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代湘
(湘潭大學,湖南湘潭411201)
朱熹與張栻的思想異同
陳代湘
(湘潭大學,湖南湘潭411201)
朱熹與張栻二人思想有相同點也有相異點,他們相同之點表現(xiàn)為,在性之善惡問題上,都認為性為至善,在心性關(guān)系上,都認為心統(tǒng)性情或心主性情。在對仁的解釋以及涵養(yǎng)識察之先后問題上,二人都存在一致或相近的看法。二人觀點相異之點表現(xiàn)在,對太極的解釋上,朱熹認為太極即理,張栻則認為太極即性,對心的主宰性,二人也存在不同的看法:朱熹把心的主宰性只限于性、情,張栻則把心的主宰性放大為對宇宙萬物的主宰。
朱熹;張栻;思想;異同;
張栻是胡宏最得意的弟子,黃宗羲對張栻在湖湘學派傳承過程中的地位作了高度評價,認為張栻繼承胡宏思想,所造比胡宏更純粹精微,在湖湘學派中空前絕后[1],朱熹說:“胡氏之說,惟敬夫獨得之,其余門人皆不曉”[2]認為張栻獨得胡宏之學,自宋代以來,張栻繼承和發(fā)展了胡宏的學術(shù)思想,已是定論。但近人牟宗三卻認為張栻是胡宏的不肖弟子,說張栻隨同朱子而疑《知言》,“蠢然隨朱子腳跟轉(zhuǎn),[3]因“稟性清弱,力弱才短”,而被朱子吞沒,從而導致其學無傳,愧對乃師。在牟氏看來,湖湘學派后來無傳的責任,要歸咎于張栻,牟氏所論,并非全無所據(jù),但說張栻完全被朱熹“吞沒”。對于這個問題,我們應(yīng)作具體分析。張栻從朱熹中和新悟后確實在有些問題上轉(zhuǎn)從朱熹,但也不是在所有問題上混同于朱熹,張栻接收和吸納了朱熹的一些觀點,但也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思考和師門傳授宗旨,從而使朱、張二人的思想既有相同之處也有異同之點。
胡宏的《知言》一書,是由張栻作序之后而刊印的,朱熹得已丑之悟后,反省中和舊說之非,便開始用批判的眼光重新審視胡宏學說,因此,胡宏的代表作《知言》的十數(shù)條批評意見寄給當時知嚴州的張栻,其時呂祖謙亦教授嚴州,于是張、呂二人在朱說基礎(chǔ)上又整理出一些對《知言》的意見,三人之間展開了對《知言》的討論,最后由朱熹綜合整理而成《知言疑義》。兩年后,朱熹談到當時三大討論《知言》的情況:“《知言》之書用意精切,但其氣象急迫,終少和平。又數(shù)大節(jié)目亦皆差誤,如性無善惡,心為已發(fā),先知后敬之類,皆失圣賢本指。頃與欽夫、伯恭論之甚詳,亦皆有反復,雖有小小未合,然其人概亦略同矣”,[4]朱熹在此總結(jié)三人的議論雖小有未合,然大概略同,張栻當時在給朱熹的回信中也說“《知言》自去年來看多有所疑,來示亦多所同者,而其間開益鄙見處甚多,亦有來示未及者……甚恨當時刊得太早耳?!盵5]看來,張栻在得到朱熹所寄對《知言》的批評意見前就已對《知言》有所存疑,朱熹的意見有很多是與張栻不謀而合的。
《知言疑義》對胡宏《知言》中的主要觀點進行了討論而以朱熹的意見為主,張栻贊同、附和、補充朱熹的意見,有時則未置可否或提出一些異議。有幾個問題張栻在《知言疑義》中未完全贊同朱熹觀點,但在稍后的幾年時間里則漸漸趨同于朱熹。
第一,關(guān)于性之善惡問題,朱熹致疑《知言》的第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性無善惡”。朱熹認為《知言》中“世儒乃以善惡言性,邈乎遼哉”,孟子道性善為嘆美之辭,“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好惡,性也”等章皆為性無善惡之意,類同于告子的“湍水”之說,張栻說:“論性而曰‘善不足以名之’,誠為未當,如元晦之論也。夫其精微純粹,正當以至善名之?!盵6]從語意看,張栻否定了胡宏的說法,而同意朱熹的意見,且又自已提出以“至善”名性來反駁其師,顯然不認為胡宏是性至善論者,朱熹堅決認為胡宏是性無善惡論者,盡管張栻沒有明確指斥其師為性無善惡論者,但他既然同意朱熹的意見,那么對于胡宏為性無善惡論者這一點應(yīng)無異議。實際上,在《知言疑義》中,朱熹、張栻、呂祖謙三人(“東南三賢”)對這一點皆無異議?!叭t”是當時的一流學者,張栻又是受到胡宏極口贊揚的最得意的弟子,三人都對《知言》作過全面而深入的研究,他們對胡宏的理解應(yīng)不至于誤著到連胡宏真是性至善論者都看不出來,有些人站在維護胡宏正統(tǒng)地位的立場上,硬是要說胡宏是性至善論者,難免強詞奪理之嫌。
張栻與朱熹一樣,否定了胡宏的性無善惡論,而提出性為至善的觀點。朱熹亦提出性為至善的觀點,他說:“性只是一個至善道理,萬善總名,才有一毫不善,自是性之流放處”。[7]這是對傳統(tǒng)性善論的維護和發(fā)揚。傳統(tǒng)性善論最大的理論代表是孟子。孟子肯定人性先天之“善”,重視內(nèi)省直悟,但對“惡”的來源卻沒有做出很好的解答,宋明理學家對此問題展開了討論,張栻提出“天地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這對范疇來解決性與氣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善與惡的問題,二程則以形上之理為性,天地之性原只是善,其中并無兩物相對,具體人性的善惡乃是由于“氣稟”的差異所致,朱熹對張栻和二程的觀點大加贊賞,稱“張、程之說立,則諸子之說泯矣。”[8]
張栻在《知言疑義》中也談到性善與惡的問題。他在提出性至善論之后,緊接著就討論到程顥的一段話:“善固性也,惡亦不可謂之性?!鄙剖切?,這是性善論,沒有問題,但說惡也是性,又如何理解?張栻用了一大段文字來闡述他的看法:“譬之水澄清者,其本然者也。其或渾然,則以夫泥滓之雜也。方其渾也,亦不可不謂之水也。夫?qū)I贫鵁o惡者,性也,而其動則為情,情之發(fā),有正有不正焉。其正者,民生之常也;而其不正者,物欲亂之也,于是而有惡焉,是豈性之本哉,其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蓋言其流如此,而性之本然者,亦未嘗不在也?!盵9]張栻在這里也是把性分為兩個層次:本然之性和發(fā)用流行之性,實際上跟張、程、朱所謂的天地之性(本然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氣稟之性)的區(qū)分是一樣的意思,所以朱熹稱贊張栻此段論述“甚善”,并直截了當?shù)闹赋觯骸懊鞯浪^‘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是說氣稟之性”的概念,朱熹明確指出后,張栻就完全接受,在他后來的著作中,就明確使用“氣稟之性”的概念了,譬如,他在《孟子說》中說:“程子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謂之性也,然則與孟子有二言乎?曰:程子此論,蓋為氣稟有善惡言也……謂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者,言氣稟之性也,氣稟之性可以化而復其初。夫其可以化而復其初者,是乃性之本善者也?!盵10]張栻在這里不僅反復提到“氣稟之性”,而且又提到程顥的那段話,這次的解釋,完全就是朱熹當年在《知言疑義》中的說法,直接稱程顥“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就是指“氣稟之性?!?/p>
第二,關(guān)于心性關(guān)系,胡宏主張性體心用,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心,心以成性,朱熹在中和舊悟時信從胡宏,但新悟后否定了性體心用,性為未發(fā),心為已發(fā)的觀點,而主張心分體用,貫乎未發(fā)已發(fā),又強調(diào)必須將“情”引入心性關(guān)系,從而力主“心統(tǒng)性情”說。在《知言疑義》中,朱熹主張將胡宏“心也者,知天地,宰萬物,以成性者也”中的“以成性者也”一語改成“而統(tǒng)性情也”[11]朱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理論立場上來評判胡宏之說,兩人本屬于兩條不同的理路,所以呂祖謙說胡宏的“成性”固然可疑,但倘如朱熹所改,是兼性情而言,與胡宏本意不符,朱熹則堅持認為論心必兼性情而言,否則語意就不完備,張栻的觀點基本上同朱熹是一樣的,只不過不同意下一“統(tǒng)”字,而主張改為“心主性情”,實際上,主性情和統(tǒng)性情,基本意思是相同的,所以朱熹稱贊張栻所改“主”字極有功,朱熹后來在解釋“心統(tǒng)性情”時,就多次提到心統(tǒng)性情就包含心主性情的意思。他說:
性是體,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統(tǒng)之,統(tǒng),如統(tǒng)兵之統(tǒng),主有以主之也。[12]
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13]
性,本體也,其用,情也,心,則統(tǒng)性情,該動靜而為之主宰也。[14]
在這里,朱熹反復強調(diào)性體情用,心統(tǒng)性情意即心主性情,豈非心之主乎性者乎?已發(fā)而品節(jié)不差者,豈非心之主乎情者乎?心字貫幽明,通上下,無所不在,不可以方所論也。[15]在朱熹看來,性為體,情為用,心則通于體用,性為未發(fā),情為已發(fā),心則貫乎未發(fā)已發(fā),這都是講心主性情,在《知言疑義》中,張栻提出“心主性情”和“心統(tǒng)性情”互換使用,這一方面說明朱熹接受了張栻所改“心主性情”,另一方面也說明張栻當初提出的“心主性情”和朱熹所稱揚的“心統(tǒng)性情”差別只在字詞之上,其意蘊是一樣的,都是對胡宏性體心用的否定,而將“情”字引入,主張性體情用,心則貫動靜,通體用,從相互影響來說,總體上看,張栻受到朱熹影響,接受朱熹心、性、情二分之格局,在細節(jié)上,張栻提出“心主性情”,得到朱熹認同,總之,兩人在心性關(guān)系問題上意見基本是一致的,是對胡宏心性論的否定。
第三,關(guān)于先識仁之體與涵養(yǎng)察識先后問題,《知言疑義》引彪居正問為仁一段,胡宏答以“欲為仁,必先識仁之體”,朱熹批評說:“此語大可疑,觀孔子答門人問為仁者多矣,不過以求仁之主告之,使之從事于此而自得焉爾,初不必使先識仁體也”,張栻則說:“必待識仁之體而后可以為仁,不知如何而可以識也,學者致為仁之功,則仁之體可得而見”[16]在這里,朱熹認為胡宏講“欲為仁,必先識仁之體”,與孔子講“仁之方”不類??鬃硬恢v先識“仁之體”,而只告人以求“仁之方”只要從事于具體的道德踐履,自然就會體悟到“仁之體”,張栻也附和朱熹的意見,認為只要學者致為仁之功,亦可自然體悟“仁之體”。
“為仁必先識仁之體”與先察識后涵養(yǎng)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先識仁之體即先察識仁體,然后存養(yǎng)擴充,這是胡氏湖湘學的工夫入路,張栻在《疑義》中沒有表達他對察識涵養(yǎng)先后的看法。張栻在此前不久寫給朱熹的書信中對胡氏之學先察識后涵養(yǎng)之說“執(zhí)之尚堅”[17]在《疑義》中雖然沒有表達對涵養(yǎng)察識問題的看法,但從他懷疑乃師“為仁必先識仁之體”來看,他此時思想已發(fā)生動搖,在工夫論上已開始傾向朱熹,到乾道八年,張栻所講工夫論就同朱熹完全一致了。這一年,張栻在寫給呂祖謙的信中說:“存養(yǎng)省察之功固當并進,然存養(yǎng)是本,覺向來工夫不進,蓋為存養(yǎng)處不深厚?!盵18]同年又在答喬德瞻書中說:“存養(yǎng)體察,固當并進,存養(yǎng)是本,工夫固不越于敬?!盵19]只不過,張栻并未完全背棄師門之教,他后來與朱熹一樣,未發(fā)時涵養(yǎng)和已發(fā)時涵養(yǎng)一截工夫有道理,所以接受了朱熹的批評意見。與此同時,朱熹雖然主張要重視未發(fā)時的涵養(yǎng),卻也并未完全否定胡宏已發(fā)時察識的觀點,而是糾胡氏之偏,在胡氏已發(fā)察識的基礎(chǔ)上,補上未發(fā)涵養(yǎng)這一段工夫,二賢最后同持一論,都是對胡宏工夫論的繼承和發(fā)展。
第四,仁說。朱熹和張栻都著有《仁說》同名文章,兩人在文章定稿之前,以書信形式對仁的問題進行了辯論,兩人定稿后的《仁說》,觀點大部分達成一致。
朱熹和張栻關(guān)于仁的問題的辯論,始于乾道八年壬辰(1172),朱熹43歲,張栻40歲,是年朱熹作《仁說》,錄寄張栻,張即復信對朱之《仁說》進行駁辯,一開始,二人意見頗為相異,張栻?qū)χ祆洹度收f》中的一些主要觀點進行了質(zhì)疑,根據(jù)朱熹給張栻復信《答張欽夫論仁說》[20]中的引述,張栻的質(zhì)疑最重要者有以下三點:其一,“天地以生物為心,此語恐未安”其二,“不忍之心可以包四者乎”,其三,“程子之所訶,正謂以愛名仁者,”這三點引文,都是張栻的話,針對朱熹《仁說》而發(fā),朱熹《仁說》原文太長,不便全引,下面對以上三點略作解釋。
其一,朱熹《仁說》[21]首句即言“天地以生物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為心者也。”張栻去信不同意“天地以生物為心”一語,牟宗三在這一點上倒為朱熹辯護,認為“此語無‘未安’處?!盵22]朱熹自己也在信中作了辯護,并不接受張栻的質(zhì)疑,朱熹此語,有經(jīng)典依據(jù),《易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薄吨杏埂氛f:“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朱熹“天地以生物為心”一語即是根據(jù)《易傳》、《中庸》而說出,牟宗三說“其故不詳”,而實際上張栻自己在寫給朱熹的信中有說明:“《仁說》如‘天地以生物為心’之語,平看雖不妨,然恐不若只云‘天地物生之心,人行之為人之心’似完全,如何?”[23]看來,張栻起初不但質(zhì)疑朱熹“天地以生物為心”之語,而且強調(diào)“人行之為人之心”,但經(jīng)過辯論,張栻后來又同意朱熹的意見了,所以朱熹在給吳翌的信中說:“‘天地以生物為心’,此句自無病。昨與南軒論之,近得報云亦已無疑矣。”[24]
其二,朱熹在《仁說》中提出“心之德”有四,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包,意即“仁包四德”,與仁德相應(yīng)的惻隱之心(或曰不忍之心)包乎四端之心,張栻?qū)Υ颂岢鲑|(zhì)疑,朱熹提出仁包四德,是根據(jù)《論語》而來,在《論語》中仁是全德,地位最為崇高,是萬德之源,朱熹說仁包四德,是要肯定仁、義、禮、智四德之中仁德最重要,地位最高,與仁德相應(yīng)之惻隱之心(不忍之心)也在“四心”中最為重要,對于張栻的質(zhì)疑,朱熹復信辯說,認為孟子論四端,自首章至孺子入井,皆只是發(fā)明不忍之心一端,初無義、禮、智之心,至其下文乃云無四者之心非人也,由此可見不忍之心足以包乎四端。在這一點上,張栻后來完全接受了朱熹的觀點,所以張栻在其定文《仁說》中說:“故仁為四德之長,而又可以兼能焉。惟性之中有是四者,故其發(fā)見于情,則為惻隱、羞惡、是非、辭讓之端,而所謂惻隱者亦未嘗不貫通焉?!盵25]至此,張栻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先前寫信給朱熹質(zhì)疑“不忍之心可以包四者乎”的初意。這里所說的仁為四德之長,側(cè)隱之心貫通四端,就是受到朱熹的影響而說出。至于何以仁能兼包四德,張栻做出了進一步的論述:“惟仁者為能推之而得其宜,是義之所存者也;惟仁者為能謙讓而有節(jié),是禮之所存者也;惟仁者能知覺不昧,是智之所存者也。此可見其兼能而貫通者也。”[26]說明只有仁兼有了義、禮、智的屬性,才能使諸倫常通貫為一體。
其三,程頤(伊川)說仁是性,愛是情,朱熹則提出“以愛之理而名仁”的論斷,即把仁定義為“愛之理”。當張栻起初對這一點表示懷疑時,朱熹非常自信地說:“熹前說仁之發(fā)對愛之理而言,正分別性、情之異處,其意最為精密。而來諭每以愛名仁見病?!盵27]在朱熹看來,仁性愛情,性體情用,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情,仁之性發(fā)于愛之情,而愛之情亦本于仁之性,性和情區(qū)分得相當精密。而張栻在信中常常以愛名仁,朱熹認為這既不符合程子(頤)之意,也與他自己的“精密”之論不類,所以指斥張栻之論為病,在這一點上,張栻后來也是完全接納了朱熹的觀點。張栻《仁說》曰:“指愛以名仁則迷其體,而愛之理則仁也,”在這里,張栻已改變了先前以愛名仁的看法,接受了朱熹仁為愛之理的觀點。張栻在給朱熹和呂祖謙兩人的信中,都對朱熹“愛之理”之說大加贊賞:“所謂愛之理發(fā)明甚有力”[28]“元晦《仁說》后來看得渠說愛之理之意卻好,繼而再得渠書,只拈此三字,卻有精神?!盵29]
總之,朱、張二人的仁說,起初觀點差異很大,后經(jīng)過反復辯論,在“天地以生物為心”,仁為“愛之理”仁包四德等問題上皆取得一致,因此,朱熹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興奮地提到張栻在仁之問題上已無疑問,如《答呂伯恭》:“仁字之說,欽夫得書云已無疑矣?!盵30]《答胡廣仲》:“仁之為說,昨兩得欽夫書,詰難甚密,皆已報之。近得報云卻已皆無疑矣?!盵31]張栻的《仁說》,就是在吸納朱熹意見之后修改而定的,所以與朱熹有諸多相同觀點。
第五,以覺訓仁問題。以覺訓仁的觀點源自二程高弟謝良佐(上蔡)。謝良佐是二程洛學南傳發(fā)展出湖湘學的重要中介人物,其思想對湖湘學派影響極大。謝氏主張“心有知覺之謂仁”,胡實、胡大原等湖湘學者把這句話推尊為“謝先生傳道端的之語”。可以“救拔千余年陷溺固滯之病”[32]朱熹卻不以為然,而直斥以覺訓仁是禪說,張栻在這個問題上與朱熹意見一致,盡管張栻指責朱熹在給胡實的信中有“過當”之言辭,(朱熹后來在同弟子談到湖湘學者說仁時,說他們“抬虛打險,瞠眉弩眼。”[33]今見給胡實的信中仍保留有“憤驕險薄”、“張眉弩眼”[34]等語,想是最初朱熹在給胡實的信中就在此類過甚之辭,故而張栻說:“元晦前日之言固有過當”[35]又在給朱熹的信中說:“觀所與廣促書,析理固是精明,亦可謂極力救拔之矣,然言語未免有少和平處”[36]但張栻卻也是同朱熹一樣,反對以覺訓仁:“然知覺終不可以訓仁?!盵37]
胡實在辯論中又引《孟子》先知先覺來說明謝良佐的心有知覺之論,遭到朱熹和張栻的批駁,朱熹說:“廣仲引《孟子》先知先覺,以明上蔡‘心有知覺’之說,已自不倫,其謂‘知此覺此’,亦未知指何為說?!盵38]張栻則說得更明白,他認為“知者知此者也,覺者覺悟此者也?!彼^“此”,就是“仁”,知覺是知覺此仁,不能以知覺為“此”,故而不可以知覺訓仁。[39]張栻直接以“知此覺此”為知仁覺仁,這一點朱熹卻不贊成,他說“今觀所示,乃直以此為仁,則是以‘知此覺此’為知仁覺仁也。仁本吾心之德,又將誰使知之而覺之耶,”[40]在他看來,《孟子》所言“知覺”,謂“知此事,覺此理”,并不直謂知仁覺仁,而謝良佐所言“知覺”,則是“識痛癢,能酬酢”,孟、謝二人言知覺意旨不同,由此可見,朱熹和張栻二人在反對以覺訓仁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但在一些具體的說法上仍有區(qū)別。
第六,觀過知仁問題,“觀過知仁”典出《論語·里仁》:“子曰:‘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朱熹同程頤一樣,解“黨”為“類”,牟宗三認為“黨”解為“類”可,解為“偏”亦可[41]。無論是類還是偏,皆指人之個性或氣質(zhì)之差異而言。人之個性差異涵偏失,人之過失常依其個性不同而發(fā),“觀過知仁”意思是要通過察識人所發(fā)之個性偏失,不安于此,進而逆覺體證本心仁體并轉(zhuǎn)化所發(fā)之偏失。
湖湘學后者非常重視“觀過知仁”說,因為“觀過知仁”實際上跟他們先察識仁體然后操存涵養(yǎng)的修養(yǎng)工夫論意思是一樣的,胡大原說:“茍能自省其偏,則善端已萌。此對人指示其方,使人自得,必有所覺知,然后有地可以施功而為仁”。胡大原這段話把湖湘學派觀過說同先察識后涵養(yǎng),知覺說融在一起,言簡意賅。“自省其偏,則善端已萌”,是指人能自觀其過,自省其偏,心有警醒,即是本心善端的萌發(fā)?!氨赜兴X知,然后有地可以施功而為仁”,此一語即涵湖湘派知覺說和先察識后涵養(yǎng)的修養(yǎng)工夫理論,有所覺知是指對仁體有所覺知,即先識仁之體。必先察識仁之體,然后才有施功之地,才有為仁踐履的前提,胡大原真可謂“守其師說甚固”,對胡宏的工夫論有準確的把握,而且在同朱熹的論辯中寸步不讓,張栻一開始與胡大原觀點相類,所以朱熹在給林用中的信中驚訝道:“敬夫得書,竟主觀過之說,因復細想,此說大害事”[42]后來張栻受朱熹影響,放棄了觀過知仁說,這一點張栻自己代認不諱:“示及元晦,伯逢觀過知仁說,正所欲見,某頃時之說,正與伯逢相似,后來見解經(jīng)義處……若如舊日所說,恐傷本意,圣人論仁不如是耳?!盵43]張栻起初在觀過知仁問題上與胡大原意見相似,后來自己承認舊日之說有病,“恐傷本意”。當有人追問張栻改變舊說是否受到朱熹的影響時,張栻自己不愿承認,只說是“后來玩伊川先生之說,乃見前說甚有病”[44]張栻自己不承認朱熹影響而放棄觀過知仁說,而事實上朱熹的影響是存在的,張栻觀點沒有改變之前,朱熹給他寫信,批評他主觀過說,強窺仁體:“大抵觀過知仁之說,欲只如尹說,發(fā)明程子之意,意味自覺深長。如來喻者,猶是要就此處強窺仁體,又一句岐為二說,似未甚安貼也?!盵45]朱熹批評張栻,提到程子(伊川)和尹氏(和靖),張栻正是在朱熹的指點下,細玩伊川之言而悟舊說之病,從而放棄觀過知仁說。
張栻的性格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即善于吸收別的意見,兼收并蓄,朱熹談到張栻這一特性時,說:“欽夫最不可得,聽人說話,便肯改”[46]又舉具體例證曰:“南軒《論語》初成書時,先見后十篇,一切寫去與他說,后見前十篇,又寫去,后得書來,謂說得是,都改了,”[47]張栻之所以深得朱熹的喜愛,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張栻“肯改”,這里朱熹談到他幫張栻改《論語說》前文所述張栻在涵養(yǎng)察識,仁說等問題上都“肯改”,肯改從朱熹之論,因此,張栻思想與朱熹在很多方面都是一致的,正因如此,牟宗三指斥張栻背離師門,愧對乃師,但我們認為,張栻雖然在某些觀點上與其師不同,正是他吸收朱熹意見而對其師學說的發(fā)展,而在某些原則性問題上,張栻卻還是能夠堅守師門之說,顯出與朱熹的思想差異。
第一、太極即性與太極即理,胡宏哲學的核心和基石是以性為宇宙萬物的本體,在這一點上,張栻是毫不含糊地堅守師門之說,并加以發(fā)展,而與朱熹截然不同的,朱熹繼承和發(fā)展二程“理”學,又吸收周敦頤“太極”理論,提出太極即理,而張栻則堅守胡宏“性”學,融會周敦頤“太極”學說,提出太極即性。
“太極”這一范疇始見于《周易·系辭上傳》。朱熹的弟子陳淳認為,自秦漢以來,對于太極問題“百家諸子都說差了,都說屬氣形去……直至濂溪作《太極圖”,方始說得明白“[48]這就是說,周敦頤之前人們都把太極說成形而下(“氣形”)的范疇,而周敦頤之所以說得明白,乃因他將太極作了形而上的宇宙本體論的提升,盡管由于他處在開創(chuàng)階段,本體論和生成論纏夾在一起,但卻為朱熹和張栻以太極為宇宙本體鋪平了道路,在以太極為最高本體這一點上,朱、張二人的思想是一致的。都是受到周敦頤的影響,其差異就在于“太極”是“理”還是“性”。
朱熹說“太極是理,形而上者”[49]又說:“總天地萬物之理,便是太極”,[50]在朱熹看來,太極是理,而且是總天地萬物之理,是理之全。太極和理都是形而上的本體,是宇宙萬物的本原和最高法則,從宇宙本體這個角度來說,朱熹所說的“太極”和“理”處在同等地位,但二者也有細微的差別,最主要的就是,太極是天地萬物之總理,是指全體的理而言,而與太極相對應(yīng)的理,則是指物物之中較為具體的理,當然,這種區(qū)分也不是絕對地嚴格,朱熹也講“一理”與“萬理”,他說:“物物各有理,總只是一個理”,朱熹哲學的核心是“理”,“太極”是用來表示理之全體和理之“極至”的范疇,實際上太極“非是別為一物”,只是一個理而已,[51]太極范疇表達的只是理,因為要表達極至之理,故名之曰太極。
張栻跟朱熹一樣,因推尊周敦頤而重視“太極”這一范疇,但張栻不像朱熹以太極說理,而是以太極說性,這就表明張栻沒有脫離胡宏之學以性為宇宙本體的根本原則,也表明張栻是胡宏性本論的傳人,而沒有被朱熹的理本論所“吞沒”。
張栻說:“天可言配,指形體也。太極不可言合,太極性也”,[52]又說,“太極所以形性之妙也性不能不動,太極所以明動靜之蘊也……若只曰性而不曰太極,則只去未發(fā)上認之,不見功用,曰太極則性之妙都見矣,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其太極之蘊歟”[53]張栻提出太極即性的命師,從宇宙本體的角度看,太極和性是處于同一地位的兩個范疇,但二者又不能完全等同。張栻說太極所以形性之妙、動靜之蘊,若只曰性而不曰太性,則只去未發(fā)上認之,不見功用,是對胡宏性學的發(fā)展。胡宏講心為宇宙本體,講心以成性,講性體心用、未發(fā)為性已發(fā)為心,張栻則特別強調(diào)太極的作用,太極一方面等同于性之本體,另一方面又從已發(fā)之功用上“形性之妙”,從而使“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這就是太極之蘊。因此,張栻的太極具有“體”和“用”兩個方面的意思,用胡宏的概念來說,具有“性”和“心”兩方面的意蘊,朱熹講太極是理,不講太極是心,張栻則既講太極是性,又講太極是心,太極要實現(xiàn)對宇宙世界的支配和主宰,必須通過“心”。
第二,朱熹與張栻關(guān)于心的主宰性看法不同,朱熹關(guān)于心的主宰性一般只限于性、情,故而著重闡發(fā)“心統(tǒng)性情”之說,張栻雖也提出與心統(tǒng)性情意思相類的“心主性情”,但卻把心的主宰性放大成為宇宙萬物的主宰,他說:“人為天地之心,蓋萬事具萬理,萬理在萬物,而其妙著于人心……心也者,貫萬事,統(tǒng)萬理,而為萬物之主宰也?!盵54]張栻在這里把心看成是“貫萬事,統(tǒng)萬理”的“主宰者”,這是跟朱熹截然不同的,朱熹雖然有時也講心對性以外事物起主宰作用,但主宰者是理,而不是心,他說:“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盵55]朱熹主張主宰者是理,而張栻則主張主宰者是心,這個理論差異是巨大的,張栻的這種思想傾向,與心學有相通之處,朱熹曾經(jīng)指出這一點:“陸子靜之學,只管說一個心……南軒初年說,卻有些似他?!盵56]朱熹認為在講到心的作用時,張栻和陸九淵提出“心即理”的命題,視“心”為宇宙本體和萬物主宰,張栻“心為主宰者”的論斷,與陸氏意思是一樣的,而且張栻也曾經(jīng)直接談到“心與理一”[57]的問題,朱熹雖然也講心的重要和主宰作用,卻始終反對把心看作最高本體,他只講:“心具眾理”,而不講心即理,如“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者也”。[58]朱熹所講的心是認識主體,而不是萬物本體,本體是理而不是心,張栻在這一點上與朱熹相異,而與陸九淵相通。
[1]宋元學案(第5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6.1635.
[2][7][8][12][33][46][47][49][50][51][55][56][58]朱熹·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94.2606.1023.70.2513.84.2606.2606.84.2375.2371.4.2981-2982.2371.
[3][22][41]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00.235.278.
[4][13][14][15][17][20][21][24][27][30][31][34][38][40][42][45]朱熹·朱熹集[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1540.3512.3890.1954.2028.1391.3542.1972.1393.1425.1956.286.1396.1396.2027.1315.
[5][10][18][19][23][25][26][28][29][32][35][36][37][39][43][44][52][53][54][57]張栻·張栻全集[M].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859.427.891.930.847.803.803.840.893.957.968.837.968.968.949.978-979.976.822.724.114.
[6][11][16]胡宏·胡宏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331.328.331.
[48]陳淳·北溪字義(下)[M].北京:中華書局,1983.43-44.
B0
A
1004-3160(2010)01-0071-06
2009-11-29
陳代湘,男,湖南邵陽人,湘潭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宋明理學,湖湘文化。
肖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