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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透視平常的慧眼

2010-07-13 07:21厲艷萍
語文世界(教師版) 2009年11期
關鍵詞:詩詩張曉風孩子

厲艷萍

張曉風,是一名怎樣的女子?她說:“人生的棧道上,我是個趕路人?!币驗槿松谑?,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經(jīng)歷,有太多的美好等待遇合。張曉風該也是個玩家吧?她常說,一直想刻個印,叫“一生玩不夠”。這玩,不是玩麻將、玩股票、玩政治、玩名利那樣的小玩,人生要嘛就要做個大玩家。在張曉風看來,唯有玩山水,邀李、杜而友孔、孟,同游于歷史百集,及至大難來時,能“殺頭好比風吹帽,敢在世上逞英豪”這才是大玩。張曉風也是個脆弱的人,一點點美,就可以完全把她擊潰,對“美”,她似乎沒有防御力。然而,歸結(jié)一句,張曉風是一個善變的女人,她喜歡在生活中,不斷有新的驚訝和新的震撼。見諸于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見到的是一個樂于多方面嘗試,不斷創(chuàng)新風格,開拓新領域的作家。從張曉風第一本書發(fā)表后,她寫作的觸角,曾廣及散文、小說、戲劇、雜文等各種形式,她善變、喜新,卻又是個充滿戀舊情懷的人。她說:“要我去丟掉一樣東西,我實在丟不下手!”這樣一個戀舊又不忍割舍的就是張曉風。

張曉風的好友席慕蓉曾說:“曉風的智慧是一種洞悉與悲憫的智慧,她的愛是一種執(zhí)著與堅毅的愛,她的同情是一種無私與綿遠的同情,她的力量,是一種收斂自如的光芒?!?/p>

(編者)

作家檔案

張曉鳳,1941年生于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當代著名女作家,筆名有曉風、???、可叵。1949年抵臺北,畢業(yè)于東吳大學中文系,并曾執(zhí)教于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xiàn)任臺灣陽明醫(y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并曾一版再版,譯成各種文字。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臺灣十大散文家選集》,編者稱“她的作品是中國的,懷鄉(xiāng)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縱身現(xiàn)代的,她又是極人道的”。代表作:《地毯的那一端》《從你美麗的流域》《玉想》《秋千上的女子》等。在海峽兩岸擁有眾多忠實讀者。余光中推崇張曉風是第三代散文家中腕挾風雷的健筆,他說:“這支筆能寫景也能敘事,能詠物也能傳人,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而即使在柔婉的時候,也帶一點剛勁。”又有人稱其文“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皆評價甚高。她的多篇作品《行道樹》《我喜歡》《有些人》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中。

作品在線

初雪

張曉風

詩詩,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發(fā)的處所,我知道,你便是從那里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痛苦和歡欣都如此尖銳,我驚奇在它們之間區(qū)別竟是這樣的少。每當我為你受苦的時候,總覺得那十字架是那樣輕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對你的愛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帶給了園。

在全人類里,我有權(quán)利成為第一個愛你的人。他們必須看見你,了解你,認識你而后決定愛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夢里翱翔,具體而又真實。我愛你沒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實上沒有人能忍得住對孩子的愛情。

你來的時候,我開始成為一個愛思想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深思過生命的意義,這樣敬重過生命的價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圣和莊嚴感動了。

因著你,我愛了全人類,甚至那些金黃色的雛雞,甚至那些走起路來搖擺不定的小樹,它們?nèi)甲屛覑鄣眯奶邸?/p>

我無可避免地想到戰(zhàn)爭,想到人類最不可抵御的一種悲劇。我們這一代人像菌類植物一般,生活在戰(zhàn)爭的陰影里,我們的童年便在擁塞的火車上和顛簸的海船里度過。而你,我能給你怎樣的一個時代?我們既不能回到詩一般的19世紀,也不能隱向神話般的阿爾卑斯山,我們注定生活在這苦難的年代,以及苦難的中國。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對你抱歉,人類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慘的命運里。而今,在這充滿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們有什么給新生的嬰兒?不是金鎖片,不是香檳酒,而是每人平均相當一百萬噸TNT的核子威力。孩子,當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是否看得見那些殘忍的武器正懸在你小小的搖籃上?以及你父母親的大床上?

我生你于這樣一個世界,我也許是錯了。天知道我們?yōu)槟惆才帕艘欢卧鯓拥穆贸獭?/p>

但是,孩子,我們?nèi)匀灰銇?,我們愿意你和我們一起學習愛人類,并且和人類一起受苦。不久,你將學會為這一切的悲劇而流淚——而我們的世代多么需要這樣的淚水和祈禱。

詩詩,我的孩子,有了你我開始變得堅韌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對著冰冷的死亡而無懼于它的毒鉤,我正視著生產(chǎn)的苦難而仍覺傲然。為你,孩子,我會去勝過它們。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熱愛過生命,你教會我這樣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貴的情操,我為你而獻上感謝。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約》上的那句話:“你們雖然沒有有過他,卻是愛他?!蔽伊⒖堂靼讗凼且环N怎樣獨立的感情。當油加利的梢頭掠過更多的北風,當商山的峰巔開始落下第一片初雪的瑩白,你便會來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還沒有開始在這個世界揮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還沒有照耀這個城市之先,你已擁有我們完整的愛情,我們會教導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愛。詩詩,我們答應你要給你一個快樂的童年。

寫到這里,我又模糊地憶起江南那些那么好的春天,而我們總是伏在火車的小窗上,火車繞著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樣延續(xù)著,我仍記得那滿山滿谷的野杜鵑!滿山滿谷又凄涼又美麗的憂愁!

我們是太早懂得憂愁的一代。

而詩詩,你的時代未必就沒有憂愁,但我們總會給你一個豐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頂上沒有這個世界的財富,但有許多的愛,許多的書,許多的理想和夢幻。我們會為你砌一座故事里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軟的花瓣上游戲和休息。

當你漸漸認識你的父親,詩詩,你會驚奇于自己的幸運,他誠實而高貴,他親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會發(fā)現(xiàn)你的父母相愛得有多么深。經(jīng)過這樣多年,他們的愛仍然像林間的松風,清馨而又新鮮。

詩詩,我的孩子,不要以為這是必然的,這樣的幸運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的。這個世界不是每一對父母都相愛的。曾有多少個孩子在黑夜里獨泣,在她們還沒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便已經(jīng)否定了。詩詩,詩詩,你不會了解那種幻滅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劇之前,那是第一出悲劇。而事實上,整個人類都在相殘著,歷史并沒有教會人類相愛。詩詩,你去教他們相愛吧,像那位詩哲所說的:

他們殘暴地貪婪著,嫉妒著,他們的言辭有如隱藏的刀鋒正渴于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們不歡之心的中間,讓你溫和的眼睛落在他們身上、有如黃昏的柔靄淹沒那日問的爭擾。

讓他們看你的臉,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二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而彼此相愛。

詩詩,有一天你會明白,上蒼不會容許你吝守著你所繼承的愛,詩詩,愛是蕾,它必須綻放。它必須

在疼痛的破拆中獻芳香。

詩詩,也教導我們學習更多更高的愛。記得前幾天,一則藥商的廣告使我驚駭不已。那廣告是這樣說的:“孩子,不該比別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關系著我們的面子。要是孩子長得比別人的健康、美麗、快,樂,該多好多榮耀啊。”詩詩,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齒冷。詩詩,我愛你,我答應你,永不在我對你的愛里摻入不純潔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會被我們拿來和別人比較,你不需要為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痛苦。你在我們眼中永遠杰出,你可以貧窮、可以失敗,甚至可以潦倒。詩詩,如果我們驕傲,是為你本身而驕傲,不是為你的健康美麗或者聰明。你是人,不是我們培養(yǎng)的灌木,我們決不會把你修剪成某種形態(tài)來使別人稱贊我們的園藝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傾向生長,你選擇什么樣式,我們都會喜歡——或者學習著去喜歡。

我們會竭力地去了解你,我們會慎重地俯下身去聽你述說一個孩童的秘密愿望,我們會帶著同情與諒解幫助你度過憂悶的少年時期。而當你成年,詩詩,我們?nèi)栽阜謸愕陌松傆心敲葱┍瘣砗蜔o奈的事,詩詩,如果在未來的日子里你感覺孤單,請記住你的母親,我們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會努力使這種系聯(lián)持續(xù)到永恒。我再說,詩詩,我們會試著了解你,以及屬于你的時代。我們會信任你——上帝從不賜下壞的嬰孩。

我們會為你祈禱,孩子,我們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歲月會在什么時候重現(xiàn)。那種好日子終我們一生也許都看不見了。

如果這種承平永遠不會再重現(xiàn),那么,詩詩,那也是無可抗拒無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靈,能在苦難的歲月里有內(nèi)在的寧靜。

常常記得,詩詩,你不單是我們的孩子,你也屬于山,屬于海,屬于五月里無云的天空——而這一切,將永遠是人類歡樂的主題。

你即將長大,孩子,每一次當你輕輕地顫動,愛情便在我的心里急速漲潮,你是小芽,蘊藏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如同音樂蘊藏在長長的簫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一則美麗的日本故事。說到每年冬天,當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們便坐在庭院里,穆然無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輕柔的白色。

那是一種怎樣虔敬動人的景象!那時候,我就想到你,詩詩,你就是我們生命中的初雪,純潔而高貴,深深地撼動著我。那些對生命的驚服和熱愛,常使我在靜穆中有哭泣的沖動。

詩詩,給我們的大地一些美麗的白色。詩詩,我們的初雪。

作家故事

“寫作小屋”里的張曉風

傅寧軍

大自然的風光是有靈性的,充滿著詩情畫意。不過,在臺灣女作家張曉風眼中的仍際交往,也是一道可以與山水相媲美的風景線。她熱愛自然,更熱愛人生,寫下了一篇篇享譽海峽兩岸的美麗文章。

神奇來自于摯愛

因為張曉風在臺灣是名作家,她的“寫作小屋”自然也有了名,在不少報刊版面上露過面。雖然她在這里接待的記者挺多的,但從祖國大陸來拜訪的,我們還是第一撥。當初,張曉風把兩個孩子都送入大學后,決計把更多心思放在寫作上,提出在她和先生的住宅之外買一個單元房,以便她有個安心寫作的環(huán)境。先生是她的同窗而知已而夫妻的“另一半”,當然是舉雙手贊成,而且“全權(quán)委托”。

張曉風不愧是個藝術(shù)高手,她的“寫作小屋”顯得清新而優(yōu)雅。她招呼我們?nèi)胱?,靠背椅和大圓桌都是青石雕成的,裝飾以臺灣原住民人像的浮雕,坐上去很涼爽??次覀冾H有興致地環(huán)視四周,聽我們夸贊藝術(shù)氣味濃郁,張曉風笑著告訴我們,她跟先生住的房子她只能作一半主,但這里完全是她說了算,由著她的情調(diào)來,她親自張羅親手設計她想要的,像一個小姑娘那樣過了一次家居布置的癮。

生活中的張曉風雖然功成名就,仍忘不了自己的根。當海峽堅冰終于有所消融,無法來往的格局得以改觀,張曉風便踏上祖國大陸故地,用自己獨具慧眼的鑒賞眼光,把萬千的感受珍藏在心底,傾吐于筆端。

張曉風的交際觀現(xiàn)代而富有詩意,她告訴我們美其實無處不在。“有一個地方我非常心向往之,就是桐廬,富陽,富春江,嚴子陵從前釣魚的地方。結(jié)果去那地方找到一個村子,他們說是孫權(quán)的故居。那個村子好奇怪喲,幾百家人連在一塊兒,下雨時走來走去都不會打濕的。就是說我穿過你家,你穿過我家,這么走。這個村子非常有意思?!?/p>

靠窗臺的墻壁上掛著一塊長方形的搓衣板。張曉風去浙江富春江畔,看到農(nóng)村婦女洗衣用的搓衣板,如獲至寶地買來帶回了臺灣。

張曉風說著,走近抬手取下來,當個寶貝似的給我們看:“我就把他們村落里一個搓衣板、一個凳子跟一個砧板買走,就是他們正在用的。我并不喜歡到古董店買一個供在那兒的東西,而喜歡跟生活有關的。你看它搓得紋都不清楚了,這個凹槽里頭,好像還有點肥皂殘留在里頭,我覺得很真實。我知道他們會賣貴一點,可是我想還是有限吧,就是說,畢竟是我對那個村落的一個記憶?!?/p>

隨著張曉風的介紹,我發(fā)覺屋里所有的收藏和裝飾都很別致,這別致并非是花錢多的那種貴重,而是來自民間底層,看上去最不起眼的平常物。這些,都是女主人化平淡為神奇,似乎把故地的民俗也帶回了臺灣。

美好感情使她年輕

年過半百的張曉風素面朝天,秀氣端莊、溫文爾雅。她說話輕聲慢語,沒有名人的張狂和自傲。我們知道,她的職業(yè)是教中文的大學教授,也許是為人師表造就她的性格吧。

張曉風的待客方式與很多閩南人相似,在灶上燒一壺開水,倒進玻璃杯里泡出功夫茶,然后注入一個茶盅里,端給客人品嘗。清香濃釅的茶水很地道,她用的一套茶具蠻講究,她告之,是正宗的“宜興紫砂”。

說起個人經(jīng)歷,張曉風稱她是在臺灣生長的“第一代半”外省人。她解釋道:我這種人在臺灣算外省人,而所謂外省人分第一代和第二代的。如果在這出生的算是第二代。那么,我之所以是“一代半”,是因為我童年的時候由我父母帶著,是我自己走到臺灣,而我妹妹就是抱著來臺灣的。

張曉風說,她出生的地方是浙江金華。那是在抗日期間,出生在遷徙的旅途上?!拔业淖婕墙K徐州。對金華,我剛出生,沒什么印象??墒呛髞砦抑溃鹑A是李清照住過的地方,所以我就覺得非常光榮,我跟李清照在同一個城里。我很喜歡李清照的詩詞,這也是一種緣吧?!?/p>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張曉風一家搬到重慶去了?!皩τ谥貞c其實我也沒什么印象,因為當時年齡太小。我后來真正有印象的第一個城市,那就是南京了。很多年我都忘不了這個城市,直到現(xiàn)在?!?/p>

說起南京,張曉風印象極深:“我記得跟我妹妹到新街口,那時是最熱鬧的地方。兩個小姑娘最快樂的就是去買冰棒,那時只有兩種冰棒,一種是紅豆的,一種是橘子味道的。姐妹倆一去就發(fā)傻,因為只能選一樣,我們每次都反復商量,好像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到底是選紅豆還是橘子。最后我買紅豆,我妹妹買橘子,然后我吃她一口橘子,她吃我一口紅豆,算是兩份都吃著了,我對新街口有一個充滿著香甜的回憶。”

童年的記憶,在張曉風來說永遠不可能磨滅。5年前,當張曉風重返南京時,看到高大巍峨的老城墻依然古樸,白墻黑瓦的秦淮河畔依然熱鬧。她一個個攤位地轉(zhuǎn)悠,樂而忘返。她最大心愿就是逛遍夫子廟,找到中意的雨花石。在這雨花石上,仿佛流動著她生命的寶貴時光,凝聚著她當年的憧憬和當年的歡樂。

緊挨著灶臺的餐桌上,一只白瓷碗里放著幾顆雨花石,在清水滋養(yǎng)下,雨花石鮮嫩而多彩。它們時常會給主人一些遐想。

在“寫作小屋”里,我們就這樣結(jié)識了一個性情率直的作家張曉風。與只注意身邊瑣事的一些女性作家不同,她胸襟開闊,目光遠大,關心的是超越海峽的生存空間。

“我有一個流浪漂泊的命運,但是很意外地在一個小小的島上生存了很長時間,我的身體在臺灣長大,可是我的心好像跟歷史的中國銜接,不管是到南京或者是西安,我覺得都是我心靈的一個故鄉(xiāng)。好像李白、杜甫、李商隱這些文學先輩,隨時會跑出來與你相遇,所以不是地理上而是心靈上能跟傳統(tǒng)銜接?!?/p>

[《人民日報》(海外版)2000年1]月8日第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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