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寶娟

（綿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對外漢語學(xué)院，四川 綿陽 621000）

試析納蘭詞中的殘缺意象

伍寶娟

（綿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對外漢語學(xué)院，四川 綿陽 621000）

納蘭詞中大量擷取如殘?jiān)?、殘紅、殘燈、殘香、殘陽等殘缺的意象作為其情感的載體，聚焦了他對人生種種缺失如理想、愛情、個體自由生命殘缺等各類悲涼的體驗(yàn)，并進(jìn)而升華為人類終極性殘缺的一種悲劇體認(rèn)。因而他的詞充滿了對人生殘缺的幽悲、傷感、哀怨、沉痛的情調(diào)，凸顯出“哀感頑艷”、“凄婉處,令人不能卒讀”的詞風(fēng)。

納蘭詞；殘缺；意象

一、前言

具有純真、敏感氣質(zhì)的納蘭性德由于個體獨(dú)特的人生境遇，其筆下的意象仿佛總是處在一種殘缺中，如殘?jiān)?、殘紅、殘燈、殘香、殘陽、殘夢等，涂抹了一層憂傷的剪影。雖然這些殘缺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出現(xiàn)的頻率是比較高的，但如此集中地寫殘缺意象，納蘭還是第一人。其殘缺意象構(gòu)成了納蘭詞的基本意象，成為其情感的載體，傳達(dá)了對人生種種缺失，如理想的殘缺、愛情的殘缺、個體自由生命的殘缺等各類悲涼的體驗(yàn)，并進(jìn)而升華為人類終極性缺憾的悲劇認(rèn)識。作為納蘭性德精心營構(gòu)的殘缺意象，對形成納蘭詞風(fēng)“哀感頑艷”的特征起著重要作用。

二、納蘭詞中的殘缺意象

1．殘?jiān)?/p>

在我國古典詩詞作品中，“月亮”頗受青睞。人們常以月圓隱喻人的團(tuán)圓，以月缺隱喻人的離別，月亮的圓缺變換成了人們抒發(fā)離愁相思的載體。納蘭詞中月亮意象用得特別多，但納蘭尤喜用“殘?jiān)隆?，《飲水詞》中可找到24處。皎潔的月光灑在納蘭身上尤其凸顯它不圓滿和冷幽的一面，并帶著絲絲縷縷的哀怨：

角色哀咽，襆被馱殘?jiān)??！肚迤綐贰穂1]

剛剩秋禽一半，擁透簾殘?jiān)??！逗檬陆?/p>

木葉紛紛歸落，殘?jiān)聲燥L(fēng)何處。——《如夢令》

紅板橋空，湔裙人去，依舊曉風(fēng)殘?jiān)?。——《淡黃柳·詠柳》

素影單風(fēng)殘?jiān)隆赌相l(xiāng)子》

飄零心事，殘?jiān)侣浠ㄖ??！杜R江仙》

長期跟隨康熙四處巡游的納蘭，與親人、友人聚少離多，在羈旅行役之中久不得歸的他總會情不自禁地望月思鄉(xiāng)懷親，月光耀千里，卻觸目是愁?！氨銦煵ㄈf頃，半帆殘?jiān)?，幾回首，相思否。”（《水龍吟——再送蓀友南還》）作為至情之人的納蘭，面對友人的離開，其惜別戀友之情可見一般。無論是夫妻情、戀情，還是親情、友情，納蘭無不表現(xiàn)出“癡情”二字。但這殘?jiān)赂嗟赜迷趷矍樵~、悼亡詞中，如《清平樂》：“一樣曉風(fēng)殘?jiān)?，而今觸緒添愁?！薄朵较场罚骸皻?jiān)掳蹈Q金屈戍，軟風(fēng)徐蕩玉簾鉤。”天上月常缺難圓，而人世間的“情”也如此：納蘭與妻子盧氏兩情相悅、恩愛如膠，但納蘭卻不得不常常與妻子離別，“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別離”（《于中好》）、“料得綺窗孤睡覺，一倍關(guān)情”（《浪淘沙》）。更可悲的是，無奈塵緣較淺，三年美好的生活突然被命運(yùn)的手無情摧折，愛情的遽然缺失使他肝腸寸斷，其悲愁無以遣懷，于是納蘭只有借助那輪殘?jiān)?、新月、彎月、剩月來彰顯自己愛情的缺失與孤獨(dú)：“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保ā兜麘倩ā罚┐嗽~以月喻人，如果愛情能如那皎潔的月輝那樣陪伴著他，他愿意以自己熾熱的情感來溶化寒冰冷雪，寫景寄情，讓讀者真切地感覺到詞人對那段一去不復(fù)返的幸福時(shí)光的無邊思戀以及那顆赤熱真誠的心。“待結(jié)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殘風(fēng)里。清淚里，紙灰起。”（《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死神殘酷地奪走了愛妻，生死兩隔，使納蘭覺得“人間無味”甚于“夜臺”（指墳?zāi)梗?，因?yàn)閴災(zāi)箍梢月癫爻羁唷Ｓ绕鋫斜吹氖?，連結(jié)個再世情緣恐怕也不可能，三年了，只有悲痛欲絕的詞人形單影只地在剩月零風(fēng)里祭奠亡靈，即便流盡了清淚，眼前也只有紙灰揚(yáng)起。這種刻骨銘心的苦戀，令人不忍卒讀。正如嚴(yán)迪昌先生所說的：“此詞純是一段癡情裹纏、血淚交溢的超越時(shí)空的內(nèi)心獨(dú)白。時(shí)隔三載，存亡各方。但納蘭痛苦難泯。結(jié)篇處尤為傷心動魄?！盵2]P309詞中這樣的哀吟還有許多：“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保ā杜R江仙》）“簾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蒼蘚徑空留。兩眉何處月如鉤？”（《浣溪沙》）如納蘭這樣華胄的貴族公子，對愛情如此執(zhí)著和深情，實(shí)屬不多。

納蘭筆下的殘?jiān)乱庀笫瞧鋵埲睈矍?、友情的真?shí)體驗(yàn)，也是其對萬事如意、完美無缺的追求，對合家團(tuán)圓、幸福美滿的祈盼。

2．殘紅（落花）

在一個短暫的春季里，花就完成了從盛開到凋落的生命周期，醒目地暗示著季節(jié)更迭、時(shí)光流逝，這種美麗、短暫、動態(tài)的意象，給詞人留下了驚心動魄的印象。綜觀納蘭詩詞，寫花開的少，而寫花落的多。飄零的落花中，彌漫著青春不再、美人遲暮、生命有限的感慨與恐懼。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保ā稊偲其较场罚└∑贾鹚?，半點(diǎn)不由人，只消一夜的冷雨便將名花埋葬，帶著美麗與芬芳。其飄零的凄冷哀美與命運(yùn)無法自主的無奈愁苦裊繞心間，難以遣懷?；ǖ亩虝壕`放和美麗后就是殘紅紛墜，這正如納蘭飄蕩的一生，每次與親人、愛人短暫團(tuán)聚后就是離別：“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見殘紅舞?！保ā镀兴_蠻》）花開旋落，好景不常，盛筵將散，離別在即，徒增了傷春傷別的惆悵和無法排解的幽苦。與妻子的恩愛幸福也是轉(zhuǎn)瞬即逝：“惟有恨，轉(zhuǎn)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于中好》）愛妻忌日前夕，由亡妻逝去后的塵簾飄帶、妝奩翠翹等遺痕遺物觸發(fā)了對亡妻的深深悼念，致使通宵不眠，清淚偷彈。室外景象依然，同樣的“落花朝”，同樣的“畫橋”，卻已是生死殊途，物是人非了，故而今日只有長恨復(fù)長恨，痛苦難消，百無聊賴?！耙粍e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保ā恫缮Ｗ印罚┣啻阂步K如這梨花一樣地零落，人間種種的摧殘和無窮無盡的悲哀注定是無法掙脫的，生命有限性的存在命運(yùn)也是無法擺脫。平易的語言流淌出率真的情意，內(nèi)心是那么的凄苦無奈?！奥浠ㄈ鐗羝嗝?，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保ā断嘁姎g》）日暮之時(shí)，落花片片，從不遠(yuǎn)處傳來淡淡麝香味，身邊無人，只有籠中那只鸚鵡陪伴度日，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納蘭的那份哀婉寂寞和對時(shí)間的憂懼：

風(fēng)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繡床?！赌相l(xiāng)子》

索性不還家，落殘紅杏花?！镀兴_蠻》

風(fēng)雨飄殘花蕊。——《瑞鶴仙》

咮啄花殘，獨(dú)自憑闌。——《浪淘沙》

倚著閑窗數(shù)落花?！稇浲鯇O》

酒醒香銷愁不勝，如何更向落花行？——《浣溪沙》

這些落花意象傳達(dá)了納蘭對美的留戀，也是對美的惆悵與無奈，更是對人生無常、生命易逝的深沉感喟。

3．殘香

“香”是一個廣義的概念，不僅指香氣、香味，香草、香料、香品等能產(chǎn)生芬芳?xì)馕吨镂覀兌挤Q為“香”。裊裊輕煙、陣陣幽香，如同相思情緒一般，無聲無息卻又如影隨形?？稍诩{蘭詞中，“香”不代表甜美和芬芳，他喜愛以“殘”來修飾“香”：殘香裊裊、思緒渺渺。

“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xì)裊秋情緒。才道莫傷神，青衫濕一痕。”（《菩薩蠻》）秋雨敲窗、殘煙細(xì)裊、擁衾醉臥的孤凄之景，讓詞人聯(lián)想到春日離別時(shí)的傷感，又惹相思。殘香意象為離愁別緒更添難耐之感?！八帬t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保ā队菝廊恕罚┻吔制饝?zhàn)事，卻在此時(shí)病倒了，很想把書信送回家，又怕家人擔(dān)心，尤其是她，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病了，她那副嬌弱之軀禁受得住嗎？寧可自己獨(dú)自忍受病痛也不讓所愛的人為自己牽腸掛肚?！盁o分暗香深處住，悔把蘭襟親結(jié)。”（《百字令》）斯人已逝，人去樓空的感傷縈繞心間，空自凝咽。香作為寄托孤苦情緒的意象出現(xiàn)，起到了渲染情感的作用：

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xì)學(xué)秋情緒。——《菩薩蠻》

博山爐燼未全灰?！朵较啞?/p>

風(fēng)滅爐煙殘灺冷，相伴惟孤影?！队菝廊恕?/p>

在納蘭“香”的世界中，有他對于愛情的向往，也是對殘缺、冷酷、單調(diào)的現(xiàn)實(shí)世界的補(bǔ)償性幻想。

4．殘燈（殘燭）

燈是納蘭表現(xiàn)離恨的又一個經(jīng)典意象，三百多首詞中用了不下50次。在古典詩詞意象中，燈意味著家和溫暖，可納蘭常年羈旅奔波、疲憊勞苦，燈光燈影烘托出的卻是形單影只的寂寞和荒涼。因此納蘭眼中心中滿是殘燈、殘燭（燈灺）：

悶自剔殘燈，暗雨空庭，瀟瀟已是不堪聽?！朵较场?/p>

香雪被冷殘燈滅——《采桑子》

篆煙殘燭并回腸——《浣溪沙》

到更深、迷離醉影，殘燈相伴?！督鹂|曲》

半條殘燭——《木蘭花慢》

殘燈風(fēng)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队菝廊恕?/p>

小窗殘酒，闌珊燈灺，別自關(guān)情——《金菊對芙蓉·上元》

燈灺挑殘，爐煙熱盡，無語空凝咽——《念奴嬌》

這殘缺的燈與逝去的人和事形成鮮明的對比，使殘燈這一意象倍添了多少落寞和滄桑。

“蓮漏三聲燭半條，杏花微雨濕輕綃?！保ā朵较场罚垹T半盞映照出詞人疲憊的身心：暮春景色，韶華轉(zhuǎn)逝，深碎人心，天涯羈旅，只能凄苦濁酒向月明?！跋阆焕錃垷魷?，靜數(shù)秋天，靜數(shù)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采桑子》），“香消被冷殘燈滅”的凄清孤景，映照出相逢無期的哀怨和綿綿無窮的愁恨。尤其是人不在，卻情未了：“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shí)干”（《山花子》）、“只影凄清殘燭下，離魂縹緲秋空里”（《滿江紅》）、“秋夢不歸家，殘燈落碎花”（《菩薩蠻》），所愛的人不在自己身邊，凄清寂寞的身影和心靈，默默地訴向這殘燈燭影。

納蘭那無邊無形的思念與困惑通過有形的燈光傾訴著或幽獨(dú)、或念遠(yuǎn)、或傷逝、或期盼的情感。這夜不能寐的緲緲?biāo)季w，通過夜色中飄搖跳蕩的燈火，表現(xiàn)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幽怨：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感彌漫心中，成為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5．殘陽

太陽西沉，意味著一天的結(jié)束，有種一切歸于黯然、冷淡、沉寂、將盡的悲涼氣氛，突顯出時(shí)光流逝帶給人的傷緒感懷。納蘭詞中有許多殘陽、斜陽、夕陽、日暮、黃昏的意象，如寫“夕陽”的有90處，“斜陽”19處，“日暮、薄暮”40處，“黃昏”16處。

“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浣溪紗》）納蘭性德是少數(shù)沉醉于婚姻的詩人，為妻子畫像，為她填詞。然而婚姻的幸福卻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時(shí)間。“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shí)只道是尋常”（《浣溪紗》），獨(dú)自在世界上，面對虛空的歲月，那溫馨幸福的記憶不斷涌上心頭：“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虞美人》）暮色迤邐，無情的夕照絲毫未念及人間尚有未招魂。夕陽在此指的不僅是時(shí)間上的黃昏，亦是對生命短暫美好的追惜，更有著造化弄人的無可奈何和悲痛：

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朵较啞?/p>

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惱人時(shí)?！渡倌暧巍?/p>

一縷斷虹垂樹梢，又是亂山殘照。——《清平樂》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肚嗌罎癖椤?/p>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兜麘倩ā?/p>

納蘭對于夕陽的鐘愛與他常年在塞上行走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似乎他對生命消逝速度之快，對世事滄桑和歷史興亡的種種體驗(yàn)都產(chǎn)生在黃昏的這一抹殘陽中：“又將絲淚濕斜陽，回首十三陵樹暮云黃?！保ā队菝廊恕罚┤庑幸鄣钠D辛、勞苦，斜陽下望著歸鴻過盡，那份思?xì)w不得歸的辛酸與孤苦、時(shí)光流逝的焦慮與恐懼釀成胸中一壺苦酒，獨(dú)自品酌：“半竿斜日舊關(guān)城，古今幽恨幾時(shí)平”（《浣溪沙》）、“海色殘陽影斷霓，寒濤日夜女郎祠”（《浣溪沙·姜女祠》）、“獨(dú)背斜陽上小樓，……驚節(jié)序，嘆沉浮。秾華如夢水長流。人間所來堪惆悵，莫向橫塘問舊游”。面對蒼茫暮色，詞人就把自己對時(shí)間流逝的悲嘆、生命無常的憂患、歷史興亡的感慨置換為自然風(fēng)景，在自然時(shí)間與生命時(shí)光的對比中，賦予殘陽意象以一種深沉厚重的生命色彩。

6．其他殘缺意象

納蘭詞中還有許多殘缺的意象，如殘夢：“奈卷地西風(fēng)，驚回殘夢，幾點(diǎn)打窗雨”（《雨中花》）、“一種曉寒殘夢”（《清平樂》）；殘雪：“殘雪月華滿地”（《憶桃源慢》）、“殘雪凝輝冷畫屏”（《菩薩蠻》）；殘酒：“小窗殘酒，闌珊燈灺”（《金菊對芙蓉》）；殘翠：“遠(yuǎn)山殘翠收，莫登樓”（《訴衷情》）；殘煙：“一縷縷殘煙裊”（《秋千索》）；殘角：“斷魂分付殘角”；殘福：“盡教殘福折書生”（《浣溪沙》）；殘星：“殘星拂大旗”（《菩薩蠻》）等等。

雖然這些殘缺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出現(xiàn)的頻率是比較高的，但如此集中地寫殘缺意象，納蘭還是第一人。

三、納蘭詞多殘缺意象的原因

首先，人生理想無以實(shí)現(xiàn)的缺憾，深度影響了他意象的選擇。納蘭22歲中進(jìn)士，授乾清門侍衛(wèi)三等，后晉升為一等。這樣的仕宦生涯在別人眼里應(yīng)是飛黃騰達(dá)、春風(fēng)得意了，可這樣的生活卻不是納蘭的理想。“初及第，有從戎意，不得，又期入觀選，仍不得。天意難測，中頗怏怏。最后任侍衛(wèi)，實(shí)非其愿?！盵1]P492納蘭是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價(jià)值取向作為自我生命價(jià)值的坐標(biāo)，因此納蘭懷抱 “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金縷曲》）的豪情壯志，有著濟(jì)世安民的理想。梁啟超曾贊嘆：“翩翩一濁世公子，有此器識，且出自滿洲，豈不異哉。”[2]P8如當(dāng)三藩叛亂時(shí)，他“慷慨欲請纓”（《擬古四十首之三十七》），可身為康熙侍衛(wèi)的他根本沒有機(jī)會馳騁沙場，只好自悲自嘆：“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送蓀友》）、“嘆光陰，老成無能，長歌而已”（《瑞鶴仙》）、“霸業(yè)等閑休，越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南鄉(xiāng)子》）、“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金縷曲》）。這種壯志難酬的苦悶壓抑伴隨了納蘭的一生，“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zhèn)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逼渲酗柡啻耗耆A的無價(jià)值感、無意義感，“小樓明月鎮(zhèn)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道盡了濟(jì)世理想無法實(shí)現(xiàn)、人生不得自由舒展的種種苦惱和困惑。因此他的摯友顧貞觀在祭文中代其坦露：“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yè)，百無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4]P117

其次，愛情生活的不圓滿深刻影響了其意象的選取。相傳納蘭有一位讓他鐘情的表妹，后表妹被選入宮中，兩個有情人被拆散，這創(chuàng)傷是人生永遠(yuǎn)的隱痛。這在納蘭詞中有所坦露：“十年青鳥音塵絕，往事不堪思”（《少年游》）、“此情已是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采桑子》）、“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虞美人》）。盡管有過傷心情事，納蘭總算是幸運(yùn)的，20歲時(shí)娶妻盧氏，兩情相悅，恩愛如膠，但這樣美好的生活很短暫，三年后其妻盧氏便夭亡了。愛人的死亡，使納蘭太早對生命有了一種清醒而又悲苦的體驗(yàn)：生命是有限的，而且是無法把握和預(yù)測的。無論生命是怎樣絢麗奪目，都必然歸于死亡。其生之痛與死之悲強(qiáng)烈糾纏，成為納蘭詞悲涼的底蘊(yùn)：“瞬息浮生，薄命如斯，徘徊怎忘”（《沁園春》）、“半世浮萍隨逝水，一霄冷雨葬名花”（《攤破浣溪沙》）。后續(xù)娶官氏，這以政治家族利益為需要的貴族婚姻再也不會如第一次那樣帶給納蘭以心靈的舒展與幸福了，納蘭只能在追憶與悼念中重溫昔日的美好。30歲的納蘭結(jié)識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位紅顏知己、漢族藝妓沈宛，但這種愛情始終未能被納蘭家族接納，納蘭最終沒能留住沈宛，只能帶恨讓懷孕的沈宛返回家鄉(xiāng)，以悲劇收場。次年五月，納蘭就因“寒疾”而離開人世。

最后，侍衛(wèi)一職帶給他人生自由向度的枷鎖，也影響了其意象的遴選。作為皇帝的近臣侍衛(wèi)，雖然能接近皇帝，但也只是皇帝的奴仆而已，沒有太多的人生自由。作為皇帝扈從的納蘭，與家人、友人的聚少離多，“浮生如此，別多會少，不如莫過”（《水龍吟》），因此對天涯行役所產(chǎn)生的孤獨(dú)、厭倦、惆悵、思親懷友的愁苦構(gòu)成了納蘭詞作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長年漂泊，消磨了他的青春，荒蕪了他的事業(yè)，蠶食了他的理想。

四、結(jié)語

總之，人生理想的無法實(shí)現(xiàn)、愛情的不圓滿和侍衛(wèi)一職所帶來的人生自由的缺失，都是納蘭性德現(xiàn)實(shí)人生中的種種殘缺，并進(jìn)而產(chǎn)生一種深遠(yuǎn)的歷史虛妄感和人生空幻感。詞人在這里不僅僅著眼于個體一己的生命漂泊之感和時(shí)光流逝之嘆，并進(jìn)而指向人類生命的終極性悲涼——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存在，因?yàn)橐粋€王朝也是屬于生命性的，朝代的更迭、歷史的興亡同時(shí)也意味著生命的代續(xù)；個體消融于朝代的洪流之中，王朝也消融于整個歷史的時(shí)間之流中。無論是個體生命還是王朝的整體生命，都無法逃脫自然時(shí)間的宿命：生命在時(shí)間里，時(shí)間在生命外。納蘭對此有深度體驗(yàn)，并企圖消解這一生命的絕對必然性所帶來的憂懼：“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cè)缢?。拼尊前杯酒，一生長醉。殘陽影里，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保ā度瘊Q仙》）此詞即以“隨緣”、“無心”和“冷眼”的豁達(dá)姿態(tài)去撫平心底的深沉悲痛。

梁啟超曾評價(jià)納蘭性德時(shí)說：“批評這個人，只能用兩句舊話說：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盵3]P117納蘭內(nèi)心深處積郁著一層難以言狀的隱怨深悲，他把對人生的遺憾、失望、哀傷和悲痛全部融于殘缺意象中，使他的詞作總是繚繞彌漫著一片凝重的、難以掩抑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傷感意緒，寄托了他的人生嘆息與不盡的家國身世之感，凝結(jié)了詞人最深厚和最寬闊的痛苦容量——對于人類生命終極悲劇性的體驗(yàn)和思考。

[1]趙秀亭,馮統(tǒng)一箋校.飲水詞箋校[M].北京：中華書局,2005.文中所引納蘭詞均處自此書。

[2]嚴(yán)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3]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之四十四下[A].飲冰室合集五[M].北京：中華書局，1989.

[4]葉嘉瑩.清詞叢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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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1554（2010）04-0005-04

2010-09-08

伍寶娟（1972-），女，湖南新化人，綿陽師范學(xué)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yàn)楣糯膶W(xué)、文學(xué)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