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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與偏見

2010-05-30 10:18羅伯特•麥克拉姆
譯林 2010年2期
關(guān)鍵詞:保爾作家

羅伯特•麥克拉姆

他從家族中的笑話,成長為英語世界中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而在他的許多同人眼里,他極其令人反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V.S.奈保爾終于準備好跟世界講和嗎?羅伯特?麥克拉姆和這位特里尼達流亡者在后者家的草坪上見面了。

原文發(fā)表于2008年3月16日的英國《觀察家報》。作者麥克拉姆為英國作家、編輯,曾長期在《觀察家報》擔任編輯。

2001年10月,V.S.奈保爾位處偏僻的家里電話響起時,跟往常一樣,又是他太太接的電話,作家本人從來不接電話。電話的那頭,是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霍勒斯?恩達爾,他帶來的是某個讓人等待已久的消息:諾貝爾獎委員會將文學獎授予“奈保爾先生”,請問他可不可以把此項榮譽通知這位大作家?不行,第98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無法來接電話,他在忙于寫作,不希望被打擾。

眾所周知,V.S.奈保爾完全知曉自己的重要地位。他的人生就是他作品的鏡子,象征了非同尋常的戰(zhàn)后半個世紀,可別說他不知道這一點。“我的故事就是一種文化史?!彼f,這是一次長談的部分開場白。不管怎樣,他不會去讀帕特里克?弗倫奇得到他授權(quán)寫作的傳記《世界本相如此》。“我讓帕特里克去寫,可是我一個字也沒看過。”他強調(diào)道,這讓以前關(guān)于手稿意見分歧的謠言不攻自破?!拔也幌胱x這本書?!?/p>

驕傲加上不安全感,就這樣易變地混合在一起,說明了他的方方面面。他曾經(jīng)說:“我是人們以為別人會讀其作品的那種作家?!边@是典型的奈保爾式表述,諷刺性地具有自貶特點(“我的讀者少而精”),同時又自信得令人嘆為觀止(“我是個偉大作家,作品值得大家都來欣賞”)。

自大和謙遜就這樣奇怪地燃燒,投射出的光亮經(jīng)常會以新的而且是出乎意料的方式揭示這個世界。奈保爾最出色的文字就像玻璃碴一樣尖銳、透明。但這里還存在一個悖論:此人絕非易于了解——一個難解之謎,包裹在一個謎語里,處于一個謎團中,或許就連他也對自己感到困惑。

對了,最好的解釋就隱藏于他的寫作中,他說:“我的書加到一起,就是我?!彼终f,“寫作這些書的自我,是最隱秘和最深層的?!蹦敲?奈保爾的作品為我們講述了什么?他的文字中,最突出的主題便是失去、身份、墮落、疏離、壓迫和各種各樣的流亡。所以正確地說,為了開始去發(fā)現(xiàn)他,我們得上路了。

對于他位于索爾茲伯里平原邊上的家,奈保爾給的路線圖簡明扼要:“走克倫威爾路離開倫敦(就好像你要去希斯羅),但是在海默斯密斯立交橋(在福勒啤酒廠附近)走左岔道,往東南方向。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A316號公路?!眲?chuàng)作了《游擊隊員》的這位作家甚至能讓日常生活的舞臺指導變得有點一絲不茍。他出了名地堅持己見,而且很難捉摸,但是我希望我這次跟他會面,是在他少有的易于接近之時。除了關(guān)于他的傳記即將推出,奈保爾近來還在參與拍攝一部將在BBC播放的阿里納系列紀錄片,他似乎到了一個時候,澄清記錄成了件重要之事。

維迪亞達?奈保爾爵士——他于1990年因為文學上的貢獻而被冊封為騎士——在別人眼里,好像因為爭議、錯誤引述和敵意而困于自設的囹圄。就算是最簡略地瀏覽一下有關(guān)他的剪報,也會看到“易怒”、“自相矛盾”、“暴躁”和“牢騷滿腹”這些字眼。他以前的編輯戴安娜?阿西爾說得很是不留情面:“我只是不允許自己不喜歡他?!绷硗庖晃灰郧暗呐笥驯A_?瑟魯寫了整整一本書《維迪亞達爵士的影子》,前無古人地以文學上的憤怒姿態(tài),痛苦地剖析了他們之間友誼的秘密。這是你在了解奈保爾聚訟紛紛的政見之前就知道的。

在東西方交叉點過了一輩子后,奈保爾仍然完全是個讓人愛憎分明的人物……已故的愛德華?薩義德抨擊他是個“思想上的災難”,為“對于阿拉伯人、黑人的殖民者不實之見”推波助瀾。在詩人和同樣來自加勒比海地區(qū)的諾貝爾獎得主德里克?沃爾科特眼里,他是“V.S.奈何夜”。沃爾科特曾說過:“如果奈保爾對于黑人的可惡的微微嘲笑態(tài)度轉(zhuǎn)而針對比如說猶太人吧,還有多少人會因為他直言不諱而贊許他?”對于奈保爾這個人,誰都無法保持中立,能成為這樣的作家,奈保爾肯定還覺得不錯呢。

后來有幾代加勒比地區(qū)的作家曾經(jīng)跟他所留下的東西斗爭過,《奧斯卡?沃短暫而奇妙的一生》的作者朱諾特?迪亞茲眼里的奈保爾“既令人望而卻步,又魅力無窮。他嘴里噴出來的胡說八道你怎么能不厭惡,但是又怎么不會因為他文字中的力量而感到震驚”???菲利普斯——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最后的路程》向奈保爾致敬,他還把奈保爾本人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靈異推拿師》改編成電影劇本——這樣說:“我贊賞奈保爾的洞察力。對于人們及其文化,他發(fā)表過較為大膽的政治言論,我對這些言論并非全都贊同,但是那從來不曾降低我對他的尊重,我把他看成一個在寫作上全身心投入的人。”

今天,A316號公路上的交通狀況讓人想到維迪亞達爵士的難以走近:沒有一去無礙的大道,過程亦非一帆風順。我們向著西南方向艱難前進時,我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他的檔案。《觀察家報》一直支持他。早在1961年,科林?麥金尼斯就在這份報紙上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的書評,稱贊它是“加勒比海地區(qū)的杰作,這本書忠實于現(xiàn)實主義,但又因為與人類有關(guān)的更深層的回聲而變得豐富”。奈保爾于200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觀察家報》尊稱他為“英語散文體虛構(gòu)作品的當代最佳作家”。跟所有別的人一樣,我們審視他時,也開始帶上了很多考慮。

走走停停地開了30英里后,霍然現(xiàn)出往西的路。穿過伯克郡的松樹林,然后開始快速地穿越威爾特郡陰郁的鎮(zhèn)子,這個郡位于英國想象的中心。奈保爾也描述過自己首次到這里時的感觸:“我當時仍然處于一種不穩(wěn)定狀態(tài)?!彼凇兜诌_之謎》中寫道。但是現(xiàn)在他所給的指示卻跟此地風景密不可分?!霸诎D匪共锷螦303號公路,在那個很小的鎮(zhèn)子上找路走,開了4英里后……在一個小村子里開幾百碼,埃文河在你右邊?!?/p>

這不是莎士比亞的那條埃文河,而是一條溢流,英國西南部有鮭魚的小河。事實上,我來得比見面時間早了,我在一座低矮的橋前把車停下來。像燈泡一樣的太陽穿透薄霧,懸在一座漂亮的都鐸式鄉(xiāng)間宅第前面的浸水草地之上,一時間,我不由得想起了《楊柳風》。剛想到這里,一只水老鼠飛快地在岸上跑過,然后撲通一聲跳進冰冷的河水里,河水在駁船之下和緩地流著。

這條沉默的河流和蒼白的太陽一起,佐證了這個沉思的時刻,然后我又上路了。那邊,樹籬中間有個紅色的郵筒,一條塊粒易碎的土路,一幢孤零零的石頭房子,奈保爾跟他的第二任妻子就居住于此。穿過五道杠的大門,開過一段有坡度的行車道,路過一輛普普通通的轎車,就到了廚房外面。能顯示這里是一位國際著名作家之居所的,可能只有給快件投遞員的幾句指示,上面已有風吹日曬的痕跡。就在這時,奈保爾夫人——高個子,衣著艷麗——一把拉開后門,隨和而親切,熱情洋溢地上前打招呼,我到地方了。

有許多年,奈保爾與第一任妻子帕特里茜婭?黑爾的婚姻毫無激情,似乎讓奈保爾盡顯其負面性格。戴安娜?阿西爾記得帕特跟她說過:“維迪亞達不喜歡帶我去派對,因為我這人很悶。”她患癌癥于1996年去世后,讓友朋震驚的是,奈保爾背棄了他的長期情人——具有英國—阿根廷國籍的瑪格麗特?默里——而是娶了娜迪亞?卡努姆?阿爾維,她是位巴基斯坦記者,家中有人在政府里(她的兄長是位將軍)。據(jù)說這位性格活潑的離異女士在一場派對上首次見到未來的丈夫時,走上前吻了他的嘴唇,由此開始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情。在奈保爾這一方,他好像樂于讓自己被她愛情的旋風卷走,他也過繼了娜迪亞上一次婚姻所養(yǎng)的女兒。

今天,維迪亞達爵士穿著棕色燈芯絨褲子和粗花呢上衣,看樣子輕松自在,略有困意。我被領(lǐng)進他的舒適而又雅致的客廳時,首先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是我來拜會鼴鼠了。

談話之前,我想象過會有點尷尬、困難、譏笑或者不快,甚至惱怒,但他不是這樣。他不作長篇大論。對于世界,他有種十分清晰而超脫的觀點,也是個世界一流的聽眾。在謄寫這次的采訪錄時,很多是奈保爾對某個問題一再重復“對,對,對”——伴隨著他無聲卻用力的點頭,偶爾插入幾個很巧妙的問題。真正令人吃驚的——不過當然都在他的書里了——如果不是指他這個傳奇人物的話,那就是他的幽默感。他說人類的狀況讓他覺得特別有趣?,F(xiàn)在回憶我們的見面時,我已經(jīng)被他面帶微笑的吃吃笑聲所影響。

奈保爾本人說話聲音柔和,態(tài)度彬彬有禮,專心。開心時,他會快活地眨眼,眼睛幾乎瞇得看不見,他花白胡須掩蓋下的臉龐就像小孩子的一樣光滑。在古老的西塞克斯地區(qū),他不難讓人誤認為他是位精神導師;在此隱居之地,在埃文河邊,這里有種寧靜和心滿意足的感覺。在《抵達之謎》中,奈保爾曾經(jīng)寫過他“到了一個新地方的緊張之感”,還寫過他怎樣“我仍然感覺自己是在別人的國家,感受到我的陌生感,我的孤獨。”如今在他年屆75歲時,在漂泊一生后,他似乎已經(jīng)找到一個家,有居家的感覺,讓人享受,而且令人愜意地與世隔絕。

奈保爾說在過去兩年里,他一直身體很差,如今才在康復。他在舉動上,有點讓你懷疑他一直本能地認為自己體弱多病。在我面前的一把硬背椅上,這位老人很是正襟危坐,他能夠流露出多種情緒與偽裝:時而是30多本書的作者,時而是煽動者,時而是文學大家,風趣而精彩地反駁……當然他還時而是終生的流亡者,“不穩(wěn)定”便是他的主旋律。

從他父母雙方的家族而論,奈保爾家“離開印度只有四五十年時間”,在大英帝國的無情洪流中,他們先是被送到東非,然后去了特立尼達,“在新世界的一個有種植園的小島上,形成一個亞洲人社區(qū)?!蹦伪柗Q它“不太可能像真實的,具有異國情調(diào),還稍微有點欺騙性質(zhì)”。

“欺騙?”我問他。

他沉思著往前傾著身子,“嗯,實際上是指你不是真正的印度人,你知道,印度人不接受在國外長大的同樣也是印度人的人,現(xiàn)在他們倒是接受了美國的持有綠卡的人——認死了這一點——可是他們不肯接納像我這樣的人?!?/p>

我提醒他,《河灣》里的主人公薩林姆稱自己是個“無所歸依的人”,并提到這里有某種程度上的自我認同。

“對,對,確實是,確實是,”他重復了一遍這個短語,好像是他剛剛寫下的,“‘無所歸依的人,確實是。”

他1932年出生在特立尼達,可是西班牙港和加勒比海地區(qū)從未成為他心目中的家,這個眼界很高、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覺得自己的印度大家庭難以忍受。“我必須離開。”他說,所以他到英國,是三重意義上的流亡:從印度流亡,從特立尼達和從親人那里流亡。“我的童年過得很糟糕,”他回憶道,“特立尼達本身挺好的,可是我出生的家庭……可怕,可怕。很大,人太多了,沒有美好,全是勾心斗角,沒有思想,沒有美好。這些事情在我眼里很重要,甚至在我小時候也是?!?/p>

另外還有未能實現(xiàn)的文學野心一事。奈保爾對此事實從不掩蓋,那就是從11歲起,“我就開始想當一名作家”,這個愿望很快變成了“確定的雄心”,即使如他所言,這也是“一種裝腔作勢”。在他的書本和寫作中,他能夠純熟地利用他所繼承的混亂狀態(tài),把家族歷史上的紛擾降低——并找到一種身份。

然而在作者找到自己的過程中,還存在另外一重障礙?!拔蚁氘斪骷??!痹谝黄S筆中他曾寫道,“但是跟這個愿望一起來的,我還知道了給我那個愿望的文學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和我們自己的世界距離很遠?!睙o論如何,奈保爾必須用英語找到自己的聲音,他是在一種語言表達方式中找到的,這種表達方式既不模仿宗主國中的大師,又不損害他自己的純正性。在對50年追尋文學真實進行總結(jié)時,奈保爾將其表達為“內(nèi)在紊亂,外在也紊亂”。

他說,他上學時——那是他童年的最好時段——所學的英語書里,讓人對一個遙遠而神秘的世界產(chǎn)生幻想,例如對狄更斯筆下的倫敦和華茲華斯筆下的湖區(qū)。但是對于一個滿腹思慮而且敏感的年輕人——他眼里的文學就是一種拯救——英語既管用又不管用?!拔依斫獠涣四切┍尘啊!彼f。狄更斯筆下的“雨”跟熱帶地區(qū)的傾盆大雨相去甚遠,他筆下的“雪”也是想象不到的,奈保爾又怎么能跟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水仙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呢?

作為“冒牌”印度人,他對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極為敏感,成熟的宗主國英國文化跟一個加勒比地區(qū)小島上“雜亂、未成形的社會”并置這一點,只是恐慌和不確定的根源,特別是,如果你最為根深蒂固的雄心,是利用這種語言來書寫和弄清楚你在其中長大成人的世界?!拔乙苍S可以把狄更斯搬到特立尼達,”奈保爾曾經(jīng)寫道,“可是我所知道的特立尼達生活似乎不可能寫成一本書?!?/p>

這就要說到奈保爾的父親。在他的長子童年時的眼里,西帕塞德?奈保爾是個模糊不清的人?!八@個人本身一直模模糊糊的。”奈保爾是這樣說的。但是他的故事,跟英語文學中的任何故事一樣不同尋常而且生動。西帕塞德這個特立尼達印度人在奈保爾出生時,已經(jīng)26歲了,之前不久當上了《特立尼達衛(wèi)報》在查瓜納斯市——制糖業(yè)的核心地區(qū)——的通訊員。西帕塞德也有著欲罷不能的文學雄心,他用過很多名字來寫作——奈保爾(或者奈帕爾),保羅?奈,甚至保羅?普賴伊。他的兒子記得父親帶他去

V.S.奈保爾

看《羅姆利拉》——根據(jù)《羅摩衍那》改編的露天劇,而且“讀什么都是”大聲讀——查爾斯?金斯利,查爾斯?狄更斯,H.G.威爾斯,《格列佛游記》,高雅和低俗的文化,報紙和雜志上的片段和故事。“瑣碎,但是夠了。”他回憶道,“要不是那樣,我就沒戲了?!?/p>

然而還有一件事,是老奈保爾無法跟兒子談起的。西帕塞德對印度異教巫術(shù)深惡痛絕,可能是跟他太太的原始信仰有沖突的關(guān)系,他以《特立尼達衛(wèi)報》的記者身份,寫了一系列文章,揭露利用拜卡莉神來為牛治病的事。他的報道讓許多本地人把他視為眼中釘,到最后,有卡莉神的忠實信徒威脅要取他性命,除非西帕塞德做出和解姿態(tài),否則他會被毒死。1933年6月,小維迪亞達才剛滿1歲,他的父親被迫公開將一只山羊獻祭,以此來為他的新聞報道贖罪,這是對他的極大羞辱,他的職業(yè)生涯給毀掉了,從此一蹶不振,前途盡失,1953年死于心臟病,到此為止,他的兒子還只字未曾發(fā)表。后來,當奈保爾問母親關(guān)于父親的精神錯亂一事時,她回答道:“他有一天照鏡子時看不到自己,就尖叫起來。”

如今奈保爾想到父親時仍然心懷敬意,承認他父親的報道、種植園的暴力、部落里的魔法和一天到晚講故事給奈保爾自己的野心撒下了種子。然而奈保爾不可能完全依賴這一點,因為在他眼里,要想掌握寫作的技巧,必須穿過重重迷障。

“我想我必須相信創(chuàng)作具有神秘性,”他說,“我對小說沒有高見。我很小時——現(xiàn)在我們要從頭說起了,都變得很模糊——如果寫什么成功了,我認為我是個表達工具,如果作品成功了,我覺得還有別的因素?!?/p>

寫得糟糕呢?

“寫得糟糕而失敗了的話,我覺得應該怪我?!?/p>

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這都是個無情而不講寬恕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上只能孤軍奮戰(zhàn),《河灣》的開卷第一句就表達了這一信條,他的傳記作者所致敬的也是這句話:“世界本相如此:微不足道的人,聽任自己變得微不足道的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無立足之地?!?/p>

奈保爾對于年輕時看到的事所做的反應具有自我保護性質(zhì),既具喜劇性,又荒唐,他至今仍堅持認為他所看到的一直而且仍然具有喜劇性?!八鼜膩頉]有消失,”他重復說道,“喜劇始終存在,不是早期書本里的口頭喜劇,不是玩笑,而是更寬泛意義上的喜劇,對于世界的一種喜劇感?!?/p>

1950年,年輕的V.S.奈保爾到了牛津大學,他對喜劇性的嘲笑完全知曉。他是依靠獎學金來的,但是如他自豪地所稱,獎學金不是來自牛津大學,而是來自殖民地政府,每年三個名額?!拔冶仨氹x開,”他重復說道,“我必須離開?!彼募易宀豢春盟谖膶W上的野心?!八麄儠栁?”他回憶道,“‘你以后干嗎?‘噢,我想我要試著寫作。這就成了個笑話,對,笑話?!?/p>

對這個年輕人而言,他在牛津的大學學院上大學期間,是他感到困惑的幾年。他說:“我在那里上的三年學里,不曾有過什么魔法。我仍然對小說是編造出來的這個概念感到不耐煩。”小說如果是假的,那就不夠好。在奈保爾眼里,寫小說是個嚴肅活,必須“闡明一種情形”。他說:“如果不能闡明一種情形,我就不會去寫,不會干這件事。我討厭只是為了敘事而敘事。”但是他馬上又收回了這句話——顯然是自相矛盾——他重復了三遍“一切都是敘事”。這時,你暫時看到了對奈保爾而言,對于他所繼承遺產(chǎn)中的混亂狀態(tài),小說一直起到了延緩作用。

如果留意一下戰(zhàn)后幾年這個年輕人所處的境遇,他顯然絕無希望可言。在他的家族眼里,他是個“笑話”,而他的祖國特里尼達幾乎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是個(加勒比海)社會中的邊緣社區(qū),在英國人生活中的地位根本無人承認。但是奈保爾心里想的只是獎學金這一榮譽,他說他完全不曾經(jīng)歷過種族主義?!拔铱隙ń?jīng)歷過,”他重復說道,“我肯定經(jīng)歷過,但是當時沒有刻意去發(fā)現(xiàn)。那種事,如果你不去刻意發(fā)現(xiàn),就看不到?!?/p>

別的先不說,他當時所到的英國正處于二戰(zhàn)之后的一段時期,缺乏生氣,委靡不振。如今他說1954年和1955年那兩年“非常、非常艱苦”。從牛津畢業(yè)后,他“幾乎赤貧”。他在BBC(英國廣播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任對加勒比海地區(qū)廣播部編輯并主持一個每周一期的文學節(jié)目。在那里,在他經(jīng)常描寫的一幕中,在朗漢姆旅館二樓“自由撰稿人房間”里,他寫了一個短篇小說的頭一句,這個短篇的背景放在西班牙,他一個下午就完成了。

當時他寫得很快,并且一直在尋找自己在小說中的聲音,用順手牽羊拿來的“不發(fā)出沙沙響聲”的BBC稿紙寫了一頁又一頁,他從來不加頁碼——這是他的又一種迷信。如今他說:“我覺得自己有福氣,非常幸運。這樣對待自己的作品,絲毫不是虛榮。只是一種聲明,即把自己的作品從黑暗中拉出來,趁你能做到,把它拉出來。你一定要這樣做,不能只是等待那個美妙的主意形成并在你腦子里完成,你一定要上前迎接它?!?/p>

對于像這樣與世界相會一事上的極具個人化性質(zhì),奈保爾顯得稍微想為自己辯護。“我寫我自己,但并沒有到此為止,而是為了某種目的才這樣做,不僅僅是自我欣賞,而且對當時的世界表明了另外的看法。”

那是后來的事。奈保爾的第一批故事,即他所謂的“街頭故事”——《靈異推拿師》(1957)、《埃爾韋拉的選舉權(quán)》(1958)和《米格爾街》(1959)——全都植根于他年少時的特立尼達,這些作品充滿了信心和喜劇精神,以至于聽他回憶50年代中期的逆境時,你會感到困惑。

“除了要奮力掙錢付房租,還要奮力找素材,為了繼續(xù)前進,為了創(chuàng)造性地前進而奮力。找到自己的聲音?!?/p>

讓他堅持下來的,是他極其強烈的自信,這種性格后來表現(xiàn)為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傲慢,他被稱為怪物也緣于此?!拔彝瓿墒裁春脰|西之后,”他說,“我對它的命運怎么樣,從來一點都不懷疑,不去理會最初的評論怎么樣。完全不懷疑?!?/p>

他一找到自己的聲音,寫作就順暢了,一本又一本書出來,讓他獲得了一個又一個獎項,讀者及崇拜者也越來越多。然后是突破:《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1961),靈感來自他的父親。這時的新聞界對他越來越承認,例如柯林?麥金尼斯1961年在《觀察家報》上著文,驚呼道:“在此群島上,一種新的英語語言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新鮮、洪亮的聲音,老的、陳腐而原始的語言變成一種具有彈性、生動、簡潔的詞匯:飽含詩意,風趣,具有諷刺性?!?/p>

他的名氣越傳越遠,印度當時在世的最偉大的作家親自來拜訪。“有一天,一個我在BBC對印度廣播部認識的人把R.K.納拉揚領(lǐng)來看我?!蹦伪柈敃r正在寫作《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拔耶敃r住在斯特雷特姆山,他把這位老人領(lǐng)來了——也不是真的很老——來看我。他的謙遜讓我很感動。我覺得應該是我去看望他。他很靦腆,很親切?!?/p>

奈保爾說《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在我所有的書中,這一本跟我最接近”。它的成功,標志著他年輕時寫作生涯的頂點,他認為醞釀這本書的兩年,是“我這一輩子中最耗神、最有成績和最快樂的時候,是我的伊甸園日子”。

寫完《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之后,童年經(jīng)歷的水井干涸了?!霸缙?”他說,“你檢視你的思想,檢視你所知道的,利用這些寫點什么,也需要一番努力??墒撬芸炀蜁萁?因為它是種有限的經(jīng)歷,兒童的經(jīng)歷,青少年的經(jīng)歷?!敝?他說,“就開始做別的事,走出去。”

“走出去”,這是奈保爾對旅行和新聞寫作的說法,是為“我的觀察方式”所開的處方,一開始是去加勒比海地區(qū),為了寫一本名為《中間航途》的書,然后去另一處幽暗之地——他祖先所居的印度。到這時,他不僅是個聰明而年輕的小說家,還是個報道發(fā)展中國家政治的記者,他習慣于毫不退縮地正視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一切,這一習慣對他并非很有利?!澳蔷褪俏姨と肓耸澜纭!彼p描淡寫地說,“當時還是有可能的。雜志會登長文章,我會去花6個星期寫一篇文章,我當時運氣好。”

談話短暫地轉(zhuǎn)到了扎迪?史密斯身上,奈保爾還沒有讀過《白牙》,但對作者的困惑心有戚戚焉?!皩τ谀菢拥囊粋€人,問題在于:你何去何從,邁向何處?如果你在處女作中已經(jīng)用盡了素材,你該怎么辦?”他搖搖頭,“那些階段全都充滿了痛苦?!?/p>

過去,在別的地方,他曾經(jīng)不屑地說過文化多元主義是一種騙局。今天,處于另外一種心情下的他承認自己繼承的奇特遺產(chǎn)對他是有益的。“從寫作的角度看,這是件幸事,因為我看到了希望,也實現(xiàn)了希望,我向著希望努力。”接著他又說——這是他典型的憂郁心情出現(xiàn),“從所有別的方面來說,這也一直是種詛咒。人們不知道該怎樣衡量我的書,他們不知道要尋找什么?!?/p>

在他人生中這個艱難的時期,在他初露頭角后摸索前行之際,奈保爾有賴于幾個堅定的支持者——首先就是他在英國的編輯,戴安娜?阿西爾,1975年奈保爾出版《游擊隊員》時,阿西爾最終與她的作家關(guān)系破裂。在她近年出版的頗受好評的回憶錄《不必刪除》中,阿西爾說了幾句關(guān)于奈保爾的狠話,最具殺傷力的,是她在奈保爾跟他的出版人分道揚鑣之后所說的:“就好像太陽出來了,我用不著再喜歡維迪亞達了。”

所以在那時,提到阿西爾的名字時,我本想著會聽到幾句犀利的反擊,但是沒有,這位文學上的傳奇人物,這位脾氣暴躁的老人特別大度,露出了滿面笑容。“戴安娜對我很好,我很幸運,因為我那種寫作在當時很少有人能夠接受,除了她。”他一直相信自己一輩子都有貴人相助,他重申了一遍這種信念,“你看,還要說,這也算是我的運氣的一部分。她會馬上閱讀我的書,同一天內(nèi),她會寫一封信,這封信幾乎可以作為封底廣告文字。她很有天賦。”回想起60年代的書業(yè),他又說道,“那時候沒有這種采訪和公關(guān)活動,圖書出版就只是出版了,你待在家里,繼續(xù)工作?!?/p>

像這樣不停工作,是了解奈保爾的又一關(guān)鍵。很多作家聲稱討厭寫作,會千方百計推遲動筆的那一刻,奈保爾不是這樣。“我活著就是為了寫作,”他認真地說,“我眼里的無上幸福,”他少有地進入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態(tài),又說道,“就是在寫作一部你知道是好作品的中間,整天寫得好,晚上去參加宴會,喝佳釀葡萄酒?!睍r至今日,維迪亞達爵士和太太對于外出用晚餐,都有種根深蒂固的愛好。

在以前,這種快樂時刻大概是被奈保爾的文學自身中較為陰暗的個性所遮沒。他極高的天分加上他內(nèi)心對自己加勒比海地區(qū)出身的反感(你也可以說,混合了傲慢和憤怒),讓他在文學界永遠感覺不安,折磨他的,有他自己的高標準和害怕失敗,更糟糕的是,害怕無人承認或者冷遇。

我想有很多證據(jù)可以表明,他長期以來被這種自我所困擾。在一篇關(guān)于哥倫布的具有揭示性的隨筆中——收入《人滿為患的禁閉營》——他寫道:“在他(哥倫布)的一舉一動中,自我主義就好像暴露出來的殘疾;他責備自己?!苯裉?在提到諾貝爾獎時,他說:“它助了我一臂之力,不過是在內(nèi)心里?!比缓蟛幻庥指械竭z憾,“它來得這么晚,什么也沒改變。如果是在我50歲的時候獲得,就很可能不一樣,可是我已經(jīng)得罪太多人了?!?/p>

奈保爾覺得自己以某種方式得罪了太多諾貝爾委員會成員,這是他的典型思路,但是他也敏銳地意識到因為他的寫作,他也冒犯了全世界無數(shù)的讀者。他200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也許是意識到這件事讓他解釋起來很不容易,他在普魯斯特的《駁圣伯夫》中發(fā)現(xiàn)有一段話能說明他最深層的自己,他用諾貝爾獎獲獎演說來重點提到這一段。

這一段有趣,值得引用,因為它涉及了奈保爾其人最深層的特點:“普魯斯特曾經(jīng)一針見血地寫出了身為作家的作家和身為社會存在的作家之間的不同……寫出一本書的自我和在我們的習慣、社會生活和我們的缺點中表現(xiàn)出來的自我是不一樣的……我現(xiàn)在會再深入地談一談。我要說我的書加到一起,就是我……一直是這樣,原因在于我的背景。我的背景一方面極為簡單,一方面又極為混亂。”

今天在談話時,奈保爾又間接談到了這種依然站得住腳的洞見:“我認為普魯斯特說得對,寫作了書本的自我是最隱秘和最深層的,人們不明白這一點,不是你給出版商寫信還是什么的里面揭示出的那個自我,那全是外在的。這是個難解之謎,無法解釋,對所有創(chuàng)作之人來說,都是如此。”

到了1971年——那一年,他憑著《自由國度》獲得了布克獎——奈保爾的文學自我在世界上完全是無拘無束,并為他提供了30年的寫作刺激。這段期間,他大跨度地從早期小說的喜劇發(fā)展到他的杰作《河灣》中更為兇險的意象,以及后期比較個人化的小說《抵達之謎》和《世上一條路》……他說他不喜歡自己所引起的一些爭議,但又裝得漠不關(guān)心?!白x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我感覺特別好玩,它們根本不會傷害我?!?/p>

這時好像是個好機會,可以向他提起保羅?瑟魯對于他和奈保爾友誼的記述——《維迪亞達爵士的影子:一場跨越五大洲的友誼》。奈保爾跟瑟魯做了多年朋友,奈保爾一直可以說充當了那位比他年輕一點的小說家的導師。但是當瑟魯在一份書商的書目上發(fā)現(xiàn)有他自己的一本書供售時——書上還有給奈保爾和他的第一任太太的題贈——他發(fā)傳真要求對方解釋。娜迪亞的回信以及一次街上偶遇奈保爾時后者所給的建議(“忍了吧,往前走。”)都讓瑟魯感到不滿,他的迷惑和憤怒在《維迪亞達爵士的影子》中得到了宣泄。這次對于聲名正隆時的奈保爾無情而怒氣沖沖的剖析所揭示的,是一個跟世界過不去的勢利之人、本性難改的種族主義者和厭惡女人的怪物,對于從奧斯汀到哈代的傳統(tǒng)——如今他也是這個傳統(tǒng)的一部分——不屑一顧。親密的友誼關(guān)系大概像婚姻一樣不可解,誰又能講得出真相如何?但是那個在《維迪亞達爵士的影子》中昂首闊步的可惡的討厭人類者,那個隨口說著“阿拉伯佬”、“劣貨”、“玩弓弄箭的家伙”的人,如今似乎已經(jīng)變得更成熟了。

“我不知道他干嗎要這么做?!蹦伪柍了嫉?“我不知道那本書,不會去讀的。”他頓了一下,然后說,“我在東非遇到瑟魯?shù)臅r候,他很風趣,滿肚子笑話,我當時喜歡這家伙。我覺得是想當作家的愿望,當一名美國作家的愿望耽誤了他。然后他取得了小小的成功,把他耽誤得更厲害了?!?/p>

在貶斥別的作家這方面,奈保爾仍會毫無顧忌。他最近的書——隨筆集《作家看人》——因為他瞧不起一些人,其中有哈代、奧斯汀和狄更斯,引發(fā)了一些尷尬之下的爭議。

“我沒有貶斥他們,”他說,以此來否認這種詮釋,并把這種觀點放在他年輕時奮力維護與眾不同聲音一事的背景之下,“我是說他們不適合我,我的評論好像尖刻了點,”他又說,“但我并非有意如此,我沒想著要讓別人不舒服。”

噢,真的嗎?“狄更斯的東西我越來越難以讀進去了?!?/p>

我指出以前他曾經(jīng)以崇拜的口吻寫到過狄更斯,而且如果沒有狄更斯,《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有很大一部分是無法想象寫出來的。

“很有可能,”他回答道,“可是你看,一個人必須前進,必須變化,不能一直保持是同樣一個人?!?/p>

還是在其他作家這個話題上,奈保爾急切地問我,并且是追問我菲利浦?羅斯等人的事,裝作對他們的近期作品了解很少。他說他不喜歡跟作家同行見面?!懊總€嚴肅作家都有自己看問題的方式。如果是另外一個人對同樣一個事件、同一個世界有另外一種看問題的方式,跟你不一樣,見面就讓人很不安?!?/p>

我提出,也許還有競爭因素?奈保爾對此否認:“不,我從來一點也沒有競爭的感覺,我真的覺得,某某的讀者不一定就是我的讀者?!蹦伪枌ψ约旱淖x者心懷恭敬,在他眼里,他們就像某種特殊信仰的追隨者。在奈保爾眼里,他的忠實的終身書迷就好比“純金”。如果在生活和工作中間做一個選擇,他肯定會選擇工作,在工作中,“事情會順利解決”。

他對捕風捉影的名人世界也覺得好玩,“有人寫了篇文章,說我有孩子。這不是真的。”

他有沒有想過要孩子?

“不,恰恰相反,我對目前的自己非常滿意,我不想讓任何人使用我的名字或者攜帶我的基因。不,一點也不想?!?/p>

所以他的動力仍然是工作。很快他就要去烏干達,為下一本書搜集素材,由娜迪亞陪同。然后,他會獨身上路,去剛果。甚至在現(xiàn)在,時當暮年,好像他仍然不能擺脫康拉德的影響,不過很有其人特點的是,他說他認為《河灣》比《黑暗的心》要好。

我想知道他不旅行的時候,讀什么來放松。

“經(jīng)典作品讀得很多,這樣說聽著很有學問,但不是這回事。我在努力想看懂蘇維托尼烏斯。我在讀原文,他身上有奇怪的地方,有些未完成的地方。”

回首為文學而奮斗的50年,很多時候還是硬仗,他承認他已經(jīng)走過“一段無法想象的距離”。即使是現(xiàn)在,在他取得那么多成就之后,到最后,在他家有了這片有綠有白的花園、茂密的灌木叢和斜坡地勢的草地盡頭永恒的埃文河,對于他在這里是否感覺自在的問題,他依然無法痛快作答。

“我沒那樣想,”他回答道,“我無所歸依,記得嗎?我在這兒,不過都挺好的。人們也不錯。這是暫時的,這是暫時的。只是年齡開始讓我感覺也許應該在哪兒安定下來了,到此為止,你知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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