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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社會學和數(shù)碼化的角度重看知青作家群的崛起

2010-04-11 03:52:34加拿大梁麗芳
關鍵詞:作家群知青作家

〔加拿大〕梁麗芳

(阿爾伯達大學東亞系,加拿大埃德蒙頓)

從文學社會學和數(shù)碼化的角度重看知青作家群的崛起

〔加拿大〕梁麗芳

(阿爾伯達大學東亞系,加拿大埃德蒙頓)

知青作家群不是只由少數(shù)出名的作家支撐的,它是由為數(shù)眾多的具有上山下鄉(xiāng)經歷的作家,經過一段時間共同創(chuàng)造一定質量的作品產生的。究竟這一群作家是如何崛起的呢?下鄉(xiāng)地點的地理分布如何反映到作品上來呢?究竟有多少知青作家有大學教育背景呢?為什么那么多知青同齡人渴望寫作成名呢?這一連串文學社會學的問題,都不是籠統(tǒng)的描述能夠說清楚的。論文試圖采用一些電腦數(shù)字庫的數(shù)據來考察知青作家群,特別是他們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崛起的現(xiàn)象,希望以此來糾正某些籠統(tǒng)描述的偏差,并且建立一個實證的研究角度,為這個特定歷史環(huán)境之下產生的作家群,勾勒出比較清晰的圖像。

知青;作家群;崛起;文學社會學;數(shù)碼化

鑒于“世代”概念在應用上的不確定性而采用“群體”這個概念的法國文學社會學家羅貝爾·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在談論作家群的產生時說:“‘群體’就是指一個包括所有年齡的(盡管有一個占優(yōu)勢的年齡)作家集團,這個集團在某些事件中‘采取共同的立場’,占領著整個文學舞臺,有意無意地在一段時間內壓制新生力量的成長?!备终f:“哪些事件促使或者說讓這一批批的隊伍得以形成呢?看來就是那些連同人事也發(fā)生變動的政治事件——朝代的更替,革命,戰(zhàn)爭等。”[1]他的說法,如果用來概括知青作家群,非常恰當。知青作家群年齡相若,它的形成跟“文革”這個政治背景有莫大關系,他們有共同的上山下鄉(xiāng)經歷,有大致相同的否定“文革”的立場,在創(chuàng)作上,他們不可避免地感到被后來者超越的焦慮。如果把羅貝爾·埃斯卡皮的說法,應用到“右派”作家群,也同樣有效的。

學者研究知青作家群的論述,大多只側重談論某些著名知青作家和他們的作品。①例如:黃偉林:《中國當代小說家群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其實,知青作家群不是只由少數(shù)出名的作家支撐的,它是由為數(shù)眾多的具有上山下鄉(xiāng)經歷的作家,經過一段時間共同創(chuàng)造一定質量的作品產生的。今天,時間給予我們一個優(yōu)勢,讓我們能夠回頭重新審視這個作家群的一些特性。究竟這一群作家是如何崛起的呢?什么叫崛起呢?如何衡量呢?下鄉(xiāng)地點的地理分布如何反映到作品上來呢?究竟有多少知青作家有大學教育背景呢?為什么那么多知青同齡人渴望寫作成名呢?成名對那時的他們意味著什么呢?這一連串文學社會學的問題,都不是籠統(tǒng)的描述能夠說清楚的。

在本文的探討中,我除了利用報刊雜志書籍的材料外,還試圖采用一些電腦數(shù)字庫的數(shù)據來考察知青作家群,特別是他們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崛起的現(xiàn)象,希望一來糾正某些籠統(tǒng)描述的偏差,二來建立一個實證的研究角度,為這個特定歷史環(huán)境之下產生的作家群,勾勒出比較清晰的圖像。電腦技術在人文科學上的應用,是個新的領域,它能夠儲藏大量數(shù)據,幫助我們透視某些文學現(xiàn)象。我對于電腦一向有濃厚興趣。記得1982年,我買了一臺17磅重的手提電腦,用來寫英文論文,那時候中文還不能用電腦操作。一直以來,我就想利用電腦數(shù)字庫來探討中國文學的一些問題。2004年,我指導的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是修讀電腦與人文碩士課程的,名叫哈敬軍,她對文學是外行,但對我的想法很感興趣。當代中國文學,資料浩如煙海,難以掌握,我提議她做中國作家數(shù)字庫這個題目。于是,我出意念,她出技術,以《中國作家大辭典》(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為基礎資料,做了一個中國當代作家數(shù)字庫。①哈敬軍,Remapping Chinese Literature:Digitizing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s,1949-1999(《重繪中國文學:中國當代作家數(shù)碼化,1940-1999》),碩士論文,University of Alberta阿爾伯達大學,2006。下文引用只注頁碼。在此,我特別感謝廣東作協(xié)伊始先生贈送這本書給我。順道要說明的是,這篇文字原是我1985年博士論文《后毛澤東時期小說中的青年形象》(英文)的一章,現(xiàn)在我借用哈敬軍的數(shù)字庫中的幾個數(shù)據,加上我后來研究所得,擴大在此發(fā)表,就教高明。

一 知青作家群崛起的幾個特征

首先,知青作家是什么時候崛起的呢?從年齡來看,知青一代的出生年份落在1946到1959之間。這就決定了他們的崛起最早大多數(shù)會發(fā)生在70年代前后。毛澤東的逝世、“四人幫”的倒臺和“文革”的結束,領導階層的轉變,政治壓抑的緩和,剛好為他們的崛起制造了有利的歷史條件。不過,如果要科學一點來看,他們的崛起,我認為還是以他們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年份為標志。

《中國作家大辭典》是研究中國作家的重要工具書。雖然有些應該附上的資料(例如哪些作家被定為“右派”,哪些作家在“文革”中自殺或被迫害致死)沒有包括入內,它所收集的全國作協(xié)6950個會員的生平資料,仍然甚為有用。

1949年以來,全國作協(xié)的中國作家,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高峰期有兩個:一是大躍進時期的1958年至1959年,一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解凍時期,即從1978年至1981年。②哈敬軍,頁33。第一個高峰是政治操作的結果;第二個高峰是長期壓抑放松后的精神和感情大爆發(fā),反諷地,也是大規(guī)模抗拒泛政治化的強烈反應。

1979年無疑是最多中國當代作家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年份,也是他們崛起的年份,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復蘇意義很不尋常,值得大書特書。這個高峰見證了“右派”作家的重返文壇,也見證了知青作家的崛起。如果我們看知青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年份,會發(fā)現(xiàn)從1979到1984這5年內,1979年有50個,1980年35個,1981年43個,1982年33個,1983年17個,1984年20個。③哈敬軍,頁38?!吨袊骷掖筠o典》包括498個曾經上山下鄉(xiāng)的作家會員,其中有198個,也就是說有40℅的知青作家,在這5年內發(fā)表第一篇作品。若加上那些分散在各省市的知青作家,數(shù)字將會多很多倍。

如果再看1979年以前的十幾年,可知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知青,從1966年到1969年,每年只有1個,1970年7個,1971年11個,1972年36個,1973年25個,1974年23個,1975年29個,1976年10個,1977年18個,1978年31個。④哈敬軍,頁38。這些數(shù)據顯示,有193個后來成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的知青作家,在1966年到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占38℅,與上述1979年到1984年發(fā)表第一篇作品的知青作家占的40%不相上下。這個不足為奇,有些知青在他們下鄉(xiāng)的地點,尤其是有出版物的生產建設兵團,就已經開始寫作。在1979年之前開始寫作的知青作家,受“文革”極左創(chuàng)作教條的影響特別深,到了解凍時期,他們要經歷過一番努力,才能擺脫,這個裂變過程是中國歷來作家所沒有的。例如梁曉聲、張抗抗、陸星兒等就在兵團報刊開始發(fā)表作品。[2]325-338,295-310他們在 1976 年以后,都經歷過一段調整時期。在1987年和1988年兩個夏天,我訪問了一批知青作家,有機會傾聽他們走過裂變的過程和所作的努力。例如,1975年就發(fā)表長篇《分界線》(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張抗抗,在“四人幫”倒臺后兩年多沒有寫作,每天到民主墻看大字報,心靈受震蕩,經過心理調整,才以短篇《愛的權利》(《收獲》1979年第2期)找到創(chuàng)作的方向。1964年積極要求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陸天明,以話劇《揚帆萬里》出名調回北京。之后,他經過了一番反思才重新執(zhí)筆。⑤梁麗芳:《從紅衛(wèi)兵到作家:覺醒一代的聲音》,頁277-294?!稐罘f里》,收入《珍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頁174-247。1974年就開始發(fā)表短篇小說的李銳,也經過了一番心理調整,才能重新出發(fā)。⑥梁麗芳與李銳的對話,1992年10月。并不是說1979年或以后發(fā)表作品的作家就沒有受到極左文藝教條的影響,只不過,因為創(chuàng)作起步比前者為晚,還沒有形成習慣而已。

根據馮牧的一篇文章透露,1982年作家協(xié)會1550會員中,中青年作家占有70℅,顯示中國文壇正在注入新血,迅速復蘇。[3]1983年,王蒙在一篇文章中說至少有數(shù)百萬中國青年正在追求文學夢。[4]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說明了中國文壇醞釀著莫大潛力的同時,也透露了中國青年被壓抑多年后渴望表達自己的急迫性,以及當時社會流動性的嚴重不足。

第二,知青作家的崛起與發(fā)表空間的出現(xiàn)有直接的關系。文化機構恢復活動,文學雜志陸續(xù)復刊或創(chuàng)刊,發(fā)表園地重新建立,給作家前所未有的表現(xiàn)空間。根據《光明日報》1981年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文學雜志有634份,其中320份是省一級的刊物。①《光明日報》,1981年5月22日。丁玲在1983年7月對年青作者演講,說包含文學內容的雜志達到一千以上。[5]這些雜志的作者很多來自青年群體。從1977年到1984年,《上海文學》70℅的作品,都是出自年青人之手。②《文學報》,1984年1月26日。其他不少雜志,例如南京的《青春》(后改名《青年文學》),北京的《丑小鴨》,上海的《萌芽》,以及《廣州文藝》,都聲明是面向年青作者的刊物。

第三,寫作可能帶來報酬、名譽和機會。在80年代初,社會流動緩慢,出路狹隘。有年青作者承認,寫作是他們唯一利用自己的才能和一枝筆桿就可以起行的事業(yè)。在80年代初,每1000字由5元到10元不等的數(shù)字,③Timothy Tung,“Literary happenings:China II:An Interview with Dong Leshan”,Paris Review,no.87,p.236.現(xiàn)在看來偏低,但那時大眾的薪水普遍偏低。一篇中篇的稿費可能超過幾個月的薪金,對于剛出道的青年來說,特別是回城的知青來說,是很難抗拒的誘惑。那些因作品成名的作者,被邀請到處演講,甚至可以出國訪問。對于一個生活在長期封閉的國度的人來說,是個極佳的回報。例如,在1979年就成名的張抗抗,在1982年出訪羅馬尼亞,1983年出訪法國,1987年出訪加拿大;王安憶在1983年出訪美國參加愛奧華大學的國際國家寫作班。這些機會都是年青作者夢寐以求的。

第四,創(chuàng)作可以帶來較好較穩(wěn)定的職業(yè)。當時,工作是由國家分配的,獲得適合志趣的崗位是很多人的夢想。對于下鄉(xiāng)歸來的待業(yè)知青而言,獲得穩(wěn)定的職業(yè)比什么都重要。比如。劉心武和盧新華,他們分別因為發(fā)表《班主任》(1977)和《傷痕》(1978),一夜成名。在文學轟動效應處在高峰的歷史轉折期間,一篇突破性作品所引起的注意,以及帶來的回報,確實令人向往。劉心武比知青一代年長,發(fā)表《班主任》的時候已是中學教師,成名后轉到某刊物的編輯部,后更升任《人民文學》編輯。盧新華在復旦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上海文化機構任職,后赴美國留學。一些年青作家往往通過寫作,獲得與自己興趣相近的工作,例如竹林成為《上海文學》的編輯,葉辛成為貴州《花溪》的編輯。張抗抗在黑龍江作協(xié)獲得專業(yè)作家的職稱,等于領了終身作家的執(zhí)照。對于喜歡寫作的回城知青來說,這無疑是一個上好的機會。[2]129-140,355-372,169-186

第五,在崛起的知青作者中,女性作家人數(shù)明顯突增,是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在五六十年代,女作家人數(shù)很少,丁玲、楊沫、草明、茹志鵑和韋君宜是常見的名字。到了80年代初,共有166個女作家直接受薪于各地的文化機構。④Seven Chinese Women Writers(Beijing:Panda Books,1982),p.7.中年女作家如宗璞、諶容和張潔,很快確立文壇的地位。知青一代的女作家中,迅速崛起的更多,例如張抗抗、王安憶、張辛欣、鐵凝、陸星兒、王小鷹、竹林等。女知青作家引人注意的一個因素,是她們一開始就能把自己的感情追求和社會批判以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而這樣的作品容易引起討論。例如張抗抗的《北極光》(《收獲》1981年第3期)女主角追求純潔愛情的過程,引發(fā)了愛情與道德的爭論。張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線上》(《收獲》1981年第6期)和《我們這個年紀的夢》(《收獲》1982年第4期),用現(xiàn)代的手法描述了這一代人的理想幻滅,引發(fā)更大的爭議。遇羅錦為紀念她哥哥遇羅克而寫的《一個冬天的童話》(《當代》1980年第3期),感情深刻,對壓抑的強烈反抗,引人注目。她的《一個春天的童話》(《花城》1982年第3期)和《追求》(《個舊文藝》1983年第4期),描述女主人翁對愛情和自由的勇敢追求,引發(fā)了全國性的爭論。1983年底至1984年的反精神污染運動中,遇羅錦繼續(xù)受批判,名氣也節(jié)節(jié)上升。

第六,在知青作家群中,所謂出身“不好”的似乎較早在文壇露出頭角。這可能跟他們長期受到壓抑,一旦政治壓抑放松,便一吐心中壓抑為快有關。他們批判成份論是義無反顧的。在筆者訪問過的26個年青作家中,有19個出身“不好”。⑤梁麗芳:《從紅衛(wèi)兵到作家:覺醒一代的聲音》。例如,陳建功因為父親1949年以前的政治問題,受到歧視,甚至成為“反革命”。這個經歷對他傷害很大,“文革”后他的首篇小說《萱草的眼淚》(《花城》1979年第2期),就以批判成份論為主題。竹林因為出身不好,幾次被推薦上大學被人取代。她的第一部長篇《生活的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的女主角,就是成份論的受害者。葉辛也是出身不好,他的兩部長篇小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收獲》1979年第5、6期)和《磋跎歲月》(《收獲》1981年第6期),男主角都是因為出身不好,受盡歧視的痛苦??梢姡坏┛梢园研闹械膲阂謱懗鰜?,他們首先要批判的就是成份論。

二 對知青作家群崛起的反應

1979年到1980年代初,是1949年以來寫作熱情最高漲的時段。雜志編輯經常每月收到近一萬份以上的稿件。成名的作家,常常收到年青作者寄來稿件,請求他們提意見,或者推薦出版。針對這些年青作者的熱情,《中國青年報》設立一個專欄。從刊登的來信中,可見這個時期年青作者的困惑,以及出版界的一些狀況。因為只有少數(shù)的稿子獲得發(fā)表,那些受到挫折的投稿者,滿腹牢騷。有些埋怨編輯漠視他們的勞動,落選的稿子數(shù)月不退回。有一個投稿者竟然說,他的稿子沒有獲選,是因為他沒有一個好母親(影射女作者王安憶有作家母親茹志鵑)。①《文學報》,1984年1月20日。

這么多缺乏學養(yǎng)的回城青年一窩蜂地追逐文學夢,引起了當時一些老作家們的關注。夏衍在1979年給一個年青朋友的公開信中,勸諭他先充實自己,才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6]丁玲仍用老一套的話語勸戒青年,先到群眾中去鍛煉自己,才談寫作。[7]資深的作家編輯韋君宜勸告年青作者說,文學夢是“危險”的,是“不切實際”的,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如果人人都追求同一個目標,其他領域將會失去許多天才。②韋君宜,《中國青年報》,1982年1月2日。韋君宜的勸告,熱情的青年是聽不進去的,他們反問,追求文學創(chuàng)作理想,有什么錯?[8]王蒙在一篇文章中,首先贊許年青人的努力,然后,針對這種過熱的現(xiàn)象,指出負面的后果。[4]跟韋君宜一樣,他也勸告那些缺乏寫作天份和文學修養(yǎng)的年青,把精力發(fā)揮在別處。在另一篇文章中,王蒙早已指出,因為1949年以來不重視知識教學,中國作家的文化水平普遍低落,這個問題因為大量的年青作者的加入而顯得更為嚴峻。[9]這些作家的勸告,無疑出自愛護青年和愛護文學的目的,但是,有多少人聽得進去呢?

與“五四”時期作家具有古典文學的訓練,甚或在國外受過高等教育的情況相比,出身知青背景的作家望塵莫及。當然,這不是知青作家的錯。“文革”發(fā)生時,他們正在讀高中或是剛好中學畢業(yè),有些還正讀初中,便被迫中斷了學業(yè),離開城市,到兵團或者鄉(xiāng)村勞動。1977年高考恢復,1982年“文革”后第一批大學畢業(yè)生中,有252個后來成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其中有83個曾是知青,③哈敬軍,頁32。占了1/3,分量相對的高。

雖然教育程度不是衡量作者優(yōu)劣的標準,然作品中有些細節(jié)上的錯誤,乃明顯來自教育訓練之不足(當時美洲報章登載,張揚的《第二次握手》在三藩市上演,有個情節(jié)寫到三藩市下大雪,觀眾看得哄堂大笑)。為了培養(yǎng)有潛力的青年作者,作協(xié)招募各地有創(chuàng)作潛力,并曾發(fā)表過有份量的作品的作者,由作者本單位提供資助,到魯迅文學院受訓,或者到魯迅文學院和大專院校合辦的課程進修班進修??梢姡斞肝膶W院對于當代作家素質的提升,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例如莫言只念了5年書,因為發(fā)表作品獲得重視,進入解放軍文藝學院,畢業(yè)后,又入魯迅文學院修讀,獲得碩士學位。對于失學的知青作家來說,這類進修顯然是增補學歷的難得機會。

為了提高年青作者的文化水平,從1981年開始,各地省作協(xié)設立創(chuàng)作講座和短期培訓班等。1982年,單單在沈陽,便有數(shù)千年青人參加了短期班。[5]1983年,有10萬以上的年青人參加了這些講座和短期培訓。[4]不少文學雜志也設有自己的函授課程,優(yōu)秀的作業(yè)被選發(fā)表。到了1984年5月,全國設立了幾十個函授中心,超過30萬以上的年青人接受了文學創(chuàng)作訓練。④《文學報》,1984年5月31日。《文學報》設有專欄談論創(chuàng)作,成名的作家,例如孔捷生、路遙、葉辛給年青人講授他們的創(chuàng)作經驗。⑤孔捷生:《切莫硬寫》,《文學報》,1983年1月27日;路遙:《使作品更深刻更寬闊些:就《人生》等作品的創(chuàng)作答讀者問》,《文學報》,1983年8月25日;葉辛:《千差萬變的性格》,《文學報》,1982年11月25日。此外,文學雜志例如《北京文學》、《鴨綠江文藝》與《作品》,還設立小說獎。這個盛況到了90年代才減少。魯迅文學院仍然招生,但是,選擇地方作家的機制已經沒有從前那么單一了。這是后話。

三 個人經歷與寫作資源

稍為涉獵知青文學,便知道知青下鄉(xiāng)的地區(qū),直接影響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取材。在加入全國作協(xié)的知青作家中,最多是黑龍江的知青,有54個,第二是內蒙26個,第三是山西19個,第四是云南18個,第五是四川16個,第六是陜西和江蘇各15個,第七是遼寧14個。①哈敬軍,頁39。因為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為時近十年之久,又正是知青長大成人的階段,他們對于當?shù)氐牡孛裁袂椋Z言風俗,經濟產物,從文化震驚到逐漸適應,有切身的體驗。很自然地,他們的小說便取材于這些背景資料。例如,北大荒的兵團生活,非常明顯地成為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北方文學》1982年第8期)和《今夜有暴風雪》(《青春》1983年第1期)的背景。老鬼在內蒙8年,那兒成為他的長篇小說《血色黃昏》(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的發(fā)生地點。陳建功曾經在京西當過10年煤礦工人,他的短篇小說《流水彎彎》和《丹鳳眼》(《陳建功小說選》,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都以那兒的煤礦工人為主角。葉辛來自上海,他曾經在貴州插隊,生活在瑤族中間,他的長篇小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和《磋跎歲月》都包括知青與瑤族人交往的情節(jié)。竹林來自上海,在鳳陽縣插隊,那兒成為她的第一部長篇《生活的路》的場景。孔捷生來自廣州,他在海南島五指山內生產建設兵團,那兒成為他的小說《在小河那邊》(《作品》1979年第3期)、《南方的岸》(《十月》1982年第2期)和《大林莽》(收入花城1985年出版的同名小說集)的背景。至于張承志,則無論是散文或小說,都與內蒙草原密不可分。

鮮有知青作家不利用自己上山下鄉(xiāng)的地點作為小說背景的。但也有例外。例如郭小東是下放海南島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因為他曾訪問過云南的生產建設兵團,為那兒的知青爭取回城而上訪、臥軌等的事跡感動,于是寫了《中國知青部落》(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竹林根據她朋友在云南西雙版納的下鄉(xiāng)經歷,寫成了《嗚咽的瀾滄江》(華夏出版社,1998年版)。不過,二者在其他的知青小說中,仍然以他們自己下鄉(xiāng)的地區(qū)為作品的背景。

因為知青作家多數(shù)以下鄉(xiāng)地點作為寫作背景,于是逐漸形成知青作家的次群體。例如,張抗抗、梁曉聲、陳可雄、陸星兒、肖復興等初期的小說,很多都以北大荒為背景,遂被歸入北大荒知青作家群。成一、王蓬、張石山和李銳曾在太行山一帶當知青,雖然作品超越了“山藥蛋派”的樂觀風格,仍被稱為“山藥蛋派”的繼承作家。

這一代作家生活轉折幅度之大令人驚嘆。90年代以來,數(shù)以百計的回憶性散文集子和個人回憶錄,透露出上山下鄉(xiāng)的實況。他們被突然連根拔起,移置遠離父母的陌生地,必須在短期內學習適應陌生地的語言、習俗、人情、農耕牧羊,體驗當?shù)氐幕ú輼淠?、飛禽走獸、雨水洪流、寒風冷雪。他們回城之后,或精神失落,或無處安身,或頂接父母,或有幸上大學,職業(yè)迅速分化。在中國文學史中,從沒有一個時期的作家,在十來年的光景內,從城市到農村邊疆,又回到城市,身份從學生到農民、工人、軍人等社會階層的落差。這樣的命運落差,吊詭地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

知青作家與“五四”作家?guī)缀醵际窃谡芜\動后進入文壇。二者都不斷尋求精神出路?!拔逅摹弊骷覒n國憂民,反抗封建壓抑,與知青作家反抗極左極權相似。二者都企圖推翻強加在文學上的枷鎖,“五四”作家推翻文言文的形式和封建思想,知青作家推翻僵化極左的文藝教條。二者都在不同程度上,崇尚并實踐“人的文學”。不同點在于“五四”作家從反封建來肯定個人的價值,知青作家則從個人崇拜開始而到批判這種崇拜,再到反思極左意識形態(tài),精神道路迂回曲折?!拔逅摹弊骷沂苓^高深教育的不少,屬于精英階層,知青作家?guī)缀鯚o一幸免失去受教育的機會,曾生活社會底層,從事體力勞動,社會經驗豐富。

知青作家與“右派”作家都曾經從城市流放到比較落后的農村或兵團,甚至是勞改營。二者都曾從事體力勞動,在社會底層生活過,了解農民的生活?!坝遗伞弊骷覐纳埔夂屠硐氤霭l(fā),卻中了陽謀,被迫流放,寫作中斷。知青作家曾為紅衛(wèi)兵,曾憑理想出發(fā),到農村干革命,結果理想幻滅。雖然二者都經歷了流放,知青作家具有“右派”作家所沒有的內在矛盾?!坝遗伞弊骷沂菬o罪流放,這使得他們無論如何詛咒如何憤怒如何不平,都顯得名正言順。對于知青作家來說,情況就不一樣。1966年到1968年之間,雖然不是所有的紅衛(wèi)兵都參與暴力,但是,紅衛(wèi)兵的作為,一般認為是破壞性的、暴力的、無理性的、殘酷的、無知的、盲目的等負面的,是應該詛咒的、否定的。依照這個邏輯,紅衛(wèi)兵運動結束后而發(fā)生的上山下鄉(xiāng),便包含了“自食其果、罪有應得”的意味。不過,他們在回歸無期的流放當中,被剝奪了上學機會、家庭生活、戀愛婚姻和事業(yè)發(fā)展,簡言之,是一生的幸福。如果深究的話,我們可以說,紅衛(wèi)兵運動和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是這一代人的二次被政治利用。如此沉重的記憶,很自然地,便成為他們寫作的重要資源。

任何一個作家群都不是固定不變的。知青作家群中,有的已經離世(陸星兒、鐘道新),有的后來加入(如王松)。從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崛起時期以知青題材為主,到80年代中后期開始淡化和分化,他們嘗試不同的內容和寫法。不過,有一點似乎難以割離的,是無論他們轉向寫了什么,隔了不久,又不期然地抽出心底的知青記憶,讓它以不同的姿態(tài)面貌出現(xiàn)在新的文本中。在這個意義上,知青作家群將持久不衰。

[1]羅貝爾.埃斯卡皮.文學社會學[M].王美華,于沛,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62.

[2]梁麗芳.從紅衛(wèi)兵到作家:覺醒一代的聲音[M].香港:田園書屋,1993.

[3]馮牧.鼓起勁來,爭取文學創(chuàng)作的更大繁榮[N].文藝報,1982(2):13.

[4]王蒙.切莫擁擠在文學的小路上[N].中國青年報,1983-03-31.

[5]丁玲.走正確的文學道路[N].文學報,1983-07-07.

[6]夏衍.給一位青年作者的一封信[N].人民日報,1979-11-05.

[7]丁玲.生活、創(chuàng)作、時代靈魂:與青年作家談創(chuàng)作[J].文藝研究,1981(1):4-11.

[8]林森.多一些從事文學事業(yè)的人有何不好?:與韋君宜同志商榷[N].中國青年報,1983-01-16.

[9]王蒙.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談我國作家非學者化[J].讀書,1982(11):17-24.

A Study of the Rise of Educated Youth Writer Group in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Sociology and Digitalization

LIANG Li-fang
(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Studies,University of Alberta,Edmonton,Canada)

The educated youth writer group rests its fame on good-quality works by numerous writers with experiences of going and working in the countryside and mountain areas rather than on a few eminent writers.How has the educated youth writer group risen to prominence?How is 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places where educated youths worked mirrored in the writings?How many educated youth writers have

college education?Why have so large a number of educated youths desired of fame by taking up writing?Such a series of sociological questions defy general description.This paper attempts to probe into the educated youth writer group,esp.their rise to prominence from the late 1970s to the early 1980s by using some data from the computerized corpus so as to redress some errors stemming from the general description and to establish an empirical research perspective for vividly picturing the writer group which emerged in such a special historical context.

educated youth;the writer group;rise to prominence;literature and sociology;digitalization

I 206.7

A

1674-5310(2010)-05-0043-06

2010-07-28

梁麗芳(1948-),女,廣東臺山人,加拿大卡加利大學文學學士,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文學碩士和哲學博士,加拿大阿爾伯達大學東亞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和海外華人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畢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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