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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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陳家鵠
第十二章
一
熹微的晨光賣力地清掃著黎明前的暗黑,由東向西,掃過山嶺,掃過江水,掃過城市,掃過西郊。黑夜過去,遠處的山巒、田野、農(nóng)家、樹林,全都在晨光中漸漸顯露出略帶憔悴蒼涼的客顏。一只角上盤著韁繩的老牛從一個草垛后面走出來,翕動鼻孔,端起脖子,心事重重地哞叫,引得附近農(nóng)家院落的狗們也紛紛跑出門來,拖著一種凄厲的怪聲,朝著田野、朝著天空汪汪地吠叫。
西郊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可晨光能掃走黑暗,卻掃不走人們心底的恐懼與悲傷。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被炸成焦土的被服廠的悲慘景象,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救援人員已從廢墟里挖掘出一百多具尸體,大多殘肢斷臂、血肉模糊,有的甚至連腦袋和四肢都炸飛了,僅剩胸腔,血淋淋地擺放在瓦礫遍布的空地上。這次轟炸,炸毀房屋上萬平米,炸死軍民一百二十七人,多為被服廠員工和家屬,廠長石永偉一家三口無一幸免。那個臨時被調(diào)到庫房去當保管員的老門衛(wèi),由于人老跑得慢,被炸死在庫房內(nèi),和幾百噸被服一起燒成了灰,連尸骨都沒了蹤影。老孫的部下小林也被炸飛了,除了找到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外,別的什么東西蕩然無存。除了小林外,黑室還有三名戰(zhàn)士遇難。
老孫和小周也受了傷:小周被一塊炸飛的瓦片擊中頭部,老孫的脖子則被飛來的彈片劃傷。此刻,他們剛接受了救治,頭上和脖子上裹著白紗布,正從醫(yī)院出來,看見陸所長垂頭喪氣地立在風中,好像在等他們——其實是在等車。
不一會兒,車子開過來,停在陸所長身邊。
老孫看所長要乘車走,追上去問:“你去哪里?”
“我還能去哪里?杜先生那兒?!标懰L知道,這一切都是由于他對敵情判斷有誤造成的,他必須馬上去向首座匯報、認錯,去遲了,錯上加錯,罪加一等。
老孫勸他:“還早,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別累垮了身體?!?/p>
陸所長凄然一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什么身體。要剮要殺,都聽憑他發(fā)落了。你們沒事吧?”
都說沒事,老孫還說要陪他去。陸所長擺擺手,不置一詞,遲緩而默默地上了車。一夜之間他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只剩一身空洞、沉重的皮囊。
二
杜先生一向儒雅,有大將風度,極少對人發(fā)火,可今天他一看見陸所長,就禁不住怒火沖天,拍著桌子吼道:“陸從駿,你都給我干了些什么?我完全可以叫人槍斃你!就是為了給薩根下個套,居然惹出這么大一堆事來,毀了一個軍工廠,還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大都是無辜的平民百姓啊!我不槍斃你,那些死者的亡靈也不放過你!”
陸所長垂頭肅立,任其怒斥。
杜先生接著罵:“更荒唐的是,你付出了那么大代價,竟還一無所獲,薩根照樣逍遙自在,我們照樣奈何不了他。說。你還有什么高招可以治他?不要出餿主意,搞什么暗殺活動,你想殺他不如先殺我。告訴你,他必須活著,但同時又必須給我滾蛋,滾回美國去!”
此刻哪有什么高招,還沒有完全從噩夢醒過來,陸所長呆呆地立著,等待杜先生繼續(xù)罵。他不怕罵,他渴望罵,從某種意義上說。罵得越兇,處罰就將越輕。罵是親啊!
杜先生恨恨地瞪他一眼,“沒有現(xiàn)成的就回去想,我不想看見自己像個暴徒一樣大發(fā)雷霆?!?/p>
陸所長一個立正,敬禮告別。
杜先生指著他鼻尖警告他:“記著,我不是不處罰你,是暫時將頭寄存在你脖子上,要是再完不成任務(wù),我就摘了它!”
脖子上不覺颼颼地掠過一縷涼氣,直到回到自己的車子里,陸所長才漸漸緩過神來,撫摸著涼颼颼的脖子,癱靠在椅子上長吁短嘆。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助與悲哀,別看他平時威震四方,人見人怕,可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其實都掌握在他人手里。他早已被捆在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物上,變成了它的一枚釘子,他要畢其一生,竭其全力,為它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腦袋。
老孫是忠誠的,雖然沒跟陸所長去賠罪,但他的心一直替陸所長緊捏著,回到單位,才小睡一會兒便被杜先生要槍斃陸所長的噩夢驚醒了。醒來后他一直在辦公室惶惶不安地等所長回來,同時又挖空心思在想,如何才能力挽狂瀾,將功贖罪。這會兒,他聽到陸所長回來了,連忙出去迎接。
“回來了?”
“嗯?!?/p>
“沒事吧?”
“怎么可能沒事?!?/p>
“杜先生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沒槍斃我就算燒高香了?!?/p>
“下一步怎么辦,那些人抓不抓?”
“抓誰?”
“糧店那幫家伙,我的人已經(jīng)守了整整一夜,還等著你下命令呢?!?/p>
“他娘的!”陸所長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真是昏了頭我,怎么把這事給忘了。抓,立刻抓!”
老孫恨恨地說:“本來早就該抓,這幫王八蛋,殺了我們那么多人?!?/p>
所長說:“抓他們可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治那個王八蛋,薩根那個王八蛋l(fā)現(xiàn)在我們要把他趕走,叫他滾蛋,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糧店那幫家伙抓了,抓了活口好審問,收集證據(jù)!”
老孫問:“要不要向杜先生請示一下?”
陸所長瞪一眼,“請示什么?還想遭罵啊。這不明擺的事情,有什么好請示的。就是到時你一定要注意,如果那個王八蛋在場,千萬不能傷著他,否則杜先生非把我勒死不可。這狗日的是外交官,有護身符,我們暫時動不了他。”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崩蠈O說。
“如果他不在場,”陸所長想了想說,“一定要抓個活口,今后可以指控他?!?/p>
“明白?!?/p>
老孫領(lǐng)命而去。
三
可惜的是,這次行動又失敗了。
原來,敵人早懷疑小周的身份??吹剿屠蠈O一起走進糧店,盡管裝得像是一個主人、一個棒棒,是來買米的,但總是有些異樣,經(jīng)不起審視。那個坐在柜臺里負責收錢的日本特務(wù),感覺到他們提的米袋子里好像藏著槍,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從柜臺下面拖出一支槍來,率先朝他們射擊,好在老孫和小周有備而來,避閃及時,迅速還擊,擊傷了他。
糧店里頓時槍聲大作。
樓上的少老大聽見樓下的槍聲,知道有人來端他們的窩子了,一邊吩咐桂花燒毀文件資料,一邊也找出槍來朝樓下射擊。受傷的日本特務(wù)寧死不降,負隅頑抗,他發(fā)覺老孫他們想抓他活口,更是囂張,挺身而出,連連擊發(fā),一邊指揮幺拐子往樓上撤退。幺拐子農(nóng)夫一個,哪里見過如此場面,槍聲一響,嚇得渾身顫抖,手里的槍怎么也拉不開栓,逃跑也選錯了路線,竟往后院溜,正好被埋伏在外邊的戰(zhàn)士擒住。
受傷的日本特務(wù)從樓梯上的窗戶里發(fā)現(xiàn)幺拐子被擒,居高臨下,對著幺拐子頭頂開一槍,打得他腦袋開花,當場斃命。接著,他又準備朝老孫的手下開槍,情急之下老孫一槍奪了他的命。
少老大和桂花隔著樓板襲擊樓下,火力很猛,一時間小周很被動,有生死之虞。老孫帶人冒死往樓上沖,高喊著要抓活的。少老大知道情況不妙,放火燒了房子,帶著桂花拼命突圍。當他發(fā)覺難有逃脫的希望后,他把最后的子彈給了桂花和自己。
老孫等人沖上來,奮力撲滅了火,翻箱倒柜、
破墻挖地搜索,結(jié)果既沒有發(fā)現(xiàn)電臺,也沒有發(fā)現(xiàn)密碼本,所有可能成為證據(jù)或有用的東西,都化為一堆灰燼。那堆灰燼冒著絲絲熱氣、神氣活現(xiàn)地躺在燒焦的樓板上,對所有來看它的人發(fā)出陣陣嘲笑。
杜先生從電話上得知消息,大怒,可又實在不想開口罵人,什么話都沒說,憤憤地掛掉了電話,對身邊的秘書發(fā)牢騷:“連個活口都抓不著,飯桶!一群飯桶!”
跟秘書發(fā)牢騷挺沒趣的,反而暴露了內(nèi)心的無助。杜先生氣哼哼地去院子里踱步,散心,泄氣。中午吃飯前,他有了主意,回來對秘書發(fā)號施令:“立刻通知新聞辦,就鬼子炸我被服廠這個事馬上組織一篇特稿,明天讓我們所有報紙都在頭版登出來?!?/p>
第二天,一篇題為《美外交官勾結(jié)日軍,我科研基地夜遭襲擊》的文章就在當?shù)厮写髨笮舐≈乜浅鰜?,大膽而又辛辣地揭露了事實真相?/p>
茲我軍管某科研基地夜遭敵機偷襲,夷為平地,百余人葬身火海。發(fā)生這一特大慘劇,事因美利堅駐華使館內(nèi)出奸賊,無恥為日本軍方當走狗所致。
據(jù)悉,美利堅大使館工作人員××,利用職務(wù)之便,探得我軍管某科研基地的地址。在親自前往查看、確認無誤之后,××將此地址向日軍透露。該科研基地系我軍遠程武器研究中心所在,歷來為日本軍方所忌憚。得到××提供之地址,日軍如獲至寶,立刻組織了這場轟炸,導(dǎo)致該科研基地在無任何防備下,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工作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一百二十七人全部遇難,我軍的遠程武器科研工作也因此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日本為我敵國,其野蠻兇殘無恥世人皆知,做出此等禽獸行徑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美利堅系我國盟友,本應(yīng)與我國政府、軍隊、人民同心同德,并肩抗擊日寇的侵略暴行。孰料大使館內(nèi)竟會隱藏××這樣的無恥敗類,不但視兩國盟約于不顧,更做起了日本人的走狗,幫助日鬼破壞我核心機構(gòu),殺戮我抗戰(zhàn)精英和無辜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當然,我們堅信××的作為只是他的個人行為,于情于理,美利堅國都不可能允許自己的使館工作人員為日本國效力。故,我等切望美利堅國駐華大使詹森先生能夠珍視兩國友誼,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依法對××進行處理,還死者一個公道,給生者一份信念……
消息一下傳遍山城的大街小巷,民怨沸騰,罵斥之聲直指美駐華使館。有個老人氣得不行,又無處發(fā)泄心中的憤怒與怨恨,竟從自家茅廁里掏了大糞,挑到美國大使館,將那臭氣熏天的屎尿倒在門前。有幾個放學回家的小學生,還潛到美使館后面的梧桐林里,用彈弓瞄準玻璃窗,一齊朝它發(fā)射小石子,打碎窗玻璃數(shù)塊。
事實上,這也是杜先生差人安排的。
杜先生的用心似乎未能瞞得住陸所長,后者看到報紙后,像迷航已久的水手突然看到了一線陸岸,興奮地拍著桌子對老孫感嘆道:“妙,妙!真不愧是杜先生。居然在倉促之間想出這么一手反客為主的高招,我想現(xiàn)在美國大使館里一定鬧翻天了!”
老孫卻擔憂地說:“你怎么還高興?美國人在中國這么多年,什么時候受過這種氣?他們肯定要對我們興師問罪,這樣要趕走薩根豈不是難上加難了?”
陸所長訓(xùn)斥老孫目光短淺:“你呀,怎么就這么笨,難怪老是把我們的事辦砸!我們現(xiàn)在急需大使館的官員跟我們坐到一張桌子上來論理,問題是他們憑什么要這么做?他們一無義務(wù),二無責任,不可能聽憑我們擺布。換言之,我們已經(jīng)到了有力氣沒法使的時候,龍游淺水,虎落平陽,非常之境地必須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則就是坐以待斃。杜先生這么做等于是把包袱扔給了他們,他們無論接與不接,都會前來興師問罪。來了,我們就有了對話的機會?!?/p>
“問題是我們還沒有拿到薩根是間諜的證據(jù)?!?/p>
“是啊,這只老狐貍?!标懰L說,“不過我想杜先生一定自有主意,否則他不會貿(mào)然去捅這個馬蜂窩的。他既然敢捅就一定有他的后續(xù)手段,絕不會被馬蜂蜇到?!彪m然不知道杜先生有什么主意。但自己倒是有了一個主意,“既然杜先生已經(jīng)主動出擊,我們也要該有所行動?!?/p>
“怎么行動?”老孫問。
惠子到底是不是薩根的同伙,陸所長一直在猶疑中,他希望她是,所以格外擔心她不是。到底是不是?機會來了!陸所長有些得意地說:“你快去買一份報紙給陳家鵠送去,讓他下班就帶回家,把消息捅給惠子,就說報上所說的美國大使館的奸賊實為薩根,看她是個什么樣的反應(yīng)?!?/p>
四
陳家鵠帶著報紙回家的時候,家燕已從街上買了報紙回來。他父母、惠子和家燕都已經(jīng)看過消息,正在數(shù)落鬼子的殘暴和那個未名的美國人的不義。家鵠覺得這正好,熱烈地加入到議論中,情緒激動,心有另謀。說著說著,家鵠把矛頭直指惠子。
家鵠說:“惠子,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p>
家鵠很少對惠子說話,惠子有點受寵若驚,趕緊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道:“大哥,有什么話請你盡管說吧。”
家鵠說:“我聽人說,報上講的美國使館那個內(nèi)奸,就是你的那個薩根叔叔?!?/p>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家人都驚而震之?;葑痈求@愕得腦充血,一時意識混亂,竟用日語喃喃自語道:“薩根叔叔,怎么會是他,怎么會是他……”說得一家人呆若木雞,面面相覷。
家鵠厭惡地看著她,情緒失控地訓(xùn)斥:“閉上你的嘴,我們聽不懂,也不想聽。但你要聽著,我的話還沒說完呢?!?/p>
“家鵠,你怎么這樣說話?”母親出來干預(yù)。
“上樓去,別給我沒事找事?!备赣H也發(fā)話了。
家鵠原地不動,他有任務(wù)在身,不會輕易收場的。他叫父母別管,繼續(xù)對惠子說:“我還聽說,那天你還陪你的薩根叔叔去看過那個地方,你不覺得這事也跟你有關(guān)嗎?”
“什么地方?”惠子很茫然。
“你還陪他去過很多地方?”家鵠冷笑道。
“我只陪他去過一個地方。”惠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怯怯地說。家鵠問她是哪里,她說出地址。家鵠一針見血地指出:敵人轟炸的就是那個地方!“不可能?!边@下惠子急了,毫不客氣地反駁他。怎么可能呢?如果真要是這樣,家鵠不是出事了?想到這兒,惠子變得底氣十足,堅決地說,“大哥,我不相信,這絕對不可能!”
之前,家鵠早已跟老孫合計過,目的就是要把惠子引去看現(xiàn)場。話趕到這兒,他似乎已經(jīng)很好說了:“不信你可以去看,反正你認識那個地方??晌覔哪憧赡苷J不出那地方了,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披夷為平地,化作焦土了。不過你放心,報紙上有地址,我找得到,我可以陪你去?!?/p>
計劃最后有點變動,因為家燕和他們父母親執(zhí)意要一同去,家鵠怎么阻撓都不行,只好都去了。一去,麻煩大了,老父親和惠子各自認出這地方:父親認得是石永偉的被服廠(他來過),惠子認的是家鵠的工作單位(也來過)。當他們倆望著眼前這片被炸成焦土的廢墟和廢墟上遍布的斑斑血跡,心都被掏空了。老人家為石永偉及其家人的生死著急,惠子為家鵠的安全擔心,兩人的情緒都非常激動。尤其是惠子,像中了邪似的,一個人哭哭啼啼地沿著圍墻去找陳家鵠的“宿舍”。當發(fā)現(xiàn)陳家鵠的“宿舍樓”已經(jīng)坍塌成一
堆廢墟,家鵠的衣服、用具,她的相框、信等等,有的夾在瓦礫間,有的在隨風飄飛……所有一切,在惠子看來都像是看見了家鵠的尸首一樣,她瘋狂地撲在廢墟上,瘋狂地呼喊,瘋狂地搬挖破磚爛瓦,直到昏迷。
老孫和所長都在現(xiàn)場,他們遠遠地躲在車上,用望遠鏡在觀察惠子,看她的反應(yīng)。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會如此激烈、瘋狂、拼命。他們從望遠鏡里看到全家人都為惠子的昏厥急得團團轉(zhuǎn),沒辦法,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只好把車開過去,想把惠子送到醫(yī)院。
這下可好了,粘住了——陳家人正要找他們問事呢,他們居然主動撞上門來。廢墟四處是家鵠的“遺物”,說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惠子很快蘇醒過來,把來龍去脈一講,一家人更是堅信家鵠出了事,都圍著老孫和陸所長不放,一定要他們說清楚陳家鵠到底怎么了。沒事,沒事,陳家鵠什么事都沒有。他好好的,一根頭發(fā)都沒少,你們放心。兩人好話說盡。又是安慰,又是保證,卻非但沒有起到安撫作用,反而激怒了老父親。老父親像老獅子一樣發(fā)威了,沖上前一把抓住陸所長的衣襟,一下把他推到懸崖邊:“聽著,你算是聽過我課、喊過我一聲老師的,請你給我一個面子,我要見人,馬上帶我去見家鵠,否則別怪老夫不給你面子!”
事已至此,陸所長知道只有一個辦法才能安撫驚慌悲痛的一家人,那就是讓他們在電話上跟陳家鵠相見。于是,陸所長將他們一家子帶到渝字樓,給陳家鴿撥通了電話。
在電話里聽到陳家鵠響亮而又歡快的聲音,一家人懸著的心才落了地。惠子是壓軸,最后才輪到她上場。話筒送到惠子手里,掉了,篩糠似的。又遞給她,又丟了,最后不得不用兩只手緊緊地捧著。
“家鵠,是你嗎……家鵠家鵠,真的是你嗎?嗚嗚嗚,家鵠,我沒有做夢吧家鵠……嗚嗚嗚,我好……我很好……嗚嗚嗚,我真的很好……嗚嗚嗚,我沒有哭,我是高興,我太激動了家鵠……嗚嗚嗚,家鵠,我好想你啊……嗚嗚嗚,家鵠,我好想你呀……”
那一聲聲真切的哭訴和呼喚,把全場的人都感染得淚水盈眶。
一向以鐵石心腸自詡的陸所長也覺得看不下去,干脆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假裝去看窗外的風景。窗外哪兒有什么風景?即使有風景也看不見。這些天來他只要一定神,目光就會渙散,被服廠劫后地獄般的畫面就會自動浮現(xiàn)在他眼前:焦土碎石,斷壁殘垣,鮮血橫流,死尸遍野,一片狼藉……這差不多也正是陸所長此刻的心情:惠子這道必須邁過去的坎,只怕比想象中更加難了。
五
虛驚一場的不只是陳家,就連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的人也著實受了驚嚇。
以前叫八路軍重慶通訊處,現(xiàn)在雖然沒有正式命名掛牌,但實際上大家都已經(jīng)這么認為了。隨著武漢淪陷在即,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人相繼轉(zhuǎn)移到重慶,包括山頭首長。山頭首長在黨內(nèi)是知名人士,天上星在他面前是個學生輩,所以他來了后,雖然中央尚未明文下令成立重慶八路軍辦事處,但天上星包括其屬下的組織都已經(jīng)自動聽候他的吩咐,大家開口閉口、當面背后都稱他為首長,無條件地接受他的領(lǐng)導(dǎo)。
今天上午八點多鐘,天上星偶然看到報紙上的消息,覺得說的好像是黑室的事,不由一驚,連忙向山頭首長匯報。這是件大事,事關(guān)黑室和陳家鵠的存亡,可山頭聽了不急不躁,只是很隨意地看了一遍報道,然后淡淡地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正要找你商量呢?!?/p>
天上星很奇怪,晃著報紙說:“報紙剛來的呀,你怎么知道的?”
山頭笑道:“你的消息不靈通嘛,剛才已經(jīng)有一個人給我打來電話,說的就是這件事?!?/p>
能跟他直接通話的人沒幾個,加之是能提前獲知這種高層內(nèi)幕消息的人,天上星馬上想到是大首長。大首長這幾天正好在重慶,準備過兩天去延安,杜先生假惺惺地視他為上賓,安排他住在曾家?guī)r。
“大首長給你來電話了?”
“嗯?!鄙筋^笑笑,他是個和藹的老人,“你這個人消息不靈,但頭腦還是蠻靈光的?!?/p>
“大首長怎么說?”
“大首長要我們趕緊調(diào)查清楚,敵機偷襲的是不是黑室?!?/p>
天上星不解地望著首長,“難道大首長懷疑不是黑室嗎?”
山頭說:“嗯,大首長認為是黑室的可能性很小,我也這么覺得。你想,如果真是黑室被炸了,杜先生想瞞都還來不及呢,現(xiàn)在反對他的勢力有增不減,他在報上大聲嚷嚷,那不是授人以柄,自找麻煩嗎?”
天上星心想確實也是,便松了口氣,“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做?”
山頭想了想,吩咐道:“你立刻去打電話,把李政和老錢叫來,我們一起吃個午飯,碰個頭,將各方面的情況都匯總一下,研究一下,看一看,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p>
午飯前,李政和老錢都趕了過來,可大家把各自掌握的情況匯攏后,依舊還是云遮霧罩,不明就里。特別是李政,他早上看到報紙上的地址后,知道那是石永偉的廠區(qū),連忙趕去現(xiàn)場,得知石永偉一家人均已犧牲,悲痛萬分,這會兒臉上還重疊著悲傷的陰影。他看看山頭,沉痛地說:“首長,說真的我都被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敵人怎么會去炸那兒呢?那兒肯定不是黑室?!?/p>
山頭點點頭,問:“那你知道黑室在哪里嗎?”李政說不知道。他又問天上星和老錢,兩人也都說不知?!暗悄銈兌贾狸惣淫]在黑室,這說明我們的工作出了問題,”山頭看看大家說,“我們把陳家鵠放手后沒有牽住他那根線,讓他飛走了,無影無蹤,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黑室在哪里啊。”
“是的,首長,”天上星說,“這是我的責任。我想著他剛進黑室,一時不會有什么變化,沒有及時地去聯(lián)絡(luò)他?!?/p>
山頭對他擺擺手,說:“現(xiàn)在我們不是在找誰的責任,而是要找黑室,找陳家鵠?!闭f著打開抽屜,打開一個講義夾給大家看,“你們看,大首長給我們轉(zhuǎn)來了這么多電報,都是八路軍在前線截獲的,如果能及時破譯出來,對我們打擊日寇一定會有很大幫助。”
李政嘆著氣說:“唉,如果當初能夠把陳家鵠留在我身邊就好了,我隨時可以喊他幫我們干這活兒。”
天上星看看首長,誠懇地說:“放他去黑室是我決定的,當時主要是為他的安全著想?!?/p>
山頭笑道:“不是說了,我們不找責任。你不要覺悟太高。當時的情況我是了解的,要是我也會這么處理,安全第一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果陳家鵠那時被鬼子暗殺了,你才要承擔責任?!被仡^拍拍李政的肩膀說,“李政同志,我知道你和陳家鵠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街上出生的,你們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你的工作熱情也很高。我覺得下一步尋找陳家鵠的責任你應(yīng)該多擔當一些,有問題嗎?”
“沒問題?!崩钫匾煌Γ麛嗟卣f。
“所以我不著急,有你在,我心里就有底。”山頭又拍拍李政的大腿,“我相信即使他現(xiàn)在不在你身邊工作,你照樣能發(fā)揮獨一無二的作用。”
李政說:“請首長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爭取盡快完成首長的任務(wù)?!?/p>
山頭說:“好,我等你的好消息?!钡纛^問天上星,“你看,你還有什么好的建議?我認為下一步你們小組的工作可以把這個作為重點,大首長確實很關(guān)心陳家鵠的情況啊,希望我們能夠盡
快找到他,因為我們需要他的幫助。”
天上星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向首長匯報,也沒跟同志們講起過,現(xiàn)在看來是到該講的時候了。其實我在陳家鵠進黑室前已經(jīng)安插了我們一個同志進去,我當初為什么同意放陳家鵠去黑室,一則是情形所迫,胳膊擰不過大腿,二則也是因為里面有我們的同志,可以隨時起用他,做陳家鵠的工作?!?/p>
李政笑道:“我早就有這種預(yù)感,你在里面安了人?!?/p>
天上星接著說:“這位同志只跟我單線聯(lián)系。在他進黑室之前,我專門向他提到陳家鶴有可能要去黑室,希望他盡最大可能去接近他,發(fā)展他,對他開展工作。但是這么長時間了,他跟陳家鵠一樣消失了,從沒有跟我聯(lián)系過。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現(xiàn)在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黑室,找到了,就可以爭取跟他們?nèi)〉寐?lián)系,下一步的工作才能順利開展。”
李政說:“我們單位的趙子剛被退回來了,這是一個突破口?!?/p>
天上星聽了很是興奮,“是嗎?你怎么不早說呢,你早該去找他了解一下情況啊。”
其實李政早找過他,只是趙子剛才吃過虧——吃了一塹,長了一智,對有關(guān)黑室的情況很警惕,很謹慎,旁敲側(cè)擊根本不管用。李政意識到他是有意在防范自己,也是很謹慎,沒有去深挖。關(guān)鍵是沒有正當?shù)睦碛刹槐闳ド钔?,挖了容易挖出趙子剛的疑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但轉(zhuǎn)眼間情況突變,現(xiàn)在李政覺得已經(jīng)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決定鋌而走險一次。
六
當天下午,就在陳家一家人在渝字樓跟陳家鵠通話的同一時間,李政把趙子剛叫到辦公室里,開始對他進行“深挖”。兩人相對而坐,先聊了一陣單位里的事,當開場白。然后,李政煞有介事地拿出那張報紙,問趙子剛:“這報紙你看了吧?”
“看了?!敝粧吡艘谎郏w子剛說。
“你知道這是什么單位嗎?”李政問。
“不知道?!壁w子剛說,“報上說它是科研重地,具體什么單位沒說。”
李政笑道:“現(xiàn)在的報紙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胡亂安一個聳人聽聞的名頭就跟家常便飯一樣容易。什么遠程武器科研重地?嚇唬人的,我太了解那個單位了,一個軍用被服廠而已?!?/p>
“是嗎?”趙子剛來了興趣?!跋雵樆Ul呢?”
李政搖頭嘆氣,面色沉痛地說:“嚇的人多呢,包括我,都被它搞得煩死人了。”
“怎么回事?”
李政開始言歸正傳:“你不知道,敵人炸的這個軍用被服廠,廠長就是陳家鵠在日本留學時的同學,雙方父母的關(guān)系都很好的??涩F(xiàn)在,那廠長一家人都死了,陳家鵠的父母到處找他,想讓他回來跟老同學一家人的遺體告?zhèn)€別。任務(wù)交給我——找陳家鵠的任務(wù),可我找了一大圈都沒人知道他在哪里。他好像去了天上,找不到了。后來一想,操,知道他的人其實就近在眼前,我還舍近求遠去瞎找,真見鬼了?!?/p>
“誰知道他?”趙子剛小心地問。他已經(jīng)有預(yù)感,明知故問。
“你啊,”李政脫口而出,“難道你不知道?”
“我……”趙子剛支吾道,“我……我想……他不可能出來的。”
“關(guān)鍵是在哪里,知道了地方才能說下一步的話,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爭取的嘛?!?/p>
“嗯……”趙子剛在猶疑中變得堅定,“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不知道?”李政有意大聲驚叫道,“怪了,你們不是同窗過嗎?”頓了頓,笑道,“真人面前別說假話,再怎么說我是送你過去又是接你回來的人,陳家鵠呢也是我的老同學,老朋友,有些事想瞞我是瞞不了的。”
“陳家鵠跟你聯(lián)系過嗎?”
“當然。”
“那他怎么沒告訴你地方?”
“操,就是這么怪,那天我該說該問的都說了,問了,偏偏忘了問這事,他也忘了說了?!?/p>
“他不可能跟你說的?!?/p>
“為什么?”
“那是保密的?!?/p>
“你說不知道也是因為保密?”
“這是規(guī)定,不能說的?!?/p>
李政突然爽朗地大笑道:“當然你不能跟大街上的人去說,可我是大街上的人嗎?”言下之意很明白:我是黨國的人,又是你的頂頭上司,你有什么不能說的?
趙子剛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顯得很為難又很無助,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還是拜倒在“血的教訓(xùn)”面前,守住了秘密。但他也不想開罪自己的上司,所以為自己的保密編了一個挺像回事的說法:“過了江,在南岸上了車后,他們把我們的眼睛全蒙了,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時還是這樣。所以,具體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憑感覺應(yīng)該在山上,車子顛顛簸簸地開了好一會兒才到。”
李政想,大致方向有了,可以去找找看了。自然,如果再追問一個他說的“好一會兒”是有多長時間,以后找起來肯定更容易。但李政當時有點心虛了,怕再這么問下去讓他多疑,弄巧成拙,又想也許這樣就可以找得到,頂多是多花點時間而已??傊?,李政沒有追問下去,他想以“多花時間”來避免可能有的“弄巧成拙”,結(jié)果錯失了一個難得的見到陳家鵠的機會。
真正是一個難得又難得的機會啊,李政為此悔恨不已。
這是后話。
第十三章
一
美國駐華大使館位于使館區(qū)臨江北路一號(現(xiàn)渝中區(qū)健康路一號),其建筑坐西向東,臨江,磚木結(jié)構(gòu),兩層樓;通高十米,面闊三十二米,進深十二米,有房屋二十八間,外墻紅磚勾白縫,拱形門柱,帶回廊,風格典雅,仿巴洛克。毗鄰的是美國新聞處,同是西式磚木結(jié)構(gòu),一樓一底,通高八米,面闊二十六米,進深七米,共有房屋十五間。
這一天上午的早些時候,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緩緩?fù)T诿绹笫桂^樓下,車上下來兩個人:杜先生和他的秘書。杜先生推開秘書過分貼身的跟隨,抬頭望了望插在樓頂、在風中飄揚的星條旗。便踏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上走。
昨晚又下了一陣雨,把臺階沖洗得干干凈凈,像新砌的似的。雨后清新的陽光灑滿街道。灑滿青蔥的梧桐樹林,將整個美國大使館都托浮在一片綠云之上,托浮在燦爛的陽光中,顯得卓爾不群,扎眼刺目。作為國民政府的先遣官員,杜先生剛到重慶時,一眼相中這座具有歐洲藝術(shù)情調(diào)的建筑,把它巧妙地轉(zhuǎn)為公產(chǎn),納在自己名下。他曾計劃要將它劃給國民政府下面的一個藝術(shù)委員會作陳列館用??擅绹笫桂^西遷到重慶后也看中了這座建筑,竟不由分說地通過上層關(guān)系把它從杜先生手里強買了過去。買就買了,沒什么的,問題是大使閣下仗勢欺人,自始至終沒有和杜先生見上一面,這就有點小瞧人了。為此,杜先生對大使詹森先生一直耿耿于懷,沒有必要的外交事務(wù),他是絕不到使館來的。有時坐車路過這里,他也要別開臉去,盡量不去看它。
今天之行,杜先生是在期待中的。自組織刊發(fā)了那篇報道后,杜先生就開始等待美國大使館找他問罪。他已從陸所長給他的分析報告中確信,薩根不僅是日本間諜,還可能在使館內(nèi)窩藏有秘密電臺。杜先生就是要趁此機會,向美方提出抗議,讓薩根滾蛋。
會見是在二樓的接待室里進行的。由于大使詹森不在重慶,接待杜先生的是薩根的頂頭上司施密特先生,他是美國大使館的政務(wù)參贊,大使
不在,由他臨時代辦管理使館事務(wù)。施密特先生身材高大,作風干練,西裝革履,很有幾分紳士風度,也很有美國人那種大模大樣的派頭。他匆匆走進接待室,見到杜先生,立即停住腳步,臉上交織著怒氣和倨傲,昂然站在屋子中央,仿佛在等待杜先生驚慌失措地道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杜先生只是彬彬有禮地除去手上的白手套,鎮(zhèn)定自若地走上前,撫胸微微一躬,說:“尊敬的施密特先生,我是杜德致,很榮幸能在這里與您相見,我謹代表……”
施密特先生挺著胸脯,傲慢地打斷了他的話,拍著茶幾上的報紙,直奔主題,“聽說這是您簽發(fā)的稿子?”杜先生點頭稱是。施密特先生冷冷地看著杜先生,“光敢做敢當不夠,我要您給我一個明確而又可以讓我接受的理由——您憑什么要傷害我個人和美國政府?”
杜先生微微一笑,說:“先生閣下,準確地說,是您的人在傷害我和我的政府。雖然您這兒秋毫無損,但是三天前的夜里,就在這兒向西六公里之外,炸彈丟了一地,大火燒了一夜,死者親人的哭聲震天動地……”
“這跟我美國政府有什么關(guān)系?”施密特先生又一次打斷杜先生的話,那種所謂的紳士風度蕩然無存,有的只是美國人慣有的霸道和傲慢。
“有關(guān)系,”杜先生不卑不亢地說,“正如報上所言,這一切都是由您的一個部下一手策劃并指揮的?!?/p>
施密特先生略略一怔,但倨傲的神情絲毫不減不損,目光依然咄咄逼人,瞪著杜先生,“誰?今天我把您請來就是要討一個說法。這個日本間諜是誰?有名有姓地報來。恕我直言,如果你說不出個所以然,對不起,我將以我們國家的名義向貴國政府狀告您!”
廢話,要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怎么敢摸你的老虎屁股?杜先生淺淺笑著,莊重地說道:“好的。但是,如果我告訴您這個人,我也將以我們國家的名義要求您將此人驅(qū)逐出境,永遠不要再踏入我國領(lǐng)土!”
“不但要有其人,還要有其證據(jù)。”施密特先生提高聲音說。
“只要閣下站在公正的立場上,我相信什么都會有?!?/p>
“說,是誰?”
“您的下屬,薩根先生。”
施密特先生怔住了,但依然挺著胸脯說:“對不起,空口無憑,我要證據(jù)?!?/p>
杜先生便將準備好的文字資料和幾張薩根從事間諜活動的照片,交給施密特先生。照片清晰地記錄了薩根派汪女郎打探地址、去被服廠察看虛實、去糧店與少老大接頭等情況,人證物證俱全。文字資料有兩份:一份是詳細地講述了他勾結(jié)日本間諜惠子,不擇手段地組織謀害了一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中國數(shù)學家陳家鵠——這次轟炸的本意是要殺害他,并羅列了這次轟炸的傷亡情況,另一份則顯示了薩根在日本多年的生活軌跡,他與日本軍方的曖昧關(guān)系——他的日本老師是個狂熱的軍國主義分子,其兒子還是日本軍方的一個情報官,惠子是他們派出的間諜,云云。
“除此之外,”杜先生口頭補充道,“我們還接到過幾個匿名電話,說貴國使館內(nèi)暗藏有日本國間諜,一直在配合日本軍方試圖搗毀我黑室,暗殺我著名數(shù)學家陳家鵠等人?!?/p>
“哼,”施密特先生冷笑道,“匿名電話?難道你寧愿相信一個匿名電話,而不相信我們兩國政府締交多年的友誼?”
杜先生回敬道:“我今天專此來與閣下會晤,并直言不諱,正是我相信并珍視兩國政府的友誼的證據(jù),要不我就下令抓人了。”
“你敢!”施密特先生覺得杜先生的話好像一把利器,刺在了自己不可一世的自尊心上,情緒突然失控,咆哮起來。
“明的不敢,暗的有何不敢?”杜先生冷冷地笑,笑里藏刀,刀鋒上中閃耀著一種無法無天的流氓勁兒,“要知道,這是戰(zhàn)爭時期,重慶的天空中時常都盤旋著罪惡的敵機,生命就像是您身邊的青花瓷器,不管它是否價值連城,都實在是太緲小太易碎了?!?/p>
“你是在威脅我!”
“不,我這是在曉之以理,希望閣下能明察秋毫,伸張正義,對薩根這種國際敗類作出應(yīng)有的處理。”杜先生至誠至真地說,“倘若參贊先生對此事置若罔聞,任由薩根在我領(lǐng)土上繼續(xù)胡作非為,我國政府將保留外交交涉的權(quán)力,哪怕將事情擴大化,也要捍衛(wèi)我抗戰(zhàn)之利益與國家之尊嚴?!?/p>
施密特先生眉毛一挑,看樣子上了火要發(fā)作。杜先生哪里會給他這個機會,前面的話音未落,后面的話接踵而至,聲音又快又大,“當然,這樣的假設(shè)我們不希望發(fā)生,也相信不會發(fā)生。不過是表明我們政府的立場與態(tài)度罷了。如有得罪,還請施密特先生和美利堅國人民海涵?!?/p>
施密特先生聳聳肩,火是沒有了,話也變軟了,且?guī)еσ猓珴M臉不屑譏諷的神情,分明是剝掉了笑容中僅有的友善的成分,變成赤裸裸的譏笑和嘲諷?!白鹁吹亩畔壬。鼙?,你不覺得就憑這點真假難辨的東西讓我來結(jié)束一個人的職業(yè)和榮譽太牽強了嗎?”
“如果先生愿意賦予我特權(quán),我可以搜集到更多更直接的證據(jù)?!倍畔壬f。
“你要什么權(quán)力?”
“允許我搜查薩根的私人住所。”
“荒唐!你以為這是你家開的飯店嗎?”施密特先生惱怒地說。
“當然不是?!倍畔壬Φ溃拔抑?,當我踏入這個院門,無異于踏入美國本土。所以,沒有閣下的特許,您就是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多邁出半步?!?/p>
既要示強,又要示弱,這才是策略。
施密特先生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你還應(yīng)該知道的是你的要求很荒唐,你就是掏出槍逼著我,我也不會給你這個特權(quán)的?!倍畔壬犃瞬唤笮Γ伴w下作賤我真有一套,倘若我杜某今天身上還揣著槍,那只能說明我無能啊,身邊連個玩槍的人都沒有。放心,閣下,我身上沒有槍,但我身邊不缺玩槍的人,多的是?!贝巴怅柟馊缈?,施密特先生走到窗前,用寬大的背脊對他說:“當你炫耀你的槍時,最好不要忘記看看這些槍的產(chǎn)地,也許上面刻著USA。”
杜先生特意轉(zhuǎn)過身去,用背脊對著他的背脊說:“也許吧,所以我樂意退而求其次,希望施密特先生以維護兩國人民的利益為重,以澄清事實、是非為由,對薩根的住所進行搜查。據(jù)我的部下匯報,他身邊密藏有一臺秘密電臺,專門與日軍情報機關(guān)聯(lián)絡(luò)。”
施密特先生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杜先生跟前,略帶鄙夷地笑了笑,說:“搜查?杜先生,你以為我們美國公民的權(quán)益就像你們中國公民,是可以任意踐踏的?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權(quán)力。”杜先生嚴肅地說:。您個人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但您代表的是美國政府,我現(xiàn)在代表的是中國政府。難道我們兩國政府之間的友誼還不及一個嫌疑人所謂的權(quán)益?”
施密特先生不以為然,提高聲音說:“可他代表的是美國公民,在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起訴他的情況下,他的一切私人財產(chǎn)——當然也包括他在使館的房間,一律都受到神圣而偉大的美國法律的保護,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對它進行侵犯?!倍畔壬挥X搖了搖頭,嘆息說:“這也就是說,我剛才所言的一切,對閣下來說不過是戲言,甚至比街頭流言還不值得尊重?”施密特先生聳聳肩,“你怎么理解是你的事,跟我無關(guān)?!?/p>
杜先生狠狠地盯著施密特先生的雙眼,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嚴厲,擲地有聲:“中國有
兩句老話,一句叫紙包不住火,另一句叫門旮旯里拉屎總是要天亮的。說的都是一個道理,那就是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事實證明薩根就是一只藏匿在閣下身邊的大鼴鼠。對不起,我將以中國政府的名義對貴國政府和新聞界公開我們今天的談話內(nèi)容,到時就請先生不要怪罪我杜某人做事不講人情,對先生不夠尊重。而且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遠的。”
說罷,杜先生起身告辭,腳步聲有力、鏗鏘、快速。
施密特先生想發(fā)作,卻發(fā)現(xiàn)他轉(zhuǎn)眼已出了門,氣憤難忍之下,禁不住用英語沖著大門罵了一句臟話。
施密特先生氣咻咻地回到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目光從墻上嶄新的美國星條旗移到了辦公桌上。桌上擺著兩樣?xùn)|西,一是他和可愛夫人的合影,另一個便是他任職以來得到的最為珍貴的東西——美國政府頒發(fā)給他的金質(zhì)榮譽勛章。這是施密特先生一生都引以為傲的兩項光榮,是他生命的光榮象征和意義。他夫人是他的大學同學,導(dǎo)師的女兒,舉校聞名的?;?,且祖上是英格蘭移民,具有與英國皇室沾親帶故的貴族血統(tǒng)。在學校里可說是人見人夸,人見人愛,美麗得像孔雀,驕傲得像公主。而他,不過是新澤西州一個小小的牧場主的兒子,母親還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人血統(tǒng)。照重慶話說,是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民娃兒,甚至連農(nóng)民娃兒都不是,一個慘兮兮的放牛娃而已。所以,挽著如此美貌高貴的妻子,走進教堂去成婚的這一天,成了施密特先生記憶庫里最大的亮點,隨時隨地都會油然想起。此刻他又仿佛看見那一天的他,燕尾服的領(lǐng)子,和他的脖子一樣的硬直,英偉得像個陌生人似的,昂首挺胸,高視闊步,紅潤的臉上放射出奇異的亮光。施密特先生一直將這一天、將他的妻子視為他生命的榮耀、人生的驕傲。那枚金質(zhì)榮譽勛章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既沒拿過槍又沒打過炮的外交官,能獲得國家頒發(fā)的如此殊榮,本身就是對他人格、人品和工作業(yè)績的最大肯定和褒獎。
施密特先生坐在辦公桌前,久久地凝視著這兩樣?xùn)|西,心潮起伏,神思飛揚。仿佛回到了強大的祖國。回到了遼闊的新澤西州,回到了美麗高貴的夫人身邊。他知道,自己很希望夫人在身邊,尤其是這種時候,他很愿意聽取夫人的意見,但是這鬼地方整天是生死考驗,他不敢。為了夫人的安全,他寧愿讓自己經(jīng)受相息和孤獨的折磨。他承認,自己脾氣越來越差,經(jīng)常露出一個鄉(xiāng)下小子粗暴的德性,好沖動,瞧不起人,嘴里帶臟字。他不敢想象,如果剛才夫人在場,看見他對杜先生的那個樣子,她不知會有多么難過。在他記憶中,夫人熟睡時都是面帶微笑的。想到這里,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站起身來,走到隔壁助手的辦公室,吩咐他去把薩根叫來。
助手應(yīng)聲而去,可走到門口,又被施密特先生叫了回來,低聲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目送秘書走遠,消失在樓梯口后,施密特先生默默地回到辦公室,拉開抽屜,拿出杜先生遞交的兩份報告和登著相關(guān)報道的報紙,都放在辦公桌上,然后走到窗前,面朝窗外,站著。燦爛的陽光破窗而入,照在施密特先生那美國味十足的臉上,但卻驅(qū)不散他眉宇間隱含的不安與憤怒。
不久,薩根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其實。杜先生的到來和離去,以及他們停在使館外面掛著中方軍用牌照的轎車,都被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一種不安已潛伏于心。此時,杜先生剛走,施密特先生便叫他上去。更是讓他感到不妙。可薩根畢竟是只老狐貍,盡管他進屋后有些忐忑和拘謹,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以他們美國人特有的幽默,朝著施密特先生朗聲笑道:
“請問參贊閣下,叫我來有何吩咐?”
施密特先生驀地回頭,盡量掩飾住內(nèi)心的厭煩,虛張聲勢地笑道:“沒什么特別的事,找你來就是想跟你說說天氣的情況,今天的天氣我看真糟糕?!彼_根不知道施密特先生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他知道今天天氣很好,但依然走到窗前,立在陽光下,假意地撫摸了一下陽光,圓滑地點了點頭,說:“閣下的意思是太陽太大了?”
施密特先生走回到辦公桌前,一邊不痛不癢地說:“你該明白,我說的是我的心情,我內(nèi)心的天氣,烏云滿天飛啊?!闭f得薩根心里也是烏云壓頂。施密特看看薩根接著說,“就是說,天上沒有烏云,烏云在我心里,在我身邊?!?/p>
“頭兒,”薩根湊上前問,“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為日本人做混賬事,當間諜?!?/p>
“誰?”
“我聽到的說法是你!”
薩根一怔,即刻裝出滿臉的無辜,無辜又變成生氣,生氣又變成憤怒,“荒唐!誰說的?這是污蔑!天大的污蔑!”
施密特的心情控制得不錯,他緩緩拿起桌上的報告和報紙,一邊說著一邊都遞給他:“我也希望這是污蔑,只怕你滿足不了我的希望??纯粗袊f交的報告和報紙吧,但愿你不要因為羞愧而臉紅?!?/p>
薩根接過施密特先生遞上來的報告和報紙看起來。與此同時,施密特先生的助手和使館助理武官大衛(wèi)·巴雷特少校已經(jīng)潛入薩根的房間,在地下室里輕而易舉地尋找到了他藏匿的秘密電臺。
報告的內(nèi)容多半已登在報上。報紙,薩根當然是早看過了,但他依然裝著沒看過,第一次看,認認真真地看著。看得很慢,很仔細。這些情況報紙上都登了幾天了,我沒看,這說明什么?我跟這事沒關(guān),我不關(guān)心它。薩根不是個魯莽的人,他很有心計的。其次,他也在利用這個時間在調(diào)整心理,盤算對策。調(diào)整得很不錯,手不抖,心不跳。施密特先生一直默默地察看著他的神色,希望能看到一絲異常。但是很遺憾,沒有,絲毫沒有,他神態(tài)十分鎮(zhèn)定自如,甚至嘴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最后竟眉飛色舞地抬起頭來,跟他上司像拉家常似地說:
“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就這事。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您說有人控告我在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憑這幾頁紙嗎?這太荒唐了。再說,報紙上面沒有我的名字啊,只有一個代號叫××的人。如果他們掌握了確鑿證據(jù),為什么不在報紙上公開我的名字,而要用XX來代替?我的上司先生,請允許我表達也許您不喜歡聽的觀點,我不叫××,××是什么意思,是數(shù)學方程式嗎?其次,據(jù)我所知,我們使館內(nèi)也并沒有一個叫××的人。在我看來,這篇沒有絲毫事實依據(jù)的報道實在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而這兩份報告更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我薩根痛恨日本政府,我在十五年前斷然辭去公職,就是為了抗議日本政府野蠻無恥的行徑,他們把我母親的名譽毀了,這比當眾扇我耳光還要令我難受,這里居然還把我說成跟日本政府一直關(guān)系曖昧,難道您不覺得可笑嗎?這么公然失實地詆毀我,不過是中國人的又一個愚蠢的表現(xiàn)而已。我足可宣稱,中國政府這種徹頭徹尾可笑可恥的行為,不能證明我什么,只能證明他們自己的愚蠢、野蠻、無恥?!?/p>
施密特先生有些驚訝地望著他,“可我更愿意相信中國人的一句俗話,無風不起浪?!彼_根坦然地點著頭說:“是的,以您的身份而言謹慎便是美德。但請原諒我直言,即使要循風而動,也應(yīng)該是實實在在地依法尋取實證,而非聽信小人的一面之詞。如果就此懷疑我——個跟隨了
您多年的屬下和朋友,我只能說我感到非常遺憾和難過。”
反守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詞,只好順著他的話說:“放心,我會調(diào)查的,我的職責就是保護你和我們使館的名譽,杜絕發(fā)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和矛盾?!?/p>
這時助手走進來,對薩根禮節(jié)性地點頭示意后,徑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邊,將嘴巴湊到施密特先生耳邊悄悄地說了一些什么。薩根不免緊張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點頭,臉上的表情竟突然變得詭秘了,怪異了——有震驚,有怨尤,仿佛還有一絲得意和冷笑。總之,是那么五味雜陳,意味深長。他不時地冷眼瞟一下薩根,瞟得薩根不自覺地毛骨悚然。罷了,施密特先生開始表演起來,一邊匆忙地收拾起東西,一邊對薩根解釋道:“今天就這樣吧,我有事,我們回頭再聊?!?/p>
“如果需要的話,”薩根笑著說,并沒有站起來,“我樂意奉陪?!?/p>
“謝謝,我想還是需要的?!笔┟芴芈氏日酒鹕?,居高臨下地對薩根說,“我剛才說了,我會根據(jù)你的要求認真展開調(diào)查。我喜歡調(diào)查,喜歡用事實來說話。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中國的又一句老話。你在中國必須要學習他們的老話,那是他們古人的智慧。學會了可以變成你的武器去戰(zhàn)勝他們,現(xiàn)在我覺得你比較被動。當然,你放心,我不會讓我的屬下成為一個無辜犧牲品的。不管怎么樣,你是做了也好,沒做也好,別人是誣陷你也罷,還是揭發(fā)你也罷,我一定會找出證據(jù)來的?!?/p>
薩根看上司滔滔不絕,第一次覺得無語。
二
同樣是夜晚,但美國大使館的夜晚是與眾不同的。
由于擔心鬼子的飛機再來夜間空襲,許多人家和單位都不敢點燈,整個重慶幾乎成了一片黑燈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館區(qū)內(nèi),大多數(shù)地段和建筑也是黑洞洞的,路燈形同虛設(shè),屋里雖然有照亮,但窗簾總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難見光影。唯獨美國大使館,屋里屋外,照明燈盞盞通明,將那座克風格的建筑和屋頂之上高高飄揚的星條旗,明目張膽地置于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則會輕易發(fā)現(xiàn),美國大使館、新聞處,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館酒吧、國際總會等屋頂,都鋪著一面巨大而鮮艷的星條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這幾個地方卻因為漆黑而變得更加明亮突出。鮮艷的星條旗像一個喧嘩的廣場,構(gòu)成一個色彩斑斕、情緒熱烈的世界,使這個城市沒有因為漆黑而死亡。
這就是美國人的強悍與牛氣(多少也摻雜著一絲傻氣):你日本人敢炸中國的軍用設(shè)施,敢炸重慶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國國旗。凡是有星條旗飄揚的地方,即便是在時時處于日本飛機威脅下的危如累卵的重慶,也是最安全的。這種美國式的強悍與牛氣自然也貫注在施密特先生心里,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薩根的密室里搜出了秘密電臺,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國人提出的要求,將薩根驅(qū)逐出境,讓他滾回美國。他認為這樣做太傷他們美國政府的面子,即使證據(jù)確鑿,他也不能這樣干。他要按他們美國人的方式處理薩根。
這天晚上吃罷晚飯,施密特先生踏著薄暮在院子里小走了一會兒:既是在等薩根回來,也是在思考怎么來修理薩根。遠處,山嶺的背后泛著一片昏紅,他知道那是燃燒的晚霞。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心里也升浮起這樣一片昏紅。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薩根的情況用電報向大使作了簡單匯報,今天下午大使給他回電,授予他全權(quán)代表大使負責調(diào)查和處理。這說明大使暫時回不來,同時也說明大使對他的信任。
他喜歡這種感覺。權(quán)柄在手,高高在上,人為魚肉,我為刀俎。
薩根回來了。他前腳跨進宿舍,施密特先生后腳就緊跟了進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視一番屋內(nèi),發(fā)現(xiàn)屏風之后確有助手說的一塊木頭蓋板。他難以想象,這屋子里怎么會有這么一個骯臟的地下室。其實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薩根是使館內(nèi)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館西遷的首批先行人員。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隊入駐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薩根作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來重慶落實使館西遷的準備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個對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進樓來看房子時就被一縷陳年醇香牽引到了這間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順,其他職員還不要呢。就這樣,這間屋子理所當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雖然來過這里,但不知道這屋子里還有個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訴他這個秘密后,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所以專程來探視。根據(jù)助手的描述,他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了那個秘密的角落,那塊“遮羞布”——蓋板,并且不避諱自己的“發(fā)現(xiàn)”,目的就是想讓薩根覺得心虛。
薩根哪知道有人已經(jīng)搜查過他的房間,他沉浸在自己的盤算中,準備以一只老狐貍的狡猾,和一副老無賴的嘴臉,來應(yīng)付上司可能的盤問。他通曉美國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紳士的脾氣,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認賬,他一個參贊,又不是什么大使,手無予奪生殺之權(quán),能把他怎么樣?所以,施密特先生進屋后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并沒嚇倒他,他一直瀟灑地昂著頭,笑吟吟地迎著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哈,上司先生,你有話就直說吧,別在那里裝模作樣了!
施密特先生裝作沒有看見薩根的表情,環(huán)顧了一下室內(nèi),嘆著氣說:“薩根先生,論年齡你是我的兄長,論資歷你更是前輩,說實話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我不想跟你撕破臉皮……”薩根一點也不買他的賬,立刻打斷他:“年輕的上司,什么實話假話,如果你還要繼續(xù)昨天的話題,對不起,我不歡迎你造訪我的私人居所?!?/p>
施密特先生冷笑,再次將目光投射到地下室的蓋板處。薩根似乎鐵了心的不怕他,昂著頭說:“哪怕是面對總統(tǒng)閣下,我也只有一句話——我沒有為日本人做事!”
施密特先生搖著頭嘲諷道:“我想總統(tǒng)先生恐怕是沒興趣聽一個有辱國家榮譽的敗類狡辯的?!?/p>
薩根勃然大怒,狠瞪著施密特先生說:“誰是敗類?你就算不信任我,也應(yīng)該遵循我們偉大而公正的美利堅法律!在我們的法律里,證據(jù)才是上帝,你以讒言作證,我想我是無法容忍你一再誣蔑的!”
“誣蔑?”施密特先生又是一陣冷笑。
“是的,我的榮譽已經(jīng)受到你和你所說的荒唐事實的嚴重侵犯與誣蔑!在我沒有下定決心告你誹謗之前,請你離開?!?/p>
施密特先生哈哈大笑,說:“薩根先生。這里不是好萊塢,你就不要再跟我演戲了。你口口聲聲跟我談榮譽,哈哈,如果你心里尚有美國的榮譽,就不會勾結(jié)日本人!”說著便拉薩根走到屏風后,指著那塊蓋板,厲聲喝道,“我不想與你無謂爭執(zhí),你要證據(jù)是不是?那好,把你的地下室打開吧。我隔著厚厚的地板,已經(jīng)看到你的罪證,是一個鐵家伙,會發(fā)出嘀嗒嘀嗒的叫聲,是不是?”
仿佛一腳踏入陰曹地府,薩根頓時像被抽干了血的僵尸,臉色突地變得異常蒼白,站在那里動彈不得,心里想要說話,但嘴巴又張不開,像被那塊“遮羞布”封住了。
施密特先生看著對方冷笑道:“怎么,不敢打開嗎?”薩根支吾著說:“那……只是儲藏間,
是我存放美酒的地方……怎么,閣下也好酒嗎?”施密特先生譏諷道:“難道只有酒嗎?”薩根訕笑道:“當然還有空酒瓶和一些雜貨廢物?!笔┟芴叵壬此绱随?zhèn)定,心里固然惱怒,卻也暗暗佩服他的心理素質(zhì)?!半y道沒有我說的鐵家伙嗎?打開吧,有與沒有,都請讓我一睹為快?!笔┟芴叵壬幌敫麊?,恨不得上前親自動手。
薩根終于緩過神來,硬著脖子說:“對不起,這是我的私人領(lǐng)地,我沒有義務(wù)和興趣讓你一睹為快,除非你拿來搜查證。”
施密特先生既厭惡又鄙夷地說:“你說得對,我沒有搜查證,不能進去查,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看在美利堅合眾國的榮譽上,不想逼你太甚,也不想讓中國人笑話我們出了一個為日本人效勞的敗類!”隨后吐納一口氣,將目光像刀子一樣地刺向薩根,“我雖無權(quán)搜查你的房間,但有權(quán)撤你的職!”
薩根大聲嚷道:“你以為這是你家開的公司嗎?可以任意解聘員工?別忘了,你不是大使閣下,我要把你的所作所為全部報告給大使。”
施密特先生哼一聲,掏出大使的授權(quán)電報給他看,然后指著他鼻尖罵道:“老實跟你說,我知道你這屋里有電臺,不繳它不是我繳不了它,而是我想給你個機會。但你執(zhí)迷不悟,把我的好心當做了軟弱。現(xiàn)在你有兩條路可以走:一,主動把電臺交出來,二,我派人來搜繳。如果搜不到我引咎辭職。給你半個小時,你自己選一條路走吧?!闭f罷掉頭欲走。
薩根的防線終于崩潰。連忙上前攔住他,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請求施密特先生原諒,還說他是被逼的。施密特先生對他吼道:“住嘴!你堂堂一個美國外交官員,誰能逼迫得了你?狡辯的鬼話還是留著對應(yīng)該說的人說吧,既然你承認了就把電臺交出來?!?/p>
薩根渾身發(fā)顫。仿佛被什么東西刺穿了心臟,他知道,一旦交出電臺就鐵證如山了,他可不想就這樣認栽,被使館掃地出門,像一條喪家狗被趕出中國。于是他決定走示弱路線,哭喪著臉,向施密特先生哀求,可不可以明天再交電臺。
“你還想耍什么鬼名堂?”施密特先生盯著他,就像盯著惠斯特牌的對手,滿腹狐疑,不知他要打什么牌。
“不,不,”薩根連忙擺手說,“這是為我的安全考慮,今晚電臺要聯(lián)絡(luò),約好的,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我不干了必須要對他們有個交代,找一個合適的說法,比如離開中國,或者其他……說法。否則,他們會懷疑我的,如果他們知道我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一定會把我干掉?!?/p>
哼哼,施密特先生冷笑道:“現(xiàn)在你知道怕了?遲了,用中國人的話說,你是門旮旯里的屎,我們這里不是垃圾場,不需要你這樣的角色。剛才你也已經(jīng)看了大使的電報,大使明確表示,只要證據(jù)確鑿,就革職走人。為了你的安全,我同意你明天再交出電臺,也就是說,我允許你晚上再使用一次電臺。但是有一點你必須清楚,你已被革職,從現(xiàn)在起你已不再是我使館官員,你的行為與我使館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給你三天時間,收拾東西走人!”
說罷,施密特先生丟下呆若木雞的薩根,轉(zhuǎn)身僨然離去。
薩根像遭到致命打擊似的癱坐在椅子里,臉色蒼白,渾身冷汗倒流。他知道如果不能對上司采取有效的反擊行動,他將什么特權(quán)都失去,這樣的話他就同重慶街頭上的地痞混混或浪跡于市井陋巷的下賤妓女沒多大的區(qū)別。別說黑室的人可以隨時抓他,甚至只要稍有點權(quán)勢的人都可以隨便地鄙屑他,欺負他。不用說,現(xiàn)在他很明白,上司已經(jīng)派人來搜查過他的房間。鐵家伙,鐵家伙……在幻聽幻覺的電波聲中,薩根心頭之恨像融化的雪水一樣聚攏。他恨施密特,也恨自己,小看了這個裝模作樣的鄉(xiāng)下小子。他真沒想到這小子這次出手會這么狠!這么卑鄙!這么無恥!三個感嘆號像三記耳光扇得他火冒三丈,眼冒金星。他霍地站起來,緊咬著牙關(guān),憤怒和恐懼像兩道火焰,輪流燒灼他,炙烤他,令他渾身發(fā)熱,顫抖。他雙眼血紅,雙拳緊握,像一只被逼急了要跳墻的瘋狗。墻是跳不了的,他只好在屋子里團團亂轉(zhuǎn),恨不得逮著一個什么東西,狠狠地咬上一口,扒它的皮,撕它的肉,狠狠發(fā)泄一通。
可片刻,他又清醒過來,要求自己冷靜下來。他想,施密特固然可恨,但現(xiàn)在自己還沒條件恨他,那個鐵家伙是他的尾巴,他必須盡快剪掉它,讓它從這個屋子里消失!
三
施密特先生過去很喜歡喝咖啡,可到了中國后又喜歡上了喝茶,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他總是要先泡上一杯上好的龍井,端到鼻尖前,閉著眼睛晃著頭,將那縷縷清香吸了又吸,聞了又聞,然后才小小地喝幾口,又大大地喝幾口,直喝得滿肚子清氣蕩漾、周身血脈通泰后,他才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公務(wù)。
這天早晨,施密特先生剛在辦公室里泡上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門就被人敲響。施密特先生喊:“請進?!辈幌脒M來的是薩根。施密特先生鄙夷地看他一眼,見他兩手空空,皺著眉頭問他:“電臺呢?你該交出電臺了?!彼_根完全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說:“對不起閣下,我已在昨天晚上請人將電臺轉(zhuǎn)移走了?!?/p>
“什么?”施密特先生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你……把它轉(zhuǎn)移到哪里去了?”
“這當然是秘密。”薩根頗為體面地笑道。
“你無恥!”施密特亂了方寸,勃然大怒,罵他。
“我是無恥,但并不意味著我該死?!彼_根徐徐道來?!叭绻悴幌胛宜?,電臺就必須轉(zhuǎn)移走,否則只要我走出使館大門,哪怕中國人不把我干掉,日本人也會把我干掉的。”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因為我是美國公民,保護我生命和財產(chǎn)的安全,是你的責任?!?/p>
“你是我們美國人的敗類!”施密特先生憤怒地吼道。
薩根責問道:“難道這就意味我該死?我有親人,妻子、孩子、老人,他們在加利弗尼亞的藍天下時刻盼望著我回家,活著回家,而不是尸體。如果你也希望我活著回家,電臺就必須交出去。否則日本人會懷疑我的忠誠,對我下毒手,哪怕我回到美國,他們也饒不了我。所以,請原諒我欺騙了你,因為我不想死,我相信你也不會希望我死,雖然我無恥。”
說的都是大實話,沾親帶故,生死攸關(guān),斥之則無情,捧之則不忠,令上司啞口。施密特氣極無語,厭惡透頂,懶得啰嗦,索性一竿子插到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我會盡快安排你走的,保證你活著回到美國。”
薩根卻得寸進尺,進一步要求施密特先生對他作出讓步——暫時不要對外宣布撤他的職?!耙驗橹袊谑业娜艘言趹岩晌?,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候,你若是對外宣布此事,等于是要我的命?!彼_根充分闡明他的意思,“我一旦沒有了外交豁免權(quán),恐怕一走出使館大門,就會立即遭到中國人的報復(fù)。”
“你的意思是還要讓我包庇你?”施密特先生狠狠地剜他一眼,惱怒地說。
“不是包庇,是保護?!彼_根昂著頭說,“我已經(jīng)為我的行為付出了撤職的代價,即使還有更大的懲罰,也應(yīng)來自美利堅法律,而非中國人骯臟的手?!?/p>
“放肆!”施密特先生吼道。
“事實就是如此?!彼_根一聳一縮脖子,不乏灑脫。
“出去!”施密特忍無可忍,指著他吼道。“你馬上給我出去!”
薩根紋絲不動,面色陰沉地瞪著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像遺言,又像通牒;“最后我還要告訴你,我的閣下,我已經(jīng)寫好了遺書,如果我暴死在這個骯臟的城市里,都是由于你出賣了我,我將請求家人起訴你。”
這是威脅,是挑釁,是藐視,是肆無忌憚,是小人的瘋狂,是流氓惡棍的無賴。太無恥!太無恥了!施密特先生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家伙竟是如此無恥,這般惡劣。他開始后悔沒有按照中國人的要求在發(fā)現(xiàn)電臺后立刻將他掃地出門。他想壓制住自己的沖動,可是馬上又聽到內(nèi)心一個聲音在對他大聲呼號:是可忍孰不可忍!施密特放棄了忍,很不紳士地扭曲了臉,擂著桌子咆哮:
“滾!你給我滾出去!”
薩根冷笑幾聲,轉(zhuǎn)身出門,步履生風,瀟灑得很。
與此同時,在相隔幾站路的大街上,老孫正駕車載著惠子,送她去重慶飯店上班。秋日的早晨,天高氣爽,但街上的車并不多,多的是人——上班的人,買菜的人,還有郊區(qū)進城來挑糞的人。不論是挑的糞,還是挑糞的人,都散發(fā)出熏人的氣味,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捏著鼻子,皺著眉頭,避著他們,或疾步快走,或駐足而停。
老孫和惠子是在天堂巷口不期而遇的?;葑觿傋叱黾议T,來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就撞上路過的老孫。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老孫現(xiàn)在身負秘密的重任,其任重道遠,需要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逐步推進。第一件必須做的事情就是要在惠子面前為薩根“平反昭雪”。當初專門請家鵠遞話給惠子,把薩根說成是日本間諜,現(xiàn)在是反其道行之。這是怎么回事?老實說,這個老孫自己都是一頭霧水,搞不明白。所長是昨天晚上布置給他任務(wù),讓他今天設(shè)法見到惠子,把“話”傳給她。
惠子不是薩根,要見她蠻容易的,就在巷子外的街上守著就是。這不,惠子準時出來了,老孫跟著她把車開過去,停在她身邊,裝著是碰巧遇上的,客氣地把她喊上了車。車子開出一會兒,老孫扭過頭來問她,這兩天有沒有見過那個美國外交官薩根叔叔?;葑右桓焙苌鷼獾臉幼?,說:“我再也不想見他了!”“為什么?”惠子沉著臉說:“他是個壞人!報紙上說的那個……當間諜的外交官,就是他!”
“你聽誰說的?”老孫認真地問。
“我大哥說的?!?/p>
“家鵠,他怎么能這么亂說話?”老孫搖了搖頭,嘆道,“薩根怎么可能給鬼子干活呢?真不知他從哪兒道聽途說的,太不負責任了,完全是胡言亂語,要是讓薩根聽到了就麻煩了。你比我更了解美國人,他們是惹不起的?!?/p>
惠子驚訝地望著老孫,用目光敦促他往下說。老孫笑了笑,開始把已經(jīng)打過幾次腹稿的話玲瓏地倒出來,意思只有一個:家鵠說的肯定有誤,他有充分的事實可以證明,薩根根本不是什么間諜?;葑勇犃耍匀皇指吲d。要說惠子其實也不怎么看重與薩根的交往,她甚至有點不喜歡這個“叔叔”,總覺得他過于輕佻,油嘴滑舌,好像日本混跡江湖的浪子、藝人,雖灑脫,但不受人尊敬。她看重的是另一個方面——作為一個日本女人,此時來到中國做媳婦,雖說為了愛情天經(jīng)地義,卻不合時宜,易遭人懷疑和白眼。如果這時候,跟她多有來往的薩根叔叔是個日本間諜,她身邊的人又會怎么看她?肯定是更要遭人白眼和懷疑了。所以,當聽老孫這么肯定地說薩根不是日本間諜,籠罩在她心中的烏云瞬間散去,她仿佛一下看見了明朗的天空、燦爛的陽光,心情格外輕松與快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想,這下至少可以堵人嘴,不讓人往她身上潑臟水,心里塌實了許多。
高興的事總是接踵而來,惠子剛到辦公室不久,就接到樓下總臺的電話,說有她的信。又是陳家鵠的信!她取了信,身輕如燕,一口氣跑回辦公室,迫不及待地拆開,愉快地讀了起來:
惠子,昨夜我又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耶魯?shù)慕淌遥枚帏B兒棲在窗外的枝頭聲聲歡叫,叫得人心煩意亂,身體發(fā)熱,高燒不止。在兩千九百七十七個小時以前,在湛藍的天空下,在青青的草地上,有一只鳥兒終于第一次唱出了美妙的歌聲……
這可是只什么鳥啊!
惠子的臉一下潮紅了,一股讓她心顫的熱流瞬間淌滿她的心。她不由想起他們初戀的時候,有一天他們?nèi)ソ纪馓で?,陳家鵠請她看一幅雜志上的油畫: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小男孩,扯起褲頭,讓一個同是金發(fā)碧眼的小女孩看他的褲襠?;葑涌匆谎郏樉万v地辣辣地紅了,舉起拳頭要打陳家鵠。陳家鵠居然一日咬住她的拳頭,趁機抱住她,把她壓倒在草地上。有一會兒,她真切地感覺到他身上有個硬硬的棒狀物頂了她一下,陳家鵠意識到后立刻調(diào)整了姿勢,想掩蓋過去。哪知道,當時還不解男女之事的惠子以為這是陳家鵠褲袋里的東西,偏偏追問他是什么東西。陳家鵠說那是他的小鳥,并引誘她去他的口袋里摸索,摸到的自然是一個“陷阱”……他們就這樣踏上了陌生的旅程,充滿渴望又緊張地打破了彼此身體的禁區(qū),沐浴了人生第一次云雨。第一次總是刻骨難忘的,回想起來有太多的細節(jié)和豐富的表情,甚至當時天空的顏色、草地的疏密。此時惠子都覺得歷歷在目,鮮活如初,令她沉醉。
薩根不合時宜的造訪,把惠子從遐想中拽了回來。
這幾天,薩根想方設(shè)法想來見惠子,目的無疑是想從惠子口中證實陳家鵠的死訊。但是惠子聽了家鵠的說法后,簡直恨死他了,堅決不愿見他,明目張膽地躲他,避他。第一次薩根給她來電話,約她下樓去喝咖啡,惠子一聲不吭扣了電話;第二次惠子聽到他上樓的聲音,知道他要來找她,想躲來不及,索性反鎖了門,死活不開。這一次,薩根學聰明了,進了樓道沒有跟人打招呼,悄悄地摸進來,見了惠子,先聲奪人地說:
“惠子,今天你可不要躲我,我有正經(jīng)的大事要跟你說?!?/p>
“啊……”惠子激靈一下清醒過來,趕忙捂住自己紅燙的臉孔,有些不好意思又不乏欣喜地叫了一聲“薩根叔叔”。薩根不由得一愣,不知道昨天還不理他的惠子,今天怎么就突然變了態(tài)度。不管如何,變是好事,薩根樂于接受,他呵呵一笑,顯得很是高興,問:“是哪股風又把你吹成了我熟悉的惠子了,告訴我,前兩次你為什么不想見我?”
惠子臉上的紅暈尚未褪去,羞怯的樣子倒是非常適合她向薩根認錯道歉。在薩根的追問下,惠子把她錯怪他的來龍去脈簡單說了,只是隱去了家鵠和老孫兩個具體的人名。薩根聽了,假裝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意外又有些無奈,就像真被污蔑了一樣,大言不慚地感嘆道:
“原來是這樣,有人在陷害我?!?/p>
“是的,”惠子說,接著又問,“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莺δ銌?”
“誰知道呢,”薩根搖搖頭說,“也許是鹿死其茸,虎死其皮,要我死的人可能是在覬覦我的位置吧?!?/p>
借此,薩根把他在大使館的地位大大地美言一番,基本上是把自己描繪成了施密特先生,隨后這樣說道:“你想想,在這樣的一個時間和這樣的國家當外交官有多么誘人:其一,國際名聲好聽,亂世出英雄嘛,有了這段經(jīng)歷,那就是莫大的財富,其二,如果昧了良心,戰(zhàn)爭財發(fā)起來
又快又容易,可謂名利雙收,誰不眼紅?”可現(xiàn)在他心里是在流血,老窩被端了,少老大兩口子都死了,他是名利雙失,羊肉沒吃成還惹了一身膻,可謂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想起自己現(xiàn)在落魄的處境,薩根決定對惠子做點鋪墊工作,以便離職后好自圓其說:“你不知道,前兩天還有人在我背后捅我刀子,想逼我辭職呢。說實話我倒并不貪戀這個職位,只是想替可憐的中國人做點事情,不是因為愛,而是出于同情。不過,鼠輩的詆毀,愚民的以訛傳訛,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就是沒想到竟然連你惠子也差點相信了他們的鬼話?!?/p>
惠子不由得歉意地站起身,朝他真誠地鞠了一躬,“真是對不起,薩根叔叔,我再次請求你的原諒?!彼_根上前扶著她的肩膀,并且親昵地刮了她一個鼻子——這是他第一次對惠子有這么親密的舉止。惠子很不好意思,連忙退后一步,避開了。
“你看,你看,”薩根指著惠子呵呵笑道,“你又當真了,你我之間何必這么認真。中國人是不喜歡認真的,他們有一個著名的邏輯:A是對的,B也不錯,凡事馬馬虎虎就行了,你的家鵠難道沒有教你這些嗎?唉,說到你這個夫君,我也替你發(fā)愁,怎么這么久了,還不回來看看你?最近有他的消息嗎?”
這才是薩根連日來一直想見惠子的真正目的——探聽陳家鵠的生死?;葑硬恢撬挠嬛\,聽他提起陳家鵠,即刻臉放異彩,趕忙點頭說:“有,有,我們通過電話了。”
“你們通過電話?”薩根無比震驚,“什么時候?”
“就是那天,他們單位被炸的第二天?!?/p>
“啊,被炸的是他們的單位啊?”薩根假裝第一次聽說,顯得無比震驚,“他好嗎?聽說炸死了好多人啊?!?/p>
“是啊,幸虧我們家鵠命大,轟炸的時候正好不在單位,出去了?!?/p>
“他現(xiàn)在哪里?”薩根精神恍惚,像是在夢游。
“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就在我們身邊?!?/p>
“嘿嘿,你又想跟我保密呢?!?/p>
“真的,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任憑薩根怎么設(shè)圈下套也是沒用的。
這次見面,真是讓薩根懊惱透了,是雪上加霜的那種懊惱。原以為,雖然少老大死了,但畢竟還有馮警長和中田,更關(guān)鍵的是還有電臺,他可以借此擇機向?qū)m里邀功領(lǐng)賞,即使母親回國的事泡了湯,至少還可以拿到一筆豐厚的賞金。完成了這么大的兩項任務(wù)(砸了黑室又殺了陳家鵠),他想賞金一定會有很多。沒想到,陳家鵠竟然死里逃生了。倒霉,倒霉!薩根呆呆地站了半晌,無心再留,便借口使館有事,向惠子告辭。
惠子客氣地將他送到樓梯口,直到看不見才轉(zhuǎn)身回去。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早晨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剛回到辦公室門口,惠子突然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濁氣和酸味像滾滾濃煙,從食道里噴涌上來。她趕緊捂住嘴,沖進廁所,趴在洗臉盆上嘔吐。以為是要把腸子都吐出來了,結(jié)果涕淚汪汪地嘔了好一陣,嘔得雙腿發(fā)軟,眼前一片黑暗,卻只是嘔出幾口濁氣和黃水,并無實物。
四
薩根離開惠子后,沒有打道回府,而是去了樓下咖啡館。他心情惡劣透頂,真想撞見汪女郎找她發(fā)泄一通??涩F(xiàn)在還是上午,汪女郎還在補覺呢,偌大的咖啡館里一個客人都沒有,服務(wù)員也才只有兩個,冷清得很。薩根要了一杯咖啡,像個被人遺棄的敗兵之將,一個人縮在角落,滿臉愁容地傻坐著。他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些時日沒有見到汪女郎了,而現(xiàn)在看來恰恰是這些時日他背運得很。莫非她真是我的福將,怠慢不得?這么想著,他決定今天無論如何要等著見見汪女郎,改一改眼下的霉運——他哪里知道,他眼前的霉運都是因為汪女郎叛變了他。
窗外,還是慣常的灰蒙蒙的天,正如他此刻的心情。這個城市,這樣的天氣是易于被人忽視的,因為經(jīng)常是這樣的天氣。但是由于連日來諸事不順,此刻又是孤苦伶仃的感覺,讓薩根對這樣的天氣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憎恨。他覺得難以置信,自己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成了一個在劫難逃的可憐蟲。在單位已被革職,在外面組織已經(jīng)被搗毀,雖然還有馮警長和中田兩個死黨,但也不敢去見——他們也不敢見他,因為他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見他等于自尋死路。今天凌晨,他冒著被人竊聽的風險,給馮警長打去電話,讓他派人來把電臺轉(zhuǎn)移走。不錯,沒有尾巴,電臺順利轉(zhuǎn)走了,算是了卻了一件大事。他知道,電臺必須安全轉(zhuǎn)移走,否則宮里一定會懷疑他的忠誠。現(xiàn)在他必須要宮里信任他——該死的施密特揪住了我的尾巴,我的后路可能要被他葬送,現(xiàn)在我只有全心全意跟著他們干了。薩根這樣想著,心里其實很不好受,因為可以預(yù)見,以后他不可能會像以前那樣受宮里人寵了。
昨天夜里,宮里給他最后一份回電,只有一句話:全體暫時按兵不動,等待來人接應(yīng)。他希望宮里迅速來人,給他支付賞金。他已經(jīng)想好了,陳家鵠幸存的消息他要守口如瓶,不對任何人說,這樣一定可以拿到一筆不小的賞金。手上有一筆巨款,即便真被施密特開除,他也有了退路,何況他和施密特的斗爭還勝負未定呢。大使沒有回來,電臺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走——證據(jù)不在了,他有條件在大使面前申冤、訴苦、求援,把施密特的秉公執(zhí)法咬成徇私舞弊、公報私仇。干這些事——捏著鼻子咬人,昧著良心害人,把黑的說成白的,把反的說成正的,薩根是很擅長的。這些年來他練的就是這本事,把道德和倫理這些老古董當做垃圾看,棄之如丟煙頭。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薩根是個赤腳大仙,而施密特的皮鞋總是擦得锃亮,照耀出他對紳士的憧憬之心。今天早晨,他已經(jīng)朝施密特锃亮的皮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戰(zhàn)鼓已經(jīng)擂響,下一步該出什么招,怎樣出招才能以利再戰(zhàn)?薩根苦苦思索著。
恍惚中,薩根突然眼前一亮,看見陳家鵠從照片上走下來,在對他笑。開始薩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幻覺的真實含義,他看到的是嘲笑,他受到的是被奚落的辛辣苦澀。后來,一陣眩暈的黑暗之后,他猛然獲得了一個寶貴的啟示;陳家鵠還活著,這正是他反咬施密特的致命武器!他想起那天施密特給他看的兩份中國政府遞交的內(nèi)部報告中,其中一份報告中赫然提到“陳家鵠”的名字——位從美國留學歸來的中國數(shù)學家,他的妻子叫惠子,而他的罪名之一就是串通惠子合謀暗害其夫君。報告中專門強調(diào)指出,年輕的陳家鵠“不幸葬身在火海中”。
哈哈,好啊,好啊,陳家鵠,你沒死既是我的痛,又是我的甜,我將用你的生命鑄造一把劍,去跟可惡的施密特貼身廝殺,勝利將一定屬于我。想到這里,薩根哪里還坐得住,拔腿揚長而去。
薩根開著那輛墨綠色的雪佛蘭越野車回到使館,剛剛走進自己的寢室,就有人來敲門了。來者是使館的助理武官大衛(wèi)·巴雷特,他面色嚴峻地要求薩根馬上交出汽車鑰匙,同時警告他以后不能隨便出門,出門必須要經(jīng)得他同意。薩根瞪著巴雷特冷笑,問他:“這是施密特先生的命令嗎?”巴雷特點頭說是。薩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不能從命,因為我相信施密特先生會很快改變他的命令,我這就去找他?!闭f罷,還真的往外走,一邊對巴雷特不乏囂張地說,“你
如果不信,可以跟我去,當場聽聽?!?/p>
施密特先生見薩根推門進來,后面還跟著巴雷特,不悅地瞪了巴雷特一眼,轉(zhuǎn)而輕蔑地對薩根說:“你以為這是大街上的咖啡館,可以想進來就進來?給我出去!”
薩根非但不走,反而迎上去,不卑不亢地要求施密特先生聽他說幾句話,“就一分鐘,我說完就走,請多包涵?!边@個無賴簡直越來越放肆了,施密特先生怒視他一眼,拉著一張馬臉回到辦公桌前坐下,正色警告道:“記住,一分鐘,說完就走。”
薩根假模假式地一個深鞠躬,然后抬頭拿腔拿調(diào)地說:“尊敬的閣下,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太多的誤會,原因在于您偏聽偏信,被無恥的中國人所愚弄,我真誠地希望您能明察秋毫,明辨是非,消弭對我的誤解?!?/p>
“是嗎?”施密特先生輕蔑地打斷他,冷笑著說,“誤會?什么誤會?”
“我不是誰的間諜,你無權(quán)革我的職?!?/p>
“這話你應(yīng)該早些時候說,現(xiàn)在說遲了?!?/p>
“事實就是事實,不在乎遲與早?!?/p>
“事實?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新的證據(jù),可以證明你不是間諜?”
“正是。”薩根冷靜從容地說,顯得胸有成竹。
施密特先生知道他又要詭辯,騰地站起來,“我沒時間聽你胡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你非要胡攪蠻纏,那我建議你寫成報告,失陪了?!闭f罷疾步往外走去,他感到跟這個無賴再多說一句話都是對他人格的莫大羞辱。
薩根伸手攔住了他,“你不想聽?你應(yīng)該耐心一點,聽聽我說的,否則等大使回來了,你會后悔的?!?/p>
“是嗎?”
“是的。”
“后悔該是你吧?”
“是你,除非你能拿出足夠證據(jù),證明我殺了陳家鵠?!?/p>
施密特先生冷笑一下,回轉(zhuǎn)身從抽屜拿出杜先生交給他的報告,啪地摔在桌上,“你的意思這還不夠?”薩根淡淡一笑,捧起報告,不慌不忙地闡述起了他掌握的最新事實:“這報告上說,中國有個叫陳家鵠的數(shù)學家披日本特務(wù)殺害了,而我參與了這起謀殺,可事實并不是這樣。事實是,這個叫陳家鵠的人現(xiàn)在還活著,我一個小時前還見過他。除非你能給我證明,這個人確實死了,那我今天下午就卷鋪蓋回國?!?/p>
“是嗎?”
“千真萬確?!?/p>
“有這個必要嗎?”施密特先生笑道,“就算這個人沒死,能證明你沒有為日本人干活?要證明你是間諜,要這么復(fù)雜嗎?你屋里的秘密電臺又是怎么回事?”不想薩根卻一臉嚴肅地說:“施密特先生,飯可以亂吃,話可千萬不能亂講,我房間里什么時候有過電臺?你看見過嗎?搜到過嗎?口說無憑的話不能亂說,你可是代表一個國家的,一言九鼎,不能這么信口雌黃?!?/p>
一旁的巴特雷想插嘴,薩根攔住他,對他說:“我尊敬的助理武官,你想告訴我你親眼看到過我房間有電臺?這是不可能的。據(jù)我所知,你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拿到搜查我房間的任何法律文書,也就是說你們到現(xiàn)在絕不可能去我房間搜查過,你們憑什么說我房間里有電臺?好了,你們說有,我說沒有,現(xiàn)在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愿意帶你們?nèi)ノ曳块g搜查,這不犯法的,我本人同意的。請吧,巴特雷先生?!?/p>
施密特先生氣得差點暈過去,他知道薩根是個無賴,可沒想到他會無賴到這等地步,太混賬了!簡直連起碼的人格、尊嚴都不要了!他憤怒之極,指著薩根聲色俱厲,“你不要當了間諜還想當無賴,你也可以無賴,但不能無恥!你該明白我沒有去搜你的房間是出于尊重你,把你當人看。你究竟有沒有電臺,現(xiàn)在電臺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對不起,我就是不清楚啊?!彼_根大幅度地搖著頭,厚顏無恥地說,“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狗屁電臺的事,當然作為本使館的報務(wù)員,我手上確實有一部電臺,那是我的飯碗,也是你交給我的工作,難道這也有錯嗎?”
施密特先生再沒耐心跟他講下去了,跺著腳對他吼道:“你給我滾出去!滾出中國!”薩根把雙手抱在小腹前,頗有紳士風范說:“你是紳士,不該說這樣的粗話,至于我是不是該滾出中國,我剛說了,只要你能夠證明陳家鵠確實已經(jīng)在那場空襲中死亡,那我今天下午就卷鋪蓋回國,否則只有等大使回來了再說。我想大使先生決不會像你選樣專橫武斷,沒有確鑿證據(jù),僅僅聽信了中國人的一番讒言就認定我是間諜,還要撤我的職。我又在想,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大使先生一定會很有興趣聽聽我說的。除非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使,那我就只有走了,因為你不聽我的。只有我聽你的,未來的大使先生。”
真希望此刻自己就是大使本人啊,哪怕只有一天,甚至一分鐘,把這個混蛋處理了再說。雖然大使確實也賦予了他這個權(quán)力,可看他如此囂張的氣焰,施密特先生擔心他說的可能就是事實,這樣的話將來事情鬧大了,自己會吃不了兜著走,會非常的被動。這么一想,施密特先生忍住了,決定一走了之??赡睦镒叩昧?,薩根得理不饒人,纏著他不放,張開雙臂,左攔右堵,像只老鷹似的,堅決不準他出門。
“你想干什么?”施密特先生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瞪著他說。
“很簡單,請你恢復(fù)我的名譽和工作?!彼_根高昂著無恥的頭顱,理直氣壯地說,“否則我將請求啟動司法程序來捍衛(wèi)我的清白!”
事實上,當時撤職報告還沒有成文,被薩根這么一鬧一嚇,施密特先生的膽子也小了。他是個瞻前顧后的人,想套狼又舍不得孩子,加之心里懸掛著前程的單擺,不想也不敢跟這個十足的無恥之徒正面沖撞,最后折中了一下,以放假的名義暫停了他的工作。就是說。這一仗無恥的薩根贏了,從而使他有機會繼續(xù)無恥下去。而被他的無恥傷害的下一個犧牲品,正是幫助他贏得這一仗的惠子。
第十四章
一
人喝了酒播種容易影響下一代,兔唇,吊眼,歪嘴,智障,失聰……諸如此類,比例翻番。但據(jù)說水牛是酒后精血特別旺,若想一次產(chǎn)下兩頭幼崽,必須要舍得幾桶老黃酒,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意思。這一帶的農(nóng)民把水牛視為生產(chǎn)力和家境殷實的象征,一頭小牛的價值絕對超過一個小孩子。所以,都想方設(shè)法讓母牛創(chuàng)造產(chǎn)崽奇跡——要么量多,要么質(zhì)高,其中給母牛喝上兩桶以上的老黃酒,是沿襲已久的做法,眾所周知,眾所公認。問題是,發(fā)了情的母牛喝上兩桶黃酒,常常騷勁十足,一反平時羞羞答答的常態(tài),會半夜三更主動出擊,漫山遍野地去找公牛。畢竟有兩桶酒在肚子里作怪,牛神經(jīng)麻痹,牛腿子失控,那個找法自然是莽撞的,不得要領(lǐng)的,像一只無頭蒼蠅,經(jīng)常在一個地方打轉(zhuǎn)轉(zhuǎn),撞南墻。
連日來,一輛掛著軍用牌照的吉普車,在南岸的崇山峻嶺里顛來簸去,穿梭往返,暈頭轉(zhuǎn)向,正如一只喝了兩桶陳年老酒的母水牛,在迫不及待又不得章法地尋找公牛。
是李政在尋找黑室的培訓(xùn)基地。
南岸的山遠遠望去,山蒼蒼,林莽莽,好像蠻原始的,這樣要去找一個單位也許是不會太難,至少比在城市里找要容易。難就難在路多、單位多,一條條路去分辨,一家家單位去問詢,麻煩就大了。李政第一天進山時信心十足的,以為山里只有一條路,用一天時間一定能夠解決問題。但是一天下來,他知道厲害了,那些山遠看是那
個樣子,格局一般,陣仗不大,走進去則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大路小徑,石道土路,錯綜復(fù)雜,浩浩竹林間,森森樹叢里,谷地里,甚至山洞里,私人別墅,農(nóng)家村舍,公家單位,處處是人跡,是誘餌,是掩護。一天轉(zhuǎn)下來,人車困頓,精疲力竭,卻是一無所獲。
第二天依然如故。
第三天照樣無功而返。
第四天,李政著實累極了,歇了一天。這天中午,李政在單位食堂里遇到趙子剛,幾次沖動想找他重新打聽一下,討個口風。所謂“南岸的山上”,范圍太大了,他需要一個小的限制,比如在東邊還是西邊,在國道大路上,還是小徑深處。一個小小的提示,也許能給他天大的幫助。但趙子剛似乎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期待,有點躲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不往他身邊靠。這也算是個“提示”,使李政及時謹慎地想到:還是別莽撞為好,萬一讓他多心懷疑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因小失大。就這樣,南岸的山還是南岸的山,需要李政用耐心和時間去一片片探望、尋覓。
第五天是周末,李政早早起了床,草草吃了碗隔夜的菜泡飯,一如往常地從抽屜里拿出證件、介紹信和手槍、望遠鏡等用品,又帶了些干糧和水一一放在皮包里,下了樓,便驅(qū)車出發(fā)了。
夜里山上下過雨,山路泥濘得很,樹葉濕漉漉的,泥濘的山路上不時可看到野獸踩踏留下的足跡。時令已過中秋,正是各路野獸頻繁出動的時節(jié),它們在為冬天儲備食糧忙碌。因為進山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中帶槍的也越來越多,現(xiàn)在這一帶山里大的四足野獸是越來越少了,只剩下像野豬、獾這樣繁殖能力超強的家伙。據(jù)說山里原來是有老虎的,老虎喜歡在大路邊的巖石上拉屎,拉屎的時候都是倒著走的,以此來掩飾它們的行蹤:一則巖石上是留不下玫瑰足??;二則,倒著走拉屎,屎粒漸行漸小,容易給人造成錯覺。這就是老虎的心計,但實際上很容易被識破,因為當老虎從巖石往下跳時,往往會留下明顯的足跡——實為欲蓋彌彰。就這么一點心計,還沒有一只貓狡猾,難怪它們要頻頻被獵殺,現(xiàn)在山里已根本尋不到老虎的蹤影,只剩下了它們的傳說。幾天下來,李政最常見到的動物是野兔、山雞,倉皇的野兔不時從車輪下冒死逃竄,受驚的山雞撲打著笨拙的翅膀嘩啦啦從車頂掠過,時常落下幾片羽毛,像雪花一樣飄飄揚揚。落在車窗玻璃上,又隨風飄走。曾經(jīng)有一只傻東西,瞎了眼,一頭撞在前窗玻璃上,當場昏厥過去,成了李政進山唯一的獵物。
沒有明確的方位,只有跟著路走。換言之,只要是沒有走過的路,都是方位,都是該走的路。今天李政闖入的這條路,在兩脈山嶺之間,一個狹長的山谷,有一條山澗小溪,路就在小溪之上。因為夜里才下過雨,小溪里水流潺潺,但水卻不是想象的那么清澈,而是渾濁的,像洪水。這也是因為剛下過雨的緣故,雨水沖刷了泥土,泥沙俱下導(dǎo)致的。這說明兩邊的山不是石頭,而是有土層。從毛竹良好的長勢看,這個土層還很厚。這些毛竹的頭——竹梢,一列向山下傾斜低垂,使山谷顯得更加狹窄,車行其中。不免感到擁擠、壓抑、逼仄。然而,李政卻喜歡這種感覺,他想象黑室的培訓(xùn)基地應(yīng)該就在這種鬼地方,草萎萋,風颯颯,山高路險,荒無人煙。
一直往里開,幾公里開過去,沒有見著一個人影,連一間破敗的茅草屋都沒有看見。這種情況在前幾天是從沒有碰到過的,同樣是南岸的山,今天卻好像換了一片天地,完全是一個深山老嶺的感覺,一個死人谷,了無人跡。
這難道是偶然的?李政認為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這里面駐有一個秘密的有特權(quán)的單位。他們把這里原來的居民都清走了。這么想著,李政的心律不由得加快起來。但是山谷如此逼仄,一線天似的,一塊像樣的平地都沒有,怎么造屋安人呢?對此李政也有解釋、自慰的余地:也許前面會豁然開朗,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生活在地面上,他們把山體挖空了。像野獸一樣生活在山洞里——山是他們的房屋,也是他們的防空洞。
山道彎彎,草長鳥飛。越往里走,越是山深林密,荒僻冷寂,不時可以看到松鼠、野兔、刺猬、鳥兒在路中央大搖大擺地嬉鬧、覓食,甚至見到車子開來都懶得理睬。這本是應(yīng)該引起李政質(zhì)疑的,因為這說明這些小東西還沒有見識過汽車,所以才不知畏懼,不聞不顧。但如果里面有黑室的基地,怎么可能沒有汽車出入呢?李政誤入歧途,卻執(zhí)迷不悟,只因他太想找到黑室的基地,似乎有點利欲熏心,鬼迷心竅。
不用說。李政此行的收場是悲慘的,他開掉小半箱油,結(jié)果只看到一個廢棄已久的礦石場。就是說,這條路跟黑室包括其他什么單位、組織都沒有關(guān)系,只跟多年前的某些人的發(fā)財夢有關(guān)。他們以為這里可以淘到金(也許是銅,或者其他寶貝),跑來大興土木,開山劈路。從廢棄的樣子看,他們的發(fā)財夢并沒有實現(xiàn),山挖開了,挖得四處襤褸不堪,卻都沒有深挖,感覺是還在尋找中,破爛的工棚全是臨時性的,沒有一間像樣的屋,一切似乎都在初創(chuàng)中草草收場了,留下的是一副猙獰一正如此刻的李政,他氣得鼻孔冒煙,指天而罵。
不用說,他懊惱死了!
二
當李政站在破爛的礦場前罵天罵地時,蒙面人一如既往地立在樹下當當當?shù)厍苗姟?/p>
今天是周末,怎么還上課?陳家鵠為此而懊惱。他正在給惠子寫信,他已經(jīng)好久沒寫了。最近一段時間海塞斯在破譯特一號線的密碼,幾乎天天晚上都上山來跟他探討破譯情況,有時白天也來,陳家鵠的宿舍幾乎成了他半個辦公室,弄得他連給惠子寫信的時間都沒了。今天難得有空,不知那個神經(jīng)病老師又要占用他多少的時間。
扯淡!他對著教室方向嘀咕,你們以為破譯密碼是可以在課堂上教出來的,整天補課、補課,有這工夫,還不如學女媧補天。
這話其實也不對,他馬上想到,跟有些人是可以學到東西的,比如海塞斯和炎武次二,兩人在他心目中猶如獅子與國王,抑或蛇與陰險的女人。這些年,他一直試圖努力抹掉記憶中的炎武次二的影子,這個人給了他太多,水和火,榮和辱,安寧和危險,舞臺和陷阱,都給他了,多得讓他盛不下,裝不了,成了累贅和負擔。所以,他要逃,要忘掉他,要砍斷他,要跟他的學問——秘密學問——密碼科學——刀兩斷。但事與愿違,陸從駿的出現(xiàn),又把他拉近了,幾年的努力在一夜間泡了湯。然后海塞斯的降臨,又拉得更近了。海塞斯是另一個炎武次二,公開的炎武次二。如今,兩個人像一前一后兩面鏡子,把他的前后左右,過去和未來,都照得雪亮。兩個人又像兩個獄卒,一個牽著他,一個押著他,令他無路可逃,別無選擇。這種情況下,他也下定決心,決定好好跟他們干一場。他知道,真要干破譯,他倆就是他的大金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必須要去挖掘他們,開采他們。至于其他那些教員都是爛泥堆,沒名堂的,他真不想把時間交給他們。
但蒙面人敲了一道鐘,又開始敲第二道。陳家鵠知道他的德行,正盯著自己呢,如果他再不出門,他可能還會敲第三道,甚至是第四道鐘。這個人也是個神經(jīng)病,愛多管閑事(可能還是個共黨分子)。想到他可能會再次敲鐘,陳家鵠神
經(jīng)質(zhì)地起了身,丟下筆,悻悻地出了門。
當陳家鵠走進教室,驀地呆住了——教室已被臨時布置成一個體檢室。幾個穿白大褂的人都拉開架勢,各司其職,正有模有樣地在給林容容等人看的看、摸的摸、聽的聽,好一派認真負責的樣子。左立見他來了,發(fā)給他一張表格說:“往天都是海塞斯在考你們,今天輪到我來考你們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考的是你們的智力,我考的是你們的身體?!?/p>
“陳先生每天登山跑步,身體一定好得很?!币慌缘睦蠈O插嘴說,他是帶醫(yī)生們來的,這鬼地方?jīng)]人帶誰找得到。
“那不一定?!弊罅P了揚一對斗雞眼,跟老孫抬扛,“照你這么說,那些登山、跑步的運動員身體就是鐵打的。其實你不知道,他們渾身都是病。生命在于不運動,你知道吧,為什么烏龜、王八能活千年萬年,就是這個理。不動,從來不動。”
左立本來對陳家鵠是蠻有成見的,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海塞斯和陸所長都那么器重他,他的態(tài)度也變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多種花少栽刺,他可不想今后在長官身邊有個自己的刺頭。陳家鵠看得出,他說這些話明顯是在取悅自己,屬于熱情過度,他不能讓人家熱臉孔貼冷屁股,便笑道:“我不想活千年,所以每天運動。盡管我每天運動,盡管生命在于不運動,盡管我的身體不是鐵打的,但我想也不會是泥塑的。放心吧,左主任,除了偶爾感冒過,我的身體還從沒有出賣過我?!?/p>
左立嘿嘿一笑,不客氣地打擊他,“看你滿嘴大話,難道就不怕天妒你?要知道,謙受益,滿招損,做人要謙卑,別這么自為以是,自以為是的人容易招是非?!?/p>
“你就別咒我了。”陳家鵠說。
“我身上沒有神性魔力,咒你也沒用?!?/p>
山上畢竟人少,整天呆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時間長了,大家都很隨便。林容容跟左立就更隨便了,兩人表面是上下級,暗地里是同盟,說話沒輕沒重。這會兒,她剛測完血壓,一邊把袖子放下來,一邊走過來,笑著問左立:“左主任,如果他身體有問題,你會不要他嗎?”
左立拉下臉,“廢話,如果身體不行,就是天皇老子也不要。”
林容容笑道:“他可是你的掌上明珠哦,即使有點瑕疵也是寶哦。”
但是寶貝今天真的出事了,也不知是陳家鵠遭了天妒,還是左立的烏鴉嘴起了作用,年輕的小護士量過陳家鵠的血壓后竟然大驚失色,立刻把老主任喊到教室外,竊竊私語一番后,老主任回來親自上場,讓陳家鵠躺在桌子上,用聽診器反反復(fù)復(fù)地聽他的心臟,聽了前胸聽后背,聽了心臟又號脈,號了脈又掐他手指頭、腳指頭。一番折騰后,最后確診陳家鵠有嚴重心臟病,建議立刻下山,住院檢查和治療。
晴天霹靂!
“不可能,我不可能有心臟病?!标惣淫]不信,當場跟醫(yī)生較起了勁,“我回國前才做過體檢,都是正常的?!?/p>
老主任問:“是不是你最近精神壓力太大了?”
陳家鵠說:“我有什么精神壓力,我每天晚上都睡得香得很。再說,心臟病又不是什么傳染病,說有就會有的,我做過多次體檢,從來就沒有醫(yī)生說過我心臟有問題?!?/p>
老主任和氣地笑道:“真是年輕啊,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信心。但是你說的話不叫人信服,以前沒有不等于現(xiàn)在沒有。人的身體不是生來就有病的,所以總有個第一次。這不,現(xiàn)在就有醫(yī)生說你有心臟病了?!?/p>
“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p>
“但我有感覺?!?/p>
“我懷疑你的感覺?!?/p>
“當然我也可能是誤診,但這個判斷不是由你來對我下,而是由另一個醫(yī)生和更高級的儀器?!?/p>
陳家鵠抗議的結(jié)果是讓醫(yī)生更加隆重地折騰了他一次。經(jīng)過再次檢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懶得跟陳家鵠再作口舌之爭,不客氣地在體檢報告上簽署了意見和他的大名:有嚴重心臟病,建議立刻下山住院復(fù)查。
左立開始深深地自責,為自己之前說的那些話。那純屬是戲言,心情好,想討個熱鬧。而且,之所以對陳家鵠這么說(沒有對其他人說),就是看好陳家鴿的身體,沒想到一語成讖,成了烏鴉嘴。戲言成真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他給陸所長打去電話匯報情況,后者一聽情緒即刻變得惡劣,在電話上罵他:“你跟我說有個屁用,聽醫(yī)生的,快把他送下山來!”話筒的聲音之大,即使立在門外的陳家鵠都聽得一清二楚。
幾分鐘后,蒙面人看見陳家鵠上了老孫的吉普車,跟醫(yī)院的救護車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聯(lián)翩。這是陳家鵠第一次下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真想上去攔住他,問問他下山去干什么??伤氖抢蠈O的車,老孫是單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么敢去問呢?只有胡思亂想。
李政從死人谷里轉(zhuǎn)出來,遠遠看見前方有一輛救護車和一輛吉普車正在往山下開去。有一會兒,他們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遠,如果用望遠鏡看,李政應(yīng)該會發(fā)現(xiàn)那輛吉普車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孫的車,車里還有一個他最最想念的人:陳家鵠。也不知為什么,也許是心情懊惱的原因吧,李政沒有停下車用望遠鏡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們是從哪里出來的,那邊肯定有什么單位。
山路還泥濘,車印比野獸的足跡明顯一百倍,就是天黑下來都看得見,看不見還摸得著。就這樣,很快,李政碾著剛才那兩輛車的輪胎印掉頭往另一個山谷里開去。好了,這下終于踏上了正途,培訓(xùn)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甕中之鱉,跑不了啦。沒有一刻鐘,李政透過峽谷的一線天,便看見了前方一片參天的樹林和一面白色的圍墻,以及圍墻里的幾只屋頂。
培訓(xùn)中心沒有緊臨大道,大門離大道約有三十米遠,所以專門從大道上支出了一條小路。李政沒有直奔培訓(xùn)中心,車子開過岔路口繼續(xù)往前。但是開出幾十米遠后,他故意在低擋位上猛加一腳油門,車子轟的一聲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圍墻里觀察他,一定會以為是車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下了車,打開引擎蓋,假裝修理起來,一邊修理一邊用余光觀察圍墻那邊的動靜。
蒙面人早就在觀察他,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只要外面有汽車聲音傳來,便從窗洞里向外張望,看看情況。他希望是陳家鵠又回來了,但不是。是一輛不認識的車。這會兒,他看見司機下了車,打開蓋子,鉆進車頭搗鼓起來,可以想見是車子拋錨了。如果車子是下山的,他也許會出來搭訕一下,見機行事(他做夢都想托人往山下捎去一個信)。但車子是上山的,他不感興趣。
李政修理了一會兒后,假裝修不好,打開車門,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訓(xùn)中心大門走去,給人感覺是去求人幫助的。蒙面人聽到有人敲門,從門縫里看到李政在使勁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么人,敲門干什么?”蒙面人在里面問。
“對不起,打擾一下,我的車子壞了?!崩钫谕饷娲?,一邊從包里摸證件準備示人。
嘩啦一聲,蒙面人打開大鐵門上的小鐵門,走出來兇巴巴地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李政見了他渾身一顫,手里的證件差點跌落在地上。他驚呆了,早在心里想好的一大堆話,被猛然出現(xiàn)的這個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嚇壞了。其實他不是嚇壞了,而是太激動,因為天上星已將這個潛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顯著特征”告訴
過他——高個子,面孔被燒壞,臉上可能蒙著黑套子,只看得見兩只眼睛。
這樣的人在哪里都不會有第二個!
蒙面人見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著證件,擅自拿過來翻看,一邊問:“問你話呢,你是啞巴啊,怎么不說話?”李政驚醒過來,趕忙湊上去,小聲說:“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聲:“找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頭看看,見四周無人,便開始跟他對暗號:“徐州一戰(zhàn),生靈涂炭,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下輪到蒙面人驚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欣喜作答:“天圓地方,生死輪回,龍之傳人永不滅?!?/p>
暗號對上,兩人自是大喜過望。
蒙面人姓許,名中鋒,字野生,兩年前經(jīng)天上星介紹加入中共地下組織,組織代號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學當過國語老師,他愛寫古體舊詩,擅長書法,是當?shù)赜忻南壬?。他性情豪放,樂善好施,每年到了年關(guān)時節(jié),經(jīng)常上街設(shè)點擺攤,免費為路人創(chuàng)作喜楹慶聯(lián)。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門前幾乎都張貼著他的作品。兩年前,天上星去涪陵開展工作(發(fā)展同志),住在客棧,客棧的門前屋里,廳堂走道,四處都掛著他的書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閑來無事,在樓下過廳閑坐,順便評點掛滿四壁的書法,頗有微詞。不料徐州正好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邊,忍了又忍,一邊,說了又說。終于,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論,話不投機半句多,結(jié)果理論不成,吵成一團,差點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識,兩人就這樣戲劇地相識,交成了朋友,后來又做了同志??箲?zhàn)爆發(fā)后,川籍名將饒國華師長在社會上廣納賢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據(jù)組織上的安排,棄筆從戎,報名參軍,奔赴前線,參加了鎮(zhèn)江、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在江寧一戰(zhàn)中,他身負重傷,在半張臉被鬼子劈掉的情況下依然率殘部死守陣地,并親手殺死五個鬼子,由此立了大功,當了大英雄。也正是靠這個名頭,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陸所長的信任,被天上星安進了黑室。只是很遺憾,沒有進入到黑室總部,而是上了山——從此,與天上星失去了聯(lián)系。
此時,他對組織上有千言萬語要說,但第一消息卻是令人沮喪的:就在半個小時前,陳家鵠下山了。就是說,李政和他幾乎是擦肩而過。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p>
“他還回來嗎?”
“不知道?!?/p>
“他是怎么走的?”
“今天來了幾個醫(yī)生給他們體檢,走的時候把他帶走了?!?/p>
“他身體不好嗎?”
“不知道?!?/p>
三
情況太復(fù)雜,連陳家鵠自己也搞不懂。
按說既然是身體有恙,自然該去醫(yī)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孫和救護車分道揚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也許是要帶我去另一家醫(yī)院,陳家鵠想,也許是心臟病??漆t(yī)院。但是去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一家醫(yī)院。首先是地點不在市區(qū),又是快出城的城鄉(xiāng)接合地帶,而且還是一個到處高墻深筑、行人稀落的地方。誰跑這種鬼地方來看病?可能是一家療養(yǎng)院吧。陳家鵠又想。可等進了院門,陳家鵠又不得不否認了,門是厚重的大鐵門,不是雙開門,只有單門。開門的時候,需要保安使足氣力拉著,往一側(cè)的磚墻后面慢慢地縮進去。這時,幾十米開外的人都可以聽見鐵門下面的小輪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嘩啦啦刺耳的響聲,像一道通往地獄的窄門,黑門。進了門,可見院內(nèi)四處立著傘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圍墻上,還拉著粗糲的鐵絲網(wǎng),看著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說這是醫(yī)院,陳家鴿想,一定是關(guān)瘋子的精神病院。不過,他認為這兒更像是一座監(jiān)獄。
是的,這兒就是一座監(jiān)獄。
就在半個月前,這兒還關(guān)押著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現(xiàn)在這些人正在趕往貴州息烽集中營的轉(zhuǎn)運途中。息烽集中營是軍統(tǒng)最大的秘密監(jiān)獄,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啟用,之前那些包括張學良、楊虎城、張露萍在內(nèi)的要員、犯人分別被關(guān)押在重慶、涪陵、豐都等多個監(jiān)獄里。這兒是關(guān)押女犯的地方,其后門和五號院的正門在同一條路上——止上路:一個門是五號,一個門是二十一號,相距不過百十米。
車子一直沿著圍墻開,開了不多遠,拐了一個彎,停在一棵麻柳樹下。樹蒼老,環(huán)抱不住,地上鋪滿了落葉和毛毛蟲一樣丑陋的柳綿條,顯得又臟又亂。老孫下了車,帶陳家鵠走進一個用水泥護欄合圍的長方形的院子。院內(nèi)有一棟兩層高的石砌樓房,像碉堡一樣粗糙結(jié)實,但裝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圓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燈,通往二樓的樓梯搭在戶外,扶手是锃亮的不銹鋼,屋檐鑲著一條紅色的琉璃瓦線,四只角飛著四條四足青龍。院內(nèi)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撐著一頂嶄新的白色遮陽傘,這會兒石桌上擺著一壺茶,兩只杯子,茶壺升騰著一縷縷熱氣,仿佛是迎賓接客的笑容。
這兒曾經(jīng)是監(jiān)獄的辦公樓,剛剛被裝飾粉刷過,地上地下通體煥然一新,顯得分外的整潔干凈。但是不管怎么樣,陳家鵠對這樓還是沒有一絲好感,他心里有種盲目的恐懼。
一路上,陳家鵠已經(jīng)多次問過老孫:去哪里?這是哪里?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凡此種種,老孫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對不起,陳先生,我只負責領(lǐng)路,無權(quán)回答你任何問題?!北M管這樣,進了院子,陳家鵠還是忍不住地明知故問: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問他有什么用,他今天是啞巴,哈哈哈?!?/p>
聲音宏亮,伴著開懷的笑聲。
陳家鶴聽出,這是陸所長的聲音,卻只見其聲,不見其人。
隨著又一陣爽朗的笑聲,陸所長從墻角的樓梯口冒出,并快步走來,后面跟著海塞斯。兩人依次上前與陳家鵠握手問好,不亦樂乎。看他們樂呵呵的樣子,陳家鵠已經(jīng)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們搞的鬼。這么想著,陳家鵠一掃剛才的陰霾,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對兩位直言不諱:“看來不是我的心臟有了病魔,而是你們的心里懷了鬼胎?!?/p>
“聽見了沒有?”陸所長看著海塞斯說,“一下破掉了我們的密碼?!?/p>
“是你的密碼,跟我無關(guān)?!焙H剐Φ?。
“哎,大教授,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太不講義氣了吧?”陸所長用手指頭點著海塞斯說,“這事怎么說都是你起的頭,我不過是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討不到你的好,難道你還要栽我的贓?”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海塞斯聳聳肩,不乏假模假樣地申辯道,“你什么時候跟我商量過?我一個小時前才知道你派醫(yī)生上山了,那時候——陳家鵠,你可能已經(jīng)被查出心臟病了吧?”
陳家鵠點頭稱是,接著笑道:“我不關(guān)心你們誰是罪魁禍首,我關(guān)心的是你們判我這么重的刑,目的是什么,總不會是讓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問,也是別有用心。
海塞斯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說:“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該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對她日思夜想呢。”這話題可是陸所長不想提的,他連忙言歸正傳,“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么時候可能?”陳家鴿搶斷他的話。
“我不知道?!标懰L硬邦邦地說。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么時候
咱們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時。”
他是個局外人,體會不到陸所長的心情和難處,在敏感的問題上一點不避諱,令一旁的陸所長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陳家鵠還不領(lǐng)教授的情,對他說:“這個賭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該比誰都清楚,密碼是世上最殘酷的命盤。無論是誰,哪怕你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跟它賭博都不會有好下場的?!?/p>
海塞斯指著樓上的某扇窗戶,認真地說:“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辦公室,都給你布置好了,資料我也給你都備了一份,上去看看吧?!?/p>
這簡直比說他有心臟病還叫人出其不意,陳家鵠清晰地聽到心里發(fā)出咯噔一聲,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著,怔怔地望著海塞斯,又看著陸所長。
“怎么,沒想到吧?”所長問。
“我辦公室?”陳家鵠答非所問,“什么意思?”
“就這意思,”陸所長干脆地說,“你工作的地方?!?/p>
“什么意思嘛?!标惣淫]終于回過神來,提高聲音,不滿地說,“你們能不能把話說明白點?你們做事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p>
鬼鬼祟祟?用詞不當!這是陸所長生平最痛恨的詞之一,猶如一個人臉上的疤,是忌諱人說的。他嚴厲地瞪著陳家鴿,訓(xùn)斥道:“這叫鬼鬼祟祟嗎?這是干我們這行的特點,是紀律,是要求,不到說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說著,率先開步,往樓上走去,一邊說道,“現(xiàn)在我告訴你吧,你已經(jīng)畢業(yè)了,今后這兒就是你工作的地方?!?/p>
這里就是黑室?陳家鵠大為驚愕,忍不住左右四顧。在山上時,大家開口閉口都談?wù)撋较碌暮谑?,沒想到黑室是這個樣子:監(jiān)獄的樣子。今后我將在監(jiān)獄里工作,陳家鵠想,死了都沒人知道。他像吃了個悶棍,滿臉戚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異在心里暗暗涌動,似乎隨時都可能噴出嘴。但是幾次張嘴,卻是無聲無息——他啞了,因為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聽陸所長來說吧:“準確地說,這里不是黑室,卻是黑室的黑室?!标惣淫]追上去,一馬當先,攔住陸所長,回敬道:“你的話,我怎么越昕越糊涂?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么話都明明白白地講出來,我有大腦,能分析,別把我當小孩子來哄好不好?”
“哈哈哈,”陸所長剎住步子,嘲笑他道,“我發(fā)現(xiàn)你的沸點很低嘛。”抬頭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別沖動,沖動會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實很簡單,你現(xiàn)在還沒有資格進黑室,但我們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著黑上山去找你太浪費他時間了,也不安全,我們就臨時給你找了這個地方,請你大駕過來辦公。怎么樣,現(xiàn)在你該不糊涂了?”
“可這兒是監(jiān)獄?!?/p>
“以前是,今后不是了。今后這兒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歡在這種環(huán)境里工作。好像我是個犯人?!标惣淫]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經(jīng)就是這樣,把他關(guān)在一個地方,讓他破譯所謂的美軍密碼。
有些秘密是要終身爛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對惠子,即使是在夢中,陳家鴿都不能吐露半點。海塞斯不愧是業(yè)內(nèi)行家,幾個回合之后,就斷定陳家鵠以前一定干過破譯。
確實如此,陳家鵠曾在日本陸軍情報部第三課(一個破譯部門)學習、工作過四個多月——外界傳言他拒絕了日本軍方的邀請,其實這不是事實。實際情況是,時任陸軍情報部干員的惠子哥哥,想在中國留學生中尋找一名破譯中國軍方密碼的人才,便帶著一部從張作霖部下手里竊獲的中國密碼(傳言中被說成了是美國密碼),找到早稻田大學數(shù)學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精通密碼數(shù)學,以這部密碼的結(jié)構(gòu)和原理設(shè)計出了一道超難數(shù)學題,讓不知情的惠子帶到學校,在師,生中傳播。炎武次二聲稱他也解不了這道難題,以此激發(fā)包括陳家鵠在內(nèi)的眾多中國留學生的好奇心,引誘大家都去參與答題,以便他們從中選拔。最后,只有陳家鵠一個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認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譯美軍密碼的名義,動員陳家鵠替陸軍情報部工作。
優(yōu)厚的待遇打動了陳家鵠,他秘密接受了邀請。白天在學校正常上課,晚上參加由情報部第三課組織的破譯培訓(xùn)班的學習,歷時三個月——這段經(jīng)歷鮮為人知,因為白天他照常在學校。憑著哥哥的關(guān)系,惠子也參加了這次培訓(xùn),非正式的,有點旁聽生的意思——就在這期間,兩人產(chǎn)生了好感。通過學習證明,陳家鵠確有破譯才能(惠子沒有,哥哥只能給她機會,不能給她本事),學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帶走,關(guān)在一個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譯任務(wù)。
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間的事。
從一九三三年起,活躍在東北各地的反日游擊組織逐漸向反日武裝統(tǒng)一戰(zhàn)線方向發(fā)展,零散的反日游擊隊相繼改編成東北人民革命軍、東北抗日同盟軍和東北反日聯(lián)合軍等多支有組織、有統(tǒng)一陣線指揮的正規(guī)部隊,反日武裝力量迅速壯大,給日滿統(tǒng)治造成了極大威脅。日軍開始了殘酷的打擊和鎮(zhèn)壓,但因?qū)κ至私獠蛔?,信息嚴重匱乏,幾次進攻、掃蕩收效甚微,破譯密碼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陳家鵠以為破譯的是美國外交密電,但隨著破譯工作的逐漸深入,他發(fā)現(xiàn)他負責破譯的竟是東北抗日同盟軍的密電。這是他的國格和骨氣無法容忍的,悲憤交加之下,他銷毀了所有破譯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軟硬兼施,試圖規(guī)勸、脅追他回去工作,他堅決不從,遂有后來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終不得不被迫離開日本,遠走美國。
正是這段經(jīng)歷,令陳家鵠非常反感陸所長給他安排的這個環(huán)境。它觸碰了他被污辱、愚弄、作踐的記憶,即使今天,他依然難平當年心頭之恨之痛,故而提出異議,強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陸所長干脆地拒絕了他:
“對不起,這沒有選擇余地,只能在這里?!?/p>
“也許我在你的眼里就是個犯人吧?!标惣淫]揶揄道。幾年前,這句話他曾對惠子哥哥說過,想不到今天只字不變地重用,甚至連說話的口氣和神情都是一樣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來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這個命,怎么逃也逃不出密碼的漩渦。
陸所長沉下臉,警告他:“請你不要濫用我對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沒有底線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這是杜先生特別為你挑選的地方,你沒有嫌棄和改變的余地,所以我奉勸你,與其像個怨婦一樣帶著情緒嗡嗡唧唧,不如正視現(xiàn)實,盡快喜歡上它吧。”頓了頓,又說,“如果你覺得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訴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還有我,我就住在你樓下,你要有興趣不妨眼見為實?!?/p>
說著,帶陳家鵠先去看了他的房間。一對布藝沙發(fā)。一只黑色茶幾,一張課桌一樣大小的辦公桌,一張單人床,一只床頭柜,一盆花,似乎都才搬進來,沒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擠成一堆。辦公桌上擺著一部電話機,仔細看還沒有接上線。床上撂著鋪蓋,還沒有打開。最扎眼的是,鋪蓋團上斜躺著一支美式卡賓槍。房間的窗戶關(guān)著,光線灰暗,但槍顯然才擦過,散發(fā)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陳家鵠看見槍。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并繞著它走開了。陸所長卻有意走過去,拿起槍,問他會不會使槍。得到否定的答復(fù)后,陸所長說:“這
就是說,我是這槍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說,我不但是你的鄰居,還是你的警衛(wèi)?!?/p>
海塞斯有意要緩和兩人剛才對峙的情緒,這會兒看陸所長已經(jīng)給陳家鵠一個臺階下了,
便對陳家鵠道:“我得告訴你,請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長閣下落實的。不要以為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驚動了很多人啊。所以,我個人很感謝他,我覺得你也該感謝他,因為這對你來說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進入工作狀態(tài)。難道你喜歡呆在山上嗎?反正我是討厭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么樣了?!?/p>
海塞斯脫掉鞋子,褪下襪子,亮出腳上好幾個水泡。
“你不是有專車嗎,怎么還走得滿腳水泡?”
“車子壞了!”
四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陳家鵠探討特一號線密碼情況,下山時遇到大雨,汽車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拋錨在半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帶了司機,司機把方向盤交給教授,自己則下車去推。在山上還能推得動。到了平緩的山腳下,怎么都推不動了,司機要守著車,海塞斯只好一個人徒步回去。以為進了城會遇到人力車,結(jié)果見了鬼——因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沒看見一輛人力車,十幾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狽不堪!
不過,這也成了陳家鵠下山的契機。
回到單位,雖然已是凌晨三點鐘,但氣憤難忍的海塞斯還是把陸所長從床上拉了起來,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遷怒于所長沒有批準他的要求,讓陳家鵠下山。“我呼吁多少次了?我無法理解你為什么不放他下山,讓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話重提,海塞斯情緒非常大,出言不遜,“我覺得你根本不配坐在這個辦公室里,因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請高明。”說罷氣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兩把水,剛才他站的地方也積著兩圈水。
一只落湯雞啊!
陸所長不怕他生氣,就怕他受涼傷了身體,臥病不起,趕緊連夜叫人燒了兩鍋開水,安排教授洗了一個熱水澡,洗完澡又喝生姜紅糖水。如此禮賢下士,總算平息了海塞斯的情緒,事后證明也保全了他的身體,沒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氣十足地向所長來致歉,順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陳家鵠下山,措詞誠摯,態(tài)度懇切。
其實,陸所長又何嘗不想讓陳家鵠下山?問題出在杜先生身上,他是高處不勝寒,危情四伏的一方祭壇,把一個日鬼女婿送進黑室,無異于把他自己送進了唾沫的漩渦中。再說了,陳家鵠,一個初出茅廬之輩,只是在課堂上有些出類拔萃的表現(xiàn),值得大首長去涉這個險嗎?事實上杜先生對陸所長已有明確批示,要讓陳家鵠進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說,要棒打鴛鴦,要拆散他們!
這談何容易。
當然,若有證據(jù)證明惠子是間諜倒也容易,但現(xiàn)在的狀況很不理想,跟蹤了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發(fā)現(xiàn)并證明,惠子是清白的。這方面的證據(jù)真的很多,比如說惠子在陳家鵠假宿舍前的昏迷。為什么昏迷?因為她嚇壞了!如果她是薩根的同黨,陳家鵠死了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嚇成了那個樣子?還有,后來她跟陳家鵠通電話的那一份激動,是演不出來的。就算她演技高,這些都是演出來的,那么當惠子得知薩根在幫日本人做事后堅決不見他,又該作何解釋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跟薩根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白的,她深深地愛著陳家鵠。
這就討厭了!
很討厭的啊!
現(xiàn)在陸所長心里很明白,惠子必須得是日方間諜,不是也得讓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孫去見惠子,給她傳話,給薩根“平反”。他要給他們搭建一個自由交往的平臺,交往得越多越好。一個頻頻跟薩根交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間諜的爛舌頭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詞了。陸所長其實已經(jīng)運籌帷幄,正在為惠子通往“間諜之路”積極地鋪路架橋,但時下畢竟才開始,路未暢,橋未通,需要假以時日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學會等待。這么想著,陸所長還是好言規(guī)勸海塞斯別急。
可是接下來,海塞斯即興胡謅了一件事,讓陸所長激動不已。
海塞斯說什么了?
海塞斯說:“所長閣下,也許我該告訴你一個事實,我這次給他單獨出了一道題,是我根據(jù)破譯的日軍第21師團的密碼置換出來的。也就是說,只要他解了題,就等于他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你猜怎么著了?他用了不到兩天時間!”
海塞斯說的不是事實——他根本沒有單獨給陳家鵠出過什么題。但這說的又是事實,因為21師團密碼本來就是陳家鵠破譯的。換言之,海塞斯正是用這種方式既維護了自己不實的榮譽,又婉轉(zhuǎn)地道出了一個事實:陳家鵠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個小時才破譯了敵21師團的密碼,可這家伙居然用了不到兩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時間啊。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的破譯能力和水平已在我之上。”
陸所長不覺聽呆了,忘記了插話。
海塞斯接著說:“我現(xiàn)在敢肯定地說,他以前一定從事過破譯工作,決不像你們說的僅僅是偶然碰過,而是專門研究過,學習過,專職從事過。”陸所長屏息靜氣地等著海塞斯繼續(xù)往下說?!拔铱梢栽俑嬖V你,現(xiàn)在他在配合我破譯特一號線密碼,感覺非常好。我為什么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身體吸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腦,他對日本文化的了解,他對日本密碼有著超凡人圣的敏感和知覺力。我每次跟他交流,神經(jīng)都會受到刺激、沖擊,這是我在密碼界混跡多年碰到的第一個人,可能也是最后一個。我有預(yù)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會敲開特一號線密碼的?!?/p>
海塞斯的話字字如珠璣般滾動在陸所長耳際,讓他似乎聽見了露珠閃光的聲音,聽見了風中花開的笑語,心里止不住地掀起一陣陣欣喜和激動。可陸所長畢竟是陸從駿,見過世面的,干過大事的,面對鮮血可以不動容,面對驚濤可以不改色,他把欣喜和激動全都埋在心底,不想讓海塞斯掌控他??陕犝f他有可能在近期破譯特一號線密碼,終于還是隱忍不住,兩眼綻放亮光,喜形于色:
“真的?”
“軍中無戲言?!焙H裹c頭笑道,“我們已經(jīng)看見它的影子了,特一號線密碼?,F(xiàn)在我要問你,難道你覺得還有必要讓他繼續(xù)留在山上?難道你不覺得杜先生聽了這個也會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期待,把他留在山上是在浪費他的才華,也是在浪費我們的時間。時間就是生命,就是勝利,你我浪費得起,抗戰(zhàn)浪費得起嗎?”
“嗯,”陸所長坐不住地起了身,一邊踱著步說,“你說的這些很重要,正好我下午要去見杜先生,杜先生的反對也許是不能改變的,但我還是決定要犯他龍顏一諫!”
海塞斯露出微笑,向他友好地伸出手去,“這是一件你該做的事,杜先生的反對也許是可以改變的。”
陸所長暗自說道,你們美國人就是太天真,杜先生是不可改變的,要改變的只有我。陸所長心里很明白,如果要在短時間內(nèi)解決陳家鵠下山的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制造天災(zāi)人禍,讓惠子命歸西天。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但
陸從駿還是起了雞皮疙瘩。
當天下午兩點鐘,杜先生如期在辦公室接見了陸從駿,后者帶來了一份書面報告,主要匯報的是惠子的情況:討厭的情況。果然,杜先生一目十行地看了報告,對陸從駿拉下了臉,“就這事也值得你給我寫專題報告?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消息,難道你認為是嗎?”
“我也認為不是?!标憦尿E低眉低聲地說:
“就是說,我們都希望她是我們的敵人?!?/p>
“嗯?!?/p>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你把她說成是就得了。”
“這需要時間。”
“你急什么,我沒有限制你時間?!?/p>
“可教授恨不得讓陳家鵠馬上下山來,現(xiàn)在我們偵控的敵臺越來越多,需要破譯的密碼也越來越多,海塞斯根本忙不過來,關(guān)鍵是陳家鵠確實已經(jīng)具備了實戰(zhàn)能力,留在山上是浪費了?!彪S后陸從駿把海塞斯跟他說的情況如實向杜先生作了轉(zhuǎn)述,目的是要杜先生也要像他一樣激動起來,繼而緊迫起來,繼而心狠手辣起來。
果然,杜先生聽了確實很激動。
“真的?”杜先生兩眼放出異彩,一下年輕了十歲,“他有這么神嗎?”
“真的是,海塞斯說他以前一定破譯過密碼,應(yīng)該盡快讓他來參與實戰(zhàn),可惜……”陸所長抬起頭看著杜先生說,“我真恨不得把他的那女人干掉,好讓他立刻下山來上班?!?/p>
杜先生低下頭,思量片刻,說:“如果有證據(jù)證明她是間諜,干掉她也在情理之中,但現(xiàn)在的情況……”遲疑一會兒,長舒一口氣,又顯出老態(tài)地說,“先看看再說吧,不明不白地干掉她不見得是好,萬一走漏了風聲呢,那你就別指望她男人為你干活了?!?/p>
“嗯,那我還是先想想其他辦法?!标懰L說。
“既然他有這么神,我看可以先讓他下山來上班再說?!倍畔壬f。
“這……行嗎?”
“進黑室自然是不行的?!?/p>
“那去哪里?”陸所長怔怔地望望他。
杜先生瞪他一眼,“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這有什么難的,要知道,并不一定要進黑室才能為黑室工作。你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讓他下山來,給他悄悄找一個地方呆著為你工作,說白了,無非就是在黑室之外再設(shè)一個黑室而已嘛?!闭f著開心地笑笑,又說,“說來也巧,我剛好把你對門院子里的人都請走了,把他們弄去貴州了,院子空著,本來就準備要給你們用的。你們的業(yè)務(wù)要擴大,家屬問題也要解決。那么點地盤怎么夠?重新找地盤又太麻煩,所以我就盯上了對門的院子。我看以后啊,可以把對門搞成大家的生活區(qū),吃啊住的都移到對門去,這邊就完全是工作區(qū)了,你看怎么樣?”
“那當然好哦?!标憦尿E高興得差點忘記了尊卑,聲音里透出一股十足的精氣神。
“別得意,還輪不到你得意。”杜先生揮了揮手,對他說,“我已經(jīng)給你解決了陳家鵠下山的問題,你要給我解決他女人的問題,雖然不用急,但也不能拖久了,而且必須要神不知鬼不覺,不要留下一點點后患。動刀子不是上策,要治人于罪惡之中才是上策?!?/p>
“明白?!标憦尿E起身一個立正,他知道接見已近尾聲,該告辭了。杜先生也站起來,吩咐道:“那就這樣,讓陳家鵠先在那里呆著,上班!要給我絕對保密,對外面任何人都不要說起,內(nèi)部也要盡量縮小知情者的范圍,僅限你和教授等少數(shù)人知道?!?/p>
“老孫瞞不了他的,”陸所長咧開嘴,笑道,“他要負責他的安全?!?/p>
“廢話!”杜先生親切地罵道,“我是說少數(shù)人,沒說就你們兩個人?!?/p>
談話這樣結(jié)束,是陸從駿來之前沒想到的,一個老大難的問題,到了杜先生這里,只是隨手一舞,四兩撥千斤,輕易就化解了,圓滿了。他樂顛顛地回到五號院,把好消息告訴了海塞斯。兩個人心血來潮地當即帶了老孫去對門院子看,門鎖得死死的,也沒有擋住他們的興致。老孫總是隨身帶著萬能鑰匙,陸所長親自動手,把它搗鼓開了。
這扇門是專門為陳家鵠開的,至少在眼下。
五
與樓下陸所長的房間相比,樓上陳家鵠的兩個房間——為寢室,二為辦公室——明顯要整潔多了,墻壁粉刷一新,窗明幾凈,什物、擺件也豐富多了,且都已歸位。尤其是辦公室,桌子、椅子、電話、煙缸、收音機、書櫥、文件柜以及休息的沙發(fā)、茶幾,一應(yīng)俱全,布置得妥妥帖帖。兩個屋角還擺了兩盆水竹,綠得清新,發(fā)亮,一派春意盎然的樣子一其實季節(jié)已至深秋了,外面的麻柳見風就要丟葉片了。從后窗望出去,一排水杉幾乎光禿禿的,只剩下樹冠還殘留著綠色。
桌上有一只嶄新的深棕色硬殼皮箱,居然還上了鎖。鑰匙在海塞斯手上,他正欲打開皮箱,跟陳家鵠交代工作,陸所長上來攔住他,對他擺擺手,道:“你急什么,還沒輪到你呢。”說著指了指一面墻,那墻上掛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畫像。海塞斯心領(lǐng)神會,說:“那我先出去一下?!标懰L幫他推開門,“給我三分鐘?!?/p>
海塞斯一走,陸所長將陳家鵠拉到那面墻壁前,指著墻上掛的青天白日旗和中山先生的畫像,要他朝著它們舉起右手。
“干嗎?”陳家鵠不解地問。
“宣誓。”
“宣什么誓?”
“凡是進黑室工作的人,都必須做效忠宣誓?!?/p>
“怎么宣誓?”
“你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陸所長安排陳家鵠對著自己站好,吩咐他照他的樣子立正,舉起右手。陳家鵠遲疑地舉起右手,按照提示,握緊拳頭,挺胸收腹,腳跟并攏,立正,雙目正視前方。一切就緒,陸所長便開始領(lǐng)著陳家鵠莊嚴宣誓。
“我宣誓——”
“我宣誓——”
“從今天起,我生是黨國的人,死是黨國的魂——”
剛領(lǐng)了一句,陳家鵠就將手放了下來,說:“我不能做這個宣誓?!?/p>
陸所長驚異地瞪著他問:“什么,你說什么?”
“我不能做這個宣誓?!标惣淫]冷靜地重復(fù)道。
“為什么?”
“我不是黨員,談何是黨國的人?”
“笑話,我的部下怎么可能不是黨員,我現(xiàn)在就吸收你為黨員,宣誓就是入黨儀式?!?/p>
“你同意吸收我,還要我愿意申請加入呢?!标惣淫]淡淡一笑,說,“我不申請你怎么同意?”
陸所長立刻沉下臉,教訓(xùn)他說:“這是個嚴肅的話題,你不要開玩笑?!?/p>
陳家鵠很認真地說:“我沒有開玩笑,這關(guān)涉到我的信仰問題?!?/p>
“你信仰什么?”
“民主和自由?!?/p>
陸所長說:“我黨以三民主義為立黨之本,民主和自由正是我黨的一向追求?!?/p>
陳家鵠說:“恕我直言,以我對貴黨的了解,似乎有相當?shù)木嚯x。”
陸所長不悅地說:“那是因為當前局勢所迫,現(xiàn)在抗戰(zhàn)救國就是最大的民主和自由?!?/p>
對此,陳家鵠侃侃而談,說明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思量很久。“你說得不錯,外侮入侵,領(lǐng)導(dǎo)抗戰(zhàn)是所有執(zhí)政者應(yīng)盡的義務(wù),今天貴黨如此,二百多年前的朱氏政權(quán)、六百多年前趙氏政權(quán),都是如此。今天我站在這里,跟貴黨可以有關(guān),也可以無關(guān),因為我是中國人。只要是中國人,都有責任來參加這場救亡國家和民族的戰(zhàn)斗,這并不是貴黨獨有的責任。所以,自然也不能有這種規(guī)定,必須先入黨才能做事?!?/p>
陸所長皺著眉頭看著他,沉吟半響,方才友好又誠懇地說道:“你這么說不是為難我嘛,要
不這樣,你先宣個誓,入不入黨以后再說?!?/p>
陳家鵠非常堅決地搖了頭,“這怎么行,這是宣誓,怎么能作假?宣誓都作假,豈不是太荒唐了?!?/p>
“那你說怎么辦?”陸所長不高興地責問道。
“要么就免了,要么就修改誓詞?!?/p>
陸所長冷冷地看著他,死死地盯著他,像在看一個天外來客。他過去曾吸收過很多人加入他的組織,曾很多次地領(lǐng)著別人宣過誓,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敢有如此大的膽子和如此古怪的想法,向他提出如此不著邊際的要求。他不禁又驚愕又憤慨,但同時他也明白,如果他不按陳家鵠的要求去修改誓詞,他是休想讓他低頭屈就的。這家伙剛烈倔強的性格他早就領(lǐng)教過,想起來都讓他厭煩。有才的人都是刺頭!喝過洋墨水的人都是花花腸子!陸所長既惱又恨又煩地訓(xùn)斥了他一頓,試圖壓迫他就范。但陳家鵠硬是不讓步,不給面子。他的老毛病又上來了,三軍可易帥,匹夫不可易志!最后在海塞斯的調(diào)解下,還是陸所長做出了讓步,破天荒地修改了誓詞。
老虎變貓。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一物降一物,碰到一個這么認死理的人,只好自認倒霉。宣誓完后,陸所長為了體現(xiàn)他剛才失去的權(quán)威,嚴正的警告列了一條又一條:
“一,今后除了教授和我,任何人都不能上樓,誰擅自闖入以泄露國家機密論處!
二,你不能走出院子一步,任何情況下都不行!你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但必須服從警衛(wèi)人員的管理。
三,這些資料都是絕密的,你只能在樓上看,不能帶下樓。
四,餐廳在樓下,你想吃什么、不吃什么,必須提前一天告訴警衛(wèi)。
五,不要隨便打電話,你要打電話不能跟總機報你的名字,只能報你的號碼。你的號碼是三個零,你們破譯密碼不是要歸零嘛,我給你三個零,看你什么時候能夠還我一堆零?!?/p>
喋喋不休的陸所長似乎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一旁的海塞斯早已聽得頭皮發(fā)緊,心煩意亂,對所長閣下更是頓生失敬,便惡作劇地打開了收音機,對所長說:“對不起,這會兒有檔新聞,我要聽一下?!标懰L知道他的鬼名堂,“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吧,我知道你討厭我說了這么多,我這就走,行了吧?”
可怎么走得了呢?
聽聽收音機里在說什么。
說來也巧,海塞斯隨意打開的收音機里,正在播報武漢淪陷的消息!
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前一天晚上,國民政府最高統(tǒng)帥部下令放棄武漢,駐防武漢的所有部隊一律接到撤退命令:長江以南各軍撤至湘北及鄂西一帶,長江北岸的第二十三集團軍撤至荊陽門、宜城一帶,第三十二集團軍撤至襄陽、樊城、鐘祥一帶,第十一集團軍撤至隨縣、唐縣鎮(zhèn)、棗陽一帶布防。湯恩伯的第十三軍進入桐柏山,劉和鼎的第三十九軍進入大洪山擔任游擊。二十五日上午,日軍第六師團佐野支隊在飛機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向漢口市郊之戴家山發(fā)起進攻,打響了攻占武漢的最后一戰(zhàn)。
武漢會戰(zhàn)歷時四個多月,中國參戰(zhàn)部隊投入了一百三十三個師和十三個獨立加強團的大量兵力,在數(shù)千里長的戰(zhàn)線上,與日軍十二個師團進行頑強的殊死激戰(zhàn),大小戰(zhàn)斗計數(shù)百次之多,打死打傷日軍達十萬之上,使日軍的戰(zhàn)斗力受到極大的消耗,以后再也無力進行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略進攻。從此,抗日戰(zhàn)爭進入漫長的相持階段。
對陳家鵠來說,從這一天起,他的生命便擁有了自己難以抗拒又無法述說的秘密、神秘、希望、絕望、苦難、辛酸、痛楚、死亡、殘忍、羞辱……這一天是敵人的節(jié)日,卻是他種下不幸和災(zāi)難的忌日。這一天,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一道染血的魔咒,把他的過去和將來無情地隔開,至親的人紛紛死去;至愛的人生不如死,命賤如狗;至恨的人燦爛如陽,絢麗如虹……災(zāi)難接踵而來,厄運死死地纏著他,他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無法回頭跌進一個黑暗、痿人的國度:比地獄還要黑,比魔界還要猙獰,比畜界還要可怖。他的命運不可抗拒地滑入了一輪嗜血的軌道:一臺咬牙切齒的攪拌機把他的肉體和心靈當頑石攪,當爛泥拌,喀喀喀,骨斷肉開,喀喀喀,血肉模糊;喀喀喀,心血四濺,喀喀喀,天在抖,地在顫……
(第一部完)
[責任編輯徐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