“戰(zhàn)國之士”進行“編織情節(jié)的運作 (the operation of emplotment)”⑦海 登·懷特:《作為文學虛構的歷史文本》,載張京媛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63頁。時所附加的夸飾甚至是虛構的成分。如此一來,《蟋蟀》便擁有了附會而來的“史實背景”。后現(xiàn)代史學理論認為歷史本就是“一種冒充成真實生活情況的構思行為”,是“一種杜撰或虛構物,一種對過去的描述而非反映?!雹鄤P斯·詹京斯:《后現(xiàn)代歷史學:從卡耳和艾爾頓到羅逖與懷特》,江政寬譯,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年版,第 62頁。其實針對的就是歷史中大量存在的“編織情節(jié)的運作”所導致的“史實”陷阱。當然,擁有了附會而來的“史實背景”的文獻,就很難再被當作信史對待了。所以清華簡《旨阝夜》中《蟋蟀》為周公所作的說法本不可信。
其實為《詩》附會上一個具體的歷史情節(jié),這在先秦的典籍當中也是常見的。比如《呂氏春秋·慎人》一篇描寫了大舜登上天子之位后的洋洋自得之狀:
其遇時也,登為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說。舜自為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彼砸姳M有之也。⑨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四),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版,第 26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xiàn)見于《詩經(jīng)·小雅·北山》,全詩共六章,其首章與次章云: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盬,憂我父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關于此詩主旨,《毛詩序》說:“《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已勞于從事,而不得養(yǎng)其父母焉?!盵10]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 412頁。朱熹的看法則更為客觀一些,他只是認為“大夫行役而作此詩”,“言土之廣、臣之眾,而王不均平,使我從事獨勞也?!雹僦祆?《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 150頁。從整首詩的內(nèi)容來看,朱熹的看法是頗為公允的?!睹娦颉返恼f法雖帶有一定的“史事附會”的色彩,但仍離主旨不遠。而《呂氏春秋·慎人》中的舜之所賦則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由來的“編織情節(jié)的運作”了,即是“一種杜撰或虛構物”?!秴问洗呵铩ど魅恕返淖髡呒热荒馨选侗鄙健分性娋涓綍蔀樗粗x,那么戰(zhàn)國楚士們也完全可以把《蟋蟀》附會成為周公所作②《 呂氏春秋·古樂》云:“周文王處岐,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許。周公旦乃作詩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岳K文王之德。”其實也是把《詩》里的《文王》附會了一個與周公相關的歷史背景。這與把《蟋蟀》附會成為周公所作如出一轍。見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五,第 19-20頁。。
清華簡《旨阝夜》中《蟋蟀》周公所作之說確系戰(zhàn)國楚士所附會的話,那么他們的主觀意圖何在呢?下面我們就試著來探討這一問題。我們前面已經(jīng)引用劉向《戰(zhàn)國策書錄》來說明戰(zhàn)國時期儒家與《詩》、《書》被邊緣化的情況。當然儒家不但在政治上被邊緣化,而且也成為了當時其他學派的眾矢之的。儒家所尊崇的文、武、周公在這時候也受到了質(zhì)疑,譬如熊鐵基就認為田氏代姜齊后就有刻意尊黃,并推行新道家理論——黃老之學的動向③熊鐵基:《秦漢新道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田齊這種動向當然是為了淡化姜齊的王統(tǒng),所以文、武、周公自是不在稷下黃老之徒的視野之內(nèi)。而墨子則認為:“武王之治天下也,不若成湯;成湯之治天下也,不若堯舜?!雹軐O詒讓:《墨子閑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 41頁。這種觀點勢必也會動搖文、武、周公的地位。法家、縱橫家目中無圣則盡人皆知,不須贅言。否定文、武、周公,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著否定周代的禮樂制度,這是儒家學者們無法容忍的。面對這種情形,戰(zhàn)國儒家勢必會重新掀起一個尊隆文、武、周公的高潮⑤羅 家湘認為《逸周書》有幾篇政書就是“對西周統(tǒng)治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它們大都假托于文王、武王、周公等圣賢,其實是春秋初年指引東周王室行政的理論?!笨梢哉f歷史上尊隆文、武、周公的高潮早就出現(xiàn)過。見羅家湘:《〈逸周書〉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 14頁。,譬如孟子就大講文、武、周公之業(yè),文王、武王、周公在《孟子》一書中頻頻出現(xiàn)。
《逸周書》中的多數(shù)篇章乃是“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托周為名”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記錄并稱頌文、武、周公的言行,也表現(xiàn)出了尊隆文、武、周公的傾向。為了突出文、武、周公,作者們有時甚至不惜運用改編與曲筆。譬如《六韜》中文王、武王與太公望的對話,到《逸周書》中就改成了文王、武王與周公的對話。針對此點,周玉秀分析說:
但編輯此書的人,為突出文武周公功業(yè),皆加小序,改成了文王、武王和周公、成王的言辭,我們推測此編者當在田氏伐齊之后,因為田齊要盡可能淡化姜齊的王統(tǒng)和姜齊祖先的影響。這也同戰(zhàn)國中期以后孟軻等儒家學者大講文、武、周公之業(yè)的狀況相一致。⑥周玉秀:《〈逸周書〉的語言特點及其文獻學價值》,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 50頁。
清華簡《保訓》記載“惟王五十年,不瘳,王念日之多歷,恐墜寶訓?!雹咔迦A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保訓〉釋文》,《文物》2009年第 6期,第 74、75頁。于是周文王向太子發(fā)作臨終遺囑,闡發(fā)“中道”之思想??梢娗迦A簡《保訓》亦為戰(zhàn)國儒士尊隆文、武、周公之作,與《逸周書》的親緣關系比較接近。清華簡《保訓》與清華簡《旨阝夜》本系同出,既然《保訓》有尊隆文、武、周公的傾向,那么《旨阝夜》有尊隆文、武、周公的傾向也自在情理之中。從《旨阝夜》的內(nèi)容來看,此一篇雖以“畢公高為客”,但主要突出的還是周武王與周公。簡文中周武王所作詩有《樂樂旨酒》、《(輶)乘》,而周公所作詩則有《英英戎服》、《明明上帝》以及“《蟋蟀》”。從所賦詩這一角度而言,《旨阝夜》真正的主角是周武王與周公。至此,我們可以說《蟋蟀》被編入《旨阝夜》之中,完全有可能是戰(zhàn)國儒士進行“編織情節(jié)的運作”的結果,其目的就是為了尊隆文、武、周公,以抵消來自其他學派非議圣賢、否定周制的巨大壓力。
在春秋時期,楚國文化雖較中原諸國為落后,但卻并非乏善可陳。起碼在楚莊王時就有大夫申叔接受了儒家思想,其論教云:“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誦《詩》以輔相之”①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 485、487頁。。而楚靈王時亦有伍舉、白公子張分別引《靈臺》、《節(jié)南山》兩詩進諫。而“《左傳》中楚人引《詩》見于《詩經(jīng)》者十四篇次”②王清珍:《〈左傳〉中的楚人引〈詩〉》,《文學遺產(chǎn)》2003年第 2期,第 118頁??梢?春秋時期楚國對《詩》的掌握雖不如魯、晉諸國,但卻比其他諸侯國為強。春秋以降,楚國與中原諸國的交流、碰撞的過程同時也表現(xiàn)為儒家文化逐漸向楚國滲透、推進的過程。劉冬穎就認為“從春秋末到戰(zhàn)國時期,儒學豐富的文化形態(tài)已受到楚人的歡迎,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融入到楚文化之中?!雹蹌⒍f:《出土文獻與先秦時期的楚地儒家傳〈詩〉》,《文學遺產(chǎn)》2009年第 2期,第 128頁??梢哉f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地亦是儒家“詩教”文化豐饒的土壤。
有關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地內(nèi)容豐富的“詩教”文化,我們可以在出土文獻中見之一斑。如郭店楚簡中與《詩》相關者凡六篇,分別是《緇衣》、《性自命出》、《五行》、《六德》、《語叢一》、《語叢三》。譬如《緇衣》篇就引《詩》計 23條,《五行》引《詩》用《詩》則計有 7處。而《性自命出》一篇非常深入地論述了《詩》何以產(chǎn)生的問題:“《詩》《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对姟?有為為之也。”④湖北省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 61-66頁。上博楚簡中則單有《孔子詩論》一篇,簡計 31支,涉及篇目達 60余篇,字數(shù)則 1400有余,其可貴之處在于精辟簡潔地剖析了《詩》旨,并在對《詩》旨闡釋中高揚了“情”的旗幟。郭店楚簡與上博楚簡都屬于戰(zhàn)國時代的荊楚遺珍,它們有關《詩》的征引與論述確可證明戰(zhàn)國時代楚地對《詩》的接受與認同的程度非同一般。所以從地域的角度來說,戰(zhàn)國時代楚地的儒士們對《蟋蟀》一詩“知難”主旨的把握應該是到位的,所以他們將其運用在向來謹慎隱忍的周公身上。對于他們來說附會一個充滿文學味道的“史實”背景自非難事。
如果清華簡《旨阝夜》系戰(zhàn)國儒士為了尊隆文、武、周公而進行“編織情節(jié)的運作”的話,那么簡文中周武王致畢公詩《樂樂旨酒》與周公致畢公詩《英英戎服》、周武王致周公詩《(輶)乘》以及周公致周武王詩《明明上帝》就都可算作先秦“逸詩”的范疇里了。
“逸詩”即先秦時期曾經(jīng)存在但不被今本《毛詩》所收錄的詩歌。先秦的典籍中有大量“逸詩”的存在,郝懿行《詩經(jīng)拾遺》中竟輯有 175首之多⑤郝懿行:《詩經(jīng)拾遺》,《郝氏遺書》本,清光緒八年刻本?!,F(xiàn)在出土文獻也證明“逸詩”在先秦時代是普遍存在的。如郭店楚簡《唐虞之道》中就有《虞詩》⑥湖北省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第 158頁。;上博楚簡中的《逸詩》殘簡也包括《交交鳴鸒》和《多薪》兩篇,其詩曰:
交交鳴鸒,集于中梁。愷悌君子,若玉若英,君子相好,以自為長。愷戲是好,惟心是匡。閑關謀治,諧華諧英。交交鳴鸒,集于中渚。愷悌君子,若豹若虎,君子相好,以自為御。愷戲是好,唯心是藇。間關謀治,偕上偕下。交交鳴鸒,集于中澫。愷悌君子,若珠若貝。君子相好,以自為慧。愷豫是好,唯心是勵。間關謀治,偕少偕大。
……兄及弟淇,鮮我二人。多薪多薪,莫如雚葦。多人多人,莫如兄弟。多薪多薪,莫如蕭荓。多人多人,莫如同生。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多人多人,莫如同父母。⑦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 (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 173-177頁。
從《交交鳴鸒》和《多薪》兩首“逸詩”的形制與創(chuàng)作特點來看,它們很有可能就是戰(zhàn)國楚士對于《詩》的一種擬作,具有濃厚的楚文化氣息⑧廖名春認為“從文獻中看,墨子以‘長松、文梓’作為楚地的代表性良木,而《多薪》則稱‘多薪多薪,莫如松梓’,因此《多薪》當為楚地之作。而其詩意則在于用松的常青來比喻兄弟之情。見廖名春:《楚簡“逸詩”〈多薪〉補釋》,《文史哲》2006年第2期,第 27頁。,并明顯受到了《詩》的影響。那么以此類推,清華簡《旨阝夜》里的《樂樂旨酒》、《英英戎服》、《(輶)乘》、《明明上帝》等詩歌也都有可能是戰(zhàn)國楚士對《詩》的一種擬作。
如果說《交交鳴鸒》和《多薪》的風格類似《風》詩,那么清華簡《旨阝夜》諸詩則要典雅得多,十分類似《詩》中的《雅》、《頌》之詩。其實典雅的四言韻文在楚地所出的青銅器中已屬于常見,如王子午鼎、下寺M1鈕鐘、楚王酓鐈鼎、我阝陵君鑒等彝器上的銘文都是如此?!断滤翸l鈕鐘銘文》云:
隹王正月初吉庚申,□□□□,自作永命,其眉壽無疆。敬事天王,至于父兄,以樂君子,江漢之陰陽。百歲之外,以之大行。
《我阝陵君鑒銘文》云:
我阝陵君王子申,攸茲造金鑒,攸蒞歲嘗,以祀皇祖,以會父兄。永用之,官攸無疆。
湯漳平認為這些彝器上的銘文“句式齊整,符合《詩經(jīng)》的韻律,可視為楚詩作品。它反映楚文學自覺承繼中原文學之傳統(tǒng),有著深厚的中原文化底蘊。”①湯漳平:《從兩周金文看楚文學之淵源》,《中州學刊》2000年第 5期,第 95頁。從這一角度而言,將清華簡《旨阝夜》里的《樂樂旨酒》、《英英戎服》、《(輶)乘》、《明明上帝》等詩歌定為戰(zhàn)國楚士對《雅》、《頌》的一種擬作也是合理的。
清華簡《旨阝夜》里的《蟋蟀》句式參差不齊,看起來要比今本《詩經(jīng)》中的《唐風·蟋蟀》古老,但這并不能說明它就是《毛詩》中《蟋蟀》詩的原始風貌。因為戰(zhàn)國是一個紛亂無章的時代,《詩》的傳播極為混亂。劉毓慶認為在這個沒有規(guī)矩的時代,甚至可以說有多少人傳抄《詩》,就會有多少種《詩》的傳本。他經(jīng)統(tǒng)計指出:
郭店楚簡《緇衣》引詩于今本《詩經(jīng)》有異文 44處,郭店楚簡《五行》引詩有異文 17處,上博簡《緇衣》引詩有異文32處,郭店楚簡《緇衣》引詩有異文 32處,上博簡《詩論》引詩有異文 60處。僅有限的出土文獻,其異文就如此之多,當日傳本之歧多也就可想而知了。②劉毓慶、郭萬金:《從文學到經(jīng)學——先秦兩漢詩經(jīng)學史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 63頁。
所以,清華簡《旨阝夜》里句式參差不齊的《蟋蟀》也可能是戰(zhàn)國時期《蟋蟀》的一種面貌而已。熊鐵基認為:
幾乎所有的出土文獻,在文字、語句方面都比漢人整理過后的《詩》、《書》更難讀難懂。先秦所有典籍,變成漢以后的傳世本,至少經(jīng)過文字和語句上的改造,使用漢代通行的文字,調(diào)整語句以便傳授。③熊鐵基:《再談漢人改造先秦典籍——方法論問題》,《光明日報》2009年 8月 4日第 12版。
總之,《毛詩》中整齊順暢的《唐風·蟋蟀》則很有可能是經(jīng)漢代儒者改造過后的產(chǎn)物。正如朱彝尊所說:“一則作者章句長短不齊,而后之為章句之學者必比而齊之。”④朱彝尊:《經(jīng)義考》,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 534頁。
清華簡《旨阝夜》為戰(zhàn)國時期楚地竹簡,這批出土文獻,對于研究戰(zhàn)國時代楚國乃至整個華夏的知識、思想與信仰是極有價值的。我們在其中就可以看到戰(zhàn)國時代儒家尊隆文、武、周公的動向以及楚地《詩》的傳布情況。然而,對于商周之際的古史,它只能是提供一種參考,而不是證明,我們需要警惕其中無法避免的潤色、夸飾、價值追想甚至是臆造成分,所以,清華簡《旨阝夜》中《蟋蟀》詩系周公所作是很難被當成信史對待的。
劉成群(1978—),北京郵電大學民族教育學院講師,清華大學歷史系 2007屆博士研究生。
K22
A
1003-8353(2010)06-00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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