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愚

一個自小生活在城市的漢地女子，“誤入”藏區(qū)深處，看到了一個原始藏區(qū)。從此，她留在那里，做起了收養(yǎng)和教育孤兒的工作。在與現(xiàn)代文明幾乎完全隔絕的深山草原，在酥油燈昏黃黯淡的光線下，在縱馬馳騁一騎就是十余個小時的搜尋孤兒的漫長路途中，在隨時都有可能被一場大雨摧毀的碉房改造的殘破教室里，一教就是5年。1800多個日夜，她從如花女子變得百病纏身，可她依然不改初衷。

“誤入”藏區(qū)深處

2005年，酷愛旅行的安徽桐城女子江覺遲，第一次瀟灑地走完了看起來很富饒、很美麗也很艱險的川藏線后，深深地愛上了那里，于是她多次深入鮮有游人涉足的偏僻山區(qū)?？伤趺匆膊粫氲剑髞戆l(fā)生的一些事，竟然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一次，在穿越川藏線的路上，她與同伴遭遇了泥石流。同行的人都返回了，江覺遲孤身一人繼續(xù)前行，結(jié)果走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居住在那里的藏族人和川藏線上的藏族人，生活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江覺遲驚呆了：他們的生活實在是太艱苦了！

后來，遇到了塌方，帶的食品吃完了，附近的藏族人熱情地款待了江覺遲。在他們的幫助下，她住進寺院專門為過往僧人搭建的臨時住所，遇到后來引她到原始藏區(qū)尋找孤兒的活佛。

江覺遲問活佛：“這里的居民為什么這么苦？”充滿悲憫之心的活佛說：“我?guī)闵仙饺タ纯锤嫉牡胤??！彼チ耍艿搅藦娏业恼鸷?。因地理原因，洪水、泥石流和雪崩等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頻發(fā)，在那里，人們的生活充滿了意外，每一次災害過后，總有些孩子成為孤兒。

這里至今未能通電、通公路，居住在此的藏族人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可惜的是這里并不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活佛誠懇地挽留江覺遲，希望她能留下來教育當?shù)氐墓聝骸＝X遲有些遲疑。然而，回到家后，那種震撼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她突然很想見見草原上的那群孩子，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讓這些孩子的命運得到些微的改變。

江覺遲再也坐不住了，她跟家人提起去藏區(qū)當老師的念頭，結(jié)果毫無懸念地遭到強烈反對。家人大都不同意她去高原，母親的態(tài)度尤為堅決。只有身為教師的父親理解她的想法，雖然他身體非常不好，非?？释畠号阍谏磉?，但他仍鼓勵女兒堅持自己的想法：“要做就不要放棄，好好做下去！”江覺遲帶著父親的叮囑和鼓勵上路了。

2005年9月，在歷經(jīng)了先坐火車，換乘汽車，再換拖拉機、摩托車，騎馬，步行等各種行進方式后，江覺遲終于又踏上了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原始藏區(qū)的土地。一切似乎都在活佛的預料中，他沒有絲毫的驚訝，只是微笑著歡迎江覺遲歸來。

剛進入高原，江覺遲從飲食到住所，從溝通到身體狀況，似乎沒有一件事能適應。給她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吃那兒的食物，吃下去后胃里就開始翻江倒海，正要跑出門去吐，門外突然沖上來條大狗，嚇得她轉(zhuǎn)身跑回帳篷，想吐的感覺一下子就沒了。出于禮貌，江覺遲要裝模作樣地吃掉帶著股腥膻、有點輕度腐化、被烈日烘干的生牛排，吃著女主人用邊揉面邊抓牛糞的手做成的燒餅。晚上，她與牧民一家和小牛住在同一個帳篷里，小牛躺在干燥處，而她只能睡在潮濕的牛糞池……

異常艱苦的環(huán)境讓江覺遲一度萌生退意，她準備當一名逃兵，結(jié)果，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風聲。第二天她背著包準備走時，一出帳篷，發(fā)現(xiàn)外面全是人。牧民們站在那里，一句挽留的話也不說，卻有人帶頭唱起了歌。江覺遲被深深地感動了，她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5年，漫長的5年。

5年，27個孩子

活佛曾告訴江覺遲，他家鄉(xiāng)的山里有座孤兒學校。江覺遲因此以為只要適應了草原生活，就可以在孤兒學校里見到孩子，和他們朝夕相處了?？僧斔嬲齺淼焦聝簩W校時，卻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那只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土坯碉樓，根本不能叫學校。

不僅如此，孤兒學校連一個孩子也沒有，需要她一個草場一個草場地去搜尋。江覺遲要通過各種途徑獲得孩子的信息，一聽到哪里有孤兒，她就立即騎馬趕去。為搜尋孤兒，她經(jīng)常要騎兩三天馬；若遇上塌方，很長時間走不了，可能四天才能到一個地方。一次，在翻越雪山尋找孩子的途中，江覺遲遭遇劇烈的雪崩。山上巨大的石塊伴著泥沙沉悶地坍塌了，粗壯的冷杉垂直砸進泥沙，濺起數(shù)丈高的雪水泥漿?；靵y中，江覺遲的頭被石塊擊中，黏稠的血液混雜著泥沙流得滿頭滿臉……

剛開始是在草原上找孩子，孩子漸漸多了，就開辦學校，開始授課。因為打小一直生活在偏僻的地方，孩子們無法獲得任何外界信息，藏語水平都不如其他藏區(qū)的孩子，更不用說漢語了。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語言水平和城里兩三歲的孩子差不了多少。在這里當老師，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教學”有本質(zhì)區(qū)別，甚至要從“爸爸”“媽媽”教起。一開始，江覺遲聽不懂藏語，都是寺院里的喇嘛當翻譯，他們教藏語，江覺遲教漢語。

在課堂上，江覺遲是孩子們的老師；在生活上，她還得充當媽媽的角色。

如今，江覺遲已找到27個孩子，他們中有孤兒，有私生子，也有失學兒童。5年里，江覺遲找到的孩子數(shù)量遠超27個，但并非每個孩子都能被順利地帶到孤兒學?！f服監(jiān)護人讓孩子來學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在這片草原上，沒多少人能看清上學識字到底有多少前途。

江覺遲帶去的幾萬元慢慢花光了，學校陷入困頓。在極度無助的情況下，活佛給予了學校幫助，寺廟的信徒也給學校提供了資金和物資，但需要她下山帶回。為盡量讓每一分錢都花在學校和孩子身上，江覺遲路上只找15元一晚的小旅館住，8個人擠一個大通鋪。

在城市里生活慣了的江覺遲，來到與現(xiàn)代文明隔絕的原始深山草原的藏區(qū)生活，糌粑代替了蔬菜和水果，睡覺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到雨天還得打著傘睡覺，她從如花女子變得百病纏身：胃病嚴重，導致吐血，右耳一邊總有轟鳴聲，下腹也常疼痛，有時會突然暈倒，最大的問題是貧血，肌肉碰一下就會痛。

江覺遲知道自己需要下山休養(yǎng)，可她放心不下孩子們。然而，孩子們比她更著急，他們擔心老師的身體，更擔心老師走了就不再回來。一次上課，江覺遲發(fā)現(xiàn)少了3名學生，心急如焚的她發(fā)動牧民，帶著孩子們找了一整天，卻毫無線索。夜里很晚了，3個孩子灰頭土臉地回到學校，在擔心和緊張中度過一整天的江覺遲已無力責備他們。孩子們拎著包東西，主動向她坦白了去向。

原來，3個孩子聽說有種樹根能治好老師的貧血，就偷偷鉆進深山尋找樹根，并最終挖了回來。望著孩子們微笑的臉龐，江覺遲心里既感動又難過。后來她知道，孩子們拼命挖回來的樹根并非藥物，但她還是把那些沒用的樹根曬干后收藏好，并將這份情誼永記心中。

尋找“下一個點亮酥油燈的人”

精神的力量再強大，終究敵不過身體狀況的惡化。2008年年底，再也支撐不住的江覺遲下山治病?？扇チ撕枚嗉裔t(yī)院，都查不出病因，最后醫(yī)生只能把這些癥狀歸結(jié)為“高原病”。醫(yī)生用最嚴肅的口吻“警告”她：“千萬不能再上高原了！”可江覺遲還是放心不下，她又一次回去了。

身體狀況不允許江覺遲留得太久，這讓她甚為著急。她希望有人可以接下她的“接力棒”，成為下一個點亮孩子心燈的“點燈人”。于是，她有了一個想法：通過自己的作品，尋找“下一個點亮酥油燈的人”。

在草原上的帳篷里，在酥油燈熏眼的光線下，5年里江覺遲寫下了60萬字的日記。2010年下山治病休養(yǎng)期間，她把60萬字的日記改寫成了一部小說——《酥油》。8月，這部小說公開出版?！斑@個人不能感情用事，是要在看完我5年的經(jīng)歷后，依然有勇氣并愿意幫助那些藏區(qū)孤兒和失學兒童的人?！彼X得這個人“身、心缺一不可”。

有記者問江覺遲：“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你為何不找個基金會合作？”她的回答是：“能與基金會合作當然是好事，問題是基金會只能出錢不能出人。這個工作真正需要的是像我這樣的人，這也是我非常期盼‘下一個點亮酥油燈的人出現(xiàn)的原因。在這個人沒出現(xiàn)以前，我必須回到草原。”

面對伴隨著《酥油》而來的潮水般的愛心捐助，江覺遲說：“愛，要慢慢來?！薄皠e讓愛在一個地方過剩，在多個地方荒涼?！?/p>

江覺遲的博客里，草原上孩子的照片全被她遮去了眼睛，她說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她希望自己的愛可以擴大到更大的地方，也希望有人和她一起做這份工作，幫扶草原上這些孩子，但她不希望媒體過多地打擾孩子們的生活，也不愿大家過多地給孩子們物質(zhì)上的東西?！敖o他們過多物質(zhì)上的幫助反而會害了他們?！痹谒劾?，能成為孩子們心靈引導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梅朵”既是當?shù)夭刈迦私o江覺遲取的藏名，也是《酥油》里女主人公的名字。在藏語里，“梅朵”是“鮮花”的意思。江覺遲——一朵原本盛開在漢地的嬌嫩“梅朵”，歷經(jīng)原始藏區(qū)惡劣生存環(huán)境的考驗，終于在那片蒼茫的草原上，在那座山冠如盛開雪蓮般的雪山下，高潔地綻放。

2007年，父親去世，身在藏區(qū)的江覺遲沒能陪在他身邊，甚至沒能見上他最后一面?！盎丶覔湎蚋赣H時，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這成了江覺遲心里最深的痛?！端钟汀钒l(fā)布會上，主持人無意間提及此事，江覺遲的情緒微微失控，她將臉深深地埋在了雙手里。正因如此，江覺遲說她要趁治病休養(yǎng)的機會，多陪陪母親。

“只要身體能堅持住”，江覺遲就一定會再進藏區(qū)，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因為“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我回安慶是回家，回草原也是回家”，“不去的話，身體好過了，心里會很不好受”，因為那里，才是她的人生。“沒有好的教育，他們的成長會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樣，雖然很旺盛，但是隨波逐流?！苯X遲在為這些草原上的孩子把握人生航向的同時，也更加清楚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因為“愛是一所大學，它會幫助被愛的人成長，更能讓愛的人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