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杜奇柯夫
弗拉基米爾?杜奇柯夫出生于1949年,畢業(yè)于莫斯科林業(yè)技術(shù)學院。出版過幾本散文集,在《新世界》、《旗幟》、《民族友誼》等俄羅斯大型文藝雜志發(fā)表過文章?,F(xiàn)居莫斯科。
他叫謝廖卡,在法律上是個小偷,他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很體面——他沒有死在別人的手里,他是自己死的。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八年前,非常意外,就像酷熱的七月天空突然飄落雪花,陰冷的二月街道突然跑過灑水車,感情細膩的人拿出鋼筆蘸滿墨水正準備娓娓細訴心事的時候,他突然出現(xiàn)了。二十五年前我原來居住的舊房子拆了,搬到了這里,當時我不知道日漸衰老的房東太太還有個兒子。我日復(fù)一日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撫養(yǎng)孩子、上班、過節(jié)、帶妻子和孩子們度假、健身、去農(nóng)田收莊稼、出差、看書、用打字機打自己寫的小文章,今天和誰誰鬧矛盾了,明天和誰誰又和好了,開車帶孩子們?nèi)游飯@、劇院、博物館,和他們一起玩旋轉(zhuǎn)木馬、看電視、做客、排隊、在海灘曬太陽……而他一直在蹲監(jiān)獄,他被羈押在某個監(jiān)獄里,十五年?;蛟S,更多年。
這樣說過于簡單了,實際上,無論是他漫長的刑期、冗長的案卷,還是他身上連死刑犯也無法解釋的文身:骷髏頭、十字架、圓屋頂、刀、蛇、美人魚、各種縮寫,都證明了他惡貫滿盈。只有刑事案件專家才能在謝廖卡死后輕松破解這些文身之謎,對他的一生作出一個結(jié)論。毋庸置疑,文身要比官僚式的文字資料更加可靠:不會被混合、不會被消磁、不會被焚毀、不會被泡軟、更不會被刮掉。怙惡不悛的犯人到了另一個世界就如同清晨露水滑過的玻璃一樣清澈透明。
恢復(fù)自由之后,謝廖卡一度過著還算積極的生活:不僅酗酒,還經(jīng)常外出,很明顯是重操舊業(yè),干點兒違法的小勾當才更符合一個法律意義上的小偷的身份。
不久他就殘廢了,不是因為意外致殘的,而是身體一直不好,監(jiān)獄曾因為他的身體狀況給他減刑三年。他這個人很胖,一活動就氣喘吁吁,腿又有了毛病,他開始拄木棍,一直到死都拄著。
他還是愛喝酒,甚至喝得越來越勤了。他開始一周兩次從我這兒借錢“買報紙”,有時50戈比,有時100戈比,總是按時還錢?!芭笥褌兒筇彀彦X送來,我就還你?!边@是他的承諾,絕對可靠。也就是說,因為殘疾,他開始領(lǐng)取救濟金了。但不是從國家,而是從同伙們那兒領(lǐng)取的。這很公平,國家從他那里一無所得,卻要為他支付高昂的刑偵費和訴訟費。只有小偷團伙才對他負有責任,就是這些同伙們,根據(jù)他們的行規(guī)定期向他支付救濟金。媽的!可要比俄羅斯法律人性化多了。這些同伙們和謝廖卡一樣,都是一個老派小偷團伙的成員,日子過得很寒酸。很多事情可以證明這一點,比如說,他們坐在大樓前的長椅上喝酒,喝的不是香檳、勃艮第葡萄酒,也不是白蘭地、威士忌,多數(shù)時候喝的是兌了水的酒精。他們穿著非常簡單:老款黑色西服、破舊的帽子、很少打鞋油的皮鞋。沒有勞斯萊斯,去哪兒都是溫順地步行。很顯然,這些從小高唱“穆爾卡”以及“日落炊煙裊裊升起”的小偷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生活排擠到了犄角旮旯里。
小偷們對這樣的歷史轉(zhuǎn)變雖然感到大受侮辱,但卻無能為力。他們在哪兒偷東西,偷了什么,在哪兒銷贓,絕對是不可理喻的。經(jīng)常可以在酒鬼們的牢騷話中聽到調(diào)侃:“謝廖卡!你算什么法律上的小偷?國家杜馬里的那些大騙子才是真正法律上的小偷!”
但是不要再自尋煩惱了!煩心事已經(jīng)夠多了。習慣了社會主義卻被突然拋進資本主義湍急河流中的老百姓,帶著僵硬的脊椎、衰退的反射機能、被蘇聯(lián)牙醫(yī)從根部毀壞的牙齒,他們的煩心事就更多了。到處是這樣那樣的問題,到處是自然經(jīng)濟世界所看不到的眼淚。小偷行規(guī)的信奉者、退休警察、學者的腦子長期缺乏燃料空轉(zhuǎn)著,只能燃燒自己不值錢的腦灰質(zhì)。
不要再自尋煩惱了!
有時候,謝廖卡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長椅上,意識清醒,我就湊上前去和他聊天。
“沃羅季卡!”有一天傍晚他叫住了我,稠李樹開花了,從不遠處的公園傳來輕輕的音樂聲?!澳鞘且粋€怎樣的女人啊!”
接下來他就給我講,有一次切伯克薩瑞市愛樂樂團俄羅斯古典浪漫曲歌唱家、女演員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來到他們監(jiān)獄演出。作為一名女演員,但更多作為一個女人,她給謝廖卡、甚至是整個監(jiān)獄的犯人們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將會是我的女人!”謝廖卡當著看守的面發(fā)誓說,甚至當著一群小偷犯人們也這樣信誓旦旦:一旦獲得自由,立即就去切伯克薩瑞市,再如何如何……
但是離釋放還有兩年漫長的時光。兩年難以忍受的漫長時光,每一秒都如同熔化的錫水一滴一滴滴落在剃光頭發(fā)的頭頂上。過了一個月,實在是無法忍受了,熱切渴望見到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的謝廖卡越獄了。
“什么,你就這樣跑了?”我難以置信地問。
“那有什么!”謝廖卡好像受到了侮辱大叫道,“我控制著整個監(jiān)獄!所有人都聽我的!越獄對我來說易如反掌?!?/p>
到了切伯克薩瑞市,謝廖卡從小偷集體資金里拿了一些錢,把自己收拾得光鮮體面。他洗了個澡,買了件西服,又買了一雙芬蘭皮鞋和一條美國領(lǐng)帶。打聽到維奧列塔的地址后,他大口喝了一杯酒壯膽,準備了一大束香水月季花、三瓶香檳、一只精美的蛋糕就去找她。她一下子就感動了,謝廖卡輕而易舉地把這個春心蕩漾的女人帶上了床。
“風雨飄搖的夜晚,滴落露水的小草……”他心旌神搖地唱了一句,從長椅下面拿出一瓶開啟了的芬達,里面裝著某種無色的液體,他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他把瓶子遞給我,我喝了一口,味道很差勁,但是下去后卻有一種絕妙的感覺——讓人昏昏欲睡——暖洋洋的。
“當她睡著后,我起來找水喝?!敝x廖卡繼續(xù)講,下頜抵在木棍上,眼睛定定地望著遠處,“我喝完水,雖然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還是決定四處走走,看看維奧列塔是不是很有錢。廚房里立著兩臺大冰箱,里面裝滿了煙熏香腸、干咸魚脊肉、火腿、黑魚子醬、紅魚子醬、鯡魚、鱈魚肝、蟹腿、菠蘿和甜瓜。我走進第一個房間,一共有七個房間呢,找到了鉆石。第二個房間里有兩個很大的衣柜,掛滿貂皮大衣、皮衣、克林普倫西裝和牛仔褲。
“第三個房間里擺放著二十個左右各式各樣的飾品。而在第四個房間,你不會相信的,桌子上放著二十捆現(xiàn)鈔,每一捆里都有一百張鈔票,每張鈔票上都印著列寧的頭像。天啊,這得多少錢啊!”
“十多萬,算特大盜竊,夠槍斃的了。”我說。
“偷國家的錢算特大盜竊,可如果偷私人財物,只能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刑期?!敝x廖卡合理地反駁說。我們又喝了幾口酒。“就這樣,我站在那里很為難。”謝廖卡接著說,“有了這么多現(xiàn)金就可以開著黑色伏爾加轎車去索契度假,在索契呆個一年半載。誰都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突然我聽到維奧列塔在身后輕聲地說:‘把手放到后腦勺,立刻從這兒滾蛋,蠢貨犯人。我轉(zhuǎn)過身,她一絲不掛地站著,頭發(fā)披散著,眼睛里燃燒著怒火,兩只手緊緊攥著一把槍。人渣、潑婦、巫婆!我向她走過去,想向她解釋,小美人兒、可愛的小番茄……但是她沒明白我的意思,笨蛋。她向我開了兩槍:一槍射中胸部,另一槍射中腹部,這是我后來知道的,當時我一下子就昏過去了?!?/p>
謝廖卡兩周后才慢慢恢復(fù)了知覺。躺在醫(yī)院里,一張干凈的病床上。一切都很文明。他身上插滿和儀器連接的各種管子。鼻子里也塞著一個管子,好像曾經(jīng)大量失血。檢查了一下胳膊和腿,似乎還能動。轉(zhuǎn)頭一看,窗戶上沒有柵欄。清潔工一定坐在走廊里,守在門口,所以只能從窗戶逃跑了。病房好像是在一樓,逃跑很容易。
但是謝廖卡剛把各種管子從自己身上拔下來,把鼻管拽出來,從床上吃力地爬下來,才走了幾步,就撲通一聲倒下失去了知覺。
醒來后一切還是老樣子:干凈的病床,身上連著各種管子。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從白大褂里露出圓鼓鼓的膝蓋,很可愛。身上新添了個支架,因為這回他多了一道摔傷。
“親愛的,你醒了?”護士開心地問。她叫列娜?!澳銕еЪ芫筒荒茉偬幼吡??!?/p>
“這是干什么的?”謝廖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然后把手放在列娜的膝蓋上,問道。
“你沒有鼻管不行,因為通過鼻管給藥。要是你把鼻管拔掉,立刻就不行了,這是為了不讓你逃跑。”
“為什么要通過鼻管給藥?”我從塑料瓶里喝了一口,然后問謝廖卡。
“鬼才知道!我是誰,醫(yī)生嗎?”
總之,謝廖卡和列娜相處得很融洽。她丈夫在火箭廠工作,給升空火箭添加燃料,他已經(jīng)有五年不在家了。只要是夜班,她就來到謝廖卡的病床看他,一直呆到早晨。她很喜歡謝廖卡,不時給他增加營養(yǎng),給他帶小灌腸、雞肉、橙子,甚至白蘭地,有時是250毫升瓶裝的酒,有時是大玻璃瓶裝的酒。
有一次,早晨的時候,列娜不小心說漏了嘴。她說,當謝廖卡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像個摔裂的西瓜,大失血,沒有呼吸,感覺不到脈搏。而當時泌尿科躺著一位州委員會的大領(lǐng)導(dǎo),正等著腎移植。既然出現(xiàn)一個這么好的機會,就決定給他換上謝廖卡的腎。把謝廖卡抬到手術(shù)臺上,開刀,取出腎,給大領(lǐng)導(dǎo)移植上。手術(shù)結(jié)束后,醫(yī)生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感覺很疲乏就喝起了白蘭地。而護士們看到謝廖卡開始動了起來,甚至疼得大聲罵人,就跑去找醫(yī)生??舍t(yī)生已經(jīng)喝了200毫升的酒,面色蒼白。這可怎么辦呢?有人說,就把州委員會大領(lǐng)導(dǎo)的腎給這個犯人換上吧,雖然不是好腎,但是還能對付用一段時間。說完他們就這樣做了,把腎在酒精里洗了洗殺菌之后就給謝廖卡換上了。
“啊,一群可恥的狼,破爛貨!”謝廖卡突然咆哮了,然后就開始大吵大鬧。但列娜輕輕地把用來給藥的鼻管拽下來,謝廖卡又不省人事了。
當?shù)诙煸绯坑智逍堰^來時,他已經(jīng)平靜多了。反正是從死神手里逃回來了,雖然帶著別人的內(nèi)臟。要知道本來是應(yīng)該把大領(lǐng)導(dǎo)的腎扔去喂狗的,而把他的骨灰裝進盒子帶回家鄉(xiāng)——親愛的老媽媽,收下您的兒子吧,他死在愛樂樂團女演員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的子彈下。當然也可能哪兒都不送,就地就埋了。因為法西斯政權(quán)以前就是這樣對待小偷的,以后還是會這樣對待他們。列寧對待小偷們的態(tài)度就是挖苦和嘲笑,無論是小偷活著的時候,還是死了的時候。
謝廖卡在醫(yī)院里呆得愜意極了。簡直就是一個干凈的療養(yǎng)院,醫(yī)院的飯菜可比監(jiān)獄的伙食強多了。列娜給他增加營養(yǎng),給他帶酒喝。病房里很暖和,窗外一絲風都沒有,走廊里有電視。一切都很文明。況且謝廖卡開始掙錢了,他和病人們打撲克贏錢。
“你怎么去走廊的?”我問道。
“用兩條腿走過去的?!?/p>
“但是你沒有鼻管、沒有藥物不是不行嗎?”
“他們給我做了個便攜支架,把裝藥的瓶子綁在我肚子上?!?/p>
“那你就可以帶著它逃跑了?!蔽以噲D揭穿謝廖卡的謊話。
“你真是蠢啊!”他感覺被侮辱了,“你能跑到哪兒去,瓶子里只放一天的劑量?!每天早上放藥,你能跑遠嗎?”
過了兩個月,有人對謝廖卡說,他徹底痊愈了,他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他原以為可以在這個療養(yǎng)院一樣的醫(yī)院里舒服地呆到刑滿釋放,那時他就可以果斷地行動了,鏟平該死的愛樂樂團。后來每次病情發(fā)作的時候,他就裝作很痛苦,使勁用后腦勺撞地板,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列娜也盡可能地幫助謝廖卡:把一只腳已經(jīng)邁進另一個世界的垂死病人的化驗單偷偷換成是他的化驗單。要知道,她很希望謝廖卡留在自己身邊更長時間,因為她丈夫在工廠干活時也殘廢了,她很同情謝廖卡。
醫(yī)院又忍了他一個月,最后讓他出院回到了監(jiān)獄。
謝廖卡長嘆了一口氣,眼睛望向遠處的月亮,月亮靜靜地掛在天上,月光下是樹梢、屋頂、奧斯坦金電視塔,是共產(chǎn)主義時期的繁榮景象。它們靜默地注視著彼此。此刻,無論是謝廖卡還是月亮,都有一種無法釋懷的落寞,讓人不禁感覺他們要同時嗥叫,無論是人還是狼都不能孤獨地哀號,他們要彼此在一起同時嗥叫才能排遣心中的苦悶。
“后來呢?在監(jiān)獄里怎么了?”我問道,只是為了打斷這種非常駭人的場面。
謝廖卡茫然地將目光收回來,沒有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啊?什么?”我又重復(fù)了一下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他回答說:“你不會明白的,監(jiān)獄就是監(jiān)獄?!?/p>
我們都沉默了。幾大口酒之后,謝廖卡又興奮起來。因為越獄和企圖搶劫愛樂樂團女演員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他被加刑七年。而在審訊時,他得知,這條母狗是那個移植了自己腎臟的州委員會大領(lǐng)導(dǎo)的情婦!所以,這件事是提前預(yù)謀好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發(fā)展著。他,這個法律上的小偷,慢慢進了套兒,就是樂譜上最后的一個休止符。
豁出去了,謝廖卡又來到了切伯克薩瑞市,為了向那個用了他腎臟的公狗討債。在州委員會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這條公狗一定是很大的一個官,要比莫斯科大劇院的院長還要大,可能是切伯克薩瑞市銀行的行長。謝廖卡打車來到銀行門口,很斯文地解釋說,他要見領(lǐng)導(dǎo)簽訂修建核潛艇的合同。但是站在大門口的一群狼都荷槍實彈,每人兜里揣著三把手槍,胸前還挎著一把自動步槍,他們看都沒看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句話:“滾蛋,犯人,趁著你胳膊腿兒還在,快滾!”
謝廖卡就去找切伯克薩瑞市的弟兄們。他們說應(yīng)該討回公道,但是他們也勸他說忘了吧。小偷是人人唾棄的對象,誰能相信小偷的話呢?雖然,在這個顛倒黑白的世界里,小偷要比居高位的豺狼更講道義。
最終,謝廖卡又見到了維奧列塔。當時謝廖卡走在街上,接近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一輛紅色跑車吱嘎一聲突然停在紅綠燈附近。敞著的車篷里坐著那條母狗,華麗的外套,里面是低胸上衣,雪白的胸部半露在外面,頭發(fā)和上次一樣還是披散著。
“維奧列塔!”謝廖卡叫住她。
她轉(zhuǎn)過頭看到了謝廖卡,就像看到菜田里的稻草人突然說人話了,很意外,她又把頭扭了回去。
“這個婊子,她忘了!”謝廖卡非常憤懣,“利用完了就忘了!”
“啊,是你啊,蠢貨犯人!”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放肆地笑起來,“你用了我這個昂貴的身體,就應(yīng)該付出昂貴的代價?!?/p>
他本來打算原諒她了,原諒她的粗魯、殘忍和冷酷無情。但是她竟然嘲笑他!這無論如何不能原諒。血一下子就涌上了謝廖卡的腦袋,但是他做事還是很冷靜。嘴角掛著假意的微笑,他快步走近紅色跑車,用幾乎覺察不到的動作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向她的左胸。
維奧列塔?斯塔文斯卡婭甚至啊的一聲都沒來得及喊出來,就那么坐著,用呆滯無神的眼睛盯著前方,只是從嘴角慢慢流出細細的鮮紅的血線。謝廖卡頭也不回地走了。后面的司機開始不耐煩地向這個開紅色跑車停在紅綠燈附近的女人狂摁喇叭。
雖然夜晚很涼,可謝廖卡還是邊脫外套邊說:“太悶了!”謝廖卡有些喝醉了,“怎么這么熱呢?”他脫掉了背心,裸露出上身的文身,宛如散落夜空的各個星座:天鵝座、室女座、豺狼座、烏鴉座、天龍座、長蛇座、天鷹座、天蝎座、天箭座……(注:1928年,國際天文聯(lián)合會正式公布了88個星座的名稱。這88個星座分成3個天區(qū),北半球29個,南半球47個,天赤道與黃道附近12個。謝廖卡身上的文身很多:鵝、少女、狼、烏鴉、龍、蛇、鷹、蝎、箭等等,分別對應(yīng)為88個星座中的天鵝座、室女座、豺狼座、烏鴉座、天龍座、長蛇座、天鷹座、天蝎座、天箭座……)謝廖卡好像凝神聽著什么。我眼前開始變得恍惚,感覺他身上文身的輪廓向四處蔓延,很快他的全身在青白燈光下熠熠發(fā)亮,突然這種淺藍色里又出現(xiàn)了彼此交織在一起的影像,就像黑白電視機的屏幕一樣:人們身穿背心在伐樹;火箭噴射著火焰從發(fā)射臺沖入太空;兩列士兵、幾條掙脫韁繩的大狗,中間夾著一列犯人;商店門口綿延幾百米排隊站著心情陰郁的人們;胸前衣服上印著“蘇聯(lián)”幾個字的冰球運動員在冰場上把冰球攻進了對方的大門;工程師站在設(shè)計臺前,用丁字尺、畫線筆、卡鉗在繪圖紙上勾勒著謎一樣的線條……謝廖卡用低沉暗啞的聲音哼唱著,就像是一臺疲憊不堪的留聲機:“我在這里的天空下就像一個不受歡迎的異鄉(xiāng)客,我聽見飛向遠方鶴群的悲鳴,森林里暴風雪日夜肆虐,寒冷陰郁的北方人跡罕至。踩著深深的積雪走來一隊押送犯人的隊伍,不知他們?nèi)ハ蚝畏?……這片凍土滿是嚴寒、暴風雪、沼澤和野獸。這里不通車輛,鹿群在這里奔跑也要磕磕絆絆?;蛟S,沒挨到春天我就要被埋在皚皚白雪的下面等待無盡的黑暗歲月。朋友們埋葬我的身體,沒有靈柩,他們希望我能看到遠處展翅飛翔的天鵝……”謝廖卡陷入沉思,一切又恍惚起來:他的頭好像五一節(jié)天空中的氣球,脹破了,從脖子里涌出一股發(fā)亮的液體,在柏油馬路上流淌的水洼,蘇聯(lián)新聞片的畫面,不同步的字幕在屏幕上顫動著:朋友們埋葬我的身體,沒有靈柩……
不,謝廖卡那個時候并沒有死。八個月后,2007年的1月,是一個反常的熱天,天空中響著轟隆的雷聲,他死了。融化的雪水在俄羅斯大地上肆意橫流,他溺死在了雪水洼里,如某個世界的幽靈一般,謝廖卡出生在那個世界里,一個一致判定他不該死的世界。
(武利茹:長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郵編:13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