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 壬
一
二〇〇九年,我結(jié)束了在廣東九年的漂泊生涯,一個叫塞壬的寫作者,她是這段匿名生活的終結(jié)者。我記得那一天,世界仿佛被擦亮,像是有人在瞬間從我心里掀開了個簾子,哐啷一聲響,突如其來的光,一下子無蔽地照向我。我沒來得及適應在明處的生活,沒來得及獲得雙腳著地的踏實感,在緊張、不知所措、裹挾著某種慌亂的幸福感中,我填寫了一張東莞圖書館的入職表。但這次,我填寫了真實的姓名、出生地、年齡以及最簡潔干凈的經(jīng)歷。我一筆一畫地寫著,飽蘸著力量,仿佛要把字刻在紙上一樣,永不再改變。面對自身的真相,我竟然感到茫然。太陌生了,陌生到可疑。這得要追溯到多少年前啊,眼前定格在表格上的這個人——黃紅艷,她已消失了多年。簡歷上,九年的漂泊生涯,起初,我想一句帶過:二〇〇〇年至二〇〇九年,漂泊于南方各城鎮(zhèn)。嚴格來說,用“混跡”一詞更為準確。這么寫,我居然感受到一種讓人受不了的炫耀成分,十分地矯情。最后,落在紙上的是:二〇〇〇年到二〇〇九年,供職于廣東省各類傳媒。我有意模糊它,讓它沉進最深的內(nèi)心之獄底,然后封上封條。像過去的任何一次一樣,我要刪除過往,去刷新生活,所不同的是,我不再匿名。
然而,我很快發(fā)現(xiàn),重新續(xù)接二〇〇〇年前的我是荒謬的,也是粗暴的。我如何能繞過那個“九年”去輕松面對以后的生活?在缺乏過渡的角色轉(zhuǎn)換中,“輕松”實在是一個太沉重的詞。我蓄意想刪掉的這段歷史開始不安分地打擾著我,它們以大量而密集的細節(jié)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那么近與清晰,如同昨天才發(fā)生的一樣,它讓我長久地不安與驚悸。這咬嚙性的煩惱,錐人。它讓我覺得,如今有著真實身份的我更像一個笑話,一個假象。我對那九年下了如此定論——當然,聽上去更像是在辯解——那是一種偷來的生活。仿佛長期穿著不合體的衣裳,篡改的名字,偽造的經(jīng)歷,被切割的時光,頻繁地遷徒,生活的碎片被扔在各個城市的角落,面目全非——但它不屬于真實的我。在清點過往資料的時候,我打了一個包,一個我即將予以銷毀的包裹。它可以證明那個匿名者曾經(jīng)出生在上海、北京或者廣州;她畢業(yè)于不同院校、不同專業(yè),它還證明了我,有時出生在七。后,有時出生在八。后,姓胡或者姓張。此外,我還有很多英文名字,我有時未婚,但有時還離過婚,有一個五歲的男孩留守在湖北老家,由我可憐的母親撫養(yǎng);我有各類職稱及資格證書,其中有兩個居然是珠寶鑒定師和園藝師的資格證,我做夢都不曾預想我會從事這兩種如此離譜的行當(我是學中文的)……是因為不再有再次使用的可能我才迫不及待地去銷毀它?還是因為,難以啟齒的……羞恥心?我覺得兩樣都像,卻又不完全像。這個包裹,這個記錄真相的可怕的目擊者,我感到它無處不在,它像是一個不死的活物,長著有芒刺的眼睛時刻注視著我,滾燙而犀利。它提醒我,九年的匿名流浪生涯頑癬一般真實,它混亂、落魄、陰郁、壓抑還有瘋狂,被厄運追趕,在困境中沉浮,無數(shù)次的謊言只是為了圓第一個謊,然后被它追趕、驅(qū)逐。這才是屬于我的真實生活,它是一個強大而有力的存在!現(xiàn)在,它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大塊大塊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動,我在逃離,倉皇的身影,瞳孔深處的哀傷。它們攫住我,夢魘般,讓我長久地不安,無法忽略和剝離。銷毀它們是容易的,付之一炬,但要徹底洗掉,要當它從未發(fā)生過,需要達到另一種人生境界。我還不愿意去達到那樣的境界。
每年春節(jié),我都要如期把自己送回湖北老家,讓父母親看到我還好好的,他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人。我得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有錢,有體面的工作,身體健康,笑容滿面。出生地,是一個人所有秘密的源頭,我可以摘掉面具,攤晾最原生的表情。火車一節(jié)節(jié)靠近故土,過韶關,入湖南,最后抵湖北境內(nèi)。每一個地點的方向轉(zhuǎn)折,這時光和空間的轉(zhuǎn)折,在岔道口的拐角,身體被速度和風的方向撕裂。我在一層層還原,一寸寸清晰。回到湖北,我利索地說著方言,成為一個話多、時常大笑、不擦口紅、不灑香水的三十五歲女人。誰都認識我,我活在明處。短暫的假期,我淪為一個客人,享受著客人所有的禮遇。今年春節(jié)在家,忽然接到一個中學同學二十年聚會的通知。二十年間,我在廣東呆了九年,跟家鄉(xiāng)的任何一個中學同學都斷了聯(lián)系,他們居然能找到我。被淺薄的好奇心驅(qū)使,我去了。一個重工業(yè)城市郊區(qū)的中學,二十年前,從這里畢業(yè)的學生后來大多讀了職工大學,繼而成為這個鋼鐵城市的工人。聚會設在市中心的一個大酒店里,我一下子被認了出來,黃紅艷,他們叫著我的名字,啊,這個名字在很多年里,塵封了一般。因為未婚,我被八卦的女生們圍住。我先前讀過不少關于此類聚會的文章,大多都是在說,讀書時不起眼的人,如今成了當?shù)睾蘸沼忻娜宋?,漂亮的女生,她總會有悲慘坎坷的結(jié)局,無非造化弄人,世事無常。但是,我要說的是,在這樣一個發(fā)展緩慢、相對閉塞的重工業(yè)城市,我的同學都沒有太大的起落,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具有戲劇化的人生。他們基本上都還是工人:分廠廠長、車間主任,或者是技術骨干,也有一些小老板,僅有一個在國外。權貴、大富跟他們無緣。
飯桌上,我注視著這樣一群人,顯然他們在生活中都有頻繁的往來,一起打牌,一起喝酒。有幾個男生可能剛下班,工作服都沒有換,他們把鋼鐵車間的氣味帶了過來,熱燥、生腥,混著耿直的粗暴。我熟悉這樣的氣味,更熟悉他們身上特有的痞勁,大聲勸酒,喧嘩,爐火烤紅了他們的臉,黃段子一茬接一茬。當年青澀的少年們,都成了粗壯、硬糙的漢子。那一張張臉,被鋼鐵和酒精打磨,發(fā)著紅光,仿佛就是,天底下就他們過著一種最得意的生活,誰也比不了。女生,都成了別人的老婆和母親,她們無所顧忌地大笑,跟男人一樣叫囂。她們肥胖而快樂,毫無例外的,秉性里單純的良善在潑辣的言辭中,竟表現(xiàn)出貞潔的美。這么多年,勞動,賦予她們明凈、利索而昂揚的氣質(zhì)。因為是聚會,我還打扮了一番,畫了妝,圍著昂貴的繡花真絲披肩,緊身小羊皮裙,長統(tǒng)靴子。這般刻意的隆重,比照女同學們大方、自然的做派,我反而顯得特別怪異。這怪異讓我別扭、局促,距離感就由此產(chǎn)生了。當我回答完他們的所有問題后,我只得歸于沉默。我無法融入他們,我和他們隔著太久遠的時光,還有充塞在這時光里的另一種暗處的、不為人所知的隱秘生活。隔著時光,我在暗處注視著他們,他們在明處,透亮,裸呈,沒有太大的秘密,彼此相知。甚至于,他們的未來都是預知的。真實的個體,響亮對應。啊,這原本也該是屬于我的生活圖景,實名,敞亮,平等中有理直氣壯的身份認同,公開的喜憂,一覽無余的命運,在平凡中擁有誰也管不著的自命不凡和自足——如果我當初留守鋼廠,如果我嫁給了那個電工。
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我花了九年時間去苦苦追求我曾輕易舍棄的東西,在艱難地繞了一大圈后,生活又回到了原點。一位
東莞圖書館普通工作者和一位湖北大冶鋼廠電工的妻子,她們之間看上去似乎沒什么區(qū)別,誰也不比誰高貴多少。從這一頭抵達那一頭,它不是一個遞進關系,也就是說,我并沒有變得更好。然而,這兩個不同時段的女人,就因為她們隔著那個九年,她們才不再是同一個人。無視那個九年,就等于是刪減了我人生中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F(xiàn)在,我分不清,以塞壬命名的這個女人,她所從事的寫作行當,是不是開啟了另一種匿名生涯?
二
進來面試的是一個才二十二歲的女孩子,她叫李藝。我被她的簡歷所吸引,上面說:我的熱情和潛能是未知的。我捂住它,它老在我身體里躥動。我需要在一種類似自焚的事業(yè)中看清我自己,去弄明白,我跟這個世界的關系。這幾句話,我一連讀了兩遍,直接的感覺是:似曾相識。自信藏在真誠的后面,略略地帶點挑釁的味道??瓷先?,她對這樣的面試表現(xiàn)出一種故意的漫不經(jīng)心。當然,這種簡歷,在職場上相當冒險,因為人事主管看不出你能為他的公司帶來什么樣的效益——尤其在看不到文憑和經(jīng)驗這兩個重要保障的時候。應該說,這個文學女青年在找一個賞識她的人。我笑了。這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姑娘,長圓臉,嫩皮膚,一雙大眼睛長滿著鉤子,忽閃閃的,露骨地表現(xiàn)出她的熱情還混合著……某種天真的誘惑,掃到人身上,就印著一串串活潑而亮瑩瑩的問號。她梳了一個非主流的歪馬尾,上身是鑲亮片的白T恤,穿著一條滿是口袋的迷彩褲子。湖北人?我擰高了眉毛,刻薄地對她說,以你的資歷、???,去工廠流水線當工人非常好,何必要到這種雜志社來碰壁?點到穴了,她滿臉通紅,捋了捋耳后的頭發(fā),咬著唇,但十分清晰地對我說,去流水線,二十五歲之后都來得及。她的兩眼亮晶晶的,熱切地望著我說,我得給自己機會,我得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某類工作。聽了這話,我感到內(nèi)心有一處隱秘的地方被微微地牽動了一下,此外,她終究沒說出瞧不起流水線那類讓人膈應的話來。她拿出一厚摞打印出來的文稿,笑嘻嘻地遞給了我,說是平常涂鴉的。在她之前,我面試了兩個乏味的女生,雖然她們有精致的發(fā)型、妝容及著裝,但中規(guī)中矩的簡歷,畢業(yè)院校,工作經(jīng)歷,薪金要求,所有這些就像是一個機器印出來的,毫無創(chuàng)意。標準的表格,內(nèi)容驚人地雷同,包括笑容,看不到她們的內(nèi)心及思想中那靈動的部分的。一問,無非就是希望鍛煉自己,學到更多的東西,實現(xiàn)個人價值等這類陳詞濫調(diào),所有的回答更像是一場表演,事先就有了標準的答案。她們?nèi)加幸桓弊晕腋杏X良好的表情,這表情更多源自于她們對青春和容貌的自信。我一直認為,太多人,他們是沒有內(nèi)心的,盲目,從眾。人群中,他們沒有太明顯的可識別性。
我當然不能憑此就決定讓李藝通過。面試最重要的一環(huán)是現(xiàn)場檢驗這個人的能力。作為一本時尚雜志,記者采訪是為了廣告,但采訪本身并不暴露其廣告目的,如何接近被采訪對象就是一個最起碼的技術問題。我給出幾個公司品牌總監(jiān)的電話號碼,看誰能夠做到預約采訪成功。一般情況下,這類人對采訪很謹慎、挑剔,不太容易約到。兩個乏味的女生失敗了,她們甜美的聲音當場都被對方回絕說:對不起小姐,我最近太忙了,請把相關資料發(fā)到我郵箱,如我需要,再跟您聯(lián)系,接著電話就忙音。李藝接通電話,在報明身份之后說道:我們編輯部做了一組新聞策劃,我要把策劃書遞交給貴公司品牌部發(fā)言人,請問,具體交給誰?對方說,交給我。李藝答道:那好,我下午送來。她成功了,她的聰明在于把一個問題進行了方向轉(zhuǎn)折處理。如果像那兩個女孩子那樣,直接問,我們要對您進行一個采訪,請問您什么時候有空?對方通常會直接說沒空。李藝把“何時有空”轉(zhuǎn)為“應該找誰”,這樣對方的答案將不可能是拒絕的。我看著她,雖然我不認為這個方法是她原創(chuàng)的,但至少她看了類似于營銷方面的書。面試通過了,她看上去有點喜形于色。我告訴她,三天內(nèi)會打電話通知的。用不用這個人,我只能提供參考意見,一場要人事經(jīng)理說了算。應該說,這么些年,我對廣東太多的公司在用人制度方面感到失望。依然是唯文憑和經(jīng)驗這兩種硬件論,此外,年齡、性別、籍貫也是三個很大的坎。但這個世界總會有那樣一種人,啊,你知道的,就是那樣的一種人,我無法說清,他們身上有一種迷人的不確定性和多種難以預測的可能性。你只需要為他們開門,他們一旦上路,就會有令人眩目的飛翔之姿,他們很快就把你先前看好的那種有用之人狠狠地甩在后面。啊,總會有那樣的人,比如……
最后李藝沒有被錄取,理由是,文憑略遜且沒有經(jīng)驗,她還是個湖北人呢。人事經(jīng)理那厚重的鼻音從來都有殘酷的味道,我知道,跟這樣的人多說一句都是在浪費時間。在廣東職場,我不明白為什么河南人和湖北人會如此地臭名昭著。河南人信譽不好,善于騙術,湖北人太精,一旦上位就總想擠掉主管甚至老板,腹黑,不忠。這類說辭在職場廣泛流傳,竟成了真理。本來,不錄取就不必打電話??墒?,心里有個東西老梗在那里,這個小姑娘讓我有親近感,她身上有太多的東西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打電話給她,可憐的孩子以為是錄取通知,開口就問,幾時報到,那聲音聽上去都發(fā)著光。我艱難地把事情說完,然后告訴她這是我的手機號,“我姓黃,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希望能幫到你……”是我先掛的電話。
半年多以后,我在一個傍晚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她剛從東莞回到廣州,很想見見我。我們約在一個湘菜館見的面。因為上次的事情,我老是覺得虧欠她什么,算是請她吃個飯吧。見了面,她瘦多了,眼睛還是那樣,忽閃閃的,仿佛是,整個肉身的靈魂就集中在這對眼睛上了,它隱隱地回避我的注視,我覺出它盛滿凄涼。對于過去的半年,她似乎不太愿意多談。我把湯盛到她面前,叫她吃飽。我太了解一個女孩只身在外可能遭受的不測,我不需要她講出來。她突然把筷子停在半空,急急地問道,黃姐,到底用什么樣的辦法可以進到你們這樣的雜志社?
你的選擇很多的,為什么一定要進這種虛偽、勢利,跟文化沾不上邊的破雜志?
我不甘心……
我啞默,低頭吃飯。半晌,我吐出一句話:為了進去,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她又用她那雙發(fā)光的眼睛盯著我,愿意愿意,是陪男人睡覺嗎?我殘酷地笑了一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出來這么久,居然還相信跟男人睡覺就可以解決問題。我鄭重地告訴她,李藝,你的那些文稿我看了,很不錯,你在這種雜志社混個經(jīng)歷是必要的。
兩天后,我?guī)Ю钏嚦鰜砀鷰讉€人在大排檔吃飯。這幾個人,我有必要交代一下,三男兩女,年紀跟我相當。他們?nèi)紱]有正規(guī)的工作,但身份非常復雜,具體的底細,我也不太清楚。他們混跡在各行各業(yè),身兼數(shù)職,做各類業(yè)務:印刷、戶外廣告、代理某健身產(chǎn)品、化妝品、賣壯陽藥材、代理紅酒、保健品、辦信用卡、辦假證開假發(fā)票……他們是嫖客和妓女、騙子和混混,他們還是黃牛
黨和偷車賊。這些匿名在城市中的人,隱在暗處,他們活得旺盛而陶然,擁有非常豐富的信息量,我倒是喜歡聽他們講八卦,一些大企業(yè)的發(fā)家史,跟哪派黑道有密切的關系,還有女人,哪個要員是她們背后的大樹……啊,普通民眾的樂趣就在于此吧。我長期給他們提供各類文案并幫助接畫冊、平面單張的設計等業(yè)務。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我是放心的,他們從來沒有拖欠我一分錢。他們叫我“女秀才”,說我是個讀書人,就是有點死心眼。啊,這么些年,我一直流浪,卻也衣食有著,當然是因為跟這樣的一幫人混在一起,然而,我沒有徹底地成為他們,我心里還有一點點沒有完全殆盡的——夢和理想。如今的他們,都有錢了,身上的底層氣味已被洗凈。飯桌上,男人們跟我開著玩笑:阿紅啊,讓我包了你吧,你一個女人寫字賺錢太辛苦了。我笑著說,今天我?guī)П砻眠^來給你們認識,多關照啊。那李藝倒大方,一個接一個地給他們敬酒,大哥大姐地叫得熱乎,一下子就跟他們活絡了。我在那一瞬,忽然感受到異樣的味道:我也許在幫助一只狼。這念頭,迅速地在我腦子里閃了一下。她表現(xiàn)出的那種主動性和那份露骨的熱情,讓我……
我很快把兩份證件交給了李藝。她現(xiàn)在叫易麗(李藝倒過來),二十五歲,上海籍,畢業(yè)于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中文本科。我告訴她,要滴水不漏地圓好這個謊。她張著嘴半天沒合攏,心里在嘀咕什么,我不想去琢磨。但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泄露了這樣隱秘的事,并讓她有了可以偷窺到我的蛛絲馬跡,我感到渾身不自在,不,我感到糟透了。她果然順利地通過了人事經(jīng)理那一關,成為一名時尚雜志的采編記者。
不到一年,這個叫易麗的女孩子卷走了三萬多塊錢的廣告款。雜志社無法找到她,我當然也推個干凈。這個期間,這個女孩掌握了這類媒體的運作方式,包括廣告品牌份額的分布、新聞策劃的要點、品牌推廣的策略,以及這種時尚類雜志的奴才本性:她幾乎熟悉所有討好客戶的方法。她跟我如此相似,從中獲益了,還要在背后罵這類媒體如何地賤。她的離開,當然是在無法取代我這個編輯部主任的絕望之后,好狠的小狼崽!李藝成功地走完了最重要的一步,她再也不必去做流水線女工(她們也沒有名字,以胸前的工號代替)那樣的匿名者,她會隱在城市的深處,洗盡身上的底層氣味,成為所謂的office lady。幾天后,她往我的賬號打了三千塊錢,然后給我發(fā)短信說她在深圳一家媒體。我看著短信嘆道,這個小蹄子,果然翅膀硬了。這三千塊錢是什么意思呢,感激嗎?看透一個人太悲哀了,讓人難受。我感到了孤獨和一陣陣的悸冷。
《西游記》里,妖怪的主人在云端叫出它的真名,那妖怪就會嚇得現(xiàn)形。古埃及的神話里也有記載,有一種巫術,說是只要你能說出另一個神的真名,你就能制伏他。我的理解是,因為羞恥心,我們受控于自身,進而才能被他人所控。它一定是人的弱點,然而,沒有這個弱點,再強大的內(nèi)心,那又有什么用呢?李藝,在面對我的時候,應該是不自在的吧?在我的目光下,她就像被脫光了一樣沒有秘密。我掌握了她最初的密咒,所以她要離我遠遠的,最好永不相見。她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我是她的秘密、她的羞愧,一個永遠的結(jié)。這些年,我在太多場合能準確地聞到這一類人,復雜的經(jīng)歷,圓熟的應變能力,他們談吐漂亮,很會笑。但是,他們躲閃的目光、虛張的言辭總會暴露出某種狡獪的特質(zhì),以及,永遠給人的不確定感。他們沒有渾然天成的從容,那是因為:他們有著真正的畏懼、恐慌以及無法預知的生活所帶來的焦慮。就像,不經(jīng)意的一個謊,你聽著像一陣輕風,但你無法感知它在那人心里引發(fā)的驚濤駭浪。
三
成為城市的匿名者,我們別無選擇。從第一次的經(jīng)驗中全身而退,我也一樣,獲得了成熟的技能、野心以及更開闊的視野,世界在我面前打開了。這個開局,李藝幾乎跟我一致。然而,我不同于李藝這類人,他們是務實的,目標明確,進取,忙碌,注重時間和效率。我注定要跟這樣的人分裂而走向另一面,我無法成為他們,我只能是個失敗者。為著生計,一次次地離開,被驅(qū)逐,更換面目,刷新生活,甚至探向并不熟悉的領域,為的是重新調(diào)整呼吸和節(jié)奏,去爭取脫胎換骨的機會。這么些年的游走,我看清了自己,一個徹底的務虛者。我必須說,一個偽證使用者、一個篡改經(jīng)歷者是沒有資格去談崇高的。“像你這樣的女人,居然還敢跟我談格調(diào),你以為你能做什么……”這是我拒絕去做安利,一個對我很友好的“朋友”突然對我翻了臉,原因是我說做安利的人沒有格調(diào)。幾年之后,我突然變成了一個作家,在報紙、電視上露面,我真怕啊,我害怕被人認出,被人揭發(fā):我認得她,她不是叫這個名字,她騙了我們……這個女人當時在我們公司,居然動手打了人……就是她,欠了兩個月租金逃跑了……陰郁,黑暗,隱疾,我這破敗的人生,我將如何穿越這內(nèi)心的地獄。我從來不敢正面笑迎那眩目的光環(huán)。然而,在惴惴不安中,我聽到的是那樣一些明亮而溫暖的私語,從一個人的耳朵傳到另一個人的耳朵,春天的風一般,最后傳到我這里。那是關于對一個人的理想和精神的描述:她的恪守,她的愛,她的隱忍、無奈以及她為著她的堅持所做出的艱難的努力……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陸續(xù)地傳來,我的眼淚長長地流著。
二〇〇三年,我?guī)е簧淼哪憦膹V州奔向深圳,我把廣州的某珠寶雜志拿到深圳設辦事處。老板給我三十五個點的提成,其他費用自理。二十九歲,年輕,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涌動,我租了一個套間,招了三個采編記者,我的事業(yè)就這樣開始了。為了能顯得成熟,管好這三個年輕人,我自稱已婚,三十二歲,孩子在湖北老家。紅姐,他們都這么叫我。多么好的年輕人啊,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的枕邊有王小波、村上春樹還有安妮寶貝。四個人生活在一起,那是我在廣東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有一個夜晚,我和兩個男孩到處去找深夜未歸的女孩子,心急如焚,打遍電話,分頭找,像是去找我們最親的人。半年之后,我?guī)е麄冎饾u打開了深圳的市場,我以搶眼的新聞策劃為專題,迅速使雜志在同行及市場中獲得不俗反響,廣告越走越好。但在這個時候,我的老板突然授意另一幫人在深圳搶占廣告業(yè)務。他們只拿二十個點的提成,完全不進行采訪,赤裸裸地進行廣告交易,以極低的價格賣出版面,不到兩個月時間,他們像拉黃頁廣告一樣,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大量的業(yè)務,他們摧毀了我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切。我在《務虛者手記》這篇文章詳細地講了這個事件,我說,要想趕走那幫人,首先,我必須要變成一頭野獸,以違規(guī)的手法去阻止這幫違規(guī)的人。我沒有那樣做,并非不屑于打這種拙劣的價格戰(zhàn),而在于我變成野獸趕走了這些瘋子,我還能重新回歸成人嗎?這是我苦苦恪守的,我清晰地說出,我要做一個人。那篇文章,一個失敗者,以她的悲哀和淚水講了一個人如何成為了人,面對令人心碎的結(jié)局,她只能自嘲自已是個
務虛者。團隊解散之后的頭兩年,我跟他們都還有聯(lián)系,慢慢地,我們都四處游走,居無定所,至今是音訊全無。啊,太多的人和事都是如此,我們沒有耐性去記起,還有更多的事在等著去遺忘。
慣于遭遇的生活,我被獲準有機會修正上一輪經(jīng)歷中的種種過失。一個固執(zhí)的人,她總是相信奇跡,相信——傳說中的意外,她總是給對新一輪的事業(yè)披上一種靈異的色彩,相信它會有所不同。二〇〇五年,我從廣州撲向東莞的鎮(zhèn),從事同樣的媒體代理行當。我在《在鎮(zhèn)里飛》這篇文章里,人們看到了我在生存的場里,貼著地在鎮(zhèn)里疾奔,歷經(jīng)動蕩、危險、骯臟的行程,而內(nèi)心飛翔,我說出了肉身的姿勢和精神的姿勢,我說出了自由和愛情都無法取代的孤獨,但我并沒有講到事情的結(jié)局。有過同樣失敗的經(jīng)歷,也只有我這種笨蛋會在同一個地方再摔一跤。我在厚街鎮(zhèn)談的一個地產(chǎn)的單,竟被老板的助理生生搶走。除了離開,我沒有做出任何過激行為,雖然我在明白過來的那一瞬間有過“以唾其面”的沖動。我感到自己的弱,迷茫,我丟失了方向,并放棄表白和申辯。
激情在我身上慢慢消退,厭倦、疲憊、挫敗感厚重地籠罩著我,我開始迷戀不省人事的昏睡,我害怕面對一個問題:除了寫字,我還能做什么?如果我厭倦寫字,我將何以為生?這太可怕了,我感到恐慌,并對自己充滿懷疑。學的中文,如果放棄媒體的行當,那就業(yè)的面就更窄。我只得篡改經(jīng)歷,最終被聘為某珠寶公司的品牌經(jīng)理,公司代理一家法國品牌。這個工作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跟媒體打交道,在以前的工作中,我跟很多大品牌的市場總監(jiān)及品牌經(jīng)理這類人有接觸,我相信我能勝任,我應該也必須在這個行當中重新再來,這一扇門,我正在開啟。上班第一天,人事經(jīng)理南茜小姐告訴我,你的前任叫薇溫,如果你沒有英文名字,那你就叫薇溫吧。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都沒有適應,“薇溫”是在叫我。
市場部總監(jiān)薩賓娜小姐是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很溧亮,披著一頭大波浪,用一種很復雜的香水,渾身散發(fā)著凌厲、精干的味道。公司剛剛啟動的國內(nèi)加盟連鎖業(yè)務,是重新注冊的一個新品牌,定位于浪漫、時尚。我負責加盟連鎖前期的品牌策劃及推廣工作。對于這個新的品牌,我要賦予它一個高貴的出身,使它有不同凡響的沿草,有明確的出處。商業(yè)的操作從來都要跟文化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作為這個概念制造者,我要把一個歷史上有出處的典故,加以幻化,然后移植在一個現(xiàn)代的品牌中,成為它的靈魂。讓它活過來,讓它開口說話,表達主張。我要讓它看上去天生就擁有那古老的靈魂。這個工作讓我興奮,仿佛血液在身體里重新活過來,我的激情被再次喚起。盡管薩賓娜小姐不太好溝通,她時常挑剔我的衣著,取笑我吃六塊錢的快餐,但是,這些跟我對這項新工作的熱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骨子里有著羔羊一般的馴良,太多的時候,只是等待被宰割。我把自己攤開,細瘦的身子骨,這么些年,我從來就沒有仇恨、嫉妒、抱怨,我像一個容器,吞咽著所有的幸與不幸。我睜著滿是淚水的大眼睛,注視著我行走著的人間。
為了賦予這個浪漫品牌一個高貴的出身(即它的緣起),我將情人節(jié)圣華倫泰的故事從古羅馬幻化到法國,讓這個古老而浪漫的故事成為這個品牌的緣起背景。我編了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讓它發(fā)生在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馬賽。平面表現(xiàn)用埃菲爾鐵塔和巴黎古典建筑為背景,基本色定為金黃和黑色,奢華而浪漫。然后再找一個氣質(zhì)古典、優(yōu)雅的法國女模特拍一套品牌形象的廣告圖片。我會用詩意、浪漫的文案配上去。整套的a,包括定位、目標受眾分析、品牌故事、品牌理念闡釋、品牌策略、推廣策略、產(chǎn)品定位、產(chǎn)品架構等策劃案已經(jīng)草擬出來,我發(fā)給薩賓娜小姐,希望盡快定下來,準備下一步的執(zhí)行工作。
然而,等待我的是一盆冷水。薩賓娜小姐在例會上徹底否定了我的方案,她提出這個策劃方案將由市場部全面負責。過了幾天,人事經(jīng)理找我談話,她希望我去產(chǎn)品部,負責產(chǎn)品物流的調(diào)配。我的心跌到谷底,天一下子黑下來。
兩個月后,我在另一家公司突然看到了一本加盟手冊——品牌故事是以情人節(jié)圣華倫泰的故事作為背景的,將一個古羅馬的故事幻化到了法國的馬賽。這本畫冊的平面是以埃菲爾鐵塔和巴黎古典建筑為背景,文案是我配的短詩,華麗而憂傷。包括定位、目標受眾分析、品牌故事、品牌理念闡釋、品牌策略、推廣策略、產(chǎn)品定位、產(chǎn)品架構都跟我交給薩賓娜的策劃案里的一模一樣……
我定在那里一動不動。雙眼起霧,這些年漂泊、流離的身影,被厄運驅(qū)逐,被擠對,我一次次地離開,背著行李四處奔走,在困頓中、在黑暗中努力保持著對明天的希望……我想起幾次被飛車搶劫,被摩托車拖在地上,刺痛,我的呼喊,我驚慌失措的表情——所有這些在我面前晃動,它們再次照亮我破敗的身體和人生。三十多年了,我河水一樣悲傷的命運,一眨眼,就到了河中央。我緊緊地抱住自己。
我記得那一次的例會,我把那冊子向那女人扔過去:薩賓娜小姐,請問這個冊子怎么會到這家公司手里?那女人目光兇狠地盯緊我,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啟唇之際,她的額頭向上傾斜到一貫傲視我的角度,毒蛇般地,她咝咝地發(fā)出聲音:你竟然將公司的策劃案私自賣給了我們的競爭對手!
我已經(jīng)瘋狂了。我的整個肉身做了一生中最瘋狂的決定,我將我全部的悲傷、我的血、我細瘦的軀體、我河水一樣的命運,用我如柴的右手凝聚著巨大的痛楚摑過去,不。它們是整個地砸過去l同時,我變形的嘴唇從胸腔發(fā)出沉悶的低吼:婊子!
我慢慢地倒下,先是身子前傾,左腿一歪。整個身子開始向左慢慢傾斜,接著,我的左腿開始著地,我聽見它也磕響了地板,緊接著,我的整個身子倒在地上,倒在地上,我就那么小小的一堆,一定很輕很輕。我身體的猛獸,它終于沖破了牢籠,它是為了一個人的尊嚴。
四
我時常陷入混沌中。黑夜和白天沒有界限,昏睡,疲軟,我的意志和肉身是一攤泥。我不知道我將走向何方,為著生存的五斗米,我成為城市中隱匿的寫手,混跡于城市的暗處,寫著海量的署著別人名字的文章。九年了,在那么長的黑夜里,我找到了一種文字。它緊貼著我,不離不棄,成為我的靈魂出口。在那一個世界里,我把經(jīng)歷過的事件再經(jīng)歷一次,讓它們重新復活,給它們生命。我著迷這個游戲,這個叫塞壬的女人,她在她的世界里高蹈,完成另一個人在現(xiàn)實中的種種不可能。她獲得了重生。當我寫下匿名者,無數(shù)個匿名者被我輕輕觸碰,而最痛的那一個,她將被銘記,因為被書寫,她獲得了獨立的命運。
[責任編輯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