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明
每年的父親節(jié),一定會給父親打個電話,或是請他飲茶,或是請他吃頓飯。有時想帶點父親喜歡的小禮品,卻懶得動手,便塞給老父三五百:“爸,飲茶也好,做麻將本錢也好,輸了算我的,贏了歸你!”老父必定開心,笑聲震耳。
這樣的父親節(jié)如今不再。
父親是今年清明去的。去得匆匆,從進醫(yī)院到去世,僅僅十五天。當他的心電圖呈一條直線時,天上雷雨大作,我在風(fēng)雨中送父親進太平間,天地與我同哭。
之后,每一個清晨,我想起的第一個人就是父親。撕去五月的日歷,我想到父親節(jié),竟不堪重負,夜夜失眠,著著實實地在床上躺了十天。期間迷迷糊糊發(fā)高燒,腦子里不斷重演和父親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往事。父親節(jié)前一天,我半夜起來,在房里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挑了一堆父親喜歡的東西:鐵觀音茶、人參丸、深海魚油……下意識是要送給父親過節(jié)的。禮物辦齊,大哭了一場。物是人非,父親節(jié)的禮物,連同“HappyFathersDay!”如今還可贈與誰?我始終不肯接受,今年的父親節(jié)我已沒有了父親!
而且,以后所有的父親節(jié),我也不會再有父親。
有父親的時候,不覺得父親節(jié)有什么特別,總是馬虎,圖省時省力。沒有了父親,一想起,就覺得父親節(jié)多偉大、多重要,應(yīng)該為父親花一整天、花一個月。從來沒有為父親過過一個隆重的父親節(jié),是我的終生之憾!
世上有一百種人,便有一百種父愛。父親愛我,愛得世上絕無僅有。在他的眼中,女兒就是一個地球,一個宇宙。女兒僅是一介書生,以筆為生,在父親眼中,卻如此神圣。憐惜女兒錢財?shù)母赣H有的是,但連同女兒的時間、精力都憐惜的父親唯我獨有。
每次回家看父親,吃完飯就想多聊一會兒。父親總說:“晚了,快回家,明天你還要上班。爸知道你忙,回來吃個飯就好。”
母親急忙嘮叨:“哪有這樣的爸,趕女兒走?!?/p>
父親總瞪著母親說:“你不知道女兒忙,時間金貴?”
母親不曉得父親的一番情意,我卻深深領(lǐng)情。
讓我難受的是每次打電話給父親問安,還沒開口,他就搶話:“玉明,別太拼命,功夫長過命。爸總擔心你的身體,別太累。好了,你別煲電話粥了,爸知道你心中有爸。”啪,電話掛了。
七年前,我婆婆去世,剩下老公公一人。公公一輩子由婆婆伺候,連電飯煲也不會用。我和先生天天兩頭跑,給公公做飯。退休在家的父親知道了,主動請纓,由他陪公公住。父親原先在工廠大小也是個官,卻天天不恥躬身,為我公公做飯、洗衣甚至端洗腳水。去年,公公老年癡呆癥發(fā)作,走丟了好幾回,我們無奈,只得把公公送回鄉(xiāng)下。此時父親已是肺氣腫、哮喘、高血壓等多病纏身,卻不放心公公,陪他到鄉(xiāng)下住了一個多月。
父親去了那個遙遠閉塞的小村莊,最令我難受的是父親的“工作匯報”:
“噢,爺爺尿尿,整個房子都有一股味。我用洗潔精刷了,還噴了花露水,現(xiàn)在一點味也沒有了……”
“我今天騎單車到圩里,給爺爺買早餐,哈哈,他吃得很開心……”
其實,我在鄉(xiāng)下請了專人看護公公,這些活用不著老父去做。我跟父親講一百遍這樣的道理,一百遍都是白講。終于有一天,鄉(xiāng)下來了電話,才知差點兒出了大事。
父親給我解釋說,他只是想用輪椅推爺爺去圩里喝茶,因為爺爺很久沒出去喝茶了。他真的沒料到,推到半路,哮喘發(fā)作,雙雙讓人家救回村子……
我拿著話筒的手在顫抖。我真的不敢想下去,加起來一百五十多歲的兩個老人,一個哮喘,一個癡呆,擱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鄉(xiāng)間路上會有什么結(jié)果。
父親聽我半天沒說話,像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小心翼翼地說:“玉明,讓你受驚了?嚇著你了?都是爸不好,老了,不中用了……”我抽搭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不,爸爸,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去做的,只是你不能有事的……”
所有認識我公公的人,都說公公命好,有這么一門好親家。只有我心中清楚,父親所做的一切,全是為我。此心此情,我無以為報。去年年底,父親中風(fēng)住院,我陪護。在那個灰暗的陰風(fēng)颼颼的急診室,父親掙扎著坐起來,向我一一交代后事。我緊緊拉著老父滿是青筋的手,生怕一放松,就真的沒有了父親。我哭著罵他:“胡說什么!爸,你命長著呢,好多福還沒享,至少女兒還沒認真孝敬過你,你舍得走,舍得女兒難受?”
爸兩行濁淚橫流。
爸病情穩(wěn)定后,我又趕上出差。千里之外,夜夜難眠,只求上天保佑我父。
上天真保佑我,父親好得出奇,原來不靈活的手腳,竟好得一點后遺癥也沒有。爸出院時拍了個CT片,醫(yī)生說,從片子看沒有血栓跡象,恐怕不是腦血栓。
沒想到不出半年,老父再度中風(fēng),而且并發(fā)肺心病。父親入院的第二天,我就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拿著病危通知,我失魂落魄地開始罵自己:多年來勞碌奔波,為小家庭,為小女兒,卻極少顧及老父親。覺悟已晚,只好拼命補償,天天跑醫(yī)院,擠出每一分鐘陪父親。
每次到病房,看著插著氧氣管、食管、尿管、針管的父親,我的心如刀絞。我趴在老父的耳邊叫:爸,玉明來了,我是玉明……
父親努力睜開眼看我。他已不能說話,我們對望著,千言萬語,盡在眼中。
父親臨走前兩天,突然好轉(zhuǎn)。我?guī)畠喝タ此?。老父指著我的手袋,我忙把紙筆遞給他。他在紙上畫了大半天,終不成字。大哥干過公安,有經(jīng)驗,猜測了半天,認為是“不要浪費”四字。
我問父親是否此意,父親點頭。
哥說,爸不想我們?yōu)樗敲炊噌t(yī)藥費。
我知道,除了這層意思,父親還怕我天天跑醫(yī)院,浪費太多時間,太勞累。
其實我應(yīng)該內(nèi)疚。明知老父已風(fēng)燭殘年,還讓他為我操那么多心,我又曾為父親做了什么?以為給老父三五百元,以為給老父買這買那,就是孝順,多么的愚蠢!其實我最欠的,是給父親時間,多陪著他,說個親熱話,做些開心事。
悔之已晚。去年覺悟了,想帶父親到英國走走,看看小妹。誰料工作太忙,拖拖拉拉,手續(xù)辦了半年沒辦好,父親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已經(jīng)無法出遠門。更改計劃,去香港吧!母親一再聲明,父親其實走路已經(jīng)很艱難,絕對游不了香港。于是大哥出了個主意:香港游不了,去澳門一天,小澳門,不需要走路。結(jié)果旅游票還沒買,父親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父親帶走我多少遺憾,留下多少我無法償還的心債!
(趙楠摘自學(xué)林出版社《中國60年(1949—2009)抒情散文100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