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字,如果分開來,一個一個地看,每個字真是都很好。值得細細揣摩。
好是好,但不一定每一個字,我們都能夠說得清。先說“人”,如果不是鉆牛角尖似的追問,我們大體還是有個較為明了的認識。“文”和“氣”就不好解了。尤其是“氣”。我曾求教于一位老先生,他談了大概有一個多小時,引經(jīng)據(jù)典自不必說,還旁征博引了域外的一些學說,說到最后,他嘿嘿一笑,直呼不可解,不可解:“氣”是神秘的。那么“文”呢,釋義蕪雜,但有個便利,就是它是修飾“人”的,在“文”與“人”的關(guān)系上來求解。“為文”與“為人”的關(guān)系多有定論,但我們?nèi)允抢Щ蠖喽?其根本在于:在對“文人”的理解上是頗有一些歧義的。最近所看的一些有關(guān)文人的書,便很少有人具體地解釋“什么是文人”的,而幾乎無一例外地采用約定俗成的說法,在新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便是:讀書人,多指會做詩文的讀書人。對此,我是不大滿意的,你可能也不大滿意。不滿意歸不滿意,有一個說法就還算不錯??芍劣凇拔娜藲狻?怎么說,那可真是越來越糊涂了。
這個問題很重要。《名作欣賞》雜志之傳統(tǒng)與新生,在我看來,是八個字:賞讀鑒思,文人氣質(zhì)。那么對于“文人氣”,就必須有所回答。按照上面的思路,采取一路追問的架勢,卻是走入了死胡同。那么,能不能換個思路,旁敲側(cè)擊,從外圍入手,一層一層,剝剝皮。
文人氣,現(xiàn)在仍不是一個很好的詞。從五四以來,這種人是越來越少了,這個氣是越來越稀薄了,但并沒有斷,用那位老先生的話講,也斷不了。不好為何?在于,它的守舊,不合潮流,它的遲鈍與慢,它的消極,無力量。一貫的做法,粗魯與否不論,往往是把一些東西拿來,另一些東西,便要清除。這個目標,而且是要徹底的。新的氣象里邊,文人氣不包括在內(nèi)。批判是必然的,啟蒙變成了改造?,F(xiàn)在我們正在慢慢扭轉(zhuǎn)過來,謂之“拯救”。轉(zhuǎn)了個大圈,盡管很痛苦,但已經(jīng)退回到了原點,便可能有新的可能。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也可以說,我們是被戕害掉了。
文人氣有無存在的必要?這個問題,首要的,是文人有無存在的必要。解決掉這個問題,便從一個大的方面,回答了文人氣有無存在的必要。我們現(xiàn)在常說學者,不說文人或少說文人,這里面是大有蹊蹺在的。對于文人的批判: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這是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譏諷;清談?wù)`國——這是從現(xiàn)實的角度抨擊;手無縛雞之力——這是社會角色優(yōu)劣下的歧視。對此,我不做過多辯解。講兩點:毛主席的皮毛論,以及我黨對于知識分子的地位的確認,是可以說明文人存在的必要的——知識分子不一定是文人,但文人一定是知識分子。這是權(quán)威的說法。其二,從社會生態(tài)學的角度去看,文人可以說是保持社會生態(tài)平衡的重要“物種”。自古以往,中國即有獨特的士君子階層;西方現(xiàn)代,公共知識分子的大興,都是這個道理。糾正或批判,良性循環(huán)不可或缺。
文人氣有存在的必要,于個人而言亦如此?,F(xiàn)在看來,不是我們文氣太重,而是我們的武氣太重商氣太濃。我們考慮問題的方式,我們的談吐,我們的行事,我們?yōu)槲?是不是都應(yīng)該文一些?重提學習之重要,是否有此考慮,大概應(yīng)該是有的。
孟子所言:我知言,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一點,對于理解“文人氣”是很重要的一句話。在我看來,這個“善”,是君子不忘其初、反求諸己的“善”,而非“長于、擅長”的“善”?!吧啤笔莾H次于“仁”的重要概念,但是對君子(文人)卻是最為重要的概念。有善才有浩然之氣,善是前提。文人氣幾乎所有的特征,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實際上是并無所謂絕對好與絕對壞的),都與此相關(guān)。
文人立世,修齊治平。文人氣出,心懷天下,道存高遠。德尚累進,心需靜修,文人氣的獲得,并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從哪里出發(fā)?德性與語言。
文人氣之弊,在于學而不時習之。學容易做到,習難于堅持。學此習彼,太多例子。
這篇手記便是如此的命運。本想虎頭虎尾,無奈蛇頭蚯尾。剝來剝?nèi)?那個核,仍舊很遠。怎么辦,只能是:學且時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