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鳳(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馬伯樂》是現(xiàn)代女作家蕭紅后期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相較于《生死場》和《呼蘭河傳》,《馬伯樂》有被冷落的感覺。在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中,人們對其評價也褒貶不一,有人認為它“主題開拓不深,政治意義不大”①,也有人認為它“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其他作品無可替代的價值”②。事實上,《馬伯樂》是一部值得我們重視的作品,就蕭紅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來看,作品中的人物已然成型。馬伯樂,應該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還從來沒有被描述過的性格③,并不僅僅是一般文學史認為的是一個崇洋、自私、卑瑣的知識分子形象。通過細讀文本,我認為馬伯樂身上存在著一種典型的悖論性格,即精神勝利法與精神失敗法集于一身,這種“一體兩面”的性格特征相輔相成,水乳交融,是蕭紅國民性寫作的獨特發(fā)現(xiàn),有力地豐富了知識分子的形象內(nèi)涵。
馬伯樂出生于青島一個有錢而且信洋教的家庭里,是“五四”以后成長起來的新青年,也如新文學時期不少知識分子為了自由戀愛,反對封建家庭的壓迫而離家出走過。但他沒有任何謀生能力,僅憑借父親的資本過日子,為此不惜忍受家人的白眼和輕視,第一次“出逃”到大學去旁聽,不僅沒能賺上錢,反而灰溜溜地回家來。他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這種在家的窩囊處境,于是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去消解他的失敗——在窮朋友面前擺闊:我的父親有七八萬的財產(chǎn)。不用再說,窮朋友們的眼睛都亮了,于是他精神上勝利了,那種憋在心中的窩囊火終于煙消云散了,正像阿Q,連一個固定的家、固定的職業(yè)都沒有而莫名其妙地說: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盧溝橋事件”一發(fā),馬伯樂即刻從青島逃到了上海,住在一個沒有窗子、沒有光線的房子里,吃的永遠是蛋炒飯,卻自我安慰說不吃飽的目的是為了訓練??梢哉f,馬伯樂在行為上都倒退到和叫花子相媲美的程度,可在精神上卻欣賞著叫花子受過訓練的饑餓“美”,欣賞著叫花子吃不飽也不哭,也不想法子再吃的“優(yōu)美”,典型地應驗了魯迅的那句話: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④。就如阿Q頭上的癩瘡疤,別人取笑他,可他卻覺得這癩瘡疤非同尋常,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瘡疤。因此,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即用純粹想象中的勝利,作為對實際失敗的補償?shù)囊环N心理方式在知識分子馬伯樂身上也有突出的表現(xiàn)。在這種自欺欺人的哲學下,馬伯樂幸福至極。恩格斯曾說:他們既然對物質(zhì)上的解放感到絕望,就去追尋精神上的解放代替,就去追尋思想上的安慰,以擺脫完全的絕望處境⑤,并借以維持自己的正常生存。但事實上,精神勝利法的選擇又絲毫沒有改變?nèi)说氖〉那璧纳鏍顟B(tài),反而使人因為有了虛幻的“精神勝利”的補償而心滿意足。這一點用來詮釋馬伯樂的處境恰如其分,在國難當頭的時節(jié),他既不愿去前方支援戰(zhàn)斗,也不去后方做救援工作,卻在張大耳朵面前大言不慚地吹噓說:“日本的大炮還沒響,我就聽見了,三天不見,你可就成了英雄!好像打日本這回事是由你領導著的樣子?!逼溲韵轮膺@打日本是由他馬伯樂領導著的,因為那日本人沒有他馬伯樂預言著能打來嗎?因此當聽到張大耳朵的溢美之詞時,馬伯樂的精神上又感到了勝利,“他越想越偉大,似乎自己已經(jīng)是個將軍了?!睆男睦韺W上來說,這是一種典型的以理想化自居,靠著想象力的幫助,個人賦予自己種種崇高品質(zhì),從而使人擺脫痛苦和難以忍受的感情,并使他們“最終神秘地實現(xiàn)自我及自己的生活”⑥。理想化是一種幻覺,是不現(xiàn)實的,而馬伯樂正是用這種不現(xiàn)實的幻覺來遮掩自己逃難的窘境,以此彰顯自己所謂的“先見之明”。
當然,馬伯樂的這種精神勝利法還表現(xiàn)在其他諸多方面,如他的口頭禪“他媽的中國人”,每當受了父親,妻子或是別人的氣,一句“他媽的中國人”滿腔怒火馬上就會煙消云散,同時馬伯樂也如阿Q一樣為轉(zhuǎn)嫁屈辱而向弱小者泄憤,如踢翻買荸薺的小男孩,揍倒毫無還手能力的老頭等。在這里,蕭紅為我們描寫的是在當時的作品中備受排斥的,幾乎被遺忘的國民性病態(tài),她認為:中國人的靈魂在全世界中說起來就是病態(tài)的靈魂,因此,魯迅未完成的事業(yè)我們接受下來了⑦。所以其作品的鋒芒直指愚昧無知,自私自利,口是心非的國民劣根性。但同時,馬伯樂作為“五四”以后成長起來的青年知識分子,再加上蕭紅的重“體驗性”的寫作,其形象又有別于阿Q。
很顯然,現(xiàn)實生活中的馬伯樂是卑瑣無能的:大學考不上,生意做不成,生活上沒有謀生的能力,愛情上沒有追求的勇氣,在這種處境下,除了有時用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來自欺欺人外,更多的時候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于是逃避主義就成為了他的行為準則和處世態(tài)度。遇到什么困境,馬伯樂的辦法就是逃跑。他總的原則是:萬事總要留個退步,而他對萬事的思考都只有一種:未發(fā)生的事情,他能夠預測到它要發(fā)生,壞的他能夠越想越壞。悲觀的事情讓他一想,能夠想到不可收拾。于是他的退步就變成了逃避,“逃”成了他處理事情的唯一方法,他的一部生活史其實就是一部“逃”的歷史。
在家中,父親發(fā)怒了,他逃;太太生氣了,他逃;“盧溝橋事件”的爆發(fā),更是為他的逃提供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和良機,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青島的家,可到了上海卻發(fā)現(xiàn)是一副繁華太平的景象,頓時感到悲觀失望,惶惶不可終日。“八一三”后太太從青島帶著錢趕來解了馬伯樂的燃眉之急,也為馬伯樂的再逃提供了資本,于是他積極熱情地籌劃著逃往南京,再逃到漢口。逃到漢口后,馬伯樂最初的志得意滿并未持續(xù)多久,當下生活的平淡、無所事事,對前途、未來的不可知又使他憂心忡忡,生活的無意義、空虛再一次占滿了他的心靈。他神情默然,焦慮不安,又開始陷入悲哀、無聊的沉思之中?!暗侥菚r候可怎么辦”的擔憂再一次襲上他的心頭,他的處境就仿佛卡夫卡《地洞》中的老鼠,需要不斷地為自己蓄積糧食才能讓自己有安全感一樣,馬伯樂只有在不斷的“逃”的過程中才覺得自己是安全、開心的,仿佛逃的結(jié)束,就是生活意義的結(jié)束。所以,武漢又要撤退的消息無疑成為注入馬伯樂生命的一支強心針,他馬上聚精會神起來,想到即將到來的逃亡,馬伯樂精神飽滿,具有“任何人也阻擋不了的氣勢”,他是以一種充滿激情的姿態(tài)在迎接逃亡,而沒有如葉圣陶筆下的潘先生有著逃難的悔恨和精神折磨。然而到了另一個地方,依然有著他一眼就能看到的未來的悲哀,他依然惶惶不可終日。
馬伯樂這種遇事就逃的性格特征被艾曉明概括為“精神失敗法”⑧,它與精神勝利法相輔相成,水乳交融,共同體現(xiàn)出馬伯樂性格的多面性。對于馬伯樂來說,人生除了自欺欺人就是逃避,他所有的“生”的樂趣只能在“逃”的過程中還能體現(xiàn)一些,不逃即死。在他身上,我們明顯感覺到:他作為人的精神,價值早已失落,活著沒有任何意義,不僅在家庭中沒有位置,在社會坐標中也沒有任何一個屬于他自己的點,一事一物無不是為了逃而打算,甚至無難也要逃,因此,他的逃是其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全方位的撤退,它隱喻著知識分子精神的萎靡與退縮。他們口頭上,筆頭上所宣揚的民族,大義在他們的實際退卻中被消解殆盡,留下的僅是當時作品中幾乎被遺忘的國民劣根性:自私,茍安,逃避。
魯迅的《阿Q正傳》由一個覺悟的知識分子寫一個不覺悟的農(nóng)民,是在普遍的啟蒙思潮支持下產(chǎn)生的啟蒙作品;而蕭紅的《馬伯樂》是由一個游離于抗戰(zhàn)主流陣營之外的知識分子寫另一個知識分子,是抗戰(zhàn)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另類作品,但在今天看來,《馬伯樂》完全可以歸于《阿Q正傳》式的“改造國民性”主題,只不過與阿Q相比,這種國民劣根性的載體轉(zhuǎn)移到了知識分子身上。
“五四”時期,知識分子作為啟蒙先覺者,因為接受外來的新思想,新觀念,自覺地擔負起了振興民族國家的重任,要喚醒沉睡在鐵屋子中的人,在他們看來,阿Q所代表的農(nóng)民正是那些“沉睡在鐵屋子”中的人,自然而然地被作為民族精神的落后、愚昧和自甘屈辱的代表來成為知識分子的啟蒙對象,知識分子也在這種居高臨下的啟蒙與被啟蒙的對應關系中彰顯了自身的優(yōu)越感。但事實上,這種國民劣根性也普遍存在于知識分子身上,尤其是在救亡壓倒啟蒙的20世紀40年代,知識分子的劣根性暴露得更加鮮明。賀仲明教授曾在《阿Q為什么是農(nóng)民》中認為魯迅把阿Q這個農(nóng)民作為國民劣根性的代表,是知識分子在自我啟蒙遠未完成的前提下,以對他人(農(nóng)民)的啟蒙來取代對自我的啟蒙,無疑是一種逃避和放棄,是借啟蒙指導者的身份來掩蓋自己精神上的內(nèi)在虛弱⑨,從而也遮蔽了知識分子本身所具有的劣根性。但是作為一直致力于挖掘國民劣根性的知識分子蕭紅并沒有逃避和放棄對知識分子的關注和拷問,縱觀馬伯樂的逃難路線,由青島,上海,南京,漢口至還沒有寫出來的“重慶”一部分,跟蕭紅自己的流亡路線很相似,《馬伯樂》一書很可能是蕭紅從青島到香港的漫長日子里,積聚不少她對知識分子的印象,再結(jié)合自己流亡時對中國人的觀察從而塑造出的人物形象。在馬伯樂身上,蕭紅不僅發(fā)掘了知識分子身上也具有如農(nóng)民式的“精神勝利法”而且更具有了一種逃避式的精神失敗法,這種雙重悖論性格水乳交融,在抗戰(zhàn)——逃難這一背景下淋漓盡致地彰顯了出來,它使我們清楚地看到:被稱為知識分子的這一層人,并不都是魯迅式的清醒者,現(xiàn)代思想、觀念于他們是容易脫換的衣裝,隨時升降的大旗,如馬伯樂雖然滿嘴也高喊著“民族”“國家”等大義,甚至要用自己的筆來領導抗日,但很多時候只是其向同伴炫耀的資本,以此自欺欺人的方式來遮掩自己的卑瑣無能;而另一方面時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甚至將“逃”作為可資追求的目標,并為之等待時機。這種既要抗日(口頭上的)又要自保(實際上的)的做法充分顯示了作為知識階層的虛偽和油滑。對于他們來說,在關鍵時刻,既不是思想人格要緊,也不是良心責任要緊,而是自保要緊。因此我們可以說,馬伯樂的這種精神勝利與精神失敗的悖論性格是蕭紅對知識分子的獨特發(fā)現(xiàn),有力地豐富了知識分子的形象內(nèi)涵,充分體現(xiàn)了蕭紅在魯迅精神的影響下,為了超越自己過去的創(chuàng)造題材的范圍,對國民精神改造進行深刻思考所作出的努力。
① 鐵峰:《蕭紅研究簡論》,《蕭紅研究》,1993年第2輯,第23頁。
② 楊曉林:《論“蕭紅體”小說的“另類”〈馬伯樂〉》,《齊齊哈爾大學學報》,第4期,2003年7月。
③⑧ 艾曉明:《女性的洞察——論蕭紅的〈馬伯樂〉》,《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4月。
④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漫與》,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76頁。
⑤ 恩格斯:《布魯諾·鮑威爾和早期基督教》,《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34頁。
⑥ 伯納德·派里斯:《一位精神分析家的自我探索》,方永德等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28頁。
⑦ 蕭紅:《蕭紅致蕭軍》,《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124頁。
⑨ 賀仲明:《阿Q為什么是農(nóng)民》,《讀書》,200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