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長保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近代文化視域中的魯迅思想解讀①
郭長保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魯迅思想的形成有著極為深遠的近代文化和思想背景,可是長期以來我們并沒有把它放在近代文化背景中考察,而往往是置于“五四”新文化的背景下去審視,明顯形成了理解魯迅的文化誤區(qū),這是造成誤讀魯迅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造成今天的讀者難以讀懂他的作品的主要因素,即使魯迅同時代的許多知識分子也經(jīng)常因為對魯迅的誤讀而產(chǎn)生了對其思想的不理解。所有這些因素,增加了魯迅本人的“孤獨感”和“寂寞心態(tài)”。我們要想真正解讀魯迅,就須把他的思想置于近代文化視野中去透視。而其在新文化啟蒙背景中的文學作品又恰恰是對他早年留日時期形成的近代“憂患”理念的形象詮釋。
魯迅;誤讀;近代性;形象詮釋
魯迅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杰出最偉大的作家和思想家,既有被讀者贊嘆和欽佩的一面,但也有被讀者不斷誤讀的一面。這種誤讀可以說由來已久,從他作品和思想誕生以來就容易被誤讀。造成人們誤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把魯迅這樣一個充滿近代性色彩的思想家完全置于新文化背景中去解讀,是誤讀甚至是無法真正讀懂魯迅的重要原因之一。
探尋魯迅文化思想和文學思想形成的脈絡,不外乎兩個方面:其一是家庭和個人的,其二是社會的。但在魯迅那里,其個人家庭因素是隱蔽的潛伏的暗流,它并不明確體現(xiàn)在其作品中;而社會因素則是非常清晰而激情四濺的江河,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
從魯迅個人和家庭的原因來看,它典型地體現(xiàn)了清末中國社會傳統(tǒng)家族走向沒落和衰亡的特征。但這些因素只能說是深深地刺激了魯迅,或者說是對魯迅的人格形成和心理發(fā)展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使其對國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和認識,并不是形成魯迅早期思想的主要原因。促成魯迅思想形成的基礎是 1898年到南京水師學堂求學,這一時期的求學經(jīng)歷一方面使他接觸到了令其耳目一新的新式教育;另一方面則是晚清時期中國文人最為關注的維新運動。那時他首先接觸了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天演論》對魯迅思想的影響是深遠的,因為它開啟了魯迅思考和探索中國社會問題的大門,使其看到了人類社會和歷史發(fā)展的另一方面,儒家更不是道家思想所能解釋的一面。在維新運動的影響下,“救亡圖存”顯然是中國具有變革思想的文人所熱衷討論的政治話語。這些極為敏感的近代思想也是形成魯迅現(xiàn)實主義思想的重要因素。1904年,魯迅在日本的語言培訓學校弘文學院完成學業(yè)后,選擇了并不是滿清政府要求他學的醫(yī)學。原因很簡單,魯迅曾在《吶喊》自序中說:“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yè)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更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①因為他知道,日本的維新思想首先是從西方醫(yī)學而來的。魯迅這時的思想盡管還略顯幼稚,但也正是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學習期間的一次偶然事件即“幻燈片”事件,改變了他的初衷,促使他放棄醫(yī)學,走上了艱難的思想求索之路,試圖完成對國人靈魂的改造,而那已經(jīng)是 1906年的事了。
為什么說 1906年對魯迅來說特別重要,我們不妨看一看中國當時的現(xiàn)實狀況?!凹孜绾?zhàn)”宣告“洋務運動”徹底失敗,這給了已經(jīng)孤注一擲的滿清政府致命一擊,滿清帝國再一次陷入了絕望之中,這也促成了“維新運動”的蓬勃發(fā)展。但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的維新變法很快便走向了悲劇的結局。處在民族危亡的歷史時刻,有著“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傳統(tǒng)意識的中國文人怎么可能對此置若罔聞?于是一時間各種思想和言論甚囂塵上。魯迅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開始放棄學業(yè),把精力投入到了“救國”思想的探索方面來的。這也充分證明嚴復才是對魯迅思想形成影響最深的因素,特別是嚴復思想中那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弊病的審視精神對魯迅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嚴復 1895年 3月在《天津直報》上發(fā)表的《原強》一文中就說:“以富以強之機,而遷地弗良,若忘若存,輒有淮橘為枳之嘆。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國二人聯(lián)財則相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不足以與之,而民力民德有弗足以舉其事故也?!雹賱粝骶?《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嚴復卷》,河北教育出版社,第 551頁。維新思想家們的這些精辟言論,其實早已潛藏在年輕的魯迅的思想中,時機一旦成熟就會顯現(xiàn)出來。維新運動失敗后,流亡日本的梁啟超的思想境界也已經(jīng)與康有為不可同日而語了,尤其是梁啟超的“新民”思想,在當時的中國文人當中影響巨大,而且直接開啟了中國文學向下層社會啟蒙的先河,這些不可能不引起魯迅的關注。
正是在維新思想的影響和鼓動下,作為有著強烈救國思想和憂患意識的魯迅,早在 1902年到 1903年在弘文學院學習期間,就熱衷于對中國民族性和國民性的討論,并且在《自題小像》一詩中表達了他對祖國和國民的憂慮。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魯迅這時一面求學,一面閱讀了大量的西方名著和文學經(jīng)典,始終沒有放棄其救國和改造中國的夙愿,而在 1906年放棄學業(yè)后回到東京辦《新生》雜志失敗后,與其弟周作人致力于翻譯域外小說就是確鑿的證據(jù)。1907年開始發(fā)表于留日同鄉(xiāng)會創(chuàng)辦的刊物《河南》雜志上的文言論文《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等長篇論文,就更加鮮明地表達了他對祖國命運的關心和對中國國民陳舊思想的尖銳批評。
在《文化偏至論》中,魯迅認為:“近不知中國之情,遠復不察歐美之實,以所拾塵芥,羅列人前,謂鉤爪鋸牙,為國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語,征印度波蘭,作之前鑒?!雹凇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6頁、第 45頁、第 47頁、第 49頁。從這一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中國前途的深切憂慮;也是對晚清以來一次又一次改革失敗經(jīng)驗教訓的深度總結。
近代以來歷次改革失敗的原因究竟何在?究其根本是在強大的西方勢力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急迫和浮躁的心態(tài)。改革本身無可非議,但不對 19世紀以來的西方社會現(xiàn)狀和其賴以生存的近代人文精神以及思想基礎進行深入的研究和辨析,就會變成拾人牙慧的膚淺陋見,就無異于自殺。魯迅在文章的開頭指出:“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學之語,則引以為愧,翻然思變,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弗行,掊擊舊物,惟恐不力,曰將以革前繆而圖富強也?!雹邸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6頁、第 45頁、第 47頁、第 49頁。“曰物質(zhì)也,眾數(shù)也,其道偏至?!边@并不是救國之本,因為它只看到了西方之末。他認為:“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人既發(fā)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報枝拾葉,徒金鐵國會立憲之云乎?”④《魯迅全集》第 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6頁、第 45頁、第 47頁、第 49頁。在這里,魯迅所提倡的“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并非是對國民的輕視,而是指中國要想強大,就必須要重視“個體”,以重視人為第一要務。他在這篇文言論文中闡述得非常清楚,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是“個人之性,剝奪無余”。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還明確指出,西方近代以來,由于其破壞了傳統(tǒng)教會對人的束縛,隨著人的解放而來的是科學技術的發(fā)達與物質(zhì)財富的豐富,所以他們能迅速崛起,空前繁榮。當然他同時也深刻闡述了 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在繁榮背后隱藏著的深刻矛盾,即物質(zhì)豐富文化發(fā)達所帶來的弊端。正是在這樣的矛盾背景下,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等哲學家和思想家受到大家的重視,因為他們的哲學思想表現(xiàn)出試圖挽救物質(zhì)繁榮下人的精神衰落和頹廢的思考和努力。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西方社會已把尊崇物質(zhì)生活看成是人類的必然追求。“為汽為電,咸聽指揮,世界之情狀頓更,人民之事業(yè)利益。久食其賜,信乃彌堅,漸而奉為圭臬,視若一切生存之根本,且將以范圍精神界所有事?!雹荨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6頁、第 45頁、第 47頁、第 49頁。顯然,魯迅認為如果我們中國不加鑒別、不動腦筋地一味模仿和照搬,那就是文化上的偏至。
由此可知,這一時期的魯迅思想明顯地發(fā)生了變化,他的思想更加成熟、更加理性,其思想構架體系中最核心部分已經(jīng)建立起來,那就是推動社會發(fā)展的最重要因素是人,而“人”能不能起到改變社會的作用關鍵看是否有真正“人”的精神,正像他所說:“思索自由,社會蔑不有新色,則而后超形氣學,上之發(fā)見,與形氣學上之發(fā)明?!雹佟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8頁,第 68頁,第 439頁。如果不重視人的精神,就會被物質(zhì)所“囿”,應該說魯迅的這一見解是十分深刻的,這是魯迅根據(jù)中國社會現(xiàn)狀作深入思考的結果。特別是他談到了西方物質(zhì)文化對人的束縛,這和馬克思提出的“異化”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遺憾的是魯迅當時在西方的思想家中,僅僅注意了叔本華和尼采等人,而沒有涉及到馬克思。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正是他的這一深刻認識,加之 19世紀 20年代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使他在與瞿秋白這位馬克思主義者接觸以后,思想發(fā)生了迅速轉變,很快就成為了一個馬克思主義思想者,他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找到了與其思想認識上的契合點。
既然魯迅更重視“人”的精神,那么他后來形成“改造國民性思想”,是有其對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現(xiàn)實思考的基礎的,而且“幻燈片”事件成為其思想改變的導火線也就不是偶然的了。他把“治療中國國民的靈魂”作為救國的重要一步,是建立在其深思熟慮的基礎上的。為了喚醒麻木愚昧的國民靈魂,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之前的 1908年就發(fā)表了《摩羅詩力說》,而目的正像他所說的:“今則舉一切詩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者悉入之為傳其言行思維?!雹凇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8頁,第 68頁,第 439頁。既然魯迅介紹這些西方所謂的“摩羅詩人”的用意非常明確,那么,我們就無法證明他早年曾經(jīng)是崇尚浪漫主義,只能說浪漫主義的那種充滿個性的反抗精神是魯迅所欣賞的。并不是魯迅要提倡浪漫主義,而是浪漫主義是針對中國社會現(xiàn)狀所采取的有的放矢的辦法,這與魯迅一貫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并不矛盾,更何況魯迅本來就是一位極具開放心態(tài)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為形成獨具特色的“五四”現(xiàn)實主義風格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魯迅思想中關于改造國民思想精神的宗旨,即使是在“五四”新文化啟蒙的背景下,也沒有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改變。相反,辛亥革命后的社會現(xiàn)實更加強化了魯迅這一思想認識的合理性。所不同的是,如果說在民元前,魯迅主要是以理性精神辨析和思考,那么,在“五四”新文化背景下的文學革命,則促使他用文學的武器去形象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對中國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早在“幻燈片”事件之后,魯迅就有用文藝改造國民靈魂的想法,只是這些想法沒有得到別人的呼應而失敗。他能在辛亥革命后的絕望和頹廢中重新振作起來的重要原因是,陳獨秀提倡的科學和民主的精神是他早年所夢寐以求的理想,而以中國下層社會為啟蒙對象的“五四”新文化同樣契合了魯迅的追求。
所以魯迅寫他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看似偶然其實并不偶然,只能說錢玄同在某種程度上激活了魯迅的創(chuàng)作欲望。曾經(jīng)的失敗使魯迅仍然不能忘卻,他在《吶喊》自序中說:“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雹邸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8頁,第 68頁,第 439頁。但魯迅還是毅然答應了《新青年》寫白話小說的要求,這說明魯迅暫時的消極不等于頹廢,而這“孤獨”的思考,更是他思想走向成熟的源泉,使他對中國社會有了更準確的認識,因而,他才會在《狂人日記》之后有了一發(fā)而不可收的創(chuàng)作激情,這是源于他作為一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良知?!笆堑?我雖然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不能抹殺,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有?!雹堋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年版,第 441頁。這里的“他”,就是指金心異,即錢玄同。由此也可以斷定,魯迅在自序中所說的寫小說是為了敷衍朋友們的囑托也不是事實,只能說是他在為了砸碎那“鐵屋子”而呼喊。
他在《阿 Q正傳》第一章《序》中說:“我要給阿 Q做正傳,已經(jīng)不是一兩年了。”這就再一次證明了魯迅對中國國民思想特征的思考已經(jīng)很久了,也就是說他自從留日期間開始對國民性進行思考以來,從未停止過思索。只不過,那時他是用抽象的理論探討來表達,而新文化運動中魯迅是帶著感情和理性的思考完成了對中國近代以來社會問題的詮釋,而且體現(xiàn)得更為深刻、準確、成熟。不過,魯迅在 20年代中期,其尖銳的思想、辛辣的諷刺確實刺痛了許多文人,這是造就了魯迅作為一名永不屈服的斗士的一個重要因素,更是讓魯迅感到孤獨和寂寞的一個原因。當然,我們今天并非是為了贊美魯迅而批判他們。譬如“現(xiàn)代評論派”的陳西瀅、新月派的胡適、梁實秋等,甚至是支持文學革命的同一條戰(zhàn)線的“創(chuàng)造社”等進步人士也加入了圍攻魯迅的行列。如果說陳西瀅、胡適等人對魯迅的不理解還好解釋,因為他們所接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差異,注定了他們之間很難溝通。那么,同一戰(zhàn)線上的人也如此不敬地攻擊魯迅,又是為何呢?我們曾經(jīng)認為,追求浪漫主義和為藝術而藝術的“創(chuàng)造社”成員因為魯迅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其風格也存在較大差異,所以導致他們攻擊魯迅,其實事實并非完全如此。真正的原因是他們不加思考地把魯迅放在“五四”新文化背景下來審視,這顯然是對魯迅的誤讀。在這一點上,梁實秋到能較客觀地看待魯迅,比如梁實秋說到:“魯迅先生的文字,極諷刺之能事,他的思想是深刻而辣毒,他的文筆是老練而含蓄。諷刺的文字,在中國新文學里是很不多見的,這種文字自有他的美妙,尤其是在現(xiàn)代的中國。一般人,神經(jīng)太麻木了,差不多是在睡眠的狀態(tài),什么是非曲直美丑善惡,一概的冷淡置之不生影響。在這種情形之下,非要有頂鋒利的筆來刺激一下不可?!钡拇_,在當時那種狂熱的文化背景下,很多人是難以理解魯迅的那種冷靜的反省和對歷史的冷峻審視態(tài)度的。除了時代和文化背景以外,從《吶喊》和《彷徨》中的小說取材,也不難理解誤讀魯迅的原因。魯迅小說中以“五四”后新文化為背景取材的只不過《傷逝》等有限的幾篇,這就說明魯迅在其文學作品中也仍然延續(xù)著他對中國近代文化的思考,希望以此來警醒人們不要忘記歷史。他總是有著明確而深刻的危機感,這危機感主要是源于他的對中華民族的使命感,這是近代以來愛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的思想根源。當時的人們包括某些知識分子已經(jīng)在誤讀魯迅,在距近代文化已經(jīng)一個世紀的今天,我們能不能真正理解魯迅仍然是一個問題,更何況我們對中國近代的思想和歷史還知之甚少。而且不僅是誤讀,對許多年輕的讀者來說是讀不懂。從這一角度看,對魯迅的研究不僅沒有窮盡,而是剛剛開始。魯迅的深邃思想是“仰之彌高,鉆之彌堅”。
I210.96
A
1003—4145[2010]08—0043—03
2010-03-24
郭長保,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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