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
渴 睡
/契訶夫
夜間。小保姆瓦麗卡,一個13歲的姑娘,搖著搖籃,里面躺著個小娃娃。她嘴里哼著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睡吧,好好睡,
我來給你唱個歌兒……
神像前面點著一盞綠色的小長明燈;房間里,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繃起一根繩子,繩子上晾著小孩的尿布和一條很大的黑色褲子。天花板上印著小長明燈照出來的一大塊綠色斑點,尿布和褲子在火爐上、在搖籃上、在瓦麗卡身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小長明燈的燈火一搖閃,綠斑和陰影就活了,動起來,好像被風吹動一樣。房間里很悶。有一股白菜湯的氣味和做皮靴用的皮革味。
小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聲音嘶啞,筋疲力盡,可是仍舊嗥個不停,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會止住哭。瓦麗卡卻已經(jīng)困了。她的眼皮粘在一起,腦袋往下耷拉,脖子酸痛。她的眼皮也好,嘴唇也好,都不能動一下,她覺得她的臉好像枯干了,化成木頭,腦袋也小得跟針尖一樣。
“睡吧,好好睡,”她哼著,“我會給你煮點兒粥……”
火爐里有只蟋蟀在叫。老板和幫工阿法納西隔著門,在毗鄰的房間里打鼾……搖籃悲涼地吱吱叫,瓦麗卡本人嗯嗯啊啊地哼著,這一切合成一支夜間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聽,可真舒服極了。然而現(xiàn)在這種樂曲反而刺激她,使她苦惱,因為它催人入睡,她卻是萬萬睡不得的。要是瓦麗卡一不小心睡著,老板就會把她痛打一頓。
小長明燈不住地眨眼。綠色斑點和陰影活動起來,爬進瓦麗卡半睜半閉、呆然不動的眼睛,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腦子里合成朦朧的幻影。她看見一塊塊烏云在天空互相追逐,像小娃娃那樣啼哭??墒呛髞砥痫L了,烏云消散,瓦麗卡看見一條布滿稀泥的寬闊大道。順著大道,有一長串貨車伸展出去,行人背著行囊慢慢走動,有些陰影在人前人后搖閃不定。大道兩旁,隔著陰森的冷霧,可以瞧見樹林。忽然那些背著行囊的人和陰影一齊倒在地下的淤泥里?!斑@是怎么了?”瓦麗卡問?!耙X,睡覺!”他們回答她說。他們睡熟了,睡得可真香,烏鴉和喜鵲停在電線上,像小娃娃那樣啼哭,極力要叫醒他們……
“睡覺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兒……”瓦麗卡哼著,這時候她看見自己在一個烏黑而悶熱的農(nóng)舍里。
她去世的父親葉菲姆·斯捷潘諾夫正躺在地上打滾兒。她看不清他,然而聽見他痛得在下翻騰,嘴里哼哼唧唧。據(jù)他說,他的“疝氣發(fā)了”。他痛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吸氣的份兒,牙齒不住地打戰(zhàn),就像連連擊鼓那樣:
“卜——卜——卜——卜……”
她母親佩拉格婭跑到莊園去,對老爺說葉菲姆就要死了。她去了很久,這時候也該回來了。瓦麗卡躺在爐臺上,沒有睡,聽她父親發(fā)出“卜——卜——卜”的聲音。不過,后來她聽見有人坐車到農(nóng)舍這邊來。原來老爺打發(fā)一個年輕的醫(yī)師來了,這個醫(yī)師剛巧從城里到老爺家里做客。醫(yī)師走進農(nóng)舍,在黑暗里誰也看不見他的模樣,可是聽得見他在咳嗽,而且咔嚓一聲推上門。
“點上燈,”他說。
“卜——卜——卜……”葉菲姆回答說。
佩拉格婭撲到爐臺這邊,動手找那個裝火柴的破罐子。在沉默中過去了一分鐘。醫(yī)師摸一陣自己的口袋,點亮一根火柴。
“我去去就來,老爺,去去就來?!迸謇駤I說,跑出農(nóng)舍,過了一會兒拿著一個蠟燭頭走回來。
葉菲姆臉色通紅,眼睛發(fā)亮,目光顯得特別尖利,好像那眼光穿透了農(nóng)舍和醫(yī)師似的。
“哦,怎么了?你這是想干什么呀?”醫(yī)師說著,彎下腰湊近他?!鞍?!你病了很久嗎?”
“什么,老爺?要死了,老爺,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在人世活下去了……”
“別胡說……我們會把你治好的!”
“隨您就是,老爺,我們感激不盡,不過我們心里明白……要是大限已到,那可就沒有辦法了?!?/p>
醫(yī)師在葉菲姆身邊忙了一刻鐘,然后直起腰來說:“我沒法治……你得到醫(yī)院才成,在那兒他們會給你動手術(shù)。馬上動身……一定得去!時間遲了一些,醫(yī)院里的人都睡了,不過那也沒關(guān)系,我給你寫個字條就是。你聽見嗎?”
“可是,老爺,叫他怎么去呢?”佩拉格婭說?!拔覀冇譀]有馬。”
“不要緊,我去跟你的主人說一聲,他們會給你馬的?!?/p>
醫(yī)師走了,蠟燭熄了,“卜——卜——卜”的聲音又響起來……過了半個鐘頭,有人趕著車到農(nóng)舍來。這是老爺打發(fā)一輛板車把葉菲姆送到醫(yī)院去。葉菲姆收拾停當,就坐車走了……
可是后來,一個美好晴朗的早晨來臨了。佩拉格婭不在家,她到醫(yī)院去探望葉菲姆,看看他怎么樣了。不知什么地方,有個小娃娃在哭,瓦麗卡聽見有人在用她的聲調(diào)唱道:
“睡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兒……”
佩拉格婭回來了。她在胸前畫個十字,小聲說:
“他們夜里給他動了手術(shù),可是到早晨,他就把靈魂交給上帝了……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他們說治得太遲了……應(yīng)該早點去才對……”
瓦麗卡走進樹林,在那兒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后腦殼,弄得她一頭撞在一棵樺樹上。她抬起眼睛,看見她的老板,那個鞋匠站在她面前。
“你是怎么搞的,賤丫頭?”他說。“孩子在哭,你卻睡覺?”
他使勁擰她的耳朵,她甩一下頭,就接著搖那個搖籃,哼她的歌。綠色的斑點、褲子和尿布的陰影搖搖晃晃, 對她眨眼, 不久就又占據(jù)了她的腦子。她又看見那條布滿稀泥的大道。那些背著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經(jīng)躺下,睡熟了。瓦麗卡看著他們,恨不能也睡一覺才好。她很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可是她母親佩拉格婭卻在她身旁,催她快走。她們兩個人趕進城去找活兒做。
“看在基督份上賞幾個錢吧!”她母親遇見行人就央求道?!鞍l(fā)發(fā)上帝那樣的慈悲吧,善心的老爺!”
“把孩子抱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她說?!鞍押⒆颖н^來呀!”那聲音又說一遍,這一回粗暴中帶著怒氣?!澳闼?,下賤的東西?”
瓦麗卡跳起來,往四下里看一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兒既沒有大道,也沒有佩拉格婭,更沒有行人,只有老板娘站在房間中央,是來給她的孩子喂奶的。這個身材肥胖、肩膀很寬的老板娘一面喂孩子吃奶,一面哄他安靜下來,瓦麗卡站在一旁瞧著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空氣正在變成藍色,天花板上的陰影和綠色斑點明顯地淡下去。早晨很快就要來了。
“把孩子接過去!”老板娘說,系好襯衫胸前的紐扣?!八诳?。一定是有人用毒眼看了他?!?/p>
瓦麗卡接過小娃娃,放在搖籃里,又搖起來。綠色的斑點和陰影逐漸消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鉆進她腦子里,弄得她腦子昏昏沉沉了??墒撬耘f犯困,困極了!瓦麗卡把腦袋擱在搖籃邊上,用全身的力氣搖它,想把睡意壓下去,然而她的眼皮仍舊粘在一起,腦袋沉甸甸的。
“瓦麗卡,生爐子!”房門外傳來老板的聲音。
這是說已經(jīng)到起床和干活的時候了。瓦麗卡就丟下?lián)u籃,跑到小板棚去取柴火。她暗暗高興。人一跑路,一走動,就不像坐著那么困了。她拿來柴火,生好爐子,覺得她那像木頭一樣的臉舒展開來,她的思想也清楚起來了。
“瓦麗卡,燒茶炊!”老板娘叫道。
瓦麗卡就劈碎一塊小劈柴,可是剛把它們點燃,塞進茶炊,又聽見新的命令:“瓦麗卡,把老板的雨鞋刷干凈!”
她坐在地板上,刷那雙雨鞋,心里暗想:要是能把自己的腦袋伸進這雙又大又深的雨鞋里,略微睡上一會兒,那才好呢……忽然間,那雙雨鞋長大,膨脹,填滿整個房間。瓦麗卡把刷子掉在地下,然而她立刻搖一下頭,瞪大眼睛,極力觀看各種東西,免得它們長大,在她眼睛前面浮動。
“瓦麗卡,把外面的臺階洗一洗,要不然,讓顧客看到,多難為情!”
瓦麗卡就洗臺階,收拾房間,然后生好另一個爐子,再跑到小鋪里去買東西。活兒很多,連一分鐘的空閑也沒有。
然而再也沒有比站在廚房桌子跟前削土豆皮更苦的事了。她的頭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動,刀子從她手里掉下來,那個氣沖沖的胖老板娘卷起衣袖,在她身邊走來走去,說話聲音那么響,鬧得瓦麗卡的耳朵里嗡嗡地響。伺候吃飯、洗衣服、縫縫補補,也是苦事。有些時候她恨不得什么也不管,往地下一躺,睡它一覺才好。
白天過去了。瓦麗卡看見窗外黑下來,就按住像木頭一樣的太陽穴,微微地笑,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傍晚的幽暗撫摩著她那總也睜不開的眼睛,應(yīng)許她不久可以美美地睡一覺。晚上,老板家里來了客人。
“瓦麗卡,燒茶炊!”老板娘叫道。
老板家的茶炊很小,她前后得燒五次,客人才把茶喝夠。他們喝完茶,瓦麗卡又呆站了一個鐘頭,瞧著客人,等候吩咐。
“瓦麗卡,快去買三瓶啤酒來!”
她拔腳就走,極力跑得快點,好趕走她的睡意。
“瓦麗卡,快去買白酒!瓦麗卡,開塞鉆在哪兒?瓦麗卡,把青魚收拾出來!”
最后,客人們總算走了。燈火熄滅,老板夫婦上床睡了。
“瓦麗卡,搖娃娃!”傳來最后一道命令。
蟋蟀在火爐里叫。天花板上那塊綠色斑點、那些褲子和尿布的影子,又爬進瓦麗卡半睜半閉的眼睛,不住地向她眨眼,弄得她的腦袋昏昏沉沉。
“睡吧,好好睡,”她哼道,“我來唱個歌……”
那個小娃娃不住地啼哭,哭得聲嘶力竭。瓦麗卡又看見那條泥路、背著行囊的人、佩拉格婭、父親葉菲姆。她什么都明白,個個人都認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捆住她的手腳,壓得她透不出氣,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種力量,好躲開它,可是她找不著。最后,她累得要死,使出全身力氣,睜大眼睛,抬頭看那不住搖閃的綠色斑點,聽著娃娃的啼哭聲,這才找到了那個不容她活下去的敵人。
原來敵人就是那個娃娃。
她笑了。她覺得奇怪:這么一點小事,以前她怎么會沒有弄明白?那塊綠色斑點、那些陰影、那只蟋蟀好像也在笑,也覺得奇怪似的。
這個錯誤的念頭抓住了瓦麗卡。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暢快地微笑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她想到馬上就可以擺脫這個捆住她手腳的娃娃,不由得感到痛快,心里癢酥酥的……弄死這個娃娃,然后睡吧,睡吧,睡吧……
她笑著,擠了擠眼,伸出手指頭向那塊綠色斑點威脅地搖一下。瓦麗卡悄悄地溜到搖籃那兒,彎下腰去,湊近那個娃娃。她把他掐死后,趕快往地下一躺,高興得笑起來,因為她可以睡覺了。過了半分鐘,她就已經(jīng)睡熟,跟死人一樣了。
作 者:契訶夫,俄國小說家、戲劇家、十九世紀末期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短篇小說藝術(shù)大師。其代表作有《變色龍》《裝在套子里的人》等。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