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中
(湖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 410082)
美國逐客訴訟中法援律師遲延訴訟策略的正當性問題研究*
高 中
(湖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 410082)
美國逐客訴訟中法援律師遲延訴訟策略與貧困租客無家可歸問題揭示了“美國弱勢群體法律援助的正當性”、“公平與效率發(fā)生沖突時究竟如何權衡”等理論和實踐上的兩難困境。它是美國上世紀初至今“以左翼政治意識形態(tài)為核心的福利國家觀念”與“以右翼政治意識形態(tài)為核心的自由市場經濟和最小國家觀念”之沖突在逐客訴訟中的縮影。這種沖突通過法律得以重構,并在一定程度上被顯性的訴訟程序所遮蔽。美國逐客訴訟中的遲延策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貧困家庭被逐出家園的風險,但在美國現有政治、法律制度框架內很難尋找到根治該癥結的良方。
逐客訴訟;遲延策略;無家可歸;法律援助;社會正義
近幾十年來,導致美國年均數十萬貧困家庭陷入無家可歸境遇的表層原因是,這些家庭無力租房或者被房東依法逐出租房后暫時無法尋找到“可供租房”。①美國對“可供租房”的官方界定是“:支付包含水、電、煤氣等費用在內的租金占家庭總收入的30%以內的,為可供租房”.參見Mary Beth Shinn,Family Homelessness:Background Research Findings and Policy Options,The US Interagency Councilon Homelessness,U.W.P. 2005:29.自20世紀50年代末,在調整房東與租客關系制定法中,美國聯邦及各州嚴禁房東采取停水、停電、換鎖、強力驅趕租客等自力救濟手段,情節(jié)嚴重者須承擔刑事責任。房東因租客欠交租金、租約過期等原因,欲迫使其搬出租屋,唯一可行的司法救濟途徑是在不動產所在地州初審法院啟動逐客訴訟,依法強制租客搬出租屋。[1]與此同時,預防貧困家庭陷入無家可歸境遇,提高貧困家庭在以抗辯制訴訟為特征的逐客案中“平等適用司法救濟權”的法律博弈能力,成為了“與貧困作斗爭”、“實現法律與貧困問題聯姻”為目標的全美法律援助行動首選策略。法援律師充分利用己方享有的訴權,盡可能延緩逐客訴訟進程,以使貧困租客有足夠時間尋找“可供租房”。但這種“遲延”訴訟策略遭致持續(xù)性質疑與譴責。本文從考察逐客訴訟特征、法援律師所起的作用及其面臨的挑戰(zhàn)入手,探究遲延訴訟策略的正當性基礎,發(fā)掘貧困租客面臨逐客風險的深層次原因。借此,加深對美國政治、經濟和法律制度的了解。
美國各州制定的逐客程序是美國法治傳統(tǒng)中抗辯制訴訟模式的縮影。該程序貌似“簡易”實非“簡單快捷”,它內在地蘊含著多種訴訟技術,涉及不同層級的法律淵源,是美國特色鮮明的特別民事訴訟程序。其主要特征如下:
其一,實體法、程序法與政府政策交織于一體。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始,聯邦及各州逐漸形成了雙軌制低收入群體租金補貼體系。不同層次租金補貼計劃由不同層級的法律調整,歸口不同的政府機構管理。針對這些獲得補貼的租客,除須在租房合同中列明其應承擔的租金,還需注明租金補貼來源及具體數額。因此,逐客訴訟主體為房東與租客,但往往會牽涉不參與訴訟的第三方主體(某政府房屋管理機構)及相關租房政策。由于案件數量眾多,在美國許多州的民事訴訟審判體系中設立了含若干專職法官的住房法庭。①例如,康涅狄克州共設三個住房庭,各庭配置1名法官.其中,紐黑紋房屋庭轄21個縣鎮(zhèn)。該庭《逐客訴訟立案一覽表》顯示,在2008年前10個月總計立案3506件.紐約市住房法庭平均每年受理約35萬件逐客訴訟,超過了該法院受理的其他民事和刑事案件總和.專職住房糾紛法官僅50名.來源:2008年11月6日筆者從紐黑紋初審法院住房法庭辦公室主任Susanna處獲得的材料;2008年12月11日下午筆者與紐約市住房法庭Schneider法官的訪談.
其二,成文法與判例法交織于一體,制定法條文結構復雜。各州在制定法上均明文規(guī)定,在逐客訴訟中租客享有衡平法上的救濟。但事實上,除少量衡平法理(如隱含的適居義務、報復性逐客訴訟等)已納入制定法,大部分衡平法散見于大部頭的判例匯編中。為了切實保障租客的住宅權,聯邦政府制定了《公平住宅法》、《住宅安全條例》等。各州《房東與租客法》、《逐客程序法》等主要規(guī)定了租客和房東各自可享有的實體與程序上的權利和義務。紐約住房庭法官曾形象地說:美國住房法以及相關政府房屋政策就像“一簇無法穿透的灌木叢,對于法官、律師而言,不亞于一團謎局,更甭提法律門外漢了。”②Christopher Inc.v.Joy,89,318 N.E.2d 776,780(N.Y.1974).
其三,訴訟時間長短不一,被告(租客)窮盡訴權是關鍵。一般而言,逐客訴訟程序可在1~2個月內結案。如原被告之間難以達成和解且被告用盡其訴權(尤其當被告有法援律師代理且原告訴求存在著許多瑕疵時),該訴訟時間可能長達4~5個月,甚至會出現歷時2~5年方可結案的情形。原被告均依法享有上訴權,但基于訴訟成本上的考量,該項訴權在實踐中很少啟用。逐客程序中最體現訴訟技術是制定法上明確賦予被告的幾項程序性及實體性訴權。租客有權按下述四類訴權依次向法院提交相應抗辯請求,繞過任何一項訴權,前述訴權即視為放棄:1)提出原、被告資格及文書送達等瑕疵的管轄權異議;2)修正原告訴狀瑕疵請求;3)反駁原告訴求之合法性的抗辯狀;4)否認原告指控的部分或全部事實的事實性答辯以及“無訴因”特別抗辯請求。前三種抗辯請求屬程序性動議;第四種則屬實體性應答。認定房東勝訴的判決生效后,租客仍逾期不搬離租屋,房東可向法院申請“逐客令”,憑此即可請求法律執(zhí)行官將租客及其財物清出寓所。
近五十余年來,在遍及美國各州法律援助協(xié)會網絡中,為面臨逐客風險的貧困家庭辯護,一直是民間法援機構主要援助項目之一。在代理貧困租客參與逐客訴訟時大顯法援律師作用的,恰恰是通過窮盡訴權的策略來“遲延”訴訟進程,盡可能地避免貧困租客家庭在逐客程序中迅即敗訴并被強制搬出租屋可能導致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無家可歸的結局。法援服務在此領域的積極影響主要體現于以下幾方面:其一,法援律師成功地幫助眾多貧困家庭避免了不利訴訟后果;與無律師代理的租客相比較,前者成功避免被強制逐出的幾率超過后者三倍有余;其二,即使在“租住權復歸”不能的情形下,法援租客從未出現過因沒及時應訴導致缺席判決敗訴的情形,而遭受此不利結局的非律師代理的租客則接近五分之一;其三,在以調解協(xié)議結案的情形下,法援律師往往能夠幫助己方當事人爭取到更長的暫住寬展期,說服涉案房東在暫住期內對房屋質量缺陷進行修繕。[2]實證表明,“大多數逐客案發(fā)生在城市或縣鎮(zhèn)比較貧窮或者少數種族者居多的社區(qū)。幾乎所有被強制執(zhí)行的對象在訴訟過程中均無律師代理。這些家庭大多處于貧困狀況?!盵3]這說明,注入必要的法律援助資源,確有利于事前或事后化解糾紛,用較低道德和經濟成本獲得更大社會利益——既預防了人道主義災難,又有利于社區(qū)和諧。
在推動弱勢群體法律保護朝公平、正義方向發(fā)展的過程中,法援律師也做出了顯著貢獻。例如,“埃斯卡勒納訴紐約市房屋管理局”判例確立了“政府廉租房管理機構在啟動逐客程序前須舉行聽證程序”以保障租客的申辯權?!鞍5氯A茲訴哈比伯”判例引入了“報復性逐客訴訟”法理。在“杰恩斯訴福斯特·納德爾不動產公司”案中,法援律師闡發(fā)的“適居保證的隱含義務”法理得到了聯邦法官的確認。[4]近幾十年來,法援律師堅持不懈且卓見成效的訴訟代理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貧困租客與房東在訴訟博弈中的力量對比??傊?“自全美法律援助計劃啟動始至今的四十余年中,其最大成就是為貧困當事人提供了優(yōu)質的、有影響力的訴訟代理服務。法援行動雖然未終結貧困,但確實改善了獲得服務的貧困家庭的境遇?!盵4]
法援律師“遲延訴訟策略”所蘊含的精神也出現了向立法領域滲透的新動向。在美國2007年下半年始發(fā)生的次貸危機背景下,康涅狄克州在2008年11月24日特別立法會議上高票通過限制新房東(主要是金融機構)財產處置權的《修改〈房東與租客法〉第6-8節(jié)》議案:1)在“逐客令”程序啟動前規(guī)定了30-60日的緩沖期;2)新房主必須提供相當于兩倍租金的“現金換鑰匙”強制性補償;3)逐客訴訟啟動之日起到第一次庭審前必須有1~2個月的調解期;4)初審法院房屋糾紛調解官享有向法官提出再延長1個月調解時間的建議權。①Bill No.1200,General Assembly State of Connecticut,Nov.24 special Session,2008.來源:耶魯大學法學院Pottenger教授在該立法出臺后的第二天向筆者提供的文本復印件.
盡管全美法律援助行動在維護貧困租客住房權和緩解逐客風險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這種遲延訴訟策略的正當性基礎仍面臨著來自各方的持續(xù)性質疑和譴責。法律界持異議者認為,法援律師充分利用逐客程序在訴權配置上的復雜性,在租客(被告)各項訴權上大做文章,損害了“逐客程序快捷性”的立法宗旨,扮演著不正當的律師角色。盡管法律服務市場競爭激烈,但法律援助機構一般都有來自各方面的援助經費來支撐這些免費法律服務。在贊助者和法援律師心目中,每個案件的延遲都意味著財富的重新分配,使房東財富流向貧困租客,由此似乎可實現“與貧困作斗爭”的理想。但這種所謂的免費法律服務實際上是對市場經濟范疇內處于公平競爭地位的房東與租客之合法利益極為蹩腳的救濟,嚴重擾亂了租房市場。房東自然會提高租金來轉嫁訴訟成本,或寧愿將租房用于商業(yè)租賃。從長遠來看,這必然導致貧困家庭在租房市場處于更為不利地位。[3]
這些來自對立面的質疑常常通過政治程序滲透到了某些時期聯邦和州政府的決策中,因而對該領域的法律援助產生了較大負面影響。例如20世紀70年代始至今,全美“反貧困”法律援助組織曾多次面臨來自聯邦、州政府那一部分援助資金的大幅度削減,導致從民間渠道募集的資金嚴重不足,不得不壓縮逐客案代理的數量。許多原本可獲得法律援助的貧困家庭陷入逐客困境中,加重了救助無家可歸家庭的慈善機構負擔。隨著美國目前金融危機的加劇,依賴于資金籌措來生存與發(fā)展的大部分法律援助機構正面臨著經費短缺的巨大壓力。筆者訪談獲悉,僅在康納狄克州的各法律援助機構,所聘公益律師數量就被削減了近五成。
就本文所指的遲延訴訟策略之正當性基礎而言,首先需要予以界定和厘清的前提性問題是,大量法律援助資源注入逐客訴訟中是否確實有利于弘揚社會公平與正義。而貧困租客住宅權(shelter right)是否需要迫切地加以保障,以及如何看待這種權利的自身屬性和價值內涵,則是問題的核心所在。通常所說的住宅權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是刑法學、行政法學意義上的住宅權,即公民居所(含租房)免受干擾、損害以及非法侵入等行為的權利。直白地說,就是“風雨可進,國王不可進”。在立法上的體現就是公民享有的住宅不可侵犯權的基本權利。美國聯邦及各州用刑法來規(guī)制房東自力救濟的作法即體現了對該憲法性權利的保障。其二,是社會福利保障意義上作為基本生存條件之一的住宅權(又稱住房權),即任何人及其家庭,在任何地方,都有通過合法途徑獲得適當住宅的權利。對于無法依靠個人努力獲得適當住宅的個人和家庭,國家有扶助和積極保障該權利得以實現的責任和義務。美國社會所采取的各種逐客風險預防舉措及事后救濟,彰顯的正是上述第二種意義上的住宅權(或住房權)。
表面上看,將住宅權(尤其是第二種意義上的住房權)視為一項基本人權似乎缺乏理論上的依據。然而,不安全、不穩(wěn)定以及欠適當的住房狀況威脅著個體及其家庭成員包括身心在內的整體生活質量,應該是個不爭的事實?!妒澜缛藱嘈浴返?5條第1款明確宣告:“人人均有權獲得維系其本人及家庭健康和福祉的基本生活條件,其中包括食品、衣服、住宅……以及必要的社會服務,且有權獲得在失業(yè)、疾病、殘疾……等非本人所能控制的不良境遇下的安全保障?!?966年《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1條第1款規(guī)定:“締約各國承認人人有權為他自己和家庭獲得相當的生活水準,包括適足的食物、衣著和住宅,并能不斷改進生活條件?!盵5]可見,在現代社會,適當的住宅(或稱住房)是一個自然人過有尊嚴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質條件之一,是生存權的理論延伸和邏輯結果。不論是從價值(如權利本位論)或者功利(如社會秩序觀)角度來看,至少任何人道的政府均有責任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避免任何人及其家庭因無力租房而陷入無家可歸境遇的風險。
但全美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在美國每年約有六十萬家庭淪入無家可歸的境遇,其中涉及一百二十六萬兒童。該群體中絕大多數是以婦女為戶主的單親家庭。在六歲以下小孩群體中,這些單親家庭淪入無家可歸境遇的概率最高。這反映出美國貧困人口住房狀況極度不穩(wěn)定的事實。而最近二十余年來“可供租房”數量持續(xù)下降和貧困家庭低收入狀況未得到本質改善,無疑是導致眾多家庭面臨逐客風險并淪入無家可歸境遇的直接原因。在此意義上,逐客訴訟中房東財產權與租客住宅權之間的沖突不過是問題的表象。換言之,本應由全社會成員共同承擔的降低逐客風險的道德責任,在一定程度上轉嫁為每一起逐客案中房東與租客之間的訴訟博弈。逐客訴訟本身則成為了無家可歸家庭癥結的導火索。數量有限的無家可歸者救助慈善機構和逐客訴訟法律援助服務機構、乃至受惠人數有限的聯邦或各州政府租金補貼計劃,則是美國目前緩解或試圖解決無家可歸家庭困境的現有對策而已。
然而,法律援助行動中的遲延訴訟策略所產生的“有限”積極影響,仍然凸顯出維系社會正義的正當性,因為遭受失業(yè)、疾病、家庭變故等不幸的貧困家庭最容易成為逐客訴訟的對象。這種援助行動確有“治標不治本”之嫌,并且在某些情形下房東在有法援律師參與代理的逐客案中確有訴訟成本攀升的事實,但在美國現有制度框架內實屬無奈之舉。例如,從成本與效益來考量,防止貧困家庭被逐出租房的法律援助成本,實際上遠低于為這些家庭提供緊急食品和暫時棲息地所需資金。典型例證是,紐約市每年需花數億美元建造和維持無家可歸者臨時居所網絡體系。為每個貧困家庭提供臨時居所年均需三萬六千美元。該市年均進入強制執(zhí)行程序的二萬五千個案件中,即使避免其中10%的強制執(zhí)行結果,就可節(jié)省七千五百萬美元臨時安置所需的直接費用。[6]可見,訴訟進程的“遲延”(delay)客觀上有利于培育貧困租客自強自立的生存能力,使其通過努力來攢足現金以尋找“可供租房”。站在弱勢群體保障這個角度來看,運用遲延訴訟策略所促成的相對穩(wěn)定的住房條件,有利于免除不正義情形下貧困家庭被逐出家園的痛苦經歷,而且特別有利于下一代健康成長(如穩(wěn)定的就學場所、感受社會關愛等)。這種社會正義舉措的受惠者也許可能只是極少數,或者存在著某種令人尷尬的律師職業(yè)倫理悖論,但不等于說沒有意義。而只能說在既有美國國情下,屬“不得已為之”的民間救濟舉措而已。
本文論題表面上涉及的是美國逐客訴訟中法援律師遲延策略的正當性,而在宏觀上所反映的卻是美國目前運行著的弱勢群體法律援助機制的正當性基礎問題。在更深層意義上,它是美國上世紀初至今“以左翼政治意識形態(tài)為核心的福利國家觀念”與“以右翼意識形態(tài)為核心的自由放任型經濟和最小國家觀念”的沖突在逐客訴訟中的縮影。在美國特色的民主與法治社會中,這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沖突通過權利話語予以了重構,并在一定程度上被顯性的法律訴訟程序和訴訟博弈過程所遮蔽。各種形式的法律援助行動充其量也只能緩解無家可歸家庭的窘境,根治藥方在美國現有政體結構內是難以尋覓到的。
長期以來,美國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骨髓里潛藏著的是“右翼保守主義”基因。上世紀初羅斯福新政所采取的一系列扶持弱勢群體的立法舉措(如最低工薪、最高工時等立法),就曾受到以捍衛(wèi)“契約自由”、“財產權神圣”為己任的保守的聯邦法院(尤其是聯邦最高法院)的嚴格審查。美國政府在20世紀60至80年代逐步構建了較為完備的醫(yī)療、失業(yè)、養(yǎng)老、貧困家庭租金補貼等社會福利制度,并且在反種族歧視、保障民權等領域取得了長足進展。如單從國會立法和政府制定的條例來看,原本屬私法性質的私人租房領域公權力干預力度確實很大?!睹绹阶》糠ā?、各州制定的《房東與租客法》等對出租房的基本設施和安全保障,以及房東與租客的權利與義務,均做出了無比細致的規(guī)定,并有專門的租房安全定期檢查制度、住宅刑事犯罪檢控制度以及作為特別民事訴訟程序的逐客法,與之配套??梢哉f,美國及各州已基本解決了住房領域有序化和法制化問題,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租客合法權益。
然而,低收入家庭因失業(yè)、突發(fā)疾病致貧、婚變致貧等原因,導致欠租而被房東依法逐出租房后無法及時找到“可供租房”,甚或無力承擔“可供租房”租金而陷入無家可歸境遇的現象,則絕非純靠聯邦和各州現有法律所能解決。據官方統(tǒng)計,在美國沒有哪個州的居民依靠只有聯邦或州最低工資標準的工作崗位,可以供得起一套兩居室租房。并且每年在收入和住房成本上的差距越來越大,但最低工薪標準卻停滯不動。[7]可見,低收入家庭無家可歸問題的深層次原因歸根結底是,美國國民收入分配體制和低收入群體社會福利保障制度等立法和政府宏觀政策貫徹力度并非始終如一所致。這在輪流執(zhí)政的共和黨與民主黨競選綱領和執(zhí)政期間具體舉措中即可見一斑。整體而言,共和黨政治意識形態(tài)更強調放任自由的保守主義經濟政策(目前美國的金融危機就是典型例證),主張通過公民財產權的保障、機會均等、增大經濟總量等途徑來解決社會保障與弱勢群體的福利問題。三十余年前,全國性“與貧困作斗爭”公益法律援助行動和“反歧視、保障民權”肯定性行動迅猛發(fā)展時,共和黨群體(含諸多選民)在整體上持保守、審慎、戒備的立場。在教育、就業(yè)等領域反“逆向歧視”訴訟案件接踵而至。保守主義群體試圖通過司法途徑,推翻業(yè)已形成的保障弱勢群體的諸多判例,由此導致各項扶持弱勢群體的政策難以在聯邦和各州完全得到落實。相比而言,美國民主黨更為強調適度的國家經濟干預政策,主張通過立法、政府的政策引導等途徑,實現公民在教育、住房、就業(yè)等領域的“資源平等”,提高貧困群體的社會福利待遇,因而扶持政府、民間的法律援助服務和肯定性行動。
正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上的沖突,通過競爭性美國民主模式,深刻地影響著諸如無家可歸貧困家庭等問題的解決??的铱酥葜阅茉?008年11月率先出臺保障貧困租客的舉措,一則是因為康州三個月內就已新產生八千余名失業(yè)者,這直接導致許多純靠薪金供房的房主無力還貸,從而大大增加了貧困家庭(包括原房主和租住這些房屋的貧困租客)陷入無家可歸的風險;其次是康州參眾兩院民主黨代表均占住著絕大多數議席。正是在此背景下,通過緊急立法來限制新房主(金融機構)的財產處分權以保障弱勢群體基本權益的舉措,方能迅速出臺。由此可見,聯邦乃至各州在政策和法律上的間斷性或潛在沖突性成為了美國國民收入分配體制和低收入群體社會福利保障制度在貫徹過程中難以持之以恒的主要原因。在美國分權與制衡較為徹底的憲政框架內,針對扶持弱勢群體但可能影響其它群體切身利益的重大決策,除非能在立法、行政和司法機關得到一體認同,否則這些政策及立法舉措就可能在運行中陷入僵局,甚或以失敗而告終。因此,“遲延訴訟”策略及相關舉措時常所面臨的尷尬和譴責,就如同種族歧視問題一樣,在很大程度上應歸結為美國政治、經濟和法律上的結構性難題,非畢其功于一役所能解決。一言蔽之,這些問題的產生是美國特色的政治、經濟、法律制度使然;也只有在這些制度的變遷與發(fā)展中,方能逐步得到解決。
美國經濟實力居全球領先地位并有著相當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作依托,但無家可歸家庭數量卻令人費解地長期居高不下。試圖緩解無家可歸家庭不良境遇的舉措,居然需借助法援律師所謂的“遲延”策略。深入探究這些“奇特”現象,有助于我們從一個新的視角來觀察美國政治、法律運行的特點,又能使我們從社會制度比較意義上看到自身的優(yōu)勢與不足?,F今中國也同樣客觀地存在著一定數量的無家可歸者和官方性質的流浪者救助機構。但因為租不起房或因欠租被房東依法定程序逐出租房后陷入無家可歸境遇長達數個月的貧困家庭,整體而言并非屬于迫切需要諸多公共資源投入來扶助或解決的難題。這應該是中國社會主義制度這個基本國情使然。一則針對那些在城市打工的農民工及其家庭而言,存在著進退的空間。其二,中國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和住房制度改革以來,城市中許多居民或者基于歷史原因擁有私人不動產,或者獲得了福利房、經濟適用房的保障。加之中國家庭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和近幾十年來堅決貫徹的計劃生育國策,也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城市居民中部分已婚青年住房問題的暫時解決。再又,整體而言,在中國民法和民事訴訟執(zhí)行程序上,并無針對租住者欠租等情形的專門性逐客程序。所涉及的相關法律也遠沒有美國逐客法那么嚴厲。然而,在中國當下的農村城市化進程加快(如房屋拆遷和土地征收、農村土地承包制改革、宅基地使用權流轉、戶籍制度改革等)和城市不斷新增大量勞動力的客觀趨勢下,如不切實采取積極主動的應對措施,低收入群體無家可歸的風險將有可能凸顯。換言之,今天美國面臨的問題,極可能會是中國若干年后不得不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
從目前來看,中國政府在解決低收入家庭住房問題時,更多地采取的是政策調整手段(如加大廉租房的投入和建設力度等)。將弱勢群體權益保障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利益沖突和糾紛納入法治化軌道的努力,仍顯不足。從國家治理的政治智慧這個角度來看,美國涉及弱勢群體權益糾紛的解決模式值得中國借鑒。作為一個以高度自治性和自我完善性為特征的市民社會作為基石、民主法治成熟型國家,美國能夠將那些影響社會和諧與穩(wěn)定的因素和風險納入法制化軌道,使政治、經濟結構性問題,通過訴訟、民間慈善機構、法律援助機構的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化為法律問題。這種糾紛解決模式存在著效率問題上的諸多缺陷,但卻有利于使貧困懸殊的激烈矛盾獲得法律理智上的規(guī)制并在其運行中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梢?有意識地加強這些領域立法的制定和完善工作,如制定符合中國社會發(fā)展客觀需要的《住宅法》和《社會福利保障法》等,是很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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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f Legal Aid Strategy of Delaying Eviction Procedure and the Problem of Homelessness in the U.S.
GAO Zhong
(College of Law,Hunan University,Changsh 410082,China)
The strategy of delaying eviction procedure and the problem of homelessness in the U.S.actually reveal th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dilemmas of the advocacy of institutionalized and sustainable legal aid service and balancing two vital values of fairness and efficiency.These dilemmas are the window of the conflicts between Welfare State conceptions centered in the left-wing political ideology and the Free Market and Minimum State conceptions upheld by the right-wing political ideology,which is reconstructed by rights-thesis and to a certain extent hidden behind the visible legal procedures.The strategy of delaying eviction procedure can to a certain extent relieve the poor families’risk of eviction,but the settlement of such social problem can hardly be found in the current political and legal struc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
eviction;delaying strategy;homelessness;legal aid;social justice
DF01
A
1008—1763(2010)02—0117—05
2009-09-08
2008年美國雅禮協(xié)會Chung基金資助項目《美國無家可歸家庭的法律保障研究》;2009年湖南大學校級教改項目《借鑒耶魯診所法律教育模式深化法律本科實踐教學環(huán)節(jié)研究》
高 中 (1968—),男,湖南長沙人,法學博士,湖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耶魯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英美法理學、比較司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