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艷華

高艷華近照

多年來雖編了不少書，可令我刻骨銘心的還是臨近退休前這五六年的編輯工作。此間我?guī)缀趺咳蘸蜁r間賽跑，夜以繼日地采編、溝通、閱讀與寫作，先后編輯十余部懷舊的書。我對書稿從總體到細節(jié)、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文字到圖片，都予以苦心追求與探索?！段逅娘w鴻——羅家倫珍藏師友書簡集》是其中之一。這部書是羅家倫長女、美籍中國近代史教授羅久芳編著的一部書信集，經(jīng)三年醞釀、一年緊張隔洋協(xié)商密切合作，終于在2010新年出版。

2006年，羅久芳回憶父母的著作《羅家倫與張維楨》出版，作為責編的我從中了解到她還保存著不少文化名人的書信，便向她建議編輯一本書信集，爭取在紀念五四運動90周年時出版。此議當即得到羅久芳的贊成。在五四運動88周年那天，我想出了“五四飛鴻”這個主書名。理由有三：其一，羅家倫是《新青年》的參與者（1918年《新青年》發(fā)表過兩篇他的文字）和《新潮》的創(chuàng)辦者之一，《五四宣言》的起草者，是五四運動學生一輩的領袖，其歷史地位毋庸置疑；其二，羅家倫珍藏信的發(fā)信人都是新文化運動的時代精英；其三，書信所表達的內(nèi)容反映了五四一代人的思想追求與精神風貌。轉(zhuǎn)述于羅久芳后，她十分喜歡這個書名，并隨后給我郵寄來一批墨跡。我初步閱讀后，建議這本書由墨跡、釋文和久芳解讀三部分組成，也得到她的認可。同時我們還就選信的規(guī)模和解讀文字的要點與文字量做了具體的商定。

一部書的誕生過程，編輯與作者的默契配合是成功的基礎。當我躊躇滿志地投入編輯工作之際，羅久芳收到由我記錄編選，她參與的《散落的珍珠——小瀅的紀念冊》樣本，她認為印刷質(zhì)量欠佳，因此對“飛鴻”計劃信心不足。時任總編輯的薛炎文研究了發(fā)生問題的原因，表示以后可以避免。我向羅久芳轉(zhuǎn)達了總編意見后表示：“幾年來的接觸，我們的合作非常愉快和卓有成效，您應該體會到我們‘百花’可能不是最好的出版社，但可以說是最追求理想的出版社?！薄拔也皇亲詈玫木庉嫞梢哉f是最能奮斗，與您配合最默契的編輯。”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希望這部書“非百花、非我編輯莫屬”。這樣使一向重情感又謹慎的羅久芳打消了顧慮，陸續(xù)又給我郵寄了很多書信墨跡和相關資料，我的信心更足了。在閱讀這些書信時，我被其豐富的內(nèi)容所感染，認為很有出版價值。接著，我便對所有信件進行綜合與分析。為了熟悉發(fā)信人的情況，我閱讀了民國時期學術文化界很多重要人物的傳記，不斷請教羅久芳并將聯(lián)系的情況以及記錄郵件的要點，擇要記錄，一年間做了五本有關“飛鴻”的筆記，這些對后來的編輯和排版頗有助益。

正當這本書剛剛拉開帷幕之際，由于幾年的超負荷工作，我終于在一天午后腹脹難忍去醫(yī)院，經(jīng)過多日檢查被確診為自身免疫性肝病。醫(yī)生明確告訴我，這病只能控制不可治愈，并開具了住院通知單。我一下子懵了。

《五四飛鴻——羅家倫珍藏師友書簡集》，羅久芳編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1月版，35.00元

我在經(jīng)過了短暫的悲傷和彷徨后，便振作起來。我想，這本書工作剛剛開始，我豈能中途退縮？如果資料毀在我手里，那就是對歷史的犯罪！此間羅久芳得知情況，寫來很多信勸慰我，還找來國外的病例助我康復。在養(yǎng)病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是一只手按著腹部，一只手打字與羅久芳通郵件。由于發(fā)現(xiàn)早和用藥對癥，病情得到控制。此時的羅久芳堅信我“鍥而不舍”，75歲的她竟然在針灸治療腰痛的同時，一篇篇生動的解讀文字陸續(xù)寄來。在她的精神鼓舞下，我狀態(tài)漸佳，千方百計搶回耽誤的時間。羅久芳見到樣本后來信對我說在我們最困難之際她都“始終樂觀”，還勸慰我說“你應該滿足了”。這時我的神經(jīng)才松弛下來。

選信是首要的工作。有些書信，由于社會歷史的因素不宜編入，再由于這本書規(guī)模有限，所以選擇要精。好在羅久芳在郵寄資料前已做了初選，為后續(xù)的工作打下了基礎。經(jīng)反復醞釀構(gòu)思，最后我把這部書稿定位在要具有史料價值、借鑒價值與欣賞價值這三點上。在此基礎上，為了更多地反映五四前輩的墨跡，我和久芳的原則是發(fā)信人的信少或者僅僅一封盡量保留，信多的有所選擇。羅久芳還將多年前同名家后人交換來的她父親的信件墨跡寄來。經(jīng)過分析，我把這些信件與羅家倫珍藏的師友墨跡珠聯(lián)璧合地放在一起，這些往來書信組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往還書信鏈。我還通過閱讀久芳網(wǎng)絡傳來的信件，將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書信編入有關各節(jié)里，作為附錄。

精選書信后的編輯工作首先要列目錄。我按照寫信人生卒年排列，一人多信按照發(fā)信的時間順序排列。為便于讀者閱讀，我與久芳又按寫信人與羅家倫的關系，分為師友與前輩、同窗與學友、教育界同行和文化界好友等四類，羅家倫給夫人和女兒的信為附錄?？墒沁@樣實際運作起來又很矛盾，比如徐悲鴻既是羅家倫的教育界同行，也是文化界朋友；再比如，傅斯年既是羅家倫的同窗，也是教育界同行。類似的情況很多。最后還是羅久芳創(chuàng)意地將上述分類法合并為“師友與前輩”和“同窗與好友”兩類，再把羅家倫與家人的信件專門編入親情家書。這樣使寫信者的類別更有兼容性，而且把給家人的信列入正文，也是凸顯五四一代人注重親情、富有人性的特征。至于精英們的夫人和丈夫的信也適時編入相應的人物里。這樣可使那些時代的風云人物按照歷史時間由遠而近、客觀翔實而親切地走近當代讀者。

為了圖文并茂編書，除了久芳提供的珍貴墨跡與照片外，我還盡可能挖掘書中有關人物的圖片，此間中央電視臺關于周口店挖掘整理的消息，把地質(zhì)學家翁文灝的照片錯當古生物學家裴文中的照片在“早間新聞”播出，被我一眼發(fā)現(xiàn)，我更認為歷史人物的照片有多選的必要。于是我從李四光生前秘書那里得到了楊杏佛（楊銓）、翁文灝的照片，羅久芳相關介紹說翁文灝車禍后留下傷疤的描寫，便可使讀者得到直觀的形象輔助。我還從侯德榜、竺可楨、趙元任和梁實秋后代那里得到相應的照片。

細節(jié)最能體現(xiàn)編輯的責任心，也是提高書稿質(zhì)量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和著眼點。這本書細節(jié)多多，僅概括為十個主要方面加以說明：

1.關于字號?？紤]中老年讀者群的閱讀便利，正文選擇了小四號字，釋文與解讀字號加以區(qū)別。

2.關于墨跡展示。墨跡排的小看不清，效果差；若太大，書定價高會給讀者增加負擔；還要考慮墨跡與釋文的協(xié)調(diào)。糾正與調(diào)整多次，定價變化了四次，早已超過一般圖書的三校次的慣例。

3.字體的變化。字體的使用頗費心思，發(fā)信人的分類最初排黑體，后改隸書，感覺古樸典雅。這些細節(jié)一般讀者未必注意得到，但是注重細節(jié)多就會產(chǎn)生總體效果。當然，這與美編的配合與支持分不開。

4.照片圖注的斟酌。如一張照片原圖注是1945年11月羅家倫等五位代表參加聯(lián)合國文教組織成立大會。趙元任后代趙新那也提供了相同的照片，對比中發(fā)現(xiàn)趙新那介紹這是籌備大會。由于聯(lián)合國成立時間為1946年，我就確認了這個圖注是正確的。87歲的新那大姐對我工作的支持與關心，令我難忘。

5.釋文鑒定。由于很多信件墨跡是行草，給鑒別增加了難度，也有的文字是從臺灣版《羅家倫文存》中未發(fā)現(xiàn)的錯誤復印得來。對照墨跡我發(fā)現(xiàn)一封王世杰給羅家倫的信原釋文是“顧生尚刻在京”，我認為應該是“鯁生尚刻在京”（當年的武大校長是周鯁生）。我糾正后，玩笑地對久芳說“只有我才看得出來，不是吹牛吧?”羅久芳馬上回復五字“絕不是吹?！?，后面還加了多個驚嘆號。還有很多墨跡釋文，我先后請教了總編輯和國內(nèi)著名書法家田蘊章、陳驤龍等。如此多方求證，以前沒有辨清的字，都得到確認。原本很多不好辨認的字按慣例用方框來表示既省事又省時，在編著者序言上來個說明即可。但是一個負責任的編輯和編著者應盡可能地破解疑難，才是對歷史、對讀者、對先輩的負責。對此久芳也不斷地和她的老伴兒張桂生先生以及好友梁文薔（梁實秋的幼女）、汪玨女士一并討論，直到多方達成共識才罷。

6.必要的底注說明。如傅斯年信中的幾個英語字母，若原樣照登，讀者根本不明何意。經(jīng)羅久芳研究，用底注標明這是一個心理學名詞。還有很多信中牽涉的人物，可以給讀者交代的，就盡量為讀者閱讀提供便利。趙元任與羅家倫之間的信有中西結(jié)合的語言，都作了必要的說明。羅家倫給兩個女兒的信中，囑咐“嘟嚕不要丟了”。經(jīng)詢問久芳得知，“嘟?！笔且恢回垼穷櫭嫌啵_家倫北大的德文老師）先生的夫人送給她們的，于是用底注說明。從對貓的關心，體現(xiàn)了羅家倫對前輩的情感。顧孟余這個歷史人物的出現(xiàn)，也加大了這本書的信息量。

7.分析墨跡內(nèi)在的順序?！段逅娘w鴻》中的發(fā)信落款很多沒有發(fā)信年份，就需加以分析。久芳為此經(jīng)常要答復我的詢問。在研究陳獨秀的六封信時，久芳鑒定為1933-1937年間所寫，如不細看，很容易把其中一封1月份的信排在最前面，經(jīng)分析認定是轉(zhuǎn)年的信，故排在最后。此外，羅久芳多年前曾經(jīng)在張元濟后代那里得到羅家倫給蔡元培的信，原來是蔡元培將羅家倫留學期間給他的兩封信，剪裁了有關借貸（羅家倫留學期間得到張元濟無條件的資助）和說媒（張元濟曾委托蔡元培在留學生中為女兒物色對象）有關部分寄給張元濟，兩封信雖距離時間很近，但也有前后之分，經(jīng)久芳四次來信反復研究，我理解必須借貸在前，說媒在后。為了盡量減少遺憾客觀再現(xiàn)歷史，我又做了第六次倒版糾正了以前排列的錯誤，并將信的來源在版面上作了說明。

在選信和解讀文字的時候還要注意前后照應，給予必要的交代。信件內(nèi)容與解讀文字環(huán)環(huán)相扣，正文與附件相互照應，這些都需要編輯認真加工與規(guī)范。

8.細微之處的謹慎。羅家倫給兩個女兒的一信中涉及到與鄰國地理邊界問題，易造成讀者誤解，對此我們編輯必須有敏感的政治頭腦，因此此信沒有編入。

9.封三折口的安排，內(nèi)容是體現(xiàn)史料走過的漫長歲月。我用箭頭把史料先后迂回所走過的三條路線經(jīng)過的19個國內(nèi)外城市一一鏈接起來。如今我想如果把編著者羅久芳后來這40年的精心保存列出第四條才更好。試想，沒有羅久芳這位歷史學家對于史料的珍惜，沒有她對父母和五四前輩的崇敬，沒有她精心保存和研究史料的專業(yè)，就沒有《五四飛鴻》今天的問世。如此處理，老總編好奇地問我是如何想出的，這取決于我與羅久芳的聊天。我經(jīng)常圍繞著書在電子郵件上多問。久芳告訴我，那時她父親有二十多個箱子輾轉(zhuǎn)四方，經(jīng)過抗戰(zhàn)等漫長而艱辛的路程……我就記錄了此事。探討書就需要有這樣看似聊天的話，這實際上是一種信息與編輯儲備。幾年來我編的書不少點子就是聊出來的。

10.封面設計的思考。書名的題字我和久芳商量本想請張充和題字，可是久芳不忍打擾96歲的張先生，后想到用羅家倫的書法豈不是也很好？于是我與久芳分別在羅家倫的墨跡中選出了“五四飛鴻”的不同寫法，我和美術編輯反復挑選確定。印刷前在書的上角設計了一個小章“五四飛鴻”為此類書的標志，顯示了“百花”決策者的長遠規(guī)劃。

作者盼望樣書的心情，與產(chǎn)后的母親渴望見到嬰兒的心情一樣，我深知于此，故歷來都是爭取最短的時間讓作者看到樣書。羅久芳遠居美國，航空郵件費用大，慢件郵寄耗不得。對于國外作者的樣本我都是先寄一兩本走航空，其余走慢件，這樣既節(jié)省費用，又可以解決作者翹首盼書的心情。《五四飛鴻》的樣書，久芳希望在她飛赴臺北參加紀念羅家倫逝世40周年座談會的時候見書，我們保證了“飛鴻”準時出版并飛到臺北，對此她非常滿意。

這本書出版后，曾長期主持百花編輯部工作的老編輯董延梅閱讀后，徹夜難眠，寫出四千多字的文章，題為《讀五四飛鴻談編輯工作》，她寫道：

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新書、好書很多，但最近讀了新出的《五四飛鴻——羅家倫珍藏師友書簡集》卻讓我情有獨鐘、愛不釋手，這主要是因為圖書的編輯工作吸引了我。

按一般人的理解，一本圖書的產(chǎn)生與質(zhì)量高低，當然是由作者決定的；而我們當編輯的人則知道，一本圖書的產(chǎn)生與質(zhì)量高低，實際上是編輯決定的。編輯的工作投入量和業(yè)務水平?jīng)Q定一切?！?/p>

“一本圖書的產(chǎn)生與質(zhì)量高低，實際上是編輯決定的?！币苍S不能概括所有的書，但這是對站在幕后“為人做嫁衣”的編輯付出的辛勤工作所作的最有力的肯定。慶幸的是我同羅久芳這位學貫中西的歷史學家心有靈犀，榮幸地作為她著作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個讀者，與她研究討論中也增長了學識豐富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