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競凡(上海政法學院, 上海 201701)
2001年秋,程抱一應(yīng)巴黎“詩人之家”(Maison de la poésie)之邀就他的詩集作五周的講座,每周七個晚上講解他的一部詩集,五周講完五部詩集,其共同主題便是“與真生對話”(Dialogue avec le Vivant)。按照法國當代著名詩人熱內(nèi)·夏爾的說法,“對話”在他的詩作中是“常見的”風格。當然這種“對話”,不是通常的問答型的,而是對生命的詩性叩問、一種哲理思考,是對宇宙奧秘的一種詩性領(lǐng)悟和發(fā)現(xiàn)??梢哉f,這種對話在程抱一的詩中無處不見,它是詩人跟自然、生命和宇宙不斷交流的結(jié)果。詩人說:“在我看來,兩人相對無言,沒有交流,生命沒有意義,只有對話、提升,生命才會是常青的。大自然也是這樣。這種對話,確實是無所不在的,兩山相視,那是山與山之間的對話;陽光照在墻下的野草是對話;蜻蜓戲水也是對話,女作家冰心筆下的繁星,寫的就是人與星星的對話??傊?,我在詩中力圖捕捉生命之間所滋生、躍起的美妙、悲痛的現(xiàn)象,抒發(fā)這美妙或悲痛時辰的生命感受,對話是我生命的主體,是我詩作的主題”①。
程抱一的法語詩歌全是“無題詩”,沒有詩人自己的命名,給讀者留下的思考空間甚為廣闊,這似乎是與唐代詩人李商隱無題詩跨越時空的遙遠呼應(yīng)。詩歌可以大致上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以《雙歌》、《托斯堪詠嘆》為主的詠物詩和風景詩,充滿哲理,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詩人隱藏在自然中,并不直接發(fā)表議論,他是代自然萬物說話,或者將自己“虛心物化”后,“成為”石頭、樹木、山岡、飛鳥等自然生命體,“記錄”自然中的對話;第二類則是以《沿著愛之河》、《誰為我們說夜》、《沖虛之書》為主的哲理詩,詩中作為寫作主體的詩人從他的個人情感、玄思出發(fā),上升到對人類命運的探究。詩人喜歡在夜晚言說自我、與夜晚對話,在夢境中品味鄉(xiāng)愁,在行路時尋找生命之道。每部詩集主題都各有側(cè)重,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主題交叉的情況。我們在本文中將就程抱一的第二類詩歌的主題做初步的探討。
在充分展現(xiàn)了與自然萬物的對話之后,詩人轉(zhuǎn)向自己的內(nèi)心,與自我對話,與自己的夢境對話,與詩人所慣于生存的夜晚對話。這時候,作為抒情和玄思主體的詩人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與精神遭遇以詩歌的方式表達出來,也正印證了狄爾泰所說的詩與生活的關(guān)系:“個體從對自己的生存、對象世界和自然的關(guān)系的體驗出發(fā),把它轉(zhuǎn)化為詩的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核心。于是,生活的普遍精神狀態(tài)就可溯源于總括由生活關(guān)系引起的體驗和需要。但所有這一切體驗的主要內(nèi)容是詩人自己對生活意義的反思?!雹谝雇硎撬姼柚凶畛S玫囊粋€場景、時空和主題?!霸鹿鈱⑽覀兊纳碛芭c杏仁樹影重疊,一陣微風將我們的聲音混合于蟋蟬聲,不絕于耳。唯有我們的腳步在隱泉邊回響。它叮咚著,淹沒了今夜世界的秘密?!雹凼鞘裁礃拥拿孛?,只能在夜晚傾訴?
詩集《誰為我們說夜》開頭的八行詩句,使我們眼前浮現(xiàn)出一位兩鬢染霜、幾十年歷經(jīng)滄桑、如今洞察世事、心態(tài)平和的老者與獨慎善思的智者形象,很難說這不是詩人自己的真實寫照。只有經(jīng)歷過人生的煉獄考驗、承受過生命中巨大的疼痛和割舍后,才能夠參透其中的況味。詩集雖然不是邏輯清晰統(tǒng)一的整體,但是我們基本上可以把握詩歌的主要指向,即展現(xiàn)自我精神歷程:異鄉(xiāng)客的孤獨和所遭受的苦難、無法言說的壓抑和苦悶、思鄉(xiāng)的煎熬,然后痛定思痛、不卑不亢、保持尊嚴、奮力提升,終于在異域重獲新生,而后開花結(jié)果。
伴隨著詩人的靜夜遐想和詩情噴涌,我們看到了夢斷故鄉(xiāng)的游子在對夜低吟,傷痕累累的異鄉(xiāng)客在向繁星傾訴,孤獨的求索者在向明月發(fā)問,沉思的智者在與宇宙、與天道對話……錢林森指出:“這部詩集令人想到屈原的《天問》,就文化歷險的意蘊,它使人想到圣·瓊-佩斯的《阿納巴斯》,就遠游者思鄉(xiāng)的情致而言,它可以與唐代詩人月夜思鄉(xiāng)之作媲美?!雹茉娙讼蛞雇怼⑾蛱祚费哉f切膚感懷,所凸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充滿睿智的文化歷險者形象,不畏文化阻隔、渴望交流的抒情主體。
詩中寫道:“夜晚,請你教我們觸摸你的最深處,得到無有之鄉(xiāng),在那兒,夜與冰交換夢想,在那兒,源泉和風歸一?!雹莩醯剿l(xiāng)的游子猶如一顆流星在漫長黑夜中獨自閃亮,猶如一只孤帆在茫茫大海中隨風飄蕩。白天為生存奔波,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在普照他鄉(xiāng)的月光下才能打開記憶的閘門,釋放出千萬思緒。這異鄉(xiāng)的月亮和故鄉(xiāng)的月亮何其相似。皓月當空,窗外的聲響喚起了詩人對家鄉(xiāng)池塘里那不絕于耳的青蛙聲、狗吠聲的回憶,這正應(yīng)了古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詩境。夜可以收納一切,就像一個無限的容器,承載一切物事和想像。夜在傾聽,詩人將自己在異域所受的肉體之勞苦、精神之孤寂以及那些無法言傳的內(nèi)心秘密緩緩道來。
童年時的歡快無憂、成年后的坎坷境遇,一切在夢中匯集。閱讀這些詩句,我們也好像沉入到他的奇特夢境里。朱靜指出,“詩人是在‘夢憶’的基礎(chǔ)上‘夢悟’的”⑥。詩人說,只有在萬籟俱寂時才能作真正的思索,才能有所頓悟、迸發(fā)出思想火花。過去的一切苦澀、心酸、無奈、失落、悲愴都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獲得了新的意義。詩人仿佛在“夜晚母親般的懷抱里”,嘗到母愛的溫情,又返身自視,悟到人應(yīng)該是獨立地堅強成長。于是,他夢醒后回到現(xiàn)實人生,又重新鼓足勇氣。
程抱一在接受訪談時坦陳:“我的生活獻給不同形式的創(chuàng)造。所有的形式都是集中在和人類命運有關(guān)的一些主要方面。從實踐的角度來說,我曾在夜里生活。以我所有的方式,一顆心被揪緊,面對生存惶惶不安的感覺,那種連生命中基本問題都不能解決的感覺?!雹攥F(xiàn)實中要面臨很多的挑戰(zhàn)和艱辛,無奈大雨滂沱、道路泥濘、生存艱難,連“宜人好客”、“粗茶淡飯”、“整潔床鋪”這些生活中最普通的要求都變成了奢望?;椟S的路燈下,殘缺的人行道上,走在嘩嘩的雨簾中,“再多的言詞道不盡漫長的無助歲月”,“再豐富的動作也無力表達蔑視造成的創(chuàng)傷”,游子的心在“滴血”。可是,這個備受人間痛苦折磨的人最終還是選擇挺直腰桿,執(zhí)著前行。
剛開始詩人是身份未定、有些尷尬的文化邊緣人,母文化的根仍系在他的身上,就像那割不斷的血脈。而異質(zhì)文化又漸漸作用于他的身心,于是他的精神圖景里呈現(xiàn)出豐富的色彩。他是一個“上帝用黏土捏出來的人”和“云霧山水孕育出來的人”相融而生的新人。詩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只有在平等的基礎(chǔ)上才能真正和異質(zhì)文化對話。文化碰撞是正常的,互不了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郎自大,不愿意去聽、去看、去了解他人,可怕的是閉塞心理所導致的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最可怕的是雙方各自筑起一堵墻造成心靈之間的隔絕?!懊朗且环N相遇”⑧,“一切美是純粹的相遇,一切相遇是純粹的此在”⑨。詩人悟出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相遇和宇宙生命之間的相遇一樣,都是美好的,關(guān)鍵在于我們以一顆虛心去對待,以虔敬去理解。
“悟”是在夜晚獨自完成的,也只能在夜晚獨自一人時來完成“悟”。正如詩人所說的“白天讓人生活度日,夜晚讓人看清事物”。人們白天忙忙碌碌討生活,謀取功利、享樂,無暇顧及和感悟生活的意義,無暇提升自己的境界,只有在靜謐、孤獨的夜晚,擺脫了塵世的喧囂,忘卻了塵世的功利,才能進行形而上的思索、與夜晚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從而領(lǐng)悟生命的本真。詩人為我們呈現(xiàn)出探索者、苦思者的形象。因為詩中沒有用“我”(je)而是“我們”(nous)來與夜晚、星空、宇宙對話,詩歌所要揭示的不是小我的處境,而是人類具有的普遍性問題。與其同過往的小悲小愁討價還價、糾纏不清,還不如正視現(xiàn)實思考和寫作,他不愿訴說那些具體的個人悲苦遭遇而寧愿去思索人間的大悲大苦。也可以說,當詩人與激發(fā)靈感的夜進行對話的時候,就不再僅僅局限于訴說自我的歷程,而是致力于提升,提升人的自我認識,提升到一個新的更高境界。他鼓起超越苦難的勇氣,在自我的成長蛻變中重獲希望繼而獲得“新生”。
正如詩中所寫的:“今夜我們將不會經(jīng)歷,我們視線之外的紫丁香的芬芳,我們聲線以外的獅子的目光,池塘上迷失的柳樹的低語,那里有一片云遺憾地離開,朝向空無的天穹;今夜我們記憶已經(jīng)遙遠了,從此擺脫羈絆,在敞開的條條道路上,朝著風朝著閃爍的星星中央,為了重新找到一塊土地,在那里融入進去開花結(jié)果?!雹獠粩嗟刂卣?、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開始、重識、重生,生命在于探索和尋找,而不是按照既定的模式重復,人應(yīng)該不斷地自我超越。
《誰為我們說夜》中繁星滿天、萬籟無聲的夜晚,詩人“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痹娙擞煤甏蟮氖止P,描繪出一幅幅宇宙創(chuàng)生、開天辟地的景象?!疤斓卣Q生前夜,星星是很相近的。我們沿著道,播撒過去的紫丁香……未開墾的童貞之地,為我們打開了無限的疆界。”人類原本在一個星空下,世界本是互通交會的,所謂“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夜晚是我們共同的。“星云環(huán),潮汐來去……灘上有你,卵石間之卵石,從此側(cè)耳傾聽大洋汪汪之召……”如同初唐詩人張若虛,發(fā)出“人生代代無窮已的喟嘆。潮起潮退,月升月沉,我們的生命與這大自然的輪回都連在一起了。
夜被詩人賦予了形而上的意義,“像馬拉美一樣,我用夜這個字,來表達閃亮的暗藏的秘密。閃亮的是一個月牙、一群星座,一會兒蒙上面紗、一會兒揭去面紗。就像不斷地提醒我們,夜絕不僅僅只是夜?!?夜向我們傾訴它的秘密,在我們耳邊細語它的恐懼和痛苦,它的驚悚,它的心潮起伏。其實,這句話也可以理解為,是詩人在向夜晚傾訴他的秘密,低聲訴說他的恐懼、憂傷和痛苦。詩里說:“把心靈寄予天體的我們本就是流星,我們來過,經(jīng)歷過……見過的、說過的均在我們身上留下了痕跡。誰將在夜晚對我們的無知進行裁決?是光之源泉和星星的航跡嗎?”作為個體的我們非常渺小,在宇宙時空中一閃而過,在叩問天穹的時候,人可以認識到自我的局限性,從而超越短視和狹隘。
在夜晚的思考和領(lǐng)悟使夜具有了獨特的哲學意義。在《誰為我們說夜》中,程抱一還插入了他自己翻譯的白居易的一首小詩《花非花》,來為這夜里所回憶起來的如夢幻般的往事做總結(jié):“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鄙裼巫詈玫臅r間是晚上,寂無人聲的黑夜。夜在世界與詩人之間拉上了一道嚴實的簾幕。坐在屋里靜夜沉思,詩人就會進入一個適于夢想、思索的寫作場所。詩人期待的美麗的韻腳和深邃的思想會紛至沓來。詩人將繆斯與靈魂混淆了,于是聽見了夜里奇異的呼喚……狄德羅大聲呼喚:“詩人們,成為黑暗的詩人吧!”?黑暗中蘊藏著詩歌無盡的玄機。
在夜晚,詩人探索道路。這條路穿過看不見的事物,指出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夜晚雖然裸露,卻并不乏深沉。正如馬爾蒂娜·拉芬所說:“我驚于夜的這種未被預料到的侵入力量。我準備著這種眼與思的變幻,隱藏與敞露的變化,缺席與存在的轉(zhuǎn)變;在內(nèi)與外的最終重合之時?!?夜連著拂曉,就如黎明又將與夜晚匯合,這是一個無始無終的詩意的世界。
程抱一在《對話》中進一步探討了夜的意義:白天比夜晚明亮,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然而,白天的光亮是既有的光明;人們根據(jù)不同的時刻心情不同,或是利用它或是忍受它。然而在夜晚,人們先進入黑暗之中,然后才能開始感覺到或渴望感覺抓住哪怕是一點點的光亮,一根輕輕劃爆的火柴,一只飛過的流螢,在天穹的深處第一顆開始閃亮的星……只要有那么一點“神秘”的精神,人們就可以在這里感受到觸及了光芒的誕生與源頭這樣的經(jīng)驗。
詩中這樣寫道:“真正的光亮是夜晚迸發(fā)出的光亮/真正的夜晚是迸發(fā)出光亮的夜晚/夜晚孕育著光亮/光亮在母胎之中/已經(jīng)是血已經(jīng)是奶/已經(jīng)是被撕裂的肌膚/已經(jīng)準備死亡/卻總能重新回歸生命/已經(jīng)是最后的閃爍/又總是/最初的噴射……”?夜晚和光亮相依而存。光亮象征著人的智慧和大地的真理,夜晚藏污納垢,經(jīng)過真正的真理之光的照射,祛除虛假、卑鄙、丑陋的事物,夜才是澄明的、才是真正激發(fā)人類希望的夜,真正的夜。人不斷地祛昧、除惡、揭露假相,人不斷地求真、尋找真理,尋找心中的光,這才是夜晚賦予我們的奇特能量。
在探索了人應(yīng)該如何自處、如何探求真、如何尋找自我之后,程抱一又提出了愛的問題。人如何去愛?愛能否得以永恒?主體之間如何對話?如何相愛?他寫了《三十六首情詩》(后來都收入詩集《沿著愛之河》中)。詩人說:“我創(chuàng)作過戀歌,但不是小我的感情發(fā)泄,而是對人的激情的探索和表達,是對生命神秘層次的探求。我不斷地在探求和表達人之激情的精髓和奧義,對之加以詩性的贊美和責問,納入生命的思考和對話?!?他毫不掩飾對這類詩歌的偏愛。
從這個意義上說,《沿著愛之河》是小說《天一言》和《此情可待》中關(guān)于愛的主題之延伸。它們彼此可以為對方作注腳。程抱一在詩中強調(diào)愛情和激情的產(chǎn)生首先是因為相遇,(男性與女性之間、兩種文化之間、兩個精神之間),相遇是美麗的,通過一種觀看、領(lǐng)悟、對話,然后在精神上達到理解和融合,繼而達到超越。
“為何此面容/為何此聲音/為何此獨特無二/沒有了它/生命無根……為何火熱此語/竊竊低訴暗夜/唯此語得以激心跳/騰血脈/為何時間泡沫之上/浮現(xiàn)生活曲折紛繁/有獨道目光牽之悠悠/目光中全部生命/重識、重獲/終于以天賜/無限/展現(xiàn)”。
愛是一種相遇,是獨一無二的,而為什么人的臉作為愛的唯一性之意象呢?程抱一詩中的“臉”其實具有特殊的含義,它更多地包含那些超越經(jīng)驗層面的不可見的東西。這些東西不在這個世界上,而在整體之外存在著,這個在整體之外存在的“外在性”被法國當代哲學家列維納斯稱之為“臉”。“列維納斯把臉看成是一種外在的無限,這個無限就是他所指的他者。也就是說,臉呈現(xiàn)的是一種外在無限的他者,他者對我呈現(xiàn)為臉?!笨梢哉J為,臉借助隱喻的方式顯現(xiàn)他者。列維納斯指出,作為他者之臉不能被視覺也不能被觸覺所把握,“它既不能被看到也不能被觸及,因為在看與觸的感知中,我的同一性就會傾吞外在性的東西,使它成為我的同一性的一個內(nèi)容”?。列維納斯的意思是說,同樣這張臉是不可被同一占有,也不可被其客體化。在臉上,他者會出現(xiàn),臉是他者呈現(xiàn)他自己的方式。那么,愛的對象是一個絕對的他者,于是,愛與臉自然會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
程抱一詩里寫著:“一張臉/偶然間/瞅一眼/從此成/唯一//一張臉/眾臉中/認出來/從此成/唯一//這世界/回應(yīng)你/名字時/有了臉/與意//你在處/不在處/一切都/成為在/不在//”?臉和存在畫上了等號?!澳樧鳛槌尸F(xiàn)他者特有的方式,打開了無限的維度,由此不僅使他者擺脫了整體性的束縛,走向無限,而且也把我?guī)氲酵庠谛缘臒o限中,使我最終擺脫了總體性存在的纏繞,逃避總體性之深淵,走向無限超越。這樣,使我與他者都分別構(gòu)成了一種超越維度,面向了外在性、相異性。臉打亂了我固有的特性和日常秩序,它使我突破了自我中心的態(tài)度,消除了我的中心地位?!?
臉具有絕對的唯一性,那么愛也如此。愛具有的唯一性以臉具有的唯一性呈現(xiàn)。列維納斯與程抱一的聯(lián)系首先在對“他者”的“唯一”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列維納斯的倫理思想里是尊重與責任,在程抱一的詩里則是愛??梢哉f,程抱一受到列維納斯對臉的表述之啟發(fā),把臉作為“唯一”與“異己”的象征物,從而言說愛。程抱一在詩中這樣表達:“無限只是,無終極,來來去去,在所尋求的之間,在所失去的之間,千萬條敞開的血脈,從一顆心流到另一顆?!?愛具有超越性,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不是變成一,也不是二,而是無限。此關(guān)系是一種與有限有關(guān)卻又超越有限的無限關(guān)系,意味著與無限的他者構(gòu)成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對自身的超越。在程抱一的詩歌中,其實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了“我”和“他”產(chǎn)生的無限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是由愛連接的,愛本身就具有無限性,愛使雙方通向無限。
Aimer c’est être
en avantde soi
Aimer c’est dire
《Tu ne mourras pas! 》?
這段詩意思是說:“愛是一直向前走的,愛就是說‘你不會死’”。愛是存在本身,愛與自然的生命同在,將會不朽。可見詩人對人類愛的精神抱有很大的信心,人與人可以通過愛的力量達成與自我、與他者、與世界的和諧,愛是超越自我的積極途徑。
①?程抱一、錢林森:《文化匯通、精神提升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跨文化對話》第17輯,上海三聯(lián)書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第100頁,第101頁。
②王岳川:《現(xiàn)象學與解釋學文論》,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第188頁。
③? ?Francois Cheng:Le long d’un amour,Editions Arfuyen,2003,p.40,p.34,p.33.
④錢林森:《光自東方來——法國作家與中國文化》,寧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第478頁。
⑤Francois Cheng:Al’orient de tout,Paris:Editions Gallimard,2005,p219.
⑥朱靜:《月光下的升華——初析程抱一的〈說來言說我們的夜晚〉》,《跨文化對話》第17輯,第125頁。
⑦Francois Cheng:Les tribulations d’un Chinois en France,Lire,Avril.2004,p.41.
⑧Francois Cheng:Le Livre du Vide médian,Editions Albin Michel,2004,p.31.
⑨⑩?Francois Cheng:Qui dira notre nuit,Editions Arfuyen,2001,p.41,p.39,p.167.
?Francois Cheng:Le Dialogue:Une passion pour la langue francaise,Desclée de Brouwer,2002,p.53.
??[法]馬爾蒂娜·拉芬著,鄒琰譯:《夜》,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年2月第1版,第40頁,第92頁。
?[法]程抱一著,朱靜、王云合譯:《誰來言說我們的夜晚》(第二章節(jié)譯),《文匯報·筆會》,2002年10月22日,第11版。
??許麗萍:《對列維納斯他者倫理學的幾點思考》,參見《當代法國哲學諸論題——法國哲學研究(1)》,人民出版社,2005年3月第1版,第186頁,第188頁,第189頁,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