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迅
我是在為遙遠的“我”寫作,寫作時總覺得在很高很遠的地方另一個“我”在看著我,我的寫作要讓那另一個“我”滿意。就是為了苛刻的另一個“我”而寫作,這才是真正生命個體的創(chuàng)作。
山東作家張煒4月1日在香港寫了封信給國家圖書館:“作家出版社決定將這套編號為2010的書贈存國家圖書館,是一種極具深意的,真摯而莊重的表達。這部書凝聚了二十二年的勞動,它即將成為國家圖書館中的‘滄海一粟,我十分欣慰,也深感榮幸。我因為身在境外,不能前去參加贈書儀式,現(xiàn)在僅以這封短簡,說出我對作家出版社和國家圖書館的一片敬意……”
目前身為香港浸會大學駐校作家的張煒,3月推出被評論界稱為“中外小說史上最長的純文學小說”《你在高原》。用作家出版社社長何建明的話說,這部小說創(chuàng)造了當代中國文壇三個“第一”:第一部長達三十九卷、十單元(十冊)的文學作品;第一部四百五十萬字一次性推出的鴻篇巨制;第一部用了二十二年沉下心打磨而不間斷創(chuàng)作的作品。
《你在高原》的十個單元是一整部,是完整的大故事,它們是:《家族》、《橡樹路》、《??驼勫蕖?、《鹿眼》、《阿雅》、《我的田園》、《人的雜志》、《曙光與暮色》、《荒原紀事》、《無邊的游蕩》。這部巨著書寫“50后”(上世紀50年代前后出生)的心靈史,深入腠理地追溯一個東方大國在整整百年的艱難轉型,被評論界稱為“一部足踏大地之書,一部行走之書,一部時代的偉大記錄”。在這場費時二十二年的文學“馬拉松”中,他憑驚人毅力跑到了最后。
《你在高原》付梓出版,張煒完成這場漫長的勞作之后,有一種穿越曠邈和遠征跋涉的感覺,他頓時顯得輕松了,于是來香港浸會大學駐校兩個月。他的演講和座談會多達十多場,以下是4月上旬張煒接受采訪的摘要。
“50后”的心靈史
問:《你在高原》被視為“行走之書”,作品主人公是地質工作者,你為什么作這樣的選擇?
答:可以從三個層面說。第一層面,我出生的地方在海邊的林子里。我小時候,身邊就是母親和外祖母,她們很忙,我常常獨自在林子里、海邊玩。那是龍口灣,渤海灣的一個小港灣。后來看到很多帳篷,原來那里發(fā)現(xiàn)了石油、金礦、煤礦,地質隊來了。我很孤獨,就常常去帳篷玩,去睡覺,聽地質隊員講故事,看他們工作。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我都很好奇,印象特別深,這對我是很大的誘惑,就想自己將來也能干那樣的工作。不過,后來考大學,我卻考了“師范”,但一種情結卻留下了,我始終關注地質工作者的事。
問:那么第二層面呢?
答:是受一個事件的影響。書中的主人公叫寧伽,他是生活中的原型,是我的摯友,是知識分子的孩子。80年代初,寧伽這批年輕人特別熱衷辯論,他們讀很多古今中外的書,談理想,談抱負,有過一場關于理想和精神的大討論。那是50年代前后出生的一批人。當年,我多少也成為這一故事的參與者。后來我身邊的幾個朋友辭了職,帶著帳篷,抱著地理地質方面的數(shù)據(jù),出走去了很多地方,志向遠大。但我沒有走成。那是商業(yè)化、物質化年代正熱的時期。后來,他們中間有的人回來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經(jīng)商了。1993年也有一場為期三年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所謂“二張二王”之爭,把我和張承志“二張”,對王蒙、王朔“二王”,人們拿我的文章和作品做例子,其實這場爭論中,我沒有參與寫過一篇文章。我總覺得,不了解這批人,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xiàn)在和未來。于是我始終有種沖動,寫他們成了一種責任。還有第三個層面,為什么選擇寫地質呢?因為地質的思維材料更結實,植物學、土壤學、巖石、動物、山脈、河流,現(xiàn)在的文學,虛幻的東西多了。因此我選擇主人公是地質工作者。
問:聽說你為了寫這部巨著,行走了不少地方?
答:為了寫寧伽他們,我沿著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全部實勘一遍,抵達那個廣大區(qū)域的每一個城鎮(zhèn)和村莊,記下它們的自然與人文。除了非洲,日韓、歐美,東南亞,我也都去了,這就不失全面,作品中有很多關于歐洲、東南亞社會狀況和情節(jié),這么大的框架,在這樣的時間的跨度、地域的跨度,沒有這種人種的比較,文化的比較,經(jīng)濟狀況的比較,制度的比較,很難深刻理解寧伽這一撥人在轉型期五花八門的行為和思維。
問:你說有一種責任寫50年代前后出生的那批人,怎么理解?
答:這部作品濃彩重墨放在1950年前后出生的一代人。這批人經(jīng)歷了多少事,挨餓、反右、“文革”、中國轉型、改革開放,文學復興,理想討論,商業(yè)化物質化,這撥人說保守,卻比上一代人開放得多,說不保守,又干不了60后、70后的事。他們承擔得多,分化得也厲害,緊緊抓住這撥人寫,太重要了。我自己身上的弱點,不停反思和批判,作品寫的就是這個過程,我身上有這一撥人共同的優(yōu)點和弱點,作為一個個體,我的優(yōu)點和弱點在哪兒,就要嚴厲地對自己做出追究和批判。這部作品另一個濃彩重墨的是寫了一個所謂“我”(寧伽)的家族的故事,一百年歷史,中國的轉型不是近一二十年的事,至少需要追溯百年才能稍稍做出評判,對人生做出探討。
不為讀者寫作
問:全書四百五十萬字,有沒有考慮讀者的接受能力?
答:我不是一個以大為美的人。寫這部作品,是1988年起步的,之前發(fā)表作品很多年了,《古船》等獲獎不少,但我總覺得內心巨大的壓力和張力沒有釋放,無論是藝術還是精神方面的探索,都還沒有掀開蓋子。原來寫了五百六十多萬字,后來一再修改壓縮。我原先的構想,十多萬字一卷,分成三十九卷,每一卷讀起來就輕松了,每一卷都有小故事,三十九卷匯總成一個大故事,是一整部,主人公就是這一撥人。出版社出于技術處理,出成十個單元十冊,每冊五十萬字左右,這樣也可以讀。我寫作,基本不考慮讀者,討好讀者而過分考慮市場,寫出的作品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純文學,這話或許有點極端。但為讀者去寫,作家必然做出很多妥協(xié)。
問:怎么理解為讀者寫作,作家要做出很多妥協(xié)?
答:我實在不是為讀者寫作,更不是為大眾寫作。究竟為誰寫作,我慢慢才想明白,我是在為遙遠的“我”寫作,寫作時總覺得在很高很遠的地方另一個“我”在看著我,我的寫作要讓那另一個“我”滿意。這說法雖有點玄虛,有點禪味,但這樣表述比較準確,就是為了苛刻的另一個“我”而寫作,這才是真正生命個體的創(chuàng)作。如果都為爭取讀者寫作,在藝術手法和精神層面,你就會有很多妥協(xié),要受商業(yè)化市場、口碑、評論家的束縛,以便達成共識,那別人也可以這樣寫。如果為了苛刻的“我”、遙遠的“我”去寫,是別人不可取代的,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套書完全是自己巨大的內心宣泄,是否能出版,我都不去考慮。不為任何人寫作,只是把自己的心緒釋放出來,人活一輩子不能委屈那個苛刻的“我”。為他寫作是最高境界。
問:四百五十萬字,要前后修改,很難駕馭吧?
答:原先是想花十年時間,寫完就四十歲。1990年發(fā)生一次車禍,胸膜和肋膜醫(yī)生沒處理好,前后住了三次醫(yī)院,最長的一次三個月,出院后寫作速度就慢了。寫這部書,勞動量太大,需處理的問題多得不可想象。我是很愛惜自己的,作品要過我張煒的水平線才會拿出去。我用筆寫完,大姐幫我計算機打字,我在計算機上一改再改。我眼睛出了問題,最初是五號字,后來小四號字、四號,最后改完是三號字,放大了看,眼睛才舒服。傷筋動骨地改,每一部都有四五次,一般的改動,每一部也有幾十次。打印一遍稿紙一大摞,復印幾十份,讓一些能講真話的哥們讀,約他們喝茶,讓他們談看法,他們都把書稿往死里砸,我記下他們的意見,不馬上改,沉積過后回頭改,有時都過去四五年了。前后那么長時間,作家最重要的是始終保持道德激情,情感真純。這些一旦降低,作品藝術的含量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