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興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北 武漢 430060)
論我國憲法權利體系一般條款的完善
魏新興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北 武漢 430060)
憲法權利一般條款用以表示國家對于憲法權利的態(tài)度,對于公民憲法權利的實現(xiàn)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我國的憲法權利體系中一般條款的規(guī)定內容缺乏完整性,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對國際人權公約的實施和公民憲法權利的實際享有。因此,借鑒國際人權公約和有關國家憲法的相關規(guī)定,可以從增補國家促進人權實現(xiàn)的義務、改善我國現(xiàn)行憲法權利設定的方式和明確憲法權利限制的目的與界限等三個方面對憲法的一般條款進行完善。
憲法權利;一般條款;國家義務;權利限制
憲法權利一般條款是憲法權利體系中的總綱,它作為憲法權利體系的指導思想,反映了憲法權利運行的精神、目的和價值,并貫徹于憲法權利體系之中,是指導憲法權利體系的建立、完善和發(fā)展的基本準則和原理。憲法權利一般條款用以表示國家對于憲法權利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國家義務,包括普遍原則、權利義務一致原則、不得濫用原則、剩余權利原則、必要限制原則等幾個方面的內容。檢索國際人權公約和西方憲法文本,它們大多把類似的內容列入憲法,表征憲法權利的固有性、崇高性和不可侵犯性。如果憲法權利體系缺乏一般條款的規(guī)定,這將是一種“結構性欠缺”①。我國現(xiàn)行憲法對憲法權利一般條款的規(guī)定主要見之于第三十三條的規(guī)定。也缺乏對權利進行推定的依據和對權利進行限制的目的和界限之規(guī)定。這些內容的缺欠影響到了對國際人權公約的實施和公民憲法權利的實際享有。因此借鑒國際人權公約和其他國家憲法對憲法權利一般條款的表述,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完善我國憲法權利體系的一般原則規(guī)定。
任何權利僅僅停留在憲法紙面上的確認還不夠,還必須在現(xiàn)實社會中得到切實的保障。公民憲法權利之所以與其他種類的權利(比如民事權利)有區(qū)別,就在于憲法上的基本權利是針對該國家而發(fā)生和存在,是一種排除公權力干預的消極權利或者說是一種“防御國家的自由”(freedom from state),體現(xiàn)出對權力進行限制的憲政精神②。既然從性質上來說,公民憲法基本權利是與國家權力相對應的,并由此構成憲法學上的一對核心關系(“權利—權力”關系),那么對公民來說所謂的基本權利,在另一方面,就是對國家來說的義務和責任。有鑒于此,國際人權公約對締約國國家責任和義務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F(xiàn)代世界各國的憲法文本中都有相關的條款來確立國家的義務。
隨著近代憲法向現(xiàn)代憲法的轉變,公民憲法權利的內容也逐漸擴大到經濟、社會和文化領域,并與公民個人以及群體發(fā)生直接的關系。于是,基本權利的功能,也相應地由傳統(tǒng)意義上單純的“抵抗權”開始向“保護請求權”轉變。因為,公民在經濟、社會以及文化領域的權利,僅僅由國家的尊重和保護是遠遠不夠的,更需要國家的積極介入和干預,需要國家進一步負擔起發(fā)展和促進的責任③??梢妵覍τ跈嗬牧x務就得包含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要求國家不去妨礙個人行使權利,不侵犯個人一定的權利;二是要求國家采取有效措施去保護個人的權利不受他人侵害;三是要求國家采取積極行動增強個人享有權利的能力,并向無能力享有權利的個人提供生存的必需品④。有鑒于此,國際人權公約又根據權利性質將其所對應的締約國義務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消極的不作為的義務,包括尊重有關權利、不得任意限制和剝奪有關權利和不得妨礙有關權利的實現(xiàn)。絕大部分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相對應的義務都屬于此類。另一方面是積極的作為義務,包括保障和促進有關權利的實現(xiàn),即國家有義務以其當前可供利用的資源,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才能達成這些權利的實現(xiàn)和享有,這就為國家設立了保障和促進這些人權的義務。絕大部分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相對應的義務都屬于此類。
我國于2004年修憲時將“國家尊重和保護人權”的義務在《憲法》第三十三條中表述出來,不僅顯示出修憲者對人權基本態(tài)度的轉變,更充分體現(xiàn)了黨和國家對公民基本權利的高度重視⑤。這是一個歷史的進步,但是與國際人權公約以及世界上其他有關國家憲法的規(guī)定相比較來說,我國憲法的關于人權問題的這一規(guī)定還缺乏相當?shù)耐暾?。從立憲或者修憲的科學性角度而言,既然2004年國家已經把“國家尊重和保護人權”義務的規(guī)定載入憲法,那么從憲法規(guī)范的完整性角度考慮,就應當把國家促進人權實現(xiàn)的義務一并寫入憲法當中⑥。另外,在2004年“人權入憲”后,人民總是習慣于提到國家尊重和保護人權的問題,往往忽略了公民在社會、經濟以及文化領域的基本權利需要國家予以保障和促進的內在要求。因為,公民以上這些憲法權利需要國家的積極作為才能夠得以實現(xiàn)。
總之,筆者認為,在現(xiàn)行《憲法》第三十三條第三款“國家尊重和保護人權”之后,應當根據立憲或者修憲科學性的要求以及人權公約對有關締約國義務的要求,增加規(guī)定國家在促進人權實現(xiàn)方面的義務。這不僅順應了國際人權觀念的發(fā)展趨勢,而且體現(xiàn)出變化了的“人權觀念”在國家對人權的義務方面的真切要求⑦。
縱觀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的憲法文本和規(guī)定,憲法對公民基本權利的設定大概有三種方式,即:列舉式,概括式和概括與列舉結合式。所謂列舉式,是指憲法對公民基本權利僅以列舉的方式加以規(guī)定。比如,《日本憲法》第3章從第13條到第40條詳細列舉日本國民所享有的各種基本權利,這就是典型的列舉式設定方式。所謂概括式,也指指引式,即只是在憲法中(一般是在“序言”或“前言”中)宣告承認某權利宣言中關于基本權利的規(guī)定,此外,在整個憲法中沒有關于公民基本權利的具體規(guī)定(或者僅提到個別權利)。如1791年法國憲法就是以1789年的《人權與公民權宣言》作為序言,對公民基本權利進行了全面性的闡釋和規(guī)定,而在憲法文本中卻鮮有具體規(guī)定公民基本權利的條款。所謂列舉加概括式,是指憲法除了對公民基本權利以列舉的方式加以規(guī)定之外,還以概括的、兜底性的語言確認那些未被列舉出的權利亦受保障的規(guī)定方式。最典型的代表要數(shù)美國,其以憲法修正案的方式規(guī)定公民的基本權利,其中第1條至第8條詳細列舉了公民的各項重要的憲法性權利,第9條和第10條則對公民基本權利的憲法保護作了概括性的規(guī)定。這是克服列舉式缺陷的方式,也可稱為“保留條款”。這種方式正是由于克服了“列舉式”和“概括式”兩者各自的不足,兼具二者的優(yōu)點,因此為現(xiàn)代多數(shù)國家所采用⑧。
就我國現(xiàn)行憲法對公民基本權利的設置方式來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一章沒有分節(jié),而是逐項(從第三十三條到第五十一條)規(guī)定了我國公民的各項基本權利。很顯然,這種對公民基本權利的規(guī)定方式,不僅沒有進行分類,而且在大體上是一條憲法規(guī)范規(guī)定一項基本權利,屬于典型的逐條立憲模式。這樣的立憲模式由于對公民基本權利和義務進行逐條規(guī)定,使得憲法權利類型內在結構邏輯不清,無法反映出權利的性質和內在的邏輯聯(lián)系;同時,這種逐條立憲模式,還使得對于公民基本權利的列舉顯得類型不清,導致某些憲法權利類型的缺失,致使基本權利的內涵不清晰、權利的性質不明確等問題,以上這些由于規(guī)定方式的缺陷所帶來的諸多問題,都不利于基本權利的實現(xiàn)。
憲法權利體系就其性質而言是一個開放的體系,其完善是一個逐步推進的過程。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政治的逐步文明、經濟的逐步發(fā)展和文化的逐步繁榮,人們必將不斷地提出新的權利訴求,從這個角度來講,試圖通過列舉的方式來窮盡一國公民所應該享有的各項權利無疑是癡人說夢。任何完美的憲法都永遠不能一勞永逸地完成公民基本權利的設定,而只能最大限度地加以保障和推進。一般意義上,只要是對人的生存和發(fā)展而言確需加以維護的權利,即便是憲法沒有列舉出來,憲法也應給予保護。這些權利就是所謂剩余權利,即國家憲法沒有明確列舉出來的權利,只要沒有明確授予政府,都是屬于人民的權利。從憲法理論上來說,憲法上規(guī)定的公民的基本權利只是公民應該享有的最基本的權利部分,因此這些基本權利也是其所應享有權利中的一部分,不包括公民由于自身發(fā)展而需要并不斷加以擴展的所有權利。實際上,公民生存和發(fā)展的保障更多是仰仗于“沒有列舉權利的條款”或“概括性條款”。憲法所列舉的權利并不是人所應享有的權利的完整列舉。
因此,對憲法權利的設定,應參考域外憲法權利的設定方式,根據權利剩余理論,將我國現(xiàn)行憲法中基本權利由單純的“列舉式設定方式”轉變?yōu)楦爬ㄊ胶土信e式相結合的設定方式,科學、完整地構建中國現(xiàn)行憲法的公民基本權利體系,從而使其更具可操作性。即在第三十三條后增加富有彈性的概括性條款——憲法所列舉的權利為不完全列舉,人民所應享有的權利不應理解為以所列舉為限。這種在憲法上“未列舉權利”(“未列舉基本權利”)或“概括性”保護條款,具有獨立的權利條款價值,在客觀上能夠起到限制公共權力的功能,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政治道德和政治原理。而且作為一種權利源泉,概括性條款不斷提供能夠滿足社會主體權利需求的根據與類型,缺乏這一總原則,憲法權利的列舉就是僵硬的,公民只能在列舉的憲法權利領域中獲取權利,未列舉的和立法時認識不到而在日后出現(xiàn)卻又不能及時補充于憲法中的那些權利就會出現(xiàn)爭議⑨。由此可見,在憲法權利設定中,增加“未列舉權利”或“概括性”保護條款,就不僅僅是一種修憲技術問題,更體現(xiàn)出國家在對待憲法權利態(tài)度上的轉變,彰顯出國家對人權的尊重、保障和終極關懷。
在論及人身、出版、言論、結社、集會、教育和信教等自由的時候,馬克思曾經有過經典的論斷,他指出,這些自由雖然曾被宣布為公民的絕對權利,但并不是毫無限制的,而總是在這些自由的前面加上相應的附帶條件,旨在說明其只有在不侵犯法律規(guī)定、其他人同等權利以及公共安全的條件下才是“絕對的”和無限制的;而正是這些限制性的附帶條件,才能使各種個人的不同自由得以協(xié)調⑩。無獨有偶,美國學者路易斯·亨金首先指出人權是人之為人的“基本的”、“絕對的”權利,它承載并體現(xiàn)著人之為人的尊嚴和其他重要人類價值,所以無論在何種條件下、出于何種目的,都不得對人權進行克減和剝奪。但同時,路易斯·亨金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人權不服從公眾關心的事情,并且這種社會利益(公眾關心的事情)又足夠的重要,那么,“在特定條件下,在有限的時間內,為了有限目的,在非此不可的一定程度上,可以犧牲人權”???梢娀诠怖娴目紤]對權利進行限制是必需的。因此,國際人權公約與各國憲法都直接和明確規(guī)定公民憲法權利可以依法加以限制。在當今世界各國,對憲法權利的任何限制必須有憲法上的依據,因為憲法權利是公民權利中最重要最基本的權利。
憲法權利不同于一般性的法律權利,它是作為基本人權(最基本的權利)而存在的。憲法在規(guī)定這個公民的基本權利的時候,一方面固然宣示了這些基本權利行使的范圍,但另一方面,在對公民基本權利進行限制的時候,更應該特別規(guī)定國家權力的行使限度和界限。憲法權利是針對國家權力的“權利”,具有排斥國家權力性的特點,即對國家權力作出否定性要求?。正因為如此,在對公民基本權利進行限制的問題上,不僅要有憲法依據,而且這種依據要具體和明確,在限制的內容和形式上都具有可操作性。相比之下,我國憲法對于公民憲法權利的限制更多的是體現(xiàn)出對個人權利擴張的防范,而沒有就限制的目的、界限、范圍和程序等內容做出明確的說明??梢哉f,我國現(xiàn)行憲法中的不少規(guī)定都存在諸多缺陷,使得現(xiàn)行憲法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一些限制已經超出了應有的界限和限度,致使公民的許多憲法權利難以實現(xiàn)、形同虛設。即便是出于“公共利益”(公益)的需要而需對公民的基本權利進行限制,也應該認識到:人的權利與自由的保障才是憲法的終極目的,基于“公共利益”的需要而對公民憲法權利進行限制并非最終目的,而僅僅是公民實現(xiàn)其自由和權利的一種手段,最終還是為了實現(xiàn)人的價值和尊嚴,所以,限制權利是一種積極捍衛(wèi)權利的基本手段?。
伴隨著國家社會、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等各方面的進步,憲政理念發(fā)生了重要的轉變,憲法權利也從最初的“對抗國家之侵害”轉變?yōu)椤胺e極尋求國家給付”,并形成所謂的“給付國家”理念??梢粤舷耄诳深A見的未來,憲法權利的內容也會日漸豐富和完善。但是,為了在憲法人權保障的最高理念指引下,使憲法權利的“實現(xiàn)”及其“限制”這個一體兩面的問題,能夠在法律制度裝置內得以完善的解決,就需要加深對憲法權利問題的研究?。只有對基本權利問題進行詳盡的論證,對憲法權利之限制問題進行周密設計,才能夠達到基本權利“實現(xiàn)”與“限制”之間的平衡。有鑒于此,筆者認為,在我國未來憲法權利條款的修憲實踐中,應當充分參考國際人權公約以及德國等憲法規(guī)定方面的成熟經驗,在一般條款中明確規(guī)定國家權力對公民基本權利進行限制的目的、限度及程序等具體事宜,以實現(xiàn)憲法核心價值的回歸,并且,從權利保障的角度而言,應當明確權利限制的目的,強調基本權利內核不得限制,在憲法文本中明示具體的限制條款,以防止法律對基本權利的不當限制,最終有利于基本人權的保障和實現(xiàn)。
憲法權利體系一般條款作為憲法權利體系的一般原則性規(guī)定或總綱性規(guī)定,它的完善首先確立了一個國家在憲法權利方面的最高道德,體現(xiàn)了國家對于憲法權利的義務。政權的政治倫理性要靠這一條款表現(xiàn),所有政治家都要表示按照對憲法權利予以尊重的政治理念去進行國務活動,當政治家不能尊重憲法權利時,他要依該原則承擔政治倫理和法律上的雙重責任?。其次,明確了對公民進行權利推定和對政府進行責任推定的根據,避免了公民只能在列舉的憲法權利領域中獲取權利,未列舉的和立法時認識不到而在日后出現(xiàn)卻又不能及時補充于憲法上的那些權利就會出現(xiàn)爭議的現(xiàn)象。再次,確定了公民憲法權利行使的范圍,國家權力限制公民憲法權利的目的和限度,以達致公民憲法權利“實現(xiàn)”和“限制”之間的平衡,最終保障和推進公民基本權利的實現(xiàn)。
注釋:
①⑨?徐顯明:《人權的體系與分類》,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6期,第95-104頁。
②陳新民:《德國公法學基礎理論》(上冊),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8頁;苗連營:《試論公用征收制度的憲法基礎》,載《河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第38-44頁。
③徐顯明主編:《國際人權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79頁。
④鄭永流、程春明、龍衛(wèi)球:《中國憲法應如何設置人權》,載《政法論壇》2003年第6期,第65-72頁。
⑤劉茂林、曾祥明、孫立建:《論憲法修正案對私有財產權制度的完善》,載《河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第49-51頁。
⑥劉連泰:《〈國際人權憲章〉與我國憲法的比較研究——以文本為中心》,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頁。
⑦國際人權法教程項目組編:《國際人權法教程》(第1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
⑧敖雙紅、蔣清華:《公民基本權利的規(guī)定方式和限制方式——以憲法文本為限比較研究》,《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劉建輝、張強:《論憲法公民基本權利設定方式的完善》,《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⑩?汪太賢:《權利的代價——權利限制的根據、方式、宗旨和原則》,載《學習與探索》2000年第4期,第82-87頁。
?[美]路易斯·亨金:《權利的時代》,信春鷹等譯,知識出版社1997年版,第6頁。
?吳家清、杜承銘:《論憲法權利價值理念的轉型與基本權利的憲法變遷》,載《法學評論》2004年第6期,第3-9頁。
?陳新民:《法治國家與人權保障之義務》,載《法治國家公法學原理與實踐》(下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9頁。
D9
A
1007-905X(2010)04-0131-03
2010-04-10
司法部重點課題(01SFB3009)
魏新興(1971— ),男,河南中牟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博士生,鄭州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 韓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