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師小事
20世紀50年代,北京流傳著一位國畫大師的故事。事情極小,不傷大雅。只因是聽來的,還是放下名姓不提。
歐洲兩位畫家來訪,要求會見大師。大師德高望重,兩位不好空手前往。翻譯陪同上街到了花店,好花俯拾皆是,兩位畫家一看價錢,都不出聲。最后買了一盆凍海棠,連盆三兩毛也。海棠品種甚多,這一種瑟縮可憐,經(jīng)霜不長,因得土名——凍海棠。
翻譯心里過意不去,婉轉(zhuǎn)介紹大師不但把蝦畫活了,更常畫花卉,見過名花無數(shù)。自家培養(yǎng),亦多名種。兩位畫家答道:“這海棠是我們民族的珍貴之物,拿這送老人是最高的敬意?!?/p>
翻譯自無話好說。
到了大師家里,兩位畫家奉上盆花,翻譯注意到大師正眼也不看。落座交談,漸漸地歡喜起來。大師從案頭一個竹編笸籮里,揀出一把鑰匙,起身打開靠墻紅漆大櫥。櫥中又分格子,有小柜,有抽屜。格子上又有一笸籮,大師又揀出鑰匙,打開一個小柜。柜中又有一笸籮,盛著花生二三十枚。大師端出來,一一鎖上,然后招呼兩位畫家食用花生。
翻譯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幫著待客道:“請吃花生,這是我們最高的敬意?!?/p>
圓滿
北京市文聯(lián),成立于開國之初。定制長方橫條徽章,鐫刻紫銅紅字,別在胸前。不久,就不作興了。也許有什么規(guī)定,改用了小本頭的工作證。
市文聯(lián)眾副主席中,有表演大師梅蘭芳。主席、副主席都是榮譽職,梅蘭芳從不到會,到來也無公可辦。
約在1954年,在中山公園開第二次文代會。清早,梅蘭芳穿灰嗶嘰中山裝,挺括齊整,容光照人。不知怎么想起來,別上橫條徽章。他職銜甚多,社會活動也無暇日,是不是日常更換穿戴,務求體統(tǒng)合適?小小市文聯(lián)的這一枚徽章,又早已不用,如何也還保存著?
小車停在公園門口。梅蘭芳雍容地經(jīng)過長廊,穿草地,走進中山堂會場,坐上主席臺,卻發(fā)現(xiàn)徽章失落了,想是換裝時別針沒有別牢。他婉言告訴秘書長王亞平,情詞懇切,王亞平竟不便回答是廢物,回頭吩咐找找看。會務組立刻派人做一番大海撈針。
當時剛開過國人皆以為新鮮的全國人代會不久。休息時,梅蘭芳細言細語會上選舉盛況,到會代表多少多少人,選票多少多少張,一檢票,少了兩張……
坐在旁邊的曹禺“哦”了一聲,表示驚訝。
還好,細找一找,夾在票箱縫里了,全票通過。
說著徐徐回頭,環(huán)顧左右,謙謙頷首,說:“差兩票,倒也不要緊??删筒贿@么圓滿了?!?/p>
“圓滿?!辈茇p輕應聲點頭,似放下一片心。
其實這事件,早已作為會場花絮登過報,曹禺也是人民代表,是在場投票的人。大師們謙和如此。
圓滿。百分之百。全票通過。連棄權(quán)也沒有。這是梅蘭芳當時的誠。
體大心細
20世紀50年代初,新拍了幾部戲曲舞臺紀錄片,在電影局小放映室里試映,應邀來觀看的不過二三十人。
快開映時,進來一位胖大男人,面容光潔,導演立刻起立迎接,讓其坐頭排中間。胖大男人躊躇不前,選擇第二排側(cè)邊坐下。導演再讓再請,胖大男人再辭再謝。只見他笑容可掬,下巴顫顫搖動,間或扭扭圓胖脖子。
這一位是程硯秋。
片間休息。程硯秋看身旁坐著一位少年,光頭,穿藏青學生裝,薄底圓口鑲皮邊青布鞋,是梨園子弟打扮,便問道:
“貴——”改口“——你是哪位?”
“李小春?!?/p>
“哦!”程硯秋略偏頭略扭脖,似領悟,“報上常見你的名字?!边@話在新中國成立后已不時興。
李小春唯唯。隨著問了問父兄近況,李小春正坐正色一一回答。
程硯秋也正色打聽拍片時,先比畫再配唱,還是先唱再比畫?還是兩樣一起完成?
導演聽見了,回過身來回答:“還是先拍動作,再配音。特別是小春他們的武打戲,要不,效果不好?!?/p>
程硯秋連連稱是,胖大臉盤連搖下巴帶扭頭,說:“要不,不那么圓滿了……”
這里,又來了“圓滿”。
又說:“……鏡頭老得轉(zhuǎn),唱了倆字,轉(zhuǎn)過去了,還唱不唱……”商量道:“還得比畫是比畫,唱,怕得一氣兒唱下來……”
導演說:“程先生深有體會?!?/p>
原來程硯秋早已拍過紀錄片了,李小春倒是頭一遭。大師卻一路以生手口吻和小輩商量。
程硯秋豪飲的傳說不少,好比說別人見他席上不大動杯筷;單找他干杯,他立刻應戰(zhàn),但要小杯換大杯;找他干一杯,他要連干三杯,等等。這豪飲本領,面上看不出來。喜食奶油蛋糕,倒是看得出來的。
(陳小東摘自中國工人出版社《林斤瀾散文經(jīng)典》一書,黎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