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玉增
王諾研究生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報社當記者。報到的第一天,照例是在社長引導下認識新同事。從社長到打掃衛(wèi)生的吳大媽,王諾拿著本子努力記著人名。作為剛走上社會的新手,王諾曾蒙工作多年的師兄教導。師兄告訴王諾,剛開始工作記人名很重要,當面能叫對稱呼,人家就會覺得受到尊重,與你的關(guān)系自然也會更近一步。報社不算大,大概也就二十多人,王諾都記下了。
回到辦公室后,王諾認真地對照本子把人名再溫習一遍。被安排指導王諾的李編輯看到王諾認真的模樣,笑了一下,對他說,其實,我們這里還有個編外人員呢。王諾很奇怪地問還有誰呢?老唐啊。李編輯笑著說,其他人你不記得沒關(guān)系,老唐可重要了,不記不行。辦公室里聽到他們對話的同事都笑了。
這是老唐第一次非正式地進入了王諾的視野。工作久了,王諾也就慢慢了解老唐的情況了。老唐確實“不記不行”,他的工作是給報社跑腿,送信件,搬東西什么的,雖然是臨時雇用人員,但他是報社里要經(jīng)常接觸的人。王諾報到的那一天,老唐正好外出為社里搬報紙去了。
老唐實際上不老,年紀還不到四十。他寬臉粗眉,看起來人顯得老態(tài)了一些。也不知道是誰先叫老唐的,后來大家也都以此相稱了。老唐家在農(nóng)村,原本種著幾畝地,生活平淡無常。他家鄉(xiāng)很多男人外出打工時,老唐不為所動,侍弄土地是他的樂趣。事情后來發(fā)生了變化,原因是他結(jié)婚了。老唐媳婦比他小了十多歲,這個婚結(jié)得不容易。期間經(jīng)歷了一番奮斗的歷程。按老唐的說法是,都夠報社里的記者寫一本書了。老唐說這話的時候,瞇起的眼睛里都是幸福。不過,也是這幸福感覺讓老唐決定從農(nóng)村走出來,自己苦苦就罷了,可不愿媳婦跟著他受苦。家鄉(xiāng)男人外出打工,在年節(jié)都會給媳婦帶些衣衫,生活用品之類,老唐覺得自己也不能少。如果他呆在老家,幾畝田地種出來,兩個人吃是夠了,但想要有零花就困難。所以,老唐就出來了。按說,老唐也不夠聰明,不懂得找同鄉(xiāng)介紹工作,他也沒有文憑,雖然讀過幾年小學,但那只能讓他認些字。開始他一人在城市里跑,很吃過一些苦。老唐不愿回憶這段經(jīng)歷,當王諾好奇地問他時,他只說,還是城里好,城里人好,找著吃總不會困難。
老唐的運氣好起來是因為碰到了社長。那時社長因為車子意外壞了,于是他和一群人排隊上公交,但這時前面有個人嚷著上錯車了然后向后推擠,實際上是想造成混亂的擁擠場面,好讓后面的同伙下手。老唐看到一只手探入一個男子(那時候,還不知道他是社長)的口袋,摸出了一個錢包。老唐拍著社長的肩膀喊了一句,大哥,你的錢包被偷了。社長一愣,馬上回身揮手從小偷手中搶回了錢包。眼看到手的“生意”被攪沒了。小偷很生氣地往老唐臉上揍了一拳,然后跑了。鼻血從老唐的鼻孔里突突地冒了出來。社長馬上把老唐送到醫(yī)院,他很感激老唐,錢包里錢不多但有很多卡,被偷的話補辦起來非常麻煩。社長了解到老唐的困境之后,想到報社里還需要一個不需要多少文化的勤雜人員,他見老唐老實又有正氣,就雇下他。老唐就這樣開始了他口中“穩(wěn)定”的報社工作生涯。
老唐很喜歡王諾,特別是他知道王諾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之后。有時候,他愿意單獨在王諾面前提起自己存錢娶媳婦的艱難和幸福的過程,他小時就沒了父母,常常好的不敢穿、好的不敢吃,終于靠自己的力量把媳婦給娶上……但老唐更多的感慨是:城里比老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城里人也非常好。出來之后,他長了很多見識。他告訴王諾,眼下自己算是“穩(wěn)定”下來了。下一步就把媳婦也帶出來,讓她見見世面。他對王諾說,好歹也要讓媳婦知道怎么用馬桶吧。
王諾不知道老唐的信心來自哪里。作為一個中文系畢業(yè)的研究生,王諾對自己的前途還覺得很漂浮,而老唐只是報社一個臨時勤雜人員,就相信自己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而且他還樂觀設(shè)想著下一步。
老唐原來住的是報社的儲物間。后來他在離報社不遠的一塊廢棄空地里搭起了一個木棚。正式“喬遷”的時候,他想請大家到外面小吃店喝喝酒,但大家都知道老唐沒什么錢都善意地推辭了。老唐獨獨硬拉住王諾,并在酒桌上告訴他,馬上就把媳婦接過來。說到做到,他很快就向社長請了假,回鄉(xiāng)下了。
報社里連著好幾天沒見著老唐。忽有一天,老唐來到報社,身后跟著一個澀澀的女人。女人臉上紅紅的,看上去很年輕、純樸,她一直躲在老唐的背后,見到生人就不好意思地低頭。報社同仁們想不到老唐居然能娶到這么一個漂亮的女人,紛紛恭喜他。那天老唐的臉上紅仆仆的,像喝了很多酒,看上去年輕了不少。
兩個人在城市生活,憑老唐那點臨時工工資顯然比較緊。好在他們的生活要求不高。不久,在李編輯的幫助下,老唐在一家洗衣店為媳婦找了一份工作。那段日子,老唐非常高興,走路兩腳生風就要飄起來。他不知多少次在王諾的面前提起他印象里的城市:城里真好,城里人也好。讀書不多的老唐也就記住了這個“好”字,并把它一次次地運用。老唐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讓報社同仁感嘆,還是老唐適合城市生活,活得瀟灑。
過了幾個月,王諾在一次采訪結(jié)束后路過老唐的棚房,想去看看他。他在門口喚了幾聲,門里很快走出一個女人說,老唐去報社了。王諾突然驚覺這就是老唐帶到報社的媳婦。她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一個樣,上身的卡布毛纖衣服,下身的開口牛仔褲,已經(jīng)是城里女人最近流行的裝扮了。她和王諾落落大方地對話起來。他們聊起了農(nóng)村的一些事,聊到老唐的一些趣事。要不是一個婦女過來喊她去洗衣店,他們估計還會聊得更久?;貓笊绲穆飞?,想起老唐曾經(jīng)說過的話,王諾感慨萬分。這個老唐,仿佛就是屬于這個城市的。
不久,王諾被社里派駐北京采訪,呆了半年時間。他回報社時,給同事們都帶了禮物,給老唐也帶了一份。分禮物時,報社里沒有看到老唐。他問起老唐時,同事們眼中都有點異樣。李編輯悄悄告訴王諾,老唐這幾天都在家呆著呢,他媳婦跟人跑了。王諾吃一驚。從李編輯的口中,王諾了解到,老唐的媳婦在洗衣工作中不知怎么和一個年輕的打工仔好上了。他們約會的時候,不小心被老唐撞上了。老唐生了很大的氣,像家鄉(xiāng)的男人一樣狠狠地揍了媳婦一頓,這是他這輩子的第一次,平常的日子里,他對媳婦寵得不行,連一根汗毛也不敢動。據(jù)說,他媳婦在挨打時一聲不吭。而老唐卻哭了個稀里嘩啦。第二天,他媳婦就跑了。
王諾突然很想去看看老唐。當他走到老唐的木棚門口時,發(fā)現(xiàn)老唐正對著門坐著,見到王諾,他的嘴角撇了一下,似乎要哭,但又忍住了。王諾在老唐旁邊坐了一會兒。他沒有說上話,因為老唐一直向他嘮叨著:我不該帶她進城的,我不該帶她進城的……
過了幾天,老唐辭職了,說是要回老家。社長和報社同仁們嘆惜了一陣。但事情也就這么過去了。
兩年后,王諾到城里一個外來打工人員聚集的地方采訪,他在居委會主任的陪同下走進了一個小區(qū)。遠遠地,他看見一個人拉著一輛板車在收破爛,模樣很像老唐。等走近了一些發(fā)現(xiàn)真是老唐。居委會主任見王諾盯著老唐,他怕給記者留下不好的印象,就對王諾說,這個收破爛的也夠可憐的,聽說老婆跟人跑了,他想通過收破爛挨家挨戶找他老婆。我們也是出于同情……平常,我們是不允許這些人進社區(qū)的。
王諾看到老唐的頭發(fā)上粘了很多白灰,這使他看上去像老了十歲,像個真正的“老”唐了。等老唐快走近的時候,王諾側(cè)過身隨口說,這里的景色不錯啊。居委會主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們的側(cè)面是一條散發(fā)著臭氣的小河,不過河的對岸長著一棵石榴樹,上面開了些粉色的花骨朵。他想,記者也許說的是它。于是他說,這樹在這里長得并不好,我在農(nóng)村見過的石榴樹,花開得可茂盛了呢。他不知道,王諾的心里正洶涌著一陣陣的悲傷,等到板車吱呀的聲音離開很久了他才慢慢回過頭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