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
大師老了,他疲倦了——那銀白濃密的鄉(xiāng)民須髯,飄拂在起皺的布滿死灰的臉龐上。他艱難地走過一座座大廳,那里擺滿了他雕的石像。他睡眼蒙眬,踽踽曳足而行,仿佛走進了死亡。
但是白晃晃一道光圈,圍著他閃爍不定:是雕像群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它們一直睜著眼睛“沉默”地夢見了一個永恒。它們巋然不移,肅然不動,漠然無情,寂然無聲,寧靜地安于無盡的光榮。一絲笑意消失在大理石的嘴角,它們站在那兒,那偉大的獎品,難以忘懷的勝利,被征服的時間,凝結(jié)的晶體——那綿綿無盡的精神。
大師步履遲緩,在它們中間走著,仿佛沿著自己整個一生徜徉。他帶著幸福的戰(zhàn)栗、溫柔的恐懼,不得不將它們一再凝望,為這個千古的疑問感到迷惘:它們在那消逝的歲月之前,曾經(jīng)是他青春的玩偶和耍伴,而今仍然像當年一樣閃閃發(fā)光,生命的波濤仍然純凈地流過它們冰涼而又明亮的形狀;為什么他自己,它們的雕塑者,卻不知不覺起皺了、變老了,每時每刻都在走向死亡?
他凝望著發(fā)光的雕像,感到自己老了、疲倦了。他猜想,在那些明亮、堅實的石塊深處,一定有他自己衰枯的血管里的血,跳動如火焰,激濺如火星。他曾經(jīng)用雙手賦予石塊生命,他現(xiàn)在仍用這一雙蒼老的手顫巍巍地撫摩它們,為了從這些沉默、冰涼的軀體上再一次感覺已經(jīng)逝去的生命,就像一個干渴者,俯身在石像上,仿佛在窺望消逝歲月的古井。
但是,雕像群無動于衷,身披尸衣站立著。它們對他不卑不亢,若即若離,只呼吸著沉默,吞吐著光華。它們忘記了巖石、國土、時間和名字——忘記了自己的老家。它們無言地排列著,披著白布站在那里,對時間彼岸的盛衰和變遷了無牽掛,它們的大理石嘴巴從不跟蜉蝣似的世人搭話。
它們頭上掛著的時鐘一直向前走著,多少城市崛起,又多少城市沉淪,多少容顏喪失了輪廓和色澤,多少家族興旺,又多少家族凋零,多少人變成了面具和神話,一切都在殘酷無情的歲月的磨盤中被碾成齏粉——只有它們以凝固的姿態(tài),停息在不停的嬗變之中,因為它們永遠結(jié)束了它們的生存。
(魚多多摘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