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曼•阿列克謝
謝爾曼?阿列克謝(Sherman Alexie),1966年10月7日出生,美國作家、詩人和電影制片人,偶爾也客串一下喜劇演員。其大多數作品講述的是他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美洲印第安人的經歷。
阿列克謝迄今已出版11部詩集、4部長篇小說、3部短篇小說集和1部小說及詩歌文集。作品被譯成法語、捷克語、日語和中文等10多種語言?!兑粋€印第安少年的超真實日記》(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睺ime Indian,2007)是部自傳體的成長小說,取得了巨大的商業(yè)成功,并榮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青少年文學獎。
2009年,阿列克謝的文集《戰(zhàn)舞》(War Dances)出版,作品由23個短篇小說和詩歌組成,涉及了從育兒經到“9?11”的廣泛主題,榮獲2010年筆會/??思{小說獎。
阿列克謝現居住在西雅圖。
——編者
我的卡夫卡行李
幾年前,從洛杉磯旅行回到西雅圖家中時,我打開包,在角落一只臟襪里發(fā)現了一只死蟑螂。真糟糕,我想,我們被侵犯了。隨后我把衣服、圖書、鞋子和化妝品扔進手提箱,把它運過車道,把里面的東西倒在人行道上,準備踩死其他帶回來的蟑螂。但是只有一只死蟑螂,已經硬掉了??粗稍谌诵械郎?我湊近它。它的四肢蜷縮在身體下,頭被擠壓得變了形??杀?是的,可悲。還有誰比沒有同類的蟑螂更孤獨的嗎?我嘲笑自己。我同情一只死蟑螂。我想知道它的故事。它是怎樣進入我包里的?在哪里?在洛杉磯的賓館里?在機場的行李運輸中?它不是來自我家里。我家已經有15年沒有這些小壞蛋了。那么這個小害蟲是從哪里來的呢?它聞到了包里的美味——我的麝香除臭劑或者一些巧克力塊碎屑——然后爬進來,只是時運不濟,被衣服塑膠套壓死?它死的時候感到害怕嗎?它感到與世隔絕、生死未卜的恐懼嗎?
征兆
去年夏天,作為應對我正遭受的各種過敏癥的反應,我的右耳里面泛濫著保護性的液體,這使我感到困惑、害怕和無著落。我的過敏癥狀從沒有這樣嚴重過。我的那半邊耳朵幾乎聽不見他媽的任何聲音,所以為了能聽到我那兩個八歲和十歲的兒子在說什么,我得轉過頭去。
“我們很餓,”他們說,“我們一直在對你說話。”
我很尷尬。
“如果是媽媽的話,這會兒她應該已經讓我們吃飽了?!彼麄冋f。
他們的母親帶著自己的母親兩天前去了意大利。我和兒子們將要享受男人們的一周,到處都是臟襪子、攀巖墻和難以吞咽的意大利面食。
“你要做些什么吃的?”兒子們問,“你為什么還不做飯?”
他們在玩的時候我正躺在長沙發(fā)上看書,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有點失聰了。所以在那一刻,我只會輕微地責備我的過敏癥。
隨后我回想起進入急診室的那名男子,因為他意識到他正失去大部分聽力,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醫(yī)生檢查了他的一只耳朵,看到了一個障礙物,用鑷子伸進去,夾出一只蟑螂,隨后又伸進另一只耳朵,夾出一只更大的蟑螂。你知道耳垢對蟑螂來說是美食嗎?
我為兒子們做飯——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免得自己愧疚——把家打掃得干干凈凈。隨后我走進浴室,站在鏡子前。我以古怪的角度扭轉頭和身體,試圖查看已堵塞的耳朵的深處;我唱贊美詩,祈禱我能看到困在耳朵里的小天使。我會放了那可憐的東西,它會張開并拍干它的小翅膀,然后飛到我的嘴唇上,給我一個甜蜜的吻,感謝我為它提供化蛹成蝶的場所。
凌晨3點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右耳完全聾了,我斷定有一群該死的蝗蟲擠在里面,我給醫(yī)生留了一條信息,告訴他等他一上班,我就會在他辦公室外等他。
這將是在我父親的最后一次手術之后,我第一次不得不走進醫(yī)療機構。
毯子
截掉我父親的右腳——不,是父親的半個右腳——和左腳的三根腳趾的手術完成之后,我在監(jiān)護病房里坐在他身邊。監(jiān)護病房更像個監(jiān)護走廊,毫無隱私可言,甚至連一幅薄簾都沒有。我猜想這樣會讓護士們更容易地觀察到術后病人的狀況;但是,父親無聲地暴露在——他數十年糟糕的健康狀況和更糟糕的后果都被展示出來——白色燈光下白色走廊里的白色床單上。
“你還好嗎?”我問。這是個愚蠢的問題。誰在這樣的事情后會好呢?昨天,父親走進了醫(yī)院。是的,他拖著腳走,靠著兩根手杖平衡身子,但是那還能稱得上是行走。幾小時前,父親仍然有兩只腳。兩只腳都因為腐爛和病變而發(fā)黑,但嚴格地來說,它們仍然是腳和腳趾。最重要的是,這雙腳屬于父親?,F在它們沒有了,被截去了。它們在哪里?醫(yī)院是怎樣處理那只右腳和左腳腳趾的呢?它們被扔進焚化爐了嗎?它們的灰燼已經飄浮在城市上空了嗎?
“醫(yī)生,我冷?!备赣H說。
“爸爸,是我。”我說。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兒子。”但是從父親空洞的雙眼來看,我估計他只是在猜測。
“爸爸,你在醫(yī)院,你剛做完手術?!?/p>
“我知道我在哪里,我冷?!?/p>
“你想再加一條毯子嗎?”愚蠢的問題。他當然想再要一條毯子。他可能想讓我生一堆該死的篝火,或者拖進一臺巨大的暖風機,就是全國橄欖球聯盟球隊在邊線用的那種。
我從走廊——監(jiān)護走廊——走到護士站。那里有三個女護士,兩個白人,一個黑人。我是土生土長的美洲人——斯波坎和科達倫印第安人——我想我較黑的皮膚可能會讓我和那個黑人護士更親近點,于是我直接和她說話。
“我父親感覺冷,”我說,“我能再要一條毯子嗎?”
護士從文件夾后抬起頭注視著我。她的表情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冷漠。
“先生,我能幫你什么嗎?”她問。
“我想給父親再要一條毯子,他冷。”
“先生,我馬上給你。”
她又低頭看起文件,還做了一些筆記。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就站在那里等著。
“先生,”護士說,“我馬上給你?!?/p>
她生氣了,我明白。畢竟,該有多少次她被要求再提供一條毯子呀!她是名護士,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不是該死的女管家。而且,這從來就不真的是多一條毯子的問題。不是嗎?不是。當人們索要另一條毯子時,他們是在索要一個時間機器。我的父親,一個愛喝酒,患有糖尿病,腎功能永久損壞的印第安人,憑什么接受了一臺極其昂貴的手術?這樣他能坐電動輪椅到酒吧去并且通過展示他殘缺的腳而贏得賭注嗎?是的,她是個醫(yī)護工作者,她不愿意變得殘酷。但是,她堅信一個觀點:醫(yī)生應該停止營救那些具有自我摧殘沖動的人。我不能反對她的觀點,但是我可以提出舒適的最低要求,不是嗎?
“我的父親,”我說,“請再給他加一條毯子?!?/p>
“好的,”她說,起身向后走向一只亞麻布衣櫥,抓起一條白色毯子,把它遞給我,“如果你還需要其他——”
我沒有等她把話說完。拿到毯子后,我回到父親的病房。毯子很薄,洗滌、殺菌有上百次了。事實上,它太薄了。它不是一條真正的毯子。它更像是一條海灘浴巾。天啊,它甚至連海灘浴巾都比不上。它更像是世界上最大的咖啡過濾網。上帝啊,醫(yī)療保健最后就成了這樣?每個人都不能保證不去醫(yī)院呀。
“爸爸,我回來了?!?/p>
他躺在病床上,看起來是如此的瘦小和蒼白。怎么會這樣?在生命的前六十七年里,父親是一個高大而黝黑的男人?,F在他只是走廊里眾多蒼白、患病的雄蜂之一。一個蜂巢,我想。這里就像是一個蜂群崩潰、混亂的蜂巢。
“爸爸,是我?!?/p>
“我冷?!?/p>
“我拿來了一條毯子?!?/p>
我把毯子蓋在父親身上,在他身體四周塞好,我第一次感到了悲傷的刺痛。我讀過醫(yī)院資料里關于這種狀況的描述。有這樣一個時刻,角色發(fā)生轉換,成年的孩子成了生病的父輩的監(jiān)護人。這是生命的循環(huán)。如此有詩意的胡說。
“我無法暖和起來,”父親說,“我冷得很。”
“我給你拿來了毯子,爸爸。我給你蓋上了?!?/p>
“請再給我拿一條來。我冷極了,需要再加一條毯子?!?/p>
我知道這樣廉價的毯子再加上十條也不夠用。父親需要一條真正的毯子,一條好毯子。
我走過監(jiān)護走廊,穿過各種走道和其他走廊,向屋內察看,看著屋里的病人及其家屬,尋找一類特別的病人和家庭。
我走過急診室,穿過癌癥、心臟病、血管、神經、整形、婦科健康、小兒科和外科病區(qū)。沒人攔我。我的表情和姿態(tài)屬于那種父親生病的男人,我確實是那一類。
此時我看到了他,另一個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靠在禮品商店附近的墻上。哦,也許他是個亞洲人——西雅圖有許多這樣的人。他身材矮小,皮膚淡棕色,有著強壯的胳膊和柔軟的腹部。也許他是墨西哥人,也是一類真正的印第安人,但不是我需要的那一類人。有時分清人們屬于哪一類比較困難。即使棕色人群也得猜測另一類棕色人群的身份。
“嘿?!蔽艺f。
“嘿?!蹦凶诱f。
“你是印第安人?”我問。
“是的?!?/p>
“你來自哪里?”
“鹿米島?!?/p>
“我是斯波坎市的?!?/p>
“我第一任妻子是斯波坎人,我恨她?!?/p>
“我第一任妻子是鹿米島人,她恨我?!?/p>
我們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笑話聽起來太老舊了。
“你為什么在這兒?”我問。
“我妹妹生孩子,”他說,“但是別擔心,孩子不是我的。”
“啊啊……”我邊說邊大笑。
“我根本不想在這兒,”印第安人說,“但是我爸爸開創(chuàng)了這樣一個新的印第安傳統(tǒng)。他說這個傳統(tǒng)有一千年歷史了。但那是胡說。他編造這些只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全家人附和這件事,即使我們知道這是胡說。他在產房里四處擺晃著老鷹的羽毛,天哪。”
“什么傳統(tǒng)?”
“哦,他竟然在醫(yī)院里搞了個取名儀式,說這樣可以保護孩子不受到科技和不幸的傷害。好像醫(yī)院是個大問題。你知道在我們有好醫(yī)院之前死了多少孩子嗎?”
“我不知道?!?/p>
“大多數死了。哦,該死,至少是許多孩子死了。”
這家伙說的是屁話。我立刻喜歡上了他。
“我的意思是,”那人說,“你應該去見我爸爸。他假裝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像他媽的入迷一樣,在我妹妹的床邊跳舞,他說他正試圖去,你知道的,檢查她的子宮,看嬰兒是誰,看嬰兒的性別,這樣他能給它取一個名字——一個有保護作用的名字——在它出生前?!?/p>
那人笑著,把頭向后甩去,砰的一聲撞在了墻上。
“我是說,來吧,我是個失敗者,”他說,擦著碰痛的頭,“我整個家庭里充滿了失敗者?!?/p>
印第安人的世界充斥著會吹牛的人,男人和女人,假裝——該死,有誰會信啊——他們是神圣的。年前,我在華盛頓大學聽了一場演講。一個年老的印第安女學者,就印第安主權和文學舉行了一場大言不慚的演講。她一直為某種獨立的本土文學風格辯護,而她正用英語對著一屋子的白人教授們演講,這真是個諷刺。但是我不會對這個女人生氣,甚至是厭倦。不,我為她難過。我認為她將死于懷舊。她已經把懷舊作為她假想的偶像——她的薄毯子——而這個偶像正在謀殺她。
“懷舊。”我說。
“什么?”
“你的爸爸,他聽起來像是一個懷舊的糟糕案例。”
“是的,我聽說在他媽的以往的中學女友身上就能發(fā)生這種事,”那人說,“那么,你來這兒干什么呢?”
“我爸爸剛剛截肢?!蔽艺f。
“糖尿病?”
“還有伏特加?!?/p>
“伏特加直接造成的還是加上了懷舊的因素?”
“都是?!?/p>
“印第安人的天性使然?!?/p>
“是的?!?/p>
說完之后我們一時無語。
“哦,我最好得回去了,”那人說,“否則,我爸爸會搖動鷹羽,把我的名字改了?!?/p>
“嘿,等一下?!蔽艺f。
“什么?”
“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干什么?”
“我爸爸,他現在在監(jiān)護室,”我說,“哦,那里更像是個走廊,他很冷,而他們只有那些小而薄的毯子,我出來在醫(yī)院里找印第安人是因為我希望——哦,我猜想我是否能找到那些有一些好毯子的印第安人?!?/p>
“所以你想從我們這里借一條毯子?”那人問。
“是的?!?/p>
“因為你認為印第安人會剛好有些多余的毯子在手邊?”
“是的?!?/p>
“這他媽的太荒謬了。”
“我知道?!?/p>
“而且這是種族主義的?!?/p>
“我知道?!?/p>
“你正將你們那該死的人群模式化。”
“我知道?!?/p>
“不過,該死的,我們正好有一屋子產自彭德爾頓市的毯子。是新毯子。上帝啊,你不會認為我的妹妹將要生一打寶寶吧?!?/p>
五分鐘后,那個男人拿著一條彭德爾頓的星牌毯子走出他妹妹的病房,身邊伴著他的父親,他父親穿著一件李維斯牌的黑色T恤衫,灰色的發(fā)辮里插著老鷹的羽毛。
“我們想把這條毯子送給你父親,”老人說,“這是給我外孫準備的,不過我想給你父親也不錯。”
“謝謝你們?!?/p>
“讓我來求神賜福吧。我會為這條毯子唱一首康復的歌曲,也送給你的父親。”
我退縮著。這個老人想唱首歌?這有點危險。那首歌可能要唱兩分鐘或者是兩小時。這可無法確定。天啊,看這個老人如此不顧一切的虔誠表情,他可能會唱一個星期。在沒有說清楚之前我不能讓他開口唱歌。
“我的爸爸,”我說,“我真的需要回到他身邊。他真的病了?!?/p>
“別擔心,”老人眨著眼睛說,“我會從短的歌曲里選一首來唱的?!?/p>
上帝啊,有誰聽說過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信奉正統(tǒng)基督教的人?那個兒子,也許不像他假裝的那樣不信上帝,當他父親開始唱一首收音機里常聽的頌歌時他在旁邊附和著,那首歌只有三分半鐘長,像過去五十年里的四十首最佳搖滾歌曲的任何一首。但是出現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個老人唱得不好。如果你在醫(yī)院走廊里有機會唱康復歌曲的話,你應該有一個好嗓音,不是嗎?但是,不是,這個人走調了;他的嗓音嘶啞而顫抖。如果歌唱者沒有天賦的話,一首頌歌會失去其作用嗎?
“這是給你父親的歌,”老人唱完后說,“我把這首歌獻給他。我不會再唱它了?,F在它屬于你父親?!?/p>
老人的兒子在他身后眨了眨眼睛,走進了妹妹的病房。
“好的,謝謝你?!蔽艺f。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邊接受毯子和老人的美好祝福,一邊在私下里嘲笑他們。但是也許那個老人真有種神力,具有某種真的藥力,因為他看穿了我的想法。
“你對康復歌曲是否相信并不重要,”他說,“重要的是毯子聽到了?!?/p>
“你去哪里了?”我回去時父親問我,“我冷?!?/p>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我給你找了一條毯子。一條好毯子。它會讓你暖和的?!?/p>
我用星牌毯子包住父親。他把厚厚的毯子拉到下巴處,然后開始唱歌。那是首康復歌,雖然和我剛才聽到的不是同一首歌,但仍然是一首康復歌曲。父親唱得很好聽。我不知道一個人為自己唱康復歌曲是否合適。我不知道父親唱這歌時是否需要幫忙。我已經多年沒有唱歌了,但是現在我和他一起唱起來。我知道這首歌不會把父親的腳還回來。我知道這首歌不會修復好父親的膀胱、腎臟、肺和心臟。這首歌不能阻止父親一旦能在床上坐起來后就開始喝伏特加。這首歌無法打敗死神。不,我想,這首歌是臨時的,但現在臨時就足夠好了。這是首好歌。我們的歌聲在整個監(jiān)護走廊縈繞。病人和健康的人都駐足聆聽。護士們,甚至是那個冷漠的黑人護士,不自覺地朝著我們走了幾步。她嘆息著,微笑著。我也對她微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時,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她仍然會對她的工作驚嘆。她仍然對他人無限的荒謬的信仰驚奇。
醫(yī)生辦公室
我?guī)е⒆觽円黄鹑ヒ娽t(yī)生,一個長相不錯的男人——一名預備役軍人——參加過兩場伊拉克戰(zhàn)爭。我告訴他我因為過敏而失聰。他說他看來得清理我耳朵里的耳垢和黏液,但在檢查了我的耳朵后他什么也沒發(fā)現。
“不,里面都是干的?!彼f。
他帶我和孩子們到位于大樓另一部分的聽力矯正專家處。我害怕了,但是我要孩子們保持平靜,所以我努力配合著檢查?,F在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妻子能現身。
在聽力測試過程中,我只能聽到鐘聲、鈴聲和說話聲的百分之三十——我顯然得了神經和骨骼傳導性耳聾。我的內耳砰砰作響。
我的頭腦里有多少只蟑螂啊?
醫(yī)生說:“我們要對你的耳朵和大腦進行核磁共振檢查,也許我們會找到原因?!?/p>
“也許?”這個詞讓我害怕。
我的該死的頭腦他媽的出了什么問題?我又有腦積水了嗎?我的防洪堤潰塌了嗎?我要洪水泛濫了嗎?
腦積水
《韋氏大詞典》對“腦積水”的定義是:“頭蓋骨內腦髓液體數量的一種非正常增長,同時伴隨著腦室的擴張,顱骨尤其是前額的增長,以及大腦的萎縮?!蔽覍Α澳X積水”的定義是:“在我孩提時就幾乎殺死我的臃腫的、帝國主義的水魔?!?/p>
為了保住我的性命,阻止水魔,我在1967年六個月大時接受了大腦手術。我被假定會死掉。顯然,我沒有死。我被假定會出現嚴重的智能低下。但大腦中度損傷對我并無大的影響。我被假定會得癲癇癥。到我七歲時我真的癲癇發(fā)作了。六年里我一直在接受鎮(zhèn)靜劑治療,這是一種常用的復方抗癲癇藥物。
鎮(zhèn)靜劑的副作用包括——所有我童年遭受的這種或那種磨難——夢游,焦慮,糊涂,沮喪,噩夢,幻覺,失眠,呼吸暫停,嘔吐,便秘,皮炎,發(fā)燒,肝和膀胱功能失調,以及精神失常。
你覺得那些蟑螂怎么樣?
現在,作為一個成年人,三十三年沒有依賴鎮(zhèn)靜劑的我依然遭受著——這種或那種磨難——夢游,焦慮,糊涂,沮喪,噩夢,幻覺,失眠,膀胱功能失調,呼吸暫停,以及皮炎。
有種疾病叫做鎮(zhèn)靜劑使用后精神壓力失調癥嗎?
大多數腦積水需要做分流手術,一種分流手術是在大腦內插入管子,以抽走過多的腦脊髓液。這些分流手術經常會失敗。我認識一位腦積水患者,他經歷了一百次或者更多次的分流修整和修復。這超過了一百次的大腦手術。每個外科醫(yī)生的手上都有十根手指。每個特定的大腦手術都需要兩到三個外科醫(yī)生。這意味著一些腦積水患者的大腦被三千根手指擺弄過。
我是幸運的。我只臨時性地做了分流手術。七歲以后我就沒有出現過任何腦積水的癥狀。
直到2008年7月,在我四十一歲時,我的右耳聾了。
對話
我坐在醫(yī)院停車庫的汽車里,給我的小舅子打電話,他正在照顧我的兒子們。
“嘿,是我。我剛做過腦部核磁共振?!?/p>
小舅子說了些讓人難懂的話。我意識到我把手機放在了失聰的耳朵上了,我把手機轉移到好耳朵旁邊。
“操作核磁共振的那個家伙看起來不太高興?!蔽艺f。
“這不是好事?!毙【俗诱f。
“是的,不是好事。但是他只是個技術工而已,不是嗎?他不是腦科或其他什么學科的專家。他只是一個照相的人,真的。而且他對耳朵或者失聰之類的事情一無所知,我不這樣想。哦,天啊,我不知道他懂些什么。我只是不喜歡做完檢查后他臉上的表情。”
“也許他只是不喜歡你。”
“好吧,當我告訴他我在孩提時得過腦積水后,我開始擔心起來,而他看起來好像不知道腦積水是怎么回事?!?/p>
“沒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p>
“這是事實。你給孩子們吃過午飯了嗎?”
“是啊,不過我在撒謊,這里沒什么可吃的?!?/p>
“我最好去買點東西?!?/p>
“你確定?如果你需要我去我可以去。我可以去喬氏超市買些蹩腳貨?!?/p>
“不,這對我有好處。我覺得不錯。在核磁共振過程中我睡著了。我一直動來動去,所以我做了兩次核磁共振。不然我可以早點做完的?!?/p>
“很好,我沒問題,孩子們也沒問題?!?/p>
“你知道的,在你進核磁共振倉之前,他們會問你想聽什么類型的音樂——爵士、古典、搖滾還是鄉(xiāng)村——我記得我爸爸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在核磁共振倉內度過了很長時間。所以我想知道他那時選擇的音樂。我的意思是,那時候他不可能聽到,但他必定還是選擇了什么音樂。而且我想選擇和他相同的東西,所以我選擇了鄉(xiāng)村音樂?!?/p>
“那是好的鄉(xiāng)村音樂嗎?”
“那是他媽的仙妮亞?唐恩和菲絲?希爾的蹩腳歌曲。我期待的是喬治?瓊斯或者洛雷塔?林恩,甚至是喬治?斯特雷特的歌。天啊,如果他們播放查利?普萊德和弗瑞┑?芬德的歌,我會痛哭流涕的?!?/p>
“你想聽的是酒鬼印第安之父自動點唱機。”
“嘿,這話該由我來說。你不能搶我的臺詞。”
“為什么不行?你總是自說自話?!?/p>
“親我的屁股吧。那么,嘿,我想我沒事。我準備去超市,過一會兒就能見到你。你需要點什么?”
“啊,伙計,我喜歡喬氏超市。但是你知道他們壞在哪里嗎?你喜歡上了他們的某個東西——他們藏了一年——然后這東西就消失了。他們以前有我喜歡的餛飩,而現在他們沒有了。我一直想為你和孩子們買東西,但我不想給自己買。我正在對他們進行絕食抗議?!?/p>
凌晨3點的越洋通話
我?guī)е崮?、熱狗以及吐司回家?小舅子就走了。我觀看了喬治?羅梅羅的《死亡日記》,并開始嘲笑自己選擇了這樣一部以大量僵尸頭部被射殺為特征的電影。
看完電影后,我給妻子打電話,意大利的時間比這邊早九小時。
“我該回家了?!彼f。
“不用,我沒事,”我說,“你在羅馬繼續(xù)玩吧。今天看到了什么?”
“羅馬教皇?!?/p>
“你現在不能離開。你得去偷點東西。這樣做是為每個印第安人報仇?;蛘吣憧梢栽谀抢锊逡恢Ю销椨鹈?并聲稱是你發(fā)現了意大利?!?/p>
“我擔心?!?/p>
“是啊,天主教徒總是會為我擔心?!?/p>
“別開玩笑了。我該看看今晚我和媽媽能否登上飛機?!?/p>
“不,不,聽著,你媽媽老了。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冒險。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和她冒險。呆在那里。代我向羅馬教皇問好,告訴他我喜歡他的鞋子?!?/p>
那天晚上,我和孩子們爬上了床。我們一個挨著一個蜷曲著睡在一起,像是暴風雪中拖著雪橇的狗。我時不時地醒過來,摸摸頭和脖子,看看它們是否變了形——感覺是否有觸角長出來。有些昆蟲通過它們的觸角聆聽。也許我身上正要發(fā)生這樣的事。
告別
我的父親,一名兼職藍領建筑工人,在2003年3月死于酒精中毒。在臨終時,他對我說:“請把那盞燈關掉?!?/p>
“哪盞燈?”我問。
“天花板上的燈?!?/p>
“爸爸,那里沒燈?!?/p>
“它燒灼著我的皮膚,兒子。它太亮了。它傷害著我的眼睛。”
“爸爸,我對你發(fā)誓那里沒燈?!?/p>
“不要對我說謊,兒子。上帝正在作出判斷?!?/p>
“爸爸,自1979年以來你一直是個無神論者。來吧,你正在回想著你的出生日。在你最后的日子,你將回到你的最初?!?/p>
“不,兒子,是上帝在說我難逃一死了。他正在用宇宙間最強的光為我照亮通向墳墓的道路,那里充滿了火焰?!?/p>
“不,爸爸,那些是你產房的光?!?/p>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兒子,那就關閉我母親的子宮?!?/p>
我們在保留區(qū)一個極小的天主教墓地安葬了父親。因為我跟他姓,所以我在墓碑上看到了我的姓氏。
厭戰(zhàn)
父親去世兩個月后,我開始根據一本書研究我們家族的戰(zhàn)爭史。1990年的海灣戰(zhàn)爭中,我有個堂兄是炊事兵;在越南戰(zhàn)爭中,我有另外一個堂兄是炊事兵;而我父親的父親,阿道夫,在二戰(zhàn)中服兵役并在1945年4月的沖繩戰(zhàn)役中陣亡。
在研究過程中,我采訪了十三位和我堂兄一起在越南打仗的男人,但只找到一位和我祖父一起打過仗的幸存者。2008年1月14日,我用麥克風和iPod記錄下來了那次訪談,下面是它的部分內容:
我:啊,是的,你好。我現在是在密歇根州的利沃尼亞市進行采訪——哦,也許該請你先做個自我介紹?
李納德?愛爾默:什么?
我:呃,哦,對不起,我想問你是否能做個自我介紹。
愛爾默:請你說話大聲點。我想我的助聽器電力不足或者出現其他什么問題了。
我:你耳朵里的這個東西很有趣。
愛爾默:是的,讓我來把它調整一下。我能遠程控制它。戴著它我能聽電視、音響和電話。它是一種藍牙助聽器。我外孫給我買的。稍等,好了,我們開始吧。我現在能聽見了。那么,你剛才在問什么?
我:我希望你能對我手邊的錄音機進行自我介紹。
愛爾默:沒問題,我的名字叫李納德?愛爾默。
我:你多大了?
愛爾默:我八十五歲半(大笑)。我可愛的孫輩們總是說他們七歲半或者九歲半之類的話。這正好讓我在說到年齡時產生了同樣的說法。
我:那真有趣,呃,但是我現在想問一些關于我祖父的問題——
愛爾默:阿道夫。這樣一個名字還真難忘。一個印第安人名字叫阿道夫,而有個納粹混蛋也叫阿道夫。你的祖父因為名字問題遭受了很多不幸。但是我們大都叫他酋長。你知道這些嗎?
我:我能想象得到。
愛爾默:是啊,現在我認為再叫印第安酋長是不合適的了,但那時候我們是這樣叫的。我和一些印第安人共同服役。你知道,他們沒有像對待黑人男孩那樣把印第安人隔離開來。我知道你不可能再叫他們男孩子,但他們那時就是男孩子。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是男孩子。但事實是,那些印第安男孩們和我們白人男孩們同住、同睡、同吃。那時他們合法地和我們在一起。但是,怎么說呢,我們稱他們所有人都是印第安酋長。我打賭你自己也有幾次被叫做印第安酋長。
我:只有一次。
愛爾默:你認可這個稱呼嗎?
我:我把籃球向那個家伙的臉上砸過去。
愛爾默(大笑)。
我: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
愛爾默:是的,是這樣。是的,是這樣。
我:所以,也許你能,哦,告訴我一些我祖父的事。
愛爾默:我能告訴你他是怎么死的。
我:真的嗎?
愛爾默:是的,那是在沖繩,我們攻打海灘,哦,那個太難描述了。那是個糟糕的事情——那是地獄。不,即使用地獄這個詞也沒法描述它。我不像你一樣是個作家,我不是詩人,所以我沒有合適的詞匯,但只有用這樣的方式去回憶它。那個海灘,那個島,到處都是兒子們和父親們,那些愛著和被愛著的男人們,美國人、日本人和沖繩人,我們所有人都在死去,在被其他愛著和被愛著的兒子們和父親們殺死。
我:對我來說那些聽起來像是詩歌——悲劇性的詩歌。
愛爾默:好吧,怎么說呢,是像悲劇性的詩歌。到處都是火。我們中的兩個男孩,瓊尼斯和歐尼爾,倒下了,他們都受了傷,暴露在沙灘上。而你的祖父——就是這個小鬼,幾乎不超過5英尺,也許只有130磅——他跑出去救那兩個家伙,一個肩膀扛一個,把他們帶到了隱蔽處。嘿,你還好吧,孩子?
我:哦,對不起。不過,呃,事實上我知道我祖父是個戰(zhàn)斗英雄——他獲得了十二枚獎章——不過我從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那些獎章的。
愛爾默:我對獎章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我看到的東西。你的祖父救了那兩個男孩,但是在救人回來的途中他被射中了。他倒在沙灘上——我正躺在他旁邊——死了。
我:他死前說過什么嗎?
愛爾默:等一下。我得——
我:你還好嗎?
愛爾默:只是——我無法——
我:對不起。你怎么了?
愛爾默:沒什么,只是——就你寫書來說,我知道你需要一些偉大的東西。我知道你需要一些你祖父的偉大的東西。我知道你希望他說過一些重要的、有詩意的、而且誠實的語言,我正想著對你撒謊。我正想著盡我所能地編造一些美麗的東西。一些關于愛、寬恕和勇氣諸如此類的東西。但是,我沒辦法編得足夠好。而且我不想對你說謊。所以,我得誠實地說,你祖父什么話也沒留下。他只是死在沙灘上,無聲地走了。
孤兒們
我不能睡覺。我害怕我會在睡眠中死去。我不想我的孩子們成為孤兒——某種意義上的孤兒——在他們睡覺的時候。所以我一直保持清醒,等待天亮。之后,在凌晨3點,電話響了。
“是我,”妻子說,“不管你怎么說,我會在十六個小時內到家?!?/p>
“謝謝你?!蔽艺f。
咖啡店消息
在等待核磁共振檢查結果的過程中,我又請求小舅子來照看孩子們,因為我不想在他們面前得知壞消息。
孤獨而焦慮的我一邊在商場里亂逛,試穿衣服;一邊在等待手機鈴聲響起。
兩小時后,我想殺死一切東西,所以我駕車向南去了一家咖啡店,一家叫做“骯臟的喬”的很干凈的地方。是的,我愚蠢地以為喝下一杯含咖啡因的飲料之后我會平靜些。
坐在咖啡店外的木椅上呷著咖啡時,我詛咒著耳朵里含糊的、隆隆的、響亮的噪聲??墒钱斒謾C鈴聲響起時我又將它放在了失聰的那只耳朵旁邊。
“喂,喂?!蔽艺f,懷疑這是個惡作劇電話,隨即我醒悟過來,將手機轉到左耳邊。
“喂,”醫(yī)生說,“你在嗎?”
“是的,”我說,“結果怎樣?”
“你的頭腦里出現了異常。”
“我的頭腦一直不正常?!?/p>
“有幽默感很好,”醫(yī)生說,“你頭腦里有一個叫腦膜瘤的腫瘤。它們在你大腦和顱骨之間的腦膜中生長。”
“該死,”我說,“我得癌癥了。”
“哦,”他說,“這一類腫瘤通常不是癌癥。它們生長得非常緩慢,所以,大約在六個月后,我們會再給你做一次核磁共振。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p>
“那我的聽力呢?”我問。
“我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你的聽力喪失,但是你應該接受一個療程的治療,用強的松——一種類固醇藥,只是碰碰運氣。如果置之不理,你的失聰也許會減輕,但是我們有利用強的松恢復聽力的成功案例。只是它有副作用,如失眠、增重、盜汗和抑郁。”
“哦,伙計,”我說,“這些副作用已經組成了我絕大部分的個人特征。這些類固醇藥能讓我被迅速辨認出來嗎?我一直希望我有更多的皮膚疤痕和痣?!?/p>
醫(yī)生低聲笑著說:“你是個有趣的人?!?/p>
我想把手機扔到墻上,但是我還是說了聲再見,注視著那些沒有腫瘤的人們和他們可愛的沒有腫瘤的腦袋。
腦膜瘤
Mayoclinic.com網站對“腦膜瘤”的定義是:“從腦膜中長出的腫瘤——這些膜在人的大腦和脊髓周圍。大多數腦膜瘤是非癌的(良性的),雖然有極少的腦膜瘤是癌的(惡性的)?!?/p>
這是一種可怕、怪異而又樂觀的描述。沒有人會想要看到“惡性”一詞,除非你正在閱讀一部查爾斯?狄更斯關于邪惡房東的小說,但“良性”和“大多數”是兩個搭配不錯的詞。
從華盛頓大學醫(yī)學院的網站上我了解到,腦膜瘤“通常是良性的,生長緩慢而且不會擴散到正常的腦組織里。通常,腦膜瘤向內生長可引起大腦和脊髓的壓力。它向顱外生長可導致其變厚”。
所以,只能等,等他媽的什么?腦膜瘤會引起大腦和脊柱液體的壓力?哦,你的意思是說真和他媽的腦積水一樣?就像那只曾經試圖擊垮我的大腦并殺死我的水魔?帶著這些新的信息——和這些新的疑問——我打電話給醫(yī)生。
“嘿,你還好吧,”他說,“我們打算對你進行密切監(jiān)測。你的腦膜瘤非常小?!?/p>
“好的,不過我剛看到——”
“你上網了?”
“是的?!?/p>
“什么網站?”
“梅奧診室和華盛頓大學網站?!?/p>
“好的,都是些相當不錯的網站。讓我來看看?!?/p>
我聽見醫(yī)生敲擊鍵盤的聲音。
“好的,它們是準確的?!彼f。
“你的準確是什么意思?”我問,“我的意思是,整個顱內壓的描述——聽起來像腦積水。”
“好吧,你的核磁共振報告表明,那些異?,F象是因為你的手術造成了一些頭顱鉆孔,它們看起來像是某種傷疤,而且也許你有過一次腦震蕩。不過除了那些,它看起來還不錯?!?/p>
“但我為什么會變聾?這些腫瘤會造成聽力喪失嗎?”
“是的,但只有在它們位于聽覺神經附近時才會這樣。而你的腫瘤不是?!?/p>
“這個腫瘤會引起大腦壓力嗎?”
“會的,但你的腫瘤太小,不足以引起顱壓。”
“所以在你無法解釋聽力問題時,我應該相信你關于腫瘤的解釋?”
“你的失聰和腫瘤之間沒有物理上的聯系。進行二十天的強的松治療之后,我和聽力矯正專家將會檢查你的耳朵和聽力。如果沒有進展,我們會另尋其他治療方案?!?/p>
“但你不會治療腫瘤?”
“就像我說的,在六到九個月內我們會再次掃描你的大腦——”
“你之前說的是六個月?!?/p>
“好吧,六個月內我們會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檢查。如果腫瘤明顯增長的話——或者突然地改變了形狀或位置之類——那時我們會談論治療的話題。但是,如果你上網查找的話——我知道你會為此花費大量的時間,那我會告訴你你能找到什么。在因其他原因導致死亡的尸檢中,人們發(fā)現腫瘤可以長到相當大,而不引起任何副作用。即使這些類型的腫瘤已經擴散且危險了,它們仍然很少是致命的。而你的腫瘤,即使它長得相當快,經過很多年,數十年,也不太可能長成一個組織。所以這些就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的。你的感覺如何?”
“吃驚和受騙的感覺?!?/p>
我是應該感到安心,但我的大腦里有個腫瘤呀。一個被診斷有腦瘤的人怎么能感到樂觀呢?即使那個腦瘤既不是癌也不會損傷大腦。
藥店里的印第安人
在巴特爾藥店,我將診斷處方遞給藥劑師。
“這是你給我們的第一張?zhí)幏絾螁?”她問。
“不是,”我說,“也不會是最后一張。”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但她看上去沒有興趣。
“這要花三十分鐘,”她說,“大概需要這么長時間。我們會通過擴音器呼叫你?!?/p>
我想我不可能感覺更加疲憊了,或者更加脆弱,或者更加愚蠢。我是羊群里一只虛弱的羚羊——是的,一個相貌丑陋的笨蛋,步履蹣跚的姿勢好像在說:“吃我吧!我是一個瘸子!”
在三十分鐘里,我在藥店里瘋狂購物,大把大把地把各類物品扔進購物籃,好像在為我死后準備所需的東西。我抓起牙膏、瑞士軍刀、保濕乳、漱口水、創(chuàng)可貼、抗酸劑、蛋白棒和大量的剃刀。我抓起筆和紙。我還抓起刮冰機和防曬霜。誰能預見在天堂里會有什么樣的天氣等著我們?
這種隨興購物讓我有幾分鐘感覺不錯,但之后我停下來走到玩具過道里。我的孩子們需要禮物、樂高汽車或其他東西,以獲得極大的快樂。但是挑選適當的玩具是件具有藝術性和科學性的事。我選錯和選對的次數一樣多。我曾聽到一個失望的兒子唱出傷心的歌。
該死,我知道如果我死了我的孩子們會活下來,甚至長得很強壯,因為他們有個優(yōu)雅的媽媽。
我想到了父親的一生。他的父親在二戰(zhàn)陣亡時他只有六歲。后來他的母親得了肺結核,幾個月之后就去世了。父親六歲時可謂傷痕累累。但是他沒有停在六歲。沒有什么宗教、魔法、歌曲或舞蹈能幫得了父親。
我需要喝水,所以我找到飲水機,不停地喝啊喝,直到藥劑師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吃過這些藥嗎?”她問。
我說:“沒有,但是它們對我有好處,不是嗎?”
這話讓藥劑師微笑起來,我傷感而又簡單地感受著自己的價值。但是另一個顧客,像個愛管閑事的女巫,說:“你之前已經有很多不眠之夜了?!?/p>
我震驚了。我口吃起來,注視著她說:“小姐,這和你有什么關系?請滾開,好嗎?”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轉身走遠了。我拿出信用卡,為討厭的類固醇藥之外多付了很多錢,而且忘了將玩具帶給孩子們。
給父親的臨終談話
?對或錯:當一名在保留區(qū)長大的本土美洲人死于酒精中毒時,他可以被認為是自然死亡。
?你理解“旅行癖”這個詞嗎,如果你理解,請你用二十五個或者更少的詞來告訴我們,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旅行?
?喝醉的時候,你是否會站在1976年產的三速福特貨車的破爛車輪后面,而又莫名其妙地在油箱空了的情況下載著你的家人跑一千英里?
?在土生土長的美洲人的世界里,唯一具有真正意義的文學名詞是“馬路電影”,這是真的嗎?
?有多少次,在你的任何一次公路之旅中,你的孩子問你:“我們到那里了嗎?”
?請用二十五個甚至更少的詞定義“那里”。
?先生,在你身為父親的三十九年里,你六百一十二次傷過孩子們的心,而你卻從未因憤怒而打過人。精神上而不是肉體上的傷害,會讓你更像一個好男人嗎?
?不用“男人”或“好”這兩個詞,請你對一個好人做出定義好嗎?
?你認為在你臨死之前會看到天使嗎?你認為天使會來護送你去天堂嗎?當天使帶你去天堂時,你會多少次地問道:“我們到那里了嗎?”
?你兒子清楚地記得每月會有一兩次在華盛頓弗里曼的雜貨店里,你為他買一支紅白藍三色冰棒并為自己買一只腌制豬蹄。你兒子清楚地記得那只豬蹄上還有腳指甲和小叢的豬毛。這些是真的嗎?你真的吃那些恐怖的食品嗎?
?你兒子經常開玩笑地說,你是你們這一代印第安人中唯一一個特地去讀天主教學校的人。這當然是一個無趣的玩笑,它忽略了強制關押和隨后的成千上萬的本土的美洲孩子在天主教學校和新教學校在身體、精神、文化和性方面的無節(jié)制??紤]到你兒子在講笑話時有問題的判斷,你是否認為應該在幽默上設置什么道德規(guī)范?
?你的另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過了三十六歲的年紀了,還生活在你的房子里。你認為這是一種關于種族文化的愛的表現嗎?或者這是一種極端的家庭相互依賴癥狀嗎?或者兩者同時都是?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寫道,高級心靈的標識是“同時具有兩種相反主張的能力”。你認為這會成為事實嗎?你曾經說:“白人們只有在他們的嘴巴閉起來時才會說實話。”這也是真的嗎?
?有個詩人寫道:“痛苦是從不和痛苦疊加的。它們是相乘的?!蹦隳苡枚鍌€或者更少的詞匯確切地告訴我們,我們所有人是多么痛恨光天化日下的勒索嗎?
?你的兒子寫下此詩以闡述他生命中那些最輝煌的夜晚:
確保兩相毀滅
我九歲時,父親割傷了他的膝蓋
用的是一把鏈鋸。但他任血流淌
而且他已經放倒了不止一棵樹
在老板駕車帶他去急救室之前。
那天深夜,在嗎啡和啤酒的迷幻下,
父親需要我去幫他駕車
帶他去樹林。“當心鹿,”
父親說,“它們馬上會出現
像魔法一樣。”這是印第安夏天
我們駕車穿過溫暖的雨和雷,
直到我們找到那把鏈鋸,它躺在
砍倒的松樹下。我?guī)е苫笥^察,
父親不動聲色地用裝滿彈藥的獵槍,
將那把鏈鋸擊成碎片?!盀楹芜@樣做?”
我問。“兒子,”父親說,“這里有痕跡。
一件事一旦開了頭,它就會再來?!?/p>
?好吧,首先,如你所知,你真的用鏈鋸割傷了膝蓋,但是和你兒子詩中所言完全矛盾的是:
(a)你立刻去了急救室。
(b)老板打電話給你妻子,她開車送你去了急救室。
(c)你被注射嗎啡,但是即使是你也沒有愚蠢到使用麻醉劑時喝酒。
(d)那天晚上你和兒子沒有駕駛皮卡。
(e)而且,即使你們駕駛了皮卡,你被傷害的程度也沒有嚴重到需要兒子帶著踏板或輪椅來救你。
(f)你在一生中從未用過“出現”這個詞,而且你當然從未用過“像魔法一樣”這個詞組。
(g)你認為對一個印第安詩人來說, “印第安夏天”是一個有爭議的季節(jié)性詞匯。
(h)“溫暖的雨和雷”是他媽的什么東西?哦,每個人都知道什么是“溫暖的雨”,但“溫暖的雷”是他媽的什么東西?
(i)你從來沒去找那把鏈鋸,因為它屬于斯波坎印第安人。是怎樣的一種怪人才會想去拿回曾經割傷他膝蓋的鏈鋸?
(j)你也認同這首詩的第三段聽起來像一首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歌曲,倒不一定是其著名歌曲中的一首。
(k)但是“不動聲色地用裝滿彈藥的獵槍”才是整首詩中最精彩的描述,它挽救了這首詩。
(l)你從來沒使用過獵槍。你在年輕時的確擁有過幾支步槍,但是在你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你沒有擁有過子彈槍之類的東西。
(m)你從沒在任何情況下說過,“一件事一旦開了頭,它就會再來?!?/p>
(n)但是,在你讀這首詩時,你知道那絕對是真實的,而且它真的聽起來很像你的整個人生哲學。
(o)你的人生哲學的其他結論包括:“那都是被浪費的白天和被浪費的黑夜?!?/p>
(p)以及:“如果上帝真的愛印第安人,他會將我們造成白人?!?/p>
(q)以及:“奧斯卡?羅伯遜應該是NBA徽標上的那個男人。他們在徽標上選擇杰├?韋斯特只因為他是白人。”
(r)以及:“加了洋蔥的花生奶油三明治——該死,這樣才說得過去?!?/p>
(s)以及:“能吃到蘋果或胡蘿卜時,你為什么要吃石榴。在蔬菜和水果里,只吃簡單的東西?!?/p>
(t)以及:“如果你真的希望有個女人愛你,那么你得跳舞。而如果你不想跳舞,那你得永遠格外努力地工作以使某個女人愛上你,而你隨時要冒著她會在下一秒為了一個會跳探戈的男人而離開你的危險?!?/p>
(u)以及:“我真的很懷念他們過去在凱瑪特超市建的自助餐廳。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辉俳ㄗ灾蛷d了。如果有天堂的話,我堅信凱瑪特自助餐廳就是?!?/p>
(v)以及:“一個父親總是知道他的兒子在干什么。例如,孩子們,我知道你們正將《好色客》雜志偷出我的臥室。你記得那本。那本書里看上去像柯克船長和烏胡拉上尉的角色們正在恩特普賴斯大橋上扭打。是的,就是那本。我知道你一直借著那本書。我讓你借它的。記住這點:男人們和色情作品就像是植物和陽光。對我來說,色情描寫就是光合作用?!?/p>
(w)以及:“你的母親比我更像一個好人。母親們幾乎總是比男人們更像好人?!?/p>
團聚
妻子從意大利回來了,和她一起上床后,我感覺自己好像多年沒有舒服地睡過覺了。
我說:“有傳言說我長了一個腫瘤,但我用幽默殺了它。”
“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準備多長時間了?”她問。
“哦,大概從第一次某個醫(yī)生將他的手指放進我的大腦里開始吧?!?/p>
我們做愛了。我們睡著了。但是,因為類固醇藥物的作用,我在凌晨2點、3點、4點和5點都醒過。那張床正在折磨我的后背,所以我平躺到地板上。我不想很快死掉,至少不能死于我的小朋友腫瘤,但是那樣也不能使我覺得更舒適些或是得到慰藉。我覺得與世界——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們,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我的朋友們相隔遙遠。我覺得我和那些大腦中總是被放進手指的人們最接近。
六個月后,當又一次的核磁共振檢查表明我的腦膜瘤沒有長大,形狀也沒有改變時,我不覺得我和世界更近了。
“你看上去不錯,”醫(yī)生說,“你的聽力怎樣?”
“我認為我已經恢復了百分之九十的聽力?!?/p>
“哦,那么,類固醇藥起作用了。很好。”
九個月后,當又一次的核磁共振檢查結果讓醫(yī)生假定我的腦膜瘤只是腦積水后留下的傷疤組織時,我并沒覺得和世界更親近。
“坦率地說,”他說,“你的大腦是漂亮的?!?/p>
“謝謝你?!蔽艺f,雖然這是我收到的最奇怪的贊美。
我想打電話給父親,告訴他有個白人認為我的大腦是漂亮的。但是我無法告訴他任何事情。他死了。我告訴妻子和孩子們我沒事。我告訴母親和我的兄弟姐妹。我告訴我的朋友們。但是沒有人大聲嘲笑我美麗的大腦,而我的父親——那個酗酒的混蛋——是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