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來兮

（陜西廣播電視大學文法部，陜西西安710068)

《金瓶梅詞話》語詞釋補
——以陜北方言為據(jù)兼與《漢語大詞典》相較

傅來兮

（陜西廣播電視大學文法部，陜西西安710068)

《金瓶梅詞話》中的一些語詞，相關字、詞典或未見收錄解釋，或義項缺漏，或彼此解說分歧，或詮釋未必妥帖而有進一步辨別闡明之必要。以陜北方言為依據(jù)對此類八個語詞的意義或義項及相關注釋問題進行討論闡發(fā)，提出己解，并與《漢語大詞典》的相關收錄、釋義情況進行了比較鑒別。

金瓶梅詞話；語詞；義項；注釋；陜北；方言；漢語大詞典

《金瓶梅詞話》（下稱《金瓶梅》）語涉“晉語”，已為不少學者揭明。筆者作為晉語區(qū)土生土長之人，在閱讀《金瓶梅》時也常以陜北方言音義索考其中的語詞，也特別注意到用同屬晉語的山西、雁北、內(nèi)蒙古中西部、陜北方言等研究考釋《金瓶梅》語詞的成果，并檢閱多種相關字、詞典，竊以為仍有一些語詞或未見收錄解釋，或義項缺漏，或彼此解說分歧，或詮釋未必妥帖而有進一步辨別闡明之必要。今擇部分語詞，以陜北方言等為主要依據(jù)求證解釋，并與《漢語大詞典》（下稱大詞典》）的收錄與釋義情況進行比較鑒別，就教于方家。

一、別變、辯別

11回：中有時道使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

41回：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

75回：月娘道：“……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么？”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

另賣、轉賣?！兑佰牌匮浴返?4回：“其實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運十年一轉，到近年來，這田也只顧變丑了！況且先生契上的價錢，也忒昂，還是別變?yōu)槭?。省得說小弟淪賤了府上的美產(chǎn)?！币嗥淅?。亦作“辯別”。漢·揚雄《法言·吾子》：“圣人虎別，其文炳也；君子豹別，其文蔚也?！蓖魳s寶義疏：“按變、別皆辨或辯之異文?！薄兑住じ铩酚肿鳌盎⒆儭?、“豹變”。則“辯別”即“變別”，為“別變”之逆序詞。又，“變”有“賣”義。宋·王安石茶商十二說》：“雖依元價，折錢變賣，雜收什一，請實虛損?！痹锻ㄖ茥l格》卷第十六《田令·撥賜田土還官》：“故將元舊屋宇改拆間架，欲為己業(yè)，計構上下路府司縣官吏、主首、坊里正人等通同捏合，推稱年深倒塌，不堪修理，低估價錢變賣?！薄督鹌棵贰返?6回：“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處，有我的媳婦兒并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知謝二位?！庇值?6回“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宋元以來文獻中“變賣”用例十分普遍，皆為同義連用。又關漢卿《拜月亭》第一折：“嫌這攀蟾折桂做官遲，為那筆尖上發(fā)祿晚，見這刀刃上變錢疾。”“變錢”即“賣錢”。《警世通言·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恭人若不要他時，只消退在牙家，轉變身錢便了，何須發(fā)怒！”“變身錢”即“賣身錢”?！稐冭婚e評》第39回：“監(jiān)院咨了撫院，行文到他原籍將家產(chǎn)抄沒，變賣完贓?？蓱z汪運使歷任四十余年，所積俸薪并房產(chǎn)田地變盡也不到一半?！薄白冑u”與“變”前后繼言義同?！缎褪姥浴返?回：“每年收租，都把來變了價封了，上邊寫某年某人還租幾石，賣價幾兩，一一交與母親。”《野雯曝言》第56回“鸞吹道：‘不妨，家中雖沒甚積蓄，還有田產(chǎn)可以售賣，……’素臣道：‘不可，行賄于閹人，愚兄斷不為此！’任夫人道：‘只要變得出錢，也就固執(zhí)不得許多了！’”《蝴蝶緣》第7回“內(nèi)有金、明珠二事,煩你送與你官人,叫他將此二物變些路費,急急進京?！薄白儭睘橘u義甚明。此外《今古奇觀·陸五漢硬留合色鞋》：“將強得利送入監(jiān)里，要他賠補庫上這幾錠銀子，三日一比較，強得利無可親何，只得將田產(chǎn)變價上庫?！薄毒劳ㄑ浴す饐T外途窮懺悔》：“桂遷沒奈何，特地差人回家變產(chǎn)，得二千余，加利償還。”《歡喜冤家》第1回：將前日張家送的物件，變換作了本錢，做了生意過活?！薄秲号⑿蹅鳌返?回：“我們商量著,把幾間房、幾畝地典給村里的大戶,又把家家伙伙的折變了,一共得了百十兩銀子?！逼渲小白儍r”、“變產(chǎn)”、“變換”、“折變”之“變”均有“賣”義。

又，《金瓶梅》第11回：“婦人嫉妒非常，浪人落魄無賴，一聽巧語花言，不顧新歡舊愛；出逢紅袖相牽，又把風情別賣，果然寒食元宵，誰不幫興幫敗。”“別賣”當與“別變”義同。別”為“另”義。唐宋以來文獻中以“別買”、“別賣”組詞的用例屢見。唐·朱慶馀《歸故園》詩：“竹徑有時風為掃，柴門無事日常關。于焉已是忘機地，何用將金別買山?！薄洞笏涡瓦z事·元集》：“蔡京又更茶法：天下立茶場，拘榷茶貨，令客人赴官請引，自于茶園買茶，赴官秤驗，納息批引，限日販賣；如有過限，并行拘收，別買新引?！薄短綇V記·王璹》卷三八○引冥報記》：“至二十日，璹令用錢，別買白紙作錢，并酒食。自于隆政坊西渠水上燒之，既而身輕體健，遂平復如故?！薄皠e買”皆為“另買”義。又《太平廣記·廉儉·溫璉》卷一六五引《劉氏耳目記》：“彼曰：‘某自不識珍奇，鬻于街肆。郎中厚加酬直，非強買也，不敢復收?！I固還之，乃拜受而去。別賣四五萬，將其半以謝之，璉終不納。”《大明神宗顯皇帝實錄》卷之三百五十六：“至于群外駒馬，若有孳生，此系余駒，若不聽其別賣，又不容其頂補，則徒費牧餋，無益于官而有害于軍?！敝焖此短敽κ畻l·慘莫慘于拆房屋》：“是以縉紳巨室，反就鄉(xiāng)舍村居，本宅欲圖別賣，又無售主，乘其遷移代去，自行拆毀?！薄哆B城璧》卷六：“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笔罒o匹》第2回：“這銅沒有人要的，我一時眼錯，誤買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將來別賣罷。”《笑林廣記·捶碎夜壺》：“有病其妻之吃醋，而相訴于友，謂凡買一婢，即不能容，必至別賣而后己?！薄皠e賣”皆為“另賣、轉賣”義。故“別變”為“另賣”義。侯蘭笙認為“變”有“賣”義，釋“別”為“另”、“別變”為“另賣”。[1]近是?！督鹌棵疯b賞辭典》“別變”謂“凌逼。”[2](p312)引《金瓶梅》第11回例。釋義與引例明顯不符。王利器《金瓶梅詞典》“別變”謂“變著法子對付”。[3](p173)《大詞典》“別變”謂“2.處置，打發(fā)?！贬屃x均不確。今陜北方言仍說賣為“變”或“別變”，如《陜北民歌選·拔兵小曲》：“有錢的，快出錢；沒有錢，繩子拴，逼的戶戶賣驢牛，逼的戶戶賣莊田，傾家又變產(chǎn)?！标儽痹挘骸袄罾蠞h全靠到山里掏黃芪別變點油鹽醬醋錢?！?/p>

又，《大詞典》“辯別”謂“分辨區(qū)別。辯，通‘辨’?！闭Z義與金瓶梅》第95回例不合。當補“另賣”義。

二、打

1回：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這樣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的人。

次、回。動量詞。用巴掌打一次為“一打”?！叭颉薄ⅰ八拇颉奔从冒驼啤按蛄巳?、四次。”“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形容人懦弱或反應遲鈍，笨拙。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下稱匯釋》）：“三打不回頭，四打連身轉，形容人遲鈍笨拙。又作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答’同‘搭’?！端疂G傳》第24回：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4](p42)此未對“打”作具體解釋，顯然是當作動詞及其常用義理解了。陜北府谷話中，“打”與數(shù)詞相配時，為動量詞，讀作入聲“答”，正與《水滸傳》讀音相同，如：“朝頭摜了兩打?！薄笆虬舜蛞泊虿怀鰝€話來?！标儽泵窀瑁骸叭騼纱虮M你打?！薄洱R民要術·胡麻》：“三日一打，四五遍乃盡耳。”“一打”即為“打一次”。[5](p125)宋·無名氏《張協(xié)狀元》第28出：“(凈出白)賣登科記，賣登科記。……(叫)買登科記！(末上)買登科記。(凈)洋口小店那里買。(末)這里賣？(凈)那里。(末)回過頭。(凈轉)（末)三打不回頭。狀元那里人？姓甚名誰？”錢南揚校注：“‘三打’句，猶云‘屢教不改”，蓋是當時諺語。言凈一貫說謊，兩次說登科記在洋口小店買，逕向前行；末在后呼其回過頭來，問他狀元姓名籍貫，又是一派胡言。”[6](p144)此亦未對“三打”作解，但從這段科渾性質的對白來看，“末”幾次要買登科記，賣者“凈”卻幾次“不回頭”逕向前行且胡亂指點，“末”叫“回過頭”，“凈”才“轉”身?？梢姡叭颉笔菙?shù)量詞，籠統(tǒng)指“叫買”的次數(shù)多，其中之“打”已無實義。而“不回頭”才為實指，“三打不回頭”確系當時諺語，或表“呆癡、笨拙”義?！洞笤~典》未收此詞義。所收“一打”謂“打一次；打一下。”書證為《南史·任忠傳》：“忠曰：‘兵法客貴速戰(zhàn)，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宜固守臺城，緣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zhàn)?！笾鞑荒軓?。明日欻然曰：‘腹煩殺人，喚蕭郎作一打。’”《新編五代史平話·晉史上》：“與那哥哥互爭勝負，他哥哥不服，被敬瑭揮起手內(nèi)鐵鞭一打，將當門兩齒一齊打落了?！笨蓞⒆C。

三、行

21回：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行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

40回：這金蓮就知其意，行陪這吃酒就到前邊房里去了。

75回：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賭的那誓唬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么樣兒死哩。

音讀為hāng。1.正、正在。如21、40回例。元·關漢卿《玉鏡臺》第一折：“行說著話，來到姑姑門首。報復去，說溫嶠在于門首?！痹o名氏《黃花峪》第一折：“行說著話，可早來到也?！币嗥淅?。2.剛剛、剛才。如75回例。白維國《金瓶梅詞典》（下稱白《詞典》）“行（xíng）”謂“1.正在（做某事）?！薄?.剛剛?！盵7](p594)釋義近是，但注音或不確。此詞仍為今陜北口頭語，音讀為hāng，如“行喝著酒就打開架了?！薄靶姓f的話兒,就反悔了?！薄洞笤~典》“行xínɡ”謂“3.副詞。正；方。”注音亦或不確，并“行（hāng）”字下也未及“剛剛、剛才”義。

四、貉剌兒

25回：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貉剌兒里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棗胡兒生的，也有個仁兒；泥人肏下來的，他也有靈性兒；靠著石頭養(yǎng)的，也有個根絆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

縫兒、縫隙。黃尊章釋為“角落”。[8](p157)白《詞典》釋為“旮旯兒；角落?！盵7](p175)陶慕寧校注：“旮旯兒”[9](p283)《匯釋》：“石頭貉剌兒”條謂“狢剌兒:即旮旯，狹窄偏僻的地方。石頭貉剌兒，石頭縫兒。今徐州方言有‘石頭旮旯兒里蹦出來的’（意即不是人養(yǎng)的）罵人語?！盵4](p153)雷漢卿引證青海樂都方言把因布滿石頭兒顯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地面叫“石頭貉剌兒）”，且樂都方言的“貉剌”相當于一些官話方言的“坷垃”或“土坷垃”，也即土塊。所以認為“石頭貉剌兒”的意思就是石頭塊兒”。[10](p74)趙紅梅就此提出：方言中（土）坷垃/坷拉/圪垃,義為“土塊”，確很多見，但“旮旯/圪垃兒/圪旯兒”,義為“角落”，方言中也相當普遍，并無根據(jù)認為《金瓶梅》中的貉剌兒”必與青海樂都方言一致。而在《金瓶梅》產(chǎn)地山東的冀魯官話和膠遼官話中，表示土塊的“坷垃”等和表示角落的旮旯”等都存在，我們目前無法確定《金瓶梅》的“貉剌兒”與哪一個對應。所以雷文只是提出了一個可能的解釋，而不能否定前人的解釋，而且，提出的根據(jù)也不應該是青海樂都方言。[11]筆者以為，趙文的意見最終落實到“利用現(xiàn)代漢語方言解釋近代漢語詞語要謹慎，不能簡單地利用方言來比附近代漢語”，其分析舉證是客觀可從的，雷文的相關解釋則難免失之偏頗而不能“立”。今陜北方言也把“石頭縫”叫“石頭圪剌”、“石頭貉剌”；把“鉆頭覓縫”說成“鉆頭覓圪剌”，有的地方則直接叫“骨縫”。[12](p10)”所以在陜北方言中也有與徐州方言一樣用“石頭圪剌兒里蹦出來的”罵人“不是人養(yǎng)的”的說法。其實，上述《金瓶梅》詞例話主“宋家的丫頭”宋慧蓮通過三組同義反復的句子強調(diào)的是“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是娘老子”“生、養(yǎng)”下的，也有“親戚六眷”之“仁（人）”可“靠”撐腰的，不是可以隨意任人欺負訊問的。因此，“石頭貉剌兒里迸出來”之“石頭貉剌”解作“石頭縫兒”更符合民間性文化的隱喻本源，相反，如果解作“石頭塊兒”，那不就是“石女”了嗎？又怎么會“生、養(yǎng)”呢？

五、沒入腳處

6回：西門慶聽了，喜歡的沒入腳處。

81回：漢子又兩番三次無人處在根前無理，心里也氣得沒入腳處，只得交他兩口子搬離了家門。

2回：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

79回：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里不好，茶飯兒也懶吃，做事沒入腳處。

本指沒有伸腳、插腳的地方。入：塞，伸，插?！督鹌棵贰返?回：“他若氣斷了，你便揭起被來，將煑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燒了，有么了事。”“入在材里”謂將武大的尸體塞到棺材里?！叭搿辈敒椤皵J”的借音字?！稄V韻》：“擩莝：手進物也。而遇切。”《集韻》：“擩：手進物也。儒遇切?！币甓鵀椤安?，伸”義?！洞笤フ湔隆ば滩俊肪碇稛忧捌迌号罚骸皰魧J鞋鐵錐火內(nèi)燒紅，將女子郝丑哥施恨，即于舌上烙訖三下?！薄皵J鞋鐵錐”即“插刺、穿透鞋底的鐵錐”。此義仍存于今陜北等西北方言中，如手工納鞋底時，針是無法直接穿透鞋底的，因而先必須用鐵錐（俗稱“針錐子”）將較厚的鞋底“擩”穿即穿透，然后方可順著錐孔眼穿針引線反復縫納?！督鹌棵贰返?8回：“俺每是后娘養(yǎng)的，只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擩一拜?！薄皵J”即為“伸、插”義，“擩一拜”即跪下向前伸手插頭般禮拜。故“沒入腳處”即“沒擩腳處”，也即“沒有伸腳、插腳的地方。”《金瓶梅》“入腳處”共出現(xiàn)7例，含義有二：1.狀手足無措之情形，形容不知怎樣才好。如第6、81回例。又《水滸傳》第24回：“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醒世恒言·勘皮靴單證郎神》：“王觀察歡喜的沒入腳處，連忙燒了利市?！薄抖膛陌阁@奇》卷十四：“那宣教沒入腳處，越越的心魂撩亂，注戀不舍了?！薄毒G野仙蹤》第8回：“那婦人到此，越發(fā)著急的了不得，連圈連拜，連說連吹，忙亂的沒入腳處，又不住的回頭向廟外看視?！币嗥淅?。2.形容做事無頭緒、不著邊際或讓人看著不順眼。如第2、79回例。此義仍保留在陜北府谷話中：“做事沒一點兒入腳處，你可怎活成個人呀？”王利器《金瓶梅詞典》釋“入腳處”作“站腳地方”。[3](p14)《匯釋》釋“入腳處”作“落腳處，立腳的地方”。[4](p34)白《詞典》謂“沒入腳處：形容高興或憤怒得不知如何是好”。[7](p350)比較而言，王利器、《匯釋》僅限于詞語本義，白維國則為隨文釋義，均似不夠全面。侯蘭笙釋“沒入腳處”為“形容不知怎樣才好”。義項也不全面。[13]《大詞典》未收此詞。

六、下鍬镢

22回：賊王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里你來弄鬼。

92回：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癡蠢之人，不如經(jīng)濟，經(jīng)濟便下得這個鍬镢著。

用鍬、镢挖掘，比喻打主意，使手段。下：動詞，揮動。撅、镢：名詞，镢頭，一種形似鎬與鋤之間的刨土農(nóng)具。陜北話：“想在爺爺跟前下鍬镢，我看你是打錯算盤嘞！”元·汪元亭《醉太平·警世》令：“恰花殘月缺，又瓶墜簪折。并頭蓮藕下下鍬镢，姻緣簿碎扯?！币嗥淅Ｎ鹤釉啤督鹌棵吩~話注釋》（下稱《注釋》）：“便下得這個鍬撅著：意為就安心掘（撅）下這一鍬，認為這一鍬下去，準是可以挖得寶藏。”[14](p641)《匯釋》：“下鍬镢，即下鍬掘，用鍬試探著挖物。”又“‘下鍬镢’同‘下鍬撅’?！骆@镢著’，喻達到目的，因碰巧而得到便宜?！盵4](p49)此兩種解釋都錯將名詞“镢”視為動詞“撅（掘）”，并錯以“镢著”組詞。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四折：“硬圍著普救寺下鍬撅，強當住咽喉仗劍鉞?！薄跋骆@撅”與“仗劍鉞”對舉，亦可旁證“撅”為名詞，是“镢”的借音字。作為農(nóng)具名稱，鍬、镢、鋤等常連用。如《金瓶梅》第96回：“一面散了鍬镢筐扛，派眾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祃的打祃?！焙樯堕L生殿》第42出：“〔眾應各拿鍬鋤，副凈作教演勢，眾學介〕〔副凈〕【亭前柳】鍬镢手中拿，挖掘要如法。莫教侵玉體，仔細撥黃沙。”又作“下鍬钁”。明·賈仲名《對玉梳》第二折：“你待要裝標垛，下鍬钁，哎，罷呵！”又《金瓶梅》第85回：“我為你在人前拋了些見識，我為你奴婢上使了些鍬筏，咱兩個一雙憔悴殺！”“使……鍬筏”與“下……鍬镢”喻義同。又與“下鍬鋤”本義同?！堕L生殿》第43出：“〔眾女工作掘介〕〔眾〕【水紅花】向高岡一謎下鍬鋤，認當初，白楊一樹。怕香銷翠冷伴蚍蜉，粉肌枯，玉容難睹?！脖婓@介〕掘下三尺，只有一個空穴，并不見娘娘玉體！”白《詞典》：“比喻打主意；使手段。”[7](p569)《大詞典》收“下鍬镢”、“下鍬撅”，義并同“下鍬钁”：“謂打主意；加害?！眱舍尳恰?/p>

七、矻磴

46回：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發(fā)的鬼。

矻磴：名詞。臺階兒，喻障礙、阻礙。例中活用作動詞，“矻磴”即因遇到障礙阻擋或某些原因而停頓、停止?！俺L磴住”即“停住”。亦作“忔登”。元·王元和《小桃紅·題情》套曲：“他道我風流性如竹搖，忔登的在咱心上，默地拴牢。”元·劉庭信折桂令·憶別》曲：“忔登的人在心頭，沒揣的愁來枕上，契抽的恨接眉梢?！薄皬娴恰绷x為停留。按，例中的“矻”、“忔”，近代漢語書面上還有其他如“紇、疙、扢、虼、仡、屹、肐、咯、胳、閣、砢、吃、乞、骨”等十幾種寫法，[15](p265)一般記為最常見的“圪”，音均當為“ge[ke]”,是表音字詞頭?！暗恰奔础绊恪?，義為石級。后漢書·梁冀傳》：“臺閣周通，更相臨望；飛梁石蹬，陵跨水道。”宋·陸游《隱趣》詩：“行采菖蒲緣蘚蹬，臥浮舴艋入鷗羣?！币虼?，“忔登”、“矻磴”即“圪磴”，本義即臺階兒。今陜北又說成“圪磴磴”、“沿臺圪磴”，與“圪臺（臺階兒）”義同。如跋白云山得跋幾百個圪磴，圪磴立（陡），難跋?！薄吧涎嘏_圪磴操心不爛（絆）倒。”也引申指停止、不順利?！澳莻€項目有人瞎攪亂，圪磴住了?！薄督鷿h語詞典》“矻磴”謂“猛的，一下子?！盵16](p238)為隨文猜測釋義，不確?！秴R釋》“矻磴”謂“即咯噔，象聲詞。多狀運動中的物體突然靜止時間所發(fā)出的聲音?！盵4]p358)與作為象聲詞的同音詞“咯噔”混淆而誤?！洞笤~典》“矻kū）”謂“2.象聲詞。參見‘矻磴’、……”又“矻磴”謂“形容突然停止時發(fā)出的聲音?！睂徱簟⑨屃x亦錯。

八、精

35回：那玳安對著眾人說：“我精晦氣的營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卻被五娘罵了恁一頓。”

46回：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p>

盡，都，全部?！蹲⑨尅分^“精是攮氣的營生”“意為盡做了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務?！盵14](p309)姜志信質疑此釋“似嫌勉強?！瓪狻父C火、受氣?！恰斒恰畠簟值膭e寫。北方口語說“凈是”、“光是”、“盡是”等,從不說‘精是’?！盵17](p86-90)按，攮”義為“戳”，“攮氣”猶言“戳氣”，即讓人生氣。故《注釋》對句義的解釋確實勉強，但釋“精”為“盡”則是正確的。而姜說攮氣”指“受氣”亦似嫌欠妥；溯源“‘精是’之‘精’當是‘凈’字的別寫”也可不必，近代漢語中“精”本身就有“光、凈”義。如元·高文秀《黑旋風》第三折：“還有精著腿，無個袴兒穿的?！薄督鹌棵贰返?8回：“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紅樓夢》第97回：“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精”的“盡，都，全部”義當由此引申而來；而北方口語“從不說‘精是’”也屬失察，今陜北方言仍保留此說法，既說“精（是）”，也可替換成“盡是）”，而“精（是）”的地方性口語性更強些。如“精壞蛋?！本呛脰|西?！薄笆餆跹蛉猓阋粋€人一頓能精吃嘞？”“精”的詞義用法與《金瓶梅》等全同。此外，周志峰認為“精”為“副詞。猶‘真’，的確，實在?！盵18](p273)書證有《金瓶梅》第46回，并醒世恒言》第十八卷：“這些匠工精鳥帳！這塊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邊？”《東度記》第12回：“精晦氣，真渾帳!如何他卻是我，我卻是誰？”又20回：“這壺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又第95回：“我這地界，哪里有個紅裙？卻不是精精設騙！”周說“副詞”性的鑒定準確，但釋義大可商榷。如《東度記》第20回：“陶情道：‘掛真牌，賣假酒，這壺中，精精是醋，活活是水，怎生叫我吃得？’”從小說語境可知，此是故意貶損酒家的酒質量不高、成分全部是“醋”，意在夸張調(diào)侃其為“酒假”以拋磚引玉，而不是旨在肯定或坐實酒“假”到“的確，實在”就是“醋”?？梢姡藐儽狈窖粤x解釋此例并以上各例更恰當。

《大詞典》“精”未及此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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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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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0）08-0145-04

傅來兮（1967-），男，文學碩士，陜西廣播電視大學文法部副教授。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8BYY054）；南京師范大學“211工程”三期重點學科建設項目；陜西廣播電視大學課題陜北方言詞語考釋》（編號：05092036）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