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 漓(焦作師范高等??茖W(xué)校,河南 焦作 454000)
魯迅一生都在致力于中國國民性改造這項艱難的工程。如果從1902年魯迅在日本弘文學(xué)院和許壽裳討論國民性的三個問題算起,到1936年逝世前的十四天還在說究竟怎樣做一個中國人止,魯迅在不太長的五十五年的生命旅程中,僅改造國民性這個問題就用去了他三十四年,可見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決心和艱難。不管是吶喊時期的疾呼,還是彷徨時期的絕望,他始終沒有放棄。究其個中緣由,除了一個中國人的良知外,那就是魯迅對國民性的特殊感受和深切感知。
1893年,魯迅十三歲的時候,祖父周福清因科場賄賂案入獄,被判“斬監(jiān)候”,父親周伯宜被革去生員頭銜,之后父親又得重病。魯迅有三四年的時間出入于“當鋪和藥店”之間。魯迅的《吶喊·自序》有這樣的文字:“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常……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雹僦挥惺龤q的魯迅,不僅要承擔(dān)起一部分沉重的家庭生活負擔(dān),還要承受著世人的“白眼”,這使魯迅如“掉在冰水中”?!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目?!雹谶@可說是少年魯迅對“世人真面目”最深切、最具體的感受了。
1898年,魯迅在日本,看到了更加悲慘的一幕?!秴群啊ぷ孕颉愤@樣寫道:“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jù)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雹圻@件事之后,魯迅便覺得醫(yī)學(xué)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④對外族的侮辱,許多人不但沒有感到恥辱、憤怒,反而顯出麻木的神情,并且還要來鑒賞這示眾的盛舉。這是魯迅棄醫(yī)從文,用文藝來拯救國民的靈魂很重要的材料支撐。
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他把中國固有精神文明指斥為“人肉的筵宴”。他認為,中國的文明,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而中國,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這文明,不但使外國人陶醉,而且使中國人無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這是因為在他們心目中,自己總有吃掉別人的希望,所以也就忘卻自己同樣有被吃掉的可能。這是魯迅的獨特發(fā)現(xiàn)。
《狂人日記》寫的就是這人肉的宴席:“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句話不僅精彩,而且極具震撼力。因為它隱含著封建文化吃人的合法性依據(jù):一是倫理觀,即“仁義道德”吃人;二是歷史性,即“沒有年代”。由此可見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吃人”的見解是多么的深刻,多么的入木三分。
然而魯迅又深知,自己“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讀過《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他那被壓抑的“氣悶的沉重”,他希望“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⑤。這段文字是魯迅“用許多苦痛換來的真話”,是他心靈深處充滿矛盾的抒情獨白。這種痛苦和不幸促使他日后“為了后來的青年”的解放,決心徹底砸碎一切精神枷鎖,喚起世人反抗舊傳統(tǒng),改造國民性。
改造國民性思想是清代末年一種進步的社會思潮,一些啟蒙思想家都對這個問題有過深刻的思考。甲午戰(zhàn)爭后,嚴復(fù)認為中國失敗的根本原因是國民的問題。他說:“民力已,民智已卑,民德已薄之故也”,“今日政要,統(tǒng)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一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绷簡⒊仲澩瑖缽?fù)的“三民”主張,認為“民德、民智、民力實為政治、學(xué)術(shù)、技藝之大源”,他在長篇論文《新民說》中大聲疾呼“新民為今日中國之第一要務(wù)”;在《國民十大元氣論》中譴責(zé)“我中國奴隸根性之人何其多也”,在《呵旁觀者文》中批判旁觀者是“無血性”。嚴復(fù)、梁啟超的這些主張,都是魯迅后來思考過的國民性問題。
不僅如此,梁啟超和魯迅同有一段經(jīng)歷。1898年,梁啟超偷偷搭乘一艘日本軍艦逃出國門,帶著變法失敗的惶恐和不安,來到了扶桑之國日本。三年之后,另一位少年——周樹人經(jīng)礦路學(xué)堂保送乘坐大貞丸號輪船,來到日本留學(xué)。梁啟超在日本先后辦了《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幾乎在同時,魯迅籌辦了《新生》,但流產(chǎn)了。兩位先行者幾乎是在同一個起點開始了國民性問題的探索。據(jù)周作人的回憶,魯迅在日本閱讀并保存了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當時反響最大的報刊《清議報》《新民叢報》和《新小說》。
探溯魯迅改造國民性之源,當然不應(yīng)忽視外國人研究國民性對他的影響。我們這里講兩點,一是外國人對中國國民性的研究對魯迅的影響;二是外國人對本國國民性的關(guān)注對魯迅的影響。
法國的孟德斯鳩、俄國的巴古寧都述及過中國人的性格和習(xí)慣,值得特別一提的是,19世紀末,一些來華的美國傳教士都談?wù)撨^中國的國民性問題,其中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zhì)》,受到魯迅重視。他在書中詳細記述了他所觀察到的中國人的二十六種“特性”,比如“面子”問題,“蒙昧”問題,“輕視外人”問題,“同情心”問題、“人格與良心”問題等。他指出中國人太重體面,重形式而輕事實,愛說漂亮話,講排場,頗有點“做戲”意味,他認為“面子”問題是打開中國人許多重要特性這把暗鎖的鑰匙。斯密斯還譴責(zé)中國的“二十四孝”違背人性,進而指出“孝道”是造成早婚、貧困、納妾等“一長串弊端的原因”。在這本書中,斯密斯以鄭重的態(tài)度指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保守落后性,他說:“祖先崇拜,是中國民族宗教的真實反映和縮影?!绻J厝柿x不受到致命打擊,在本世紀最后的四分之一時間內(nèi),中國怎樣能夠進行自我調(diào)節(jié),適應(yīng)發(fā)展自我的全新環(huán)境呢?如果中國民族繼續(xù)將過時的一代視為神明,中國怎樣能夠向前邁出切實的一步?”
《支那人氣質(zhì)》這本書對魯迅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國民性批判發(fā)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響,直到他逝世前十四天還念念不忘。他說:“我至今還在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zhì)》來,看了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幾點說得對,變革,掙扎,自做功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來證明究竟怎樣的是中國人。”⑥
至于外國對本國國民性的研究,那就是日本。日本民族是一個極其熱衷議論國民性問題的民族。日本著名評論家、風(fēng)靡全球的《太陽》雜志主編高山敏牛在《贊日本主義》一文中就曾這樣說過:“國家的真正發(fā)達,只能基于國民的自覺心。有了國民的自覺心,才能客觀地認識民族的特性?!雹哌@時置身于思想啟蒙和文藝活動中的魯迅,每天跑書店、書攤,搜集書籍雜志,讀報讀書,直接感受并接受了明治日本的思想文化。據(jù)周作人回憶,魯迅曾看過當時的《太陽》雜志,并熱衷于閱讀剛出版的東京大學(xué)教授、著名文學(xué)研究家賀芳矢一的《國民性十論》??梢栽O(shè)想,魯迅處在日本明治的思想文化空間,感受著日本民族強烈的自省自強、開拓進取的時代氛圍,面臨祖國日益衰頹的危機,怎能不想起滿目瘡痍的祖國,怎能不想起傷痕累累的國民。
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思想雖然源于刻骨而銘心的生存體驗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反省,也接受了近代中國啟蒙思想家和外來國民性剖析的影響,但魯迅的改造思想?yún)s跳出了自身的圈子,超越了梁啟超等人的啟蒙思想。魯迅的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光輝,將永遠是中國人民在精神建設(shè)上的燈塔,同時也是東亞地區(qū)乃至世界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①②③④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版,第415頁,第415頁,第416頁,第417頁。
⑤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版,第130頁。
⑥魯迅:《“立此存照”(三)》,《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版,第626頁。
⑦[日]高山敏牛:《贊日本主義》,《太陽》,第3卷,第1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