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黑色的硝煙彌漫天際,太陽在這黑色煙霧的籠罩下略顯浮動。鬼子為了占領(lǐng)這個名叫“雞蛋砣”的陣地,用騾子拖來了十門山炮。敵人的炮火把陣地幾乎翻了個個兒。

他們已經(jīng)堅守了三天三夜。犧牲戰(zhàn)友的尸體在七月高溫的烘烤下發(fā)出異味,吸引了一只饑餓的老鷹向這個方向飛來。排長舉槍向鷹瞄準(zhǔn),鷹俯沖一下,大概是發(fā)現(xiàn)了危險,便又高旋天空。瞄了瞄,排長卻又把槍放下了,他猶豫著是否值得為一只鷹去浪費一顆子彈。那鷹身子晃一下,知趣地飛走了。

一個排的戰(zhàn)士打得就剩了兩個人。除了排長,另一個是十六歲的娃娃兵。排長人高馬大,兵身材瘦小,一臉的稚氣。

兵念過洋學(xué)堂,讀了半載,去年背著父母跑來參軍。兵有文化,會寫詩,都是抗戰(zhàn)詩,很鼓勁。稍有點閑空,兵便寫詩。兵兜里裝了好多碎紙片子,五顏六色,大部分是撿來的煙盒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兵本來在宣傳隊,但主力部隊因為打仗減員過多,被補充到了一線。剛來幾天就碰到了這場硬仗。因為又瘦又小,大伙兒叫他“瘦干兒”。排長干脆叫他“干兒”,而且兩個字不連起來叫,他喊:“干兒?！笔莞蓛赫f:“排長占我便宜?！迸砰L嘻嘻一笑,說:“我這歲數(shù),當(dāng)你干爹,你不吃虧?！?/p>

這片刻的寧靜令排長全身放松,他解開褲帶開始撒尿,剛尿了個頭,卻又急忙剎住,拿過干空的水壺,擰開蓋子對準(zhǔn)壺口繼續(xù)猛撒。撒完,擰緊蓋子,朝瘦干兒說:“沒了水,這是寶貝?！笔莞蓛捍藭r正睜大眼睛盯著山下。他望一眼排長,生怕錯過什么似的又趕快把目光挪到山下。排長說:“別緊張,鬼子進(jìn)攻,先打炮?！笔莞蓛哼@才抹把汗水,一屁股坐到地上。

排長挖了一鍋煙,斜靠著坐下,裊裊起一股煙霧。吸完煙,排長開始數(shù)子彈,還有十二發(fā)。排長問:“干兒,你,還有多少子彈?”瘦干兒說:“五發(fā)?！迸砰L說:“都給我?！笔莞蓛耗ゲ渲盐灏l(fā)子彈掏出來,又一顆一顆過了下數(shù),遞過去,卻又懇求說:“給我留點吧?！迸砰L想了想,就又退給他一顆,說:“我一發(fā)子彈能換一個鬼子的命?！笔莞蓛阂е齑秸f:“我也……能?！迸砰L問:“你干死了幾個?”瘦干兒說:“一個?！薄跋关埮龅搅怂篮淖??！迸砰L說,“筆桿子不中,打鬼子得用槍桿子?！笔莞蓛盒÷曊f:“詩,也是武器?！迸砰L“噴兒”一笑:“什么濕啊干啊的,狗屁!”

這時炮彈呼嘯而來,排長喊聲臥倒,便把瘦干兒壓在了身子底下。一輪炮擊過后,排長從土里拱出來,從身下拉出瘦干兒,順勢摸了下他的褲襠,說:“我看看是‘濕還是‘干?！泵^,感覺濕漉漉的,罵道:“孬!”瘦干兒羞愧難當(dāng)。

鬼子屎殼螂似的又開始向前挪動。排長瞄準(zhǔn)射擊,果真一槍一個準(zhǔn)兒。瘦干兒看了排長幾眼,捂了捂胸口,按住那狂跳的“小兔子”,舉槍瞄了好半天,“叭”一槍,一個鬼子倒栽蔥。排長望眼瘦干兒,舔舔大拇指,摸出一顆子彈在手中捏了捏,撂個高兒,扔給他。瘦干兒子彈上膛,又捂了捂胸口,瞄半天,又一槍,又有一個鬼子倒栽蔥。

鬼子趴在石頭后面,停止了進(jìn)攻。

他們只剩一顆手榴彈了。

兩人開始后撤,但沒走出百步,又停下了——前面是懸崖。

鬼子從三面包抄過來。

排長說:“咱今天回不去了。你這孩子也真可憐,只有十幾歲?！?/p>

瘦干兒汪了兩眼淚水。

排長問:“怕了?”

瘦干兒咬著牙說:“不怕,塵土迷了眼?！?/p>

太陽漸漸暗淡了光澤,朝西天墜落下去。

排長摟住瘦干兒,感覺出他身體的輕輕顫動。

“干兒,咱爺倆一塊死,我陪著你,怕啥!”排長說著擰開了手榴彈蓋兒,“咱隊伍里沒孬種!”瘦干兒的牙齒打著顫,說:“我不孬?！迸砰L拉出了彈弦,慢慢地在手指上纏繞。瘦干兒忽然說:“排長,別浪費手榴彈,給鬼子留著……咱跳崖,興許還能活……”排長臉對臉望著瘦干兒說:“對,咱留個囫圇身子?！?/p>

排長向鬼子甩出了那顆手榴彈。

排長摟著瘦干兒走到懸崖邊。向下一望,瘦干兒閉了眼,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排長忽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吼道:“我說過,咱隊伍里沒孬種!”

瘦干兒說:“排長,我不是……排長……我蒙上眼睛……行么?”

排長皺皺眉,說:“行!”

瘦干兒又說:“排長,我還要留首詩?！?/p>

排長遲疑片刻,說:“也……行!”

瘦干兒摸出了碎紙片,又拿出了筆,坐在地上,開始寫詩。此時瘦干兒似乎鎮(zhèn)定了許多。排長那只大手一直搭在他脖子上,乜斜著眼望著那支鉛筆頭刷刷地急速滑動。寫完,瘦干兒把紙裝進(jìn)衣兜里,按了按?！班屠睆囊路纤合乱粔K布條,蒙在眼上,說:“排長,給我系上?！迸砰L邊系邊哽咽地說:“其實,你還是個娃娃啊!這樣,也不丟臉!”

瘦干兒囁嚅著說:“真的?”

鬼子涌到了山上,驚愕地望著兩個人。

疲憊的太陽即將結(jié)束一天的旅行,西方的山巒被陽光染成一片血紅。忽然旋起了一陣怪怪的風(fēng),風(fēng)無定向,踅過來踅過去,蒙在瘦干兒眼上的布條竟被風(fēng)吹得有些招展。

蒙著雙眼的小戰(zhàn)士和排長一起走向了懸崖盡頭……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那個叫瘦干兒的兵是我的四叔。三年前,我從平西抗日戰(zhàn)爭紀(jì)念館里看到了他那首寫在煙盒上的詩。我找到館長,把詩作抄寫下來。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在犧牲的那一刻

我蒙上了雙眼

同志們啊別說我怯懦

我只是不忍看

不忍看屬于我的最后一抹陽光

在眼前匆匆掠過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