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杰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蕪湖241000)
淺析李賀“蘇小小”詩折射的自卑心理
張曉杰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蕪湖241000)
在李賀富有“悲憤凄怨”藝術(shù)特點的詩歌中,往往能夠令人體會到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高亢。李賀的高亢是一種另類的高亢,是一種聲嘶力竭的高亢。然而這只是表象,在其下所掩蓋的,除了悲憤外,還有深深的自卑,這種自卑和高亢一樣,其實是二而一的,表現(xiàn)在李賀身上是病態(tài)且近乎畸形的。“蘇小小”形象里有著李賀所缺乏的特質(zhì),這樣的自比是一種心理補償?shù)倪^程,也是李賀自卑心理的折射。
李賀;蘇小小;自卑
李賀是中唐時期的著名詩人,少負詩名然而命途多舛,由于種種因素不能夠出仕,使得其抑郁成疾,年少早亡。李賀因為不尋常的個人經(jīng)歷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吸收了韓愈詭譎的筆法和楚辭的奇幻風(fēng)格并熔煉為一爐,形成了得以立于唐詩潮流中的個人特色,后人多以“詩鬼”號之。李賀現(xiàn)存有兩百余首詩歌,在這些詩中,蘇小小這個形象出現(xiàn)了兩次。一處是《蘇小小墓》,另外一處是在《七夕》詩中的最末一句,應(yīng)該說,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而是有其值得思考的內(nèi)在原因。那么,在歷史上眾多的名妓形象中,為什么李賀獨獨選擇了蘇小小,對她情有獨衷呢?
在中國歷史上,娼妓作為一個獨特的群體始終與士人集團保持著曖昧的聯(lián)系,而所謂的名妓則更是文人墨客口中筆下所津津樂道的對象。蘇小小其人在歷史上無法確考,后代關(guān)于她的傳說很多,大體認(rèn)為蘇小小是南齊時杭州名妓,張岱《西湖夢尋》曰:“蘇小小者,南齊時錢塘名妓也。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當(dāng)時莫不艷稱。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塢。芳魂不歿,往往花間出現(xiàn)?!痹趥髡f中,蘇小小是個敢于表達自己愛情的女子,梁代徐陵的《玉臺新詠》中錄有相傳為蘇小小所作的《錢唐蘇小小歌》:“我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边@首詩輕快活潑,感情天真外露,故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詩云:“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關(guān)于蘇小小的愛情故事有著眾多不同的版本,流傳較廣的一種是敘述她與書生阮郁之間的悲歡離合,在這個故事中,蘇小小性喜西湖山水,為人天真,對愛情敢于勇敢地表達,仗義疏財,是一個有血有肉,令人喜愛的人物形象。
關(guān)于“蘇小小”這個形象在李賀詩中之所以獨獨出現(xiàn)兩次的原因,有論者曾從“蘇小小情結(jié)”的角度加以分析,指出李賀與蘇小小存在一些類似的因素導(dǎo)致了李賀對于蘇小小的強烈認(rèn)同,從而令二者跨越了時空的界限進行交流,并使李賀將其引為知己。[1]蘇小小之于李賀的意義的確非同一般,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蘇小小終歸是與李賀有所不同的。
蘇小小首先很美,作為歷史上有名妓之稱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在話下;其次,蘇小小對于愛情和生活的態(tài)度大膽、熱烈,這兩點不可能被人所忽略,因為它是蘇小小身上兩大主要的人格特征,也是她之所以千百年來為人所喜愛的原因。再看李賀的《蘇小小墓》一詩:“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哪里還有清麗活潑的感覺,全然都是一片凄慘的景象,與其說李賀在懷念蘇小小,不如說他是在“悼”墓,詩歌所有的形象都是以“墓”為素材的。所以這里的蘇小小形象,早已不是歷史的蘇小小了,她的人格底蘊,她的文化內(nèi)涵都被李賀有選擇的拋棄,李賀只是將她作為同病相憐的異代知己。他所緊緊抓住的是兩點:一是蘇小小愛情的沒有結(jié)果,二是蘇小小的病中早逝,由此可以看出,這里的蘇小小無疑是李賀式的蘇小小,或者干脆說是李賀的自比。
雖然詩歌歷史上有很多以香草美人來比君臣遇合的先例,但是以實際存在的歷史人物來自比的并不多見,可以說,將蘇小小自比是李賀的特色之一。在李賀另一首提到蘇小小的《七夕》詩中有這樣一句:“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王琦認(rèn)為此句:“蘇小小,以喻所懷之人耳?!蓖嫖对娨?顯然是不大妥當(dāng)?shù)?這里實際上是在借蘇小小以懷己,詩歌的前面寫到:“別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逼呦?正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時候,詩中的“錢塘蘇小小”當(dāng)然不會是指蘇小小本人,而是位于杭州錢塘江畔的蘇小小墓,更深一層來說則是李賀心中早已存在多時的“李賀式”蘇小小。這樣的一個蘇小小遠在錢塘,眼看又將孤單凄冷地度過一年的秋天,如此的處境不是跟李賀自己的境況很相象嗎?這首詩根本無法納入某些論者所謂的愛情詩的范疇,因為愛情是美的,是歡樂的,或是淺斟低唱,或是委婉哀怨,詩中所流露出的感情顯然與此相背離。況且,“午夜”是指中宵,也就是半夜子時左右,這樣一個時段七夕節(jié)幾乎就要過去了,再去吟誦愛情主題未免難以說通,更何況李賀的詩中少有對愛情的描寫,即便是《蘇小小墓》這首詩想必大多數(shù)人細細體味之后也不會將其作為愛情詩來理解,所以,將詩境中的“錢塘蘇小小”理解為李賀自己,無疑是恰當(dāng)?shù)摹?/p>
回過頭來再去看《蘇小小墓》一詩時,《七夕》的這一句恰可作為最好的注腳。李賀站在墓前所構(gòu)造的這個自己心目中的蘇小小形象,實際上只是將他心中早存的一些概念外化而已,“無物結(jié)同心”的其實不是蘇小小而是李賀,蘇小小死的悲哀和李賀活的悲哀實質(zhì)上是統(tǒng)一的,死者已逝,活著的人卻背負著如此的沉重,可以說,李賀不止是在追思蘇小小,也是在傷悼自己。
那么何以蘇小小的“兩大特征”與李賀不相合,而他卻又選擇了小小呢?因為這“兩大特征”事實上正是李賀自身所缺乏的,而它們的缺乏所造成的后果就是李賀內(nèi)心深處所不易為人察覺的自卑。在李賀詩歌的研究過程中,很多學(xué)者對他的思想特點做了闡發(fā)和概括,其思想內(nèi)涵的很大一部分被歸結(jié)為兩個字:“悲憤”。
自古以來,因悲憤而發(fā)奮的文人,相當(dāng)一部分都是由于潛在的自卑心理作祟。他們往往由于現(xiàn)實生活中某些客觀原因帶來了深深的自卑感,于是就更為迫切的希望在“文道”方面有所彌補,比如司馬遷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dāng)然,在司馬遷被刑之前他就開始創(chuàng)作《史記》,然而從《報任安書》中的種種敘述不難看出其受刑后心中所充斥的自卑激憤之意,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的著述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由繼承父志轉(zhuǎn)變?yōu)椤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边@樣的寫作已成為生命的寄托,近似于李賀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那么李賀的自卑又從何而來呢?
李賀的自卑是可以理解的。文人實現(xiàn)理想的方式有很多,但最好的途徑便是為官出仕,兼濟天下,這也是自古以來士子讀書的終極目標(biāo)之一,這條路李賀雖走的不錯,得到了“鄉(xiāng)貢進士”的資格,但卻因為封建社會所謂的“父諱”而不能夠?qū)崿F(xiàn)。事實上,即使沒有“父諱”這個因素,他也很難入仕成為高官,因為當(dāng)時的官制在選取人才時,對于容貌體態(tài)都有嚴(yán)格的限制,而李商隱的《李長吉小傳》[1]7中記述李賀的外貌特征是“細瘦,通眉,長指爪?!笨梢娖湎嗝矘O為丑陋,顯然與唐時選官的標(biāo)準(zhǔn)有所沖突,李賀終究做了官,然而卻只是一個為人所輕視的九品小官奉禮郎且還是由于祖上蔭萌所得。“奉禮郎”是個很閑散的官職,除了自己一個人到處游歷,每天苦吟之外也算是無所事事。李賀在整個后半的人生旅程中幾乎都生活在對現(xiàn)實的逃避中,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筆下幽冷奇幻的世界是他的心理得到安慰和宣泄的唯一途徑,他與人寫信,便要不厭其煩的訴說自己的不幸,這幾乎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
《李長吉小傳》中又云其“能苦吟疾書”。長吉最先為韓愈所知,那時他正當(dāng)年少并以天才著稱,《新唐書》說他“七歲能辭章,韓愈、皇浦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gòu),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而一個“援筆輒就”的天才卻以“苦吟”著稱,不能不說是件很奇怪的事。實際上,李賀在心底始終是以天才自居的,他少負詩名,又得到當(dāng)時文壇泰斗韓愈的延賞,更兼是皇室后裔,有著極強的自我優(yōu)越感。然而站得越高,摔得越疼,在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后,曾經(jīng)的盛名已逐漸化為沉重的負擔(dān)壓得他無法抬起頭來,終日沉溺在自卑的陰影和對現(xiàn)實的悲怨中,讀書作詩也逐漸由普通的“刻苦”轉(zhuǎn)變?yōu)椤翱嘁鳌薄?/p>
李賀的苦吟從何時開始,并沒有一個確切的記錄,但在史料中常有關(guān)于他騎驢出游苦吟覓詩的記載,如《李長吉小傳》中就說李賀每日“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蹦茯T驢遠行自然已是年長之后的事情,而自卑的心理亦隨著對社會的認(rèn)知以及仕途的挫折逐漸出現(xiàn)并加劇,同時在性格上也不可避免的出現(xiàn)了變化。他的“苦吟”之所以苦,就在于“獨行”,李賀一生朋友似乎很少,這樣的一個詩文風(fēng)格都很另類的人,想來也是不大合群的,據(jù)《小傳》記載,李賀“所與游者”僅有“王參元、楊敬之、權(quán)璩、崔植輩為密”;另外從其詩作的分類中也可窺見一二,在李賀留存的兩百多首詩中,唱和詩少之又少,除了應(yīng)景詩,如《同沈駙馬賦得御溝水》以及贈給親友的詩,還有唱和詩中的應(yīng)答詩,主動去“唱”的幾乎沒有,只有《贈陳商》一詩勉強能算得上,然而讀之令人郁郁,看不出多少友情來,甚至有部分詩作純屬追和之作。
李賀的身體也不很好??嘁鞑⒉皇菦]有先例,卻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嘔出血來”這樣的極端說法,“嘔出血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早已不能簡單地納入“專心于創(chuàng)作”的范疇了,從這亦可以看出他的執(zhí)念之深。身體的因素和經(jīng)歷的坎坷使他缺乏自信的基石,在他看來,自己所為人稱道的“詩才”最根本的用途在于幫助自己實現(xiàn)出仕的理想,顯然這對于李賀來說已經(jīng)難以完滿的達成;然而退求其次,選擇“獨善其身”,卻又因為他的體弱多病以及心理機制的缺陷也無法做到。
由此可見,李賀之所以選擇“蘇小小”作為自我感情寄托的原因就在于“蘇小小”形象里有著李賀所缺乏的特質(zhì),這樣的自比是一種心理補償?shù)倪^程,也是李賀自卑心理的折射。實際上這很好理解,假設(shè)蘇小小是一個丑陋的女子,那么李賀必然不會選擇以其自比。
李賀對于蘇小小的選擇實際上也談不上“知己”。蘇小小有“丑”的一面,也就是她娼妓的身份,李賀可以說是唯一不僅僅將“蘇小小”這個人物作為欣賞和觀照的對象,而且寄托了自我感情的詩人。經(jīng)過李賀吟誦的這樣一個人物儼然已不是歷史上那個單薄的蘇小小,而是一個攝人心魄的李賀式的蘇小小。李賀將自己的生命意蘊托付給她,跨越了時空的間隔。然而,哀嘆蘇小小的感情并不代表就認(rèn)可她的愛情,蘇小小娼妓的身份是文人口中的談資,但也僅僅就是談資而已,不可能有什么深化。李賀對于蘇小小的同情,源于對自己的同情,李賀對蘇小小的描寫也只是對于自己不得仕的一個暗喻。處在那個特殊的歷史階段,李賀沒有理由跳出狹隘的思維范疇,反過來說,李賀之所以用蘇小小的身份自比,恰恰源于對蘇小小妓女身份根深蒂固的歧視,也只有這樣才能夠凸顯出自己境況的不堪。從這一點來說,李賀實在算不上什么蘇小小的知己,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體會比較深刻的同情者罷了。在李賀為人所常提到的富有“悲憤凄怨”藝術(shù)特點的詩歌中,往往能夠令人體會到的是一種不同尋常的高亢?!拔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崩钯R以金石之音憤怒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或者說,是對自己的辯護。他反反復(fù)復(fù)在自己的詩中強調(diào)著這些,雖然沒有能夠騰達,但李賀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固有的缺陷,他對一切的不合理都強烈的憤慨??萏m雖然枯了,但仍然是君子之花,李賀的高亢是一種另類的高亢,是一種聲嘶力竭的高亢,然而這只是表象,在其下所掩蓋的,除了悲憤外,還有深深的自卑。這種自卑和高亢一樣,其實是二而一的,表現(xiàn)在李賀身上是病態(tài)且近乎畸形的。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完全斷絕了對未來的希望,他在受挫之后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詩歌是他的口舌,是他唯一可以自由宣泄的地方,所以這樣的吟詩方式已不僅僅是對藝術(shù)的追求了,而是近乎自虐的生命的抗?fàn)帯?/p>
很多學(xué)者將李賀《蘇小小墓》詩的筆法與《九歌·山鬼》相類比,這是不錯的,但是在內(nèi)涵上,二者完全不相同。李賀沒有屈原的那種自信,屈原畢竟曾經(jīng)騰達過,而李賀的自憐缺乏了這樣的深度,這樣的底氣,所以歷來都以“詩鬼”稱李賀,就是因為他詩中的凄慘,詩中的幽冷。文如其人,李賀的才華是“小氣”的,而相較之下,唐代的另一位大詩人李白的詩歌則是截然相反的“大氣”。才華本沒有大小高下之分,之所以形成這樣的區(qū)別就是因為李白胸中有著“天子呼來不上船”般的濃烈自信和自我肯定意識。在一定程度上,李白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至少在當(dāng)時普遍的認(rèn)知中,李白的經(jīng)歷是多采豐富并為人所稱道的。而李賀沒有,他短暫的一生都生活在對社會現(xiàn)實的苛責(zé)中,心理的壓力和社會的壓力讓他郁郁寡歡,乃至詩作中基本沒有歡快的色彩。他以自己的筆為自己勾畫著另一個世界并生活在其中,李賀的眼光不可能象李白那樣開闊,也不可能如杜甫一般厚重,李賀因其深深的自卑始終生活在人生的陰影下,無法跳脫出來,無法使得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升華。
李賀是自卑的,也是可悲的。
[1]郭永勤.李賀的“蘇小小情結(jié)”[J].河南機電高等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8(7).
[2]王 琦.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I206
:A
:1673-1794(2010)06-0042-03
張曉杰,男,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201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