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路
一
雜文這種文學樣式,命中注定需要“探險”;所以最好的雜文家,應該都是“探險家”。
如果一個作者,終生都寫“太平雜文”,終生都與“探險”絕緣,全部的寫作成為一種不“冒險”的歷程,當然,文章發(fā)表是容易的,稿費也好賺,但離經典意義上的雜文家,似乎還遠。
二
“探險”的雜文,往往具有“張力”。
“張力”這個詞,近年來被運用得很濫,什么“藝術的張力”、“情節(jié)的張力”、“人物性格的張力”等等,但含義往往混沌不清。
其實,我更愿意把“張力”詮釋為:“箭在弦上,一觸即發(fā)”的“緊張度”。一篇敢于“探險”的雜文,肯定是有“緊張度”的,因為它朝著一個相當敏感的區(qū)域,向著一個性命攸關的焦點,率先逼近事情的真相,毅然點破問題的本質。
有“緊張度”,是雜文的價值所在、意義所在、趣味所在。
譬如一次雜文征文,能出現(xiàn)一兩篇、兩三篇具有“緊張度”的文章,就會很精彩,很有看點。
三
“探險”,免不了是對政治題材而言。
政治,是大家的事;工農兵學商,東西南北中,都有“股份”,都關心。雜文避談政治,就是與世上最大的群體脫節(jié),就是對人人都持有的“股份”的一種漠視。
譬如政治中最熱門的“民主”二字吧,一路走來,總是磕磕碰碰,不太順當。這里面的“閫奧”,誰心里都清楚。國內一位有地位、有影響的學者,認為“民主是個好東西”的提法“不周嚴”,遂提出“民主是個不壞的東西”。福建宋志堅,對此感到“莫名其妙”,覺得“不錯”就是對,“不壞”就是好,說“民主是個不壞的東西”與說“民主是個好東西”,豈非同義反復?于是發(fā)表雜文《兩種“政治智慧”》進行質疑。他認為該學者是運用了某種“政治智慧”,類似于中國古代“三十六計”里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而且懷疑該學者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那就是“‘民主是個不好的東西——他不是說,民主與科學會打架嗎?他不是說民主也可以選出希特勒嗎?將這兩句話合起來就是‘不好不壞,不會像‘民主是個好東西那樣‘不周嚴了。”并指出:該學者這種“政治智慧”與一般所說的“政治智慧”,是“迥然有別”的。
宋文有兩種版本,一種點了名,一種不點名,我都讀過。這是雜文挺起腰桿、敢于在政治上“碰硬”的好例,它將“民主”問題上“吞吞吐吐”的“難言之隱”予以揭破,而且,說得有理有節(jié),富于政治智慧,讓人讀了,覺得:就是這么回事!
我稱這篇文章是“當代優(yōu)秀雜文”,而且是對宋志堅本人說的。我不會恭維人,說的是實話。
四
對理論的表述,也需要“探險”。
我與河南閔良臣幾年沒見,卻發(fā)現(xiàn)這位憨厚的漢子,其雜文創(chuàng)作已躍上一個新臺階。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們無法改變前方》是他在2009年9月發(fā)表的雜文,文中借“別克全新一代君越高級轎車”的前半句廣告語——“我們無法改變前方”,對人類社會的進程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大半個世紀來,我們一直相信我們可以‘改變前方,覺得人類歷史會毫無偏差地自動走向我們想象的社會,甚至還設置了一個人類最終目標?!薄昂孟襁B有位偉人自己都有所懷疑,在他的著作中,認為‘最終目標之后,也還會有矛盾,會有斗爭。既然如此,那人類社會的一些形態(tài)也就有可能還會有所改變,甚至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的改變?!?/p>
當文章寫到后面,把“根脈”連到魯迅身上,話就說得“透底”了:“自己并非一概否認有‘終極目標,只是這個終極目標就像魯迅所指出的一樣——他確切相信,自己的前方不過是墳”?!皠e說一個人,就是整個人類的最終前途,也只能是滅亡?!薄叭舾蓛|年后,當我們的太陽進入它的晚年,會極度膨脹,依次吞下水星、金星、地球等,然后收縮,成為一個‘黑洞——你說整個地球都被太陽‘吞了,人類的前途又在哪里呢!”
作者借哲學家卡爾·波普爾的話,給了相信“歷史決定論”的人以驚訝的臉色,說他們是“懶漢”,想找到一勞永逸的“方子”。
于此可見,“探險”,就是摸索著“說真話”。這種“真話”,不是“人不吃飯就會餓死”之類,也不是“不反貪官就會亡黨亡國”之類,而是人家不愿說、不便說、不敢說,但又頗為接近事實的話。
閔良臣此文,被向繼東選入《2009年中國雜文精選》。順便說說,向繼東也是雜文界一位有識之士,他的雜文選本也好,文史精華選本也好,隔三岔五,就有“探險”的篇章。
五
對具體案件的干預,需要“探險”,更是不言而喻了。
我之所以多次提到牧惠的雜文《走運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是感佩于這位老雜文家對生命的尊重、對正義的堅持、對平反冤案的執(zhí)著。河南一村民組長曹海鑫,在被歹徒追打時,取出獵槍自衛(wèi),雙方在奪槍中不幸走火,尋釁鬧事者中彈身亡?!班嵵菔兄屑壏ㄔ翰活檶嵡?判定曹海鑫‘故意殺人罪,處死刑。上訴無效。于是,這位一心為村民辦好事的村民組長硬是被處決了。”牧惠因此而感嘆曹海鑫的命運沒有楊乃武與小白菜好!
以雜文干預案件,作者雖不至于有“毀家亡身”之虞,但往往路途艱辛、結局渺茫。牧惠此文沒有成效,便是明證。但他在文中的呼喊,至今仍回響不絕:“既然能隨心所欲地屠殺曹海鑫,會不會有更多已死未死的曹海鑫呢?”“片面地要求‘穩(wěn)定而壓住冤假錯案的曝光,只有利于貪官污吏在黑箱作業(yè)中殺人、殺人、再殺人。”
果然,又是河南!如今——隨著那里的趙作海冤案浮出水面與被平反,曹海鑫冤案理應有重新審理、撥亂反正之可能。但其尸骨早已化為灰燼,事件也早已落下帷幕。除了他的家人、鄰人、友人,還有誰能記得他、替他說話?
應該還有雜文!雜文不忍心忘記他,雜文不可能忘記他!
我相信這篇“探險”的雜文終會降生。但,前面橫亙著數(shù)不盡的艱難,也是可以預料的!
六
“探險家”不是職稱,“探險家”是“譽稱”。敢于“探險”的素質,是人生經歷造成的,也與個人的膽識有關。
譬如,四川黃一龍的雜文,幾乎篇篇都在“探險”。2009年一年里他發(fā)到我電子郵箱的雜文,每次我打開閱讀,都能眼睛一亮。特別是那篇以1957年春天在北京的親身見聞,披露當年《文匯報》冤案形成原因的文章,是一篇大雜文、好雜文。作為《文匯報》一員,我對黃先生從高尖的視角關注這張報紙,同情知識分子命運,以及運筆中的“探險”精神,表示由衷敬佩。又為最終沒能經過我手發(fā)出此文,深覺遺憾!
2009年夏天,黃一龍的另一篇拼上大樣、翌日見報的雜文,突然被抽下來。(這是一篇題材重要,立論嚴密,史料翔實,很難反駁的,具有盛大氣象的雜文,因為題材敏感,沒能發(fā)出。恕我在此賣個關子,隱去內容與題目。)他得知消息后,發(fā)“伊妹兒”給我說:“保存起來,將來收集成一本書。”隔著關山千里,我可以想象他無奈而堅毅的神色。
這就是“探險家”的風骨:百折不撓!
在中國,像這樣不避“斧鉞”、敢于“探險”的雜文家,真是不少。敢于“探險”,最后又能“有險無驚”,全身而回,這應該是一門學問、一項藝術,有時也是一種運氣。
作者要善于保護自己,整個社會也要建立保障機制。全部的理由只有一個:人才難得!
七
我編過詩歌、編過散文、編過小說,但都沒有像編雜文那樣,隨時面臨著“險境”。
“伸頭一刀,縮頭躲過,變換詞句,重新冒頭”——便是這種“險境”的寫照。
如果有來生,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職業(yè),我依然會選擇編雜文。這種“伸伸縮縮”的“探險”生涯,太有意思了!
插圖 / 以筆作刀槍 / 奧古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