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維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海子,回家的路在哪里?
——海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情結
施維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詩人海子在短暫的生命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關于鄉(xiāng)土中國的優(yōu)秀作品,他從鄉(xiāng)土中抽象出“麥子”、“村莊”、“土地”(包括麥地)等元素作為詩歌意象,在詩歌和生命行為中實踐了他對“生命存在本身”的執(zhí)著關注;并結合個體生存經驗,使鄉(xiāng)土在詩歌中得到了真實且富于詩性的呈現。
海子詩歌;故鄉(xiāng)情結;麥地意象;返鄉(xiāng)主題
故鄉(xiāng),是古今中外人們吟詠的永恒主題。人是孤獨、弱小的存在物,除了要在母體內孕育三百多天外,從脫離母體呱呱墜地那天起,還要經歷一年多的時間,才能直立行走。而其他動物,則遠遠不需要那么長的時間適應環(huán)境,就能夠獨立生活。正因為人的弱小和孤獨,才使人們對自己的家園有著別樣的依戀?!皝砣站_窗前,寒梅著花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倦鳥歸巢,落葉歸根,中國人的故園情結一點不比其他民族差。
然而,人們除了依戀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外,還有對“精神的家園”、“精神的故鄉(xiāng)”的切切追尋和深深懷念。
我寂然一身,但祖國之父,
你就在我頭上,超然于云霧之端!
呵,萬能的蒼穹!
還有你們,大地與光明!
你們三位一體,永恒無極,
宰割萬物,施與慈愛。
那把我緊系于你們的絲帶永不斷裂。
我自你們溢出,
追隨你們而浪跡他鄉(xiāng),
現在,我已飽閱人生,
又與你們,與歡樂的神明同返故國?!吨铝骼苏摺?/p>
以上是德國浪漫詩人荷爾德林的詩作。這首詩也以“返鄉(xiāng)”為主題,詩人已經厭倦塵世的紛擾與丑惡,期冀探尋人類高深莫測的歸宿,企望回到自己心靈的故鄉(xiāng),與神同在,與天地永恒。
在20世紀末的中華大地上,與荷爾德林具有同樣浪漫氣質的詩人海子通過對故鄉(xiāng)真摯的描繪也唱出了同樣的心靈之歌。
在海子表現鄉(xiāng)土的過程中,他創(chuàng)建了一系列個性化的相對穩(wěn)定的詩歌意象,其中有三個基本元素:麥子、村莊、土地(包括麥地)。這些元素是他生命的基質,是海子對鄉(xiāng)土中國精神和靈魂的把握。麥子、村莊、土地,輔以天空、河流、山崗、草叉等意象,我們能從詩人的誠摯構寫中感受到一個跳躍著強烈生命意識的鄉(xiāng)土中國向我們走來。
1989年海子的死強烈地震撼了中國詩壇,他的摯友、詩人西川說:“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1]929海子用他的詩歌和生命點燃了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天空,在這片純凈與寂寞的天空下,他用自己獨有的意象符號,詮釋出自己心靈的秘密。
1、始于大地的飛翔
海子詩中的大地,是他生命中的故土,是他精神上的家園。
海子的大地情結絕非偶然,它是海子的生活歷程和心路歷程雙重作用的結果。海子15歲到北京上大學之前,一直生活在鄉(xiāng)村,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光著腳丫在廣袤的土地上度過的,[2]477因此,“地”及其相關的詩歌意象(村莊、麥地、雨水、青草、河流等)大量進入他的詩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于他的大學期間,而事實上,他的詩歌中直接描寫都市生活的詩篇卻幾乎沒有?!昂W訍叟c美的理想在現實生活中幾乎處處落空的尷尬境況,導致他產生精神強烈的逃亡沖動,然而一味的精神逃亡必然又會導致心靈的無限疲憊,而且也無法尋求到靈魂的歸依……這樣,當生存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轉向田園(鄉(xiāng)村)時,一種濃郁的田園情懷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盵3]200
海子現實的家園是由査灣和昌平組成,充斥的是貧窮、孤獨和冷漠。家鄉(xiāng)本來寄托了海子美好的回憶與想象,但現實畢竟是殘酷的。在現代文明的侵蝕下,田園風光已無可挽回地消失了。1989年寒假,海子回了趟家鄉(xiāng)。“這趟故鄉(xiāng)之行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荒涼之感。‘有些你熟悉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他說?!阍诩亦l(xiāng)完全成了陌生人!’”[2]481對于家鄉(xiāng)的親人,海子始終懷著難以回報的歉疚。作為家中的長子,他一直為無法給家里提供足夠的支持而心中有愧。在一首詩中他這樣寫到:“我本是農家子弟∕我本應該成為∕迷霧退去的河岸上∕年輕的鄉(xiāng)村教師∕從都會師院畢業(yè)后∕在一個黎明∕和一位純樸的農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網?!保ā对娙巳~賽寧·浪子旅程》)[4]430
但現實中,詩人在家中得到的是一種敬畏,他的父親因為他是大學教師而不敢和他說話,海子為此傷心不已?!皹淞种泄陋毜母赣H∕正對我的弟弟細細講清:∕你去學醫(yī)∕因為你哥哥∕那位受傷的獵戶∕星星在他臉上∕映出船樣的傷痕”(《春天》)[4]434
在海子的詩歌中,有著對鄉(xiāng)村生活及自己的家庭的真切描述:“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戶∕他們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農業(yè),他們自己的繁殖。 ”[4]220在此,我們看到了貧瘠又充滿勞績的鄉(xiāng)村;但家園更是一種基于生命記憶的、經過美學提升之后的想象中的“家園”、“故鄉(xiāng)”,帶有形而上的“文化鄉(xiāng)愁”意味。在海子筆下,家園有時被指稱為“故鄉(xiāng)”,如“我要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下∕沉默不語或大聲談吐∕我要在頭上插滿故鄉(xiāng)的鮮花”[4]422(《浪子旅程》);有時他又將它徑直稱作“土地”,如長詩《土地》;或“大地”,如“香味,來自大地的無盡憂傷”[4]211(《北方的樹林》)。 家園是“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下,“卵石滾滿了河灘”旁,可以“孤獨一人坐在麥地為眾兄弟背誦中國的詩歌”的“五月的麥地”[4]53(《五月的麥地》),那“給我糧食”(《無題》)生長著“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的“麥地”[4]89(《麥地》)……
這是詩人心中對家園的呼喚和向往。還鄉(xiāng)始終是海子心中的渴望,特別是當他精神受到傷害時,他淚流滿面地總是朝著家的方向。在海子的詩中,我們很難發(fā)現以城市為意象和主題的詩篇,雖然他的詩歌生涯開始和結束的地方都在繁華的都市,但他與城市卻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對生活于其中的城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詩歌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這份對土地的深深依戀并不是以濃郁的愛的單一形式而流淌,與之相隨產生的是對應的深刻而沉重的痛,一如海子經歷中呈對抗性的農村—城市的兩種生活。它們刺激著他的思考、他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帶給他矛盾的痛苦。在海子的詩歌中,“大地”是“苦難而豐盛”,是“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面對深愛的黑土,海子寫下了《答復》:“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麥地∕神秘的質問者啊∕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盵4]375
海子的前期詩歌中土地意象系統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是一個從農村走出的海子對農村生活的真切懷念。親情與故土,在這些回憶里被寫得如夢幻般美麗,意象“麥子”“麥地”“谷物”等都是詩人從自己思緒、家鄉(xiāng)的物象出發(fā),帶有明顯的鄉(xiāng)土氣息與鄉(xiāng)情,也正是這種鄉(xiāng)情的沖動,才使海子把家鄉(xiāng)的土地寫得如此美麗、久遠、深邃。海子用記憶中的美好來抵制現實的無奈與孤獨,同時在對大地的抒寫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海子前期詩歌正是在悠悠的回憶之中積蓄前進的動力,憧憬“以夢為馬”的人生理想。
2、美麗而負傷的麥子
海子的抒情短詩中,最為人普遍稱道的就是一系列以“麥子”、“麥地”為中心意象的“麥地詩歌”。從1985年1月的《熟了麥子》開始,短短數年時間海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創(chuàng)作了這類后來引起中國詩壇震動的詩歌,海子也因此被稱為“麥地詩人”、“麥地之子”。它們與那些“麥地”的外圍題材——比如“糧食”、“村莊”、“草原”、“秋”等各成系列的短詩一起,共同構筑了獨屬于海子的麥地烏托邦。在麥地烏托邦中,大地構成了海子言說的原始而遼闊的語境,在這塊充滿神性的土地上,海子仿佛是大地之喉,大地本身在言說著。這些詩歌一掃同期詩壇也包括海子自己的繁復智巧,以一個本質詩人鉛華洗盡、水落石出的心靈獨白,使一個時代的詩壇罹受了一種本真生命的精神血洗。[5]201
“麥地”和“麥子”是海子詩歌中屢屢出現的意象。在《五月的麥地》中,“麥地”構成了詩人生命個體的生存背景,而當它在海子詩中屢次復現之后則上升為 “我們這個農耕民族的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們生命情感的黃金之光,成為貧窮、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寫實”,“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的向往,正是把“麥地”視為“一種群體性的生命空間。 ”[6]
在海子到北京上大學之前,他一直生活在農村。他曾自豪地對朋友說:“鄉(xiāng)村生活至少可以讓我寫上十五年?!盵2]477因而在他的詩作中出現鄉(xiāng)村以及與此相關的詩歌意象(村莊、大地、麥地、雨水、青草、草原、河水、麥子等)絕不是偶然的。被稱為“麥子詩人”的海子,在《五月的麥地》《麥地與詩人》《熟了麥子》等詩歌中都表達了他對自己故鄉(xiāng)生活的深深眷戀、對鄉(xiāng)土生活的懷念與對故土的感恩之心?!胞湹亍痹谠娙说脑姼柚谐闪怂惆l(fā)鄉(xiāng)土情懷的最好的一個意象?!拔覀兪躯湹氐男纳先耍整溸@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我們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們心滿意足的接受/妻子們興奮地/不停用白圍裙/擦手 ”。 (《麥子》)[4]277
再看他的 《麥地》:“月亮下/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像流動金子/……/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xiāng)的風/家鄉(xiāng)的云/收斂翅膀/睡在我的雙肩”。[4]34
詩人王家新曾經在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麥子。他說:“麥子是土地上最優(yōu)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麥田整整齊齊擺在遼闊的大地上,仿佛一塊塊耀眼的黃金。麥田是五月最寶貴的財富,大地蓄積的精華。風吹麥田,麥田搖蕩,麥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莊……”[8]534擁有獨特的農村生活經歷的海子當然具有別的詩人沒有的對麥子和大地的情感,而在麥地中的父親的形象,更是在如夢、如畫的詩歌中增強了作品的厚重感。于是在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這首麥地詩也成了他早期的一個代表作品,淳樸靈動,同時流露出一股厚實之氣:因為在詩人的心里的確存在一個農業(yè)家園,那里能夠給人溫暖、堅強和慰藉。
海子在描寫這個他心中的農業(yè)家園、抒發(fā)自己的故土情懷的時候,有一種令人震撼的美感。他常常以一種難以阻擋的、有時候接近悲傷的情感來寫故土、寫家鄉(xiāng)的人。這時候,思鄉(xiāng)的詩人和故鄉(xiāng)都幻化為一種理念,一種思緒,一種心情。比如他的《十四行詩·哭泣》:“天鵝像我黑色的頭發(fā)在湖水中燃燒 /我要把你接進我的家鄉(xiāng)/有兩位天使放聲悲歌 /痛苦的擁抱在家鄉(xiāng)的屋頂上?!盵4]202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只要我們打開海子的詩,我們面前就會呈現出: “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的月亮/和麥子一樣/一直沒有聲響”。[4]311
作為文字的結晶,詩歌所體現的不僅包括現實生活,更能體現作者所寄寓其中的深刻內涵,海子的鄉(xiāng)土情感就在其詩歌中若隱若現。作為從農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海子深愛著鄉(xiāng)土中國,深感故土農民生活的艱難困苦;海子在那里找到了麥子——農業(yè)文明的象征之一,作為自己詩歌的中心意象和構建主題,于是麥子穿越五千年農業(yè)文明的隧道,隨著詩人的靈感,橫空出世;最終和大地相結合,為一支支已近乎絕跡的挽歌奠定了厚實而悲壯的基調。
詩人海子從我國文化的源頭,為自己詩歌尋求到了“大地”和“麥子”意象。大地和麥子雖是如此平凡,然而卻是由天、地、人三者合作創(chuàng)作的精品,是我們這個農耕民族的共同的偉大的生命背景。
農村是詩人海子的故土,那里有他的根。村莊是海子的根,是他所尋求的理想家園。長江水,在詩人海子的血脈里澎湃、奔流。充滿生機和活力的詩人,無論走到何處,都能開拓出嶄新的天地。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典型的農業(yè)社會,在這個農業(yè)社會里,人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生長在這里的人們,很自然地對自己的鄉(xiāng)土有無限的眷戀之情。海子與大多數詩人一樣,盡管遠離鄉(xiāng)土,兒時生活又是那么貧困,但對故土的思念卻是那么甜蜜。鄉(xiāng)土情結,灌注在中華傳統文化中,同樣也存在于詩人海子的詩歌中。
我們來看海子的《村莊》:“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盵4]21這個村莊是那白色蘆花叢中的一只美麗的小船。海子抓住了人世間最珍貴的親情,用樸素的語言描繪出民間最美麗的一道風景:“兒子靜靜地長大/母親靜靜地注視?!盵4]172揭示出人類千百年繁衍和發(fā)展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幕。詩人以純潔美麗的“蘆花”象征少女——一位不久以后,同樣靜靜注視兒子的母親;用“村莊”象征人類廣闊的生存生活空間。人類社會生生不息,人類的母親也愈發(fā)偉大,讓讀者讀后心潮澎湃,許多感慨也油然而生。
又如詩人的 《九首詩的村莊》:“……我坐在微溫的土地上/陪伴糧食和水像九座美麗的秋天下的村莊……/住在我心上。”[4]578他觸摸著秋,寫村莊寫大地,又充滿柔情,這種柔情緣于15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緣于對土地的深厚情感。我們可以把海子看作帶有濃重鄉(xiāng)土情結的獨特的鄉(xiāng)土詩人。在他的詩歌中,大量地表達了對于故鄉(xiāng)村莊、麥子、土地的依戀,其中所流露的鄉(xiāng)土氣息,正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民心中的。經過海子天才般詩人的語言凝練,才有了這感人肺腑的篇章流傳于世。
從海子大量都以“村莊”為主題意象的詩歌中,我們能察覺出他不是簡單地歌頌鄉(xiāng)土,海子,這個“黑夜的孩子”,已經深陷于對死亡“不能自拔”的崇拜。這一崇拜,是詩人找尋一種永恒歸宿,一種可以寄托的精神家園的極端反映。家鄉(xiāng)已是“空虛和寒冷的鄉(xiāng)村”,詩人想歸鄉(xiāng),然而回家的門已經砰然關閉;世俗中的追求,也無法讓自己安居。同時他深知家園破碎、土地的徒勞,深知現代性的流浪、某種斷裂已經開始,他為此而感到無比感傷,同時也表達了一種重返家園的向往。
盡管如此,我相信每一個誦讀過海子詩篇的人,都能感受到四季的輪回,村莊的靜穆,大地的生機以及麥子的芳香,而泥土的溫情與嚴酷、歡樂與困苦又化作他生命的本質,更化作他簡約明媚、流暢鏗鏘的詩歌語言,“仿佛沉默的大地為了說話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變成了大地的嗓子。”[5]40可以說,海子是那種執(zhí)著于表現鄉(xiāng)土的詩人,他在詩中所流露出來的清新、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不僅形成他詩歌的顯著特征,同時也一掃1980年代后朦朧詩壇的沉悶氣氛,甚至“改變了本時期新詩發(fā)展路向”[5]57。
對于一個關心生活的歌者,他對生活和環(huán)境的記憶,留意程度要大于想象中的一切。他們所留戀的是經過的生活,因而,已經發(fā)生過的事不論是否影響著今后的生存,都會成為永遠的記憶,這是偉大的歌者。
海子,他是一個偉大的歌者。海子認為,關于鄉(xiāng)村他至少可以寫作15年,這15年的鄉(xiāng)村記憶將成為他所有創(chuàng)作的“原材料”,是的,他是農民的真正兒子,大地名副其實的歌者,鄉(xiāng)村是他的寫作來源,在其詩歌中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戀鄉(xiāng)”情結。羅明譽說“他未及寫滿十五年便過早離去,可就在短短的幾年中,他卻給中國的農村詩歌帶來了一次回光返照。 ”[10]378
1、寫作的來源
“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使故土成為本源之處”。[11]258故鄉(xiāng)是許多藝術家的靈魂發(fā)源之地,同時也是他們渴望得到安靜和抒情的地方。沒有理由地說,故鄉(xiāng)是游子們的母親,藝術的附體。海子也是同樣,他的激情一次次通過故土這片精神家園,向外界傳遞著他那噴氣式的能力和燃燒著的瘋狂。在他的詩歌里,不論是長詩還是短詩、詩劇,都被濃郁的鄉(xiāng)土意識充斥著,籠罩著,其中充斥著強烈、擴充著的個人感情。
隨隨便便在他的詩歌里尋找,《麥地》里如“麥子”“一口井”“收割”“鐮刀”等,《十四行:夜晚的月亮》里的“樹林”“太陽”“燈盞”“村莊”等,《從六月到十月》里“婦人”“棉花”“小雞”“木門”等這些都被一種鄉(xiāng)土氣息包圍著,“這種原始形態(tài)不是起源意義上的生命形態(tài)”,[10]55而是弗來所說的“偉大的經典作品仿佛存在一種總的趨勢,要回到原始的形態(tài)中去”[10]66。故鄉(xiāng)和大自然以詩性和神性開啟著海子的美麗的幻想,并且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大量的理性情感和帶著原始氣息的形象,進而以其豐富的內涵和神秘性給予他詩性的重染和暗示。漸漸地那片清晰的土地會是他理性的記憶,會使他傳遞一種文化,深深地扎在他的生命里,成為寫作的來源。
2、大地的熱情歌者
“麥地”“村莊”等獨特的有代表性的詞語在詩中占主導地位,引領我們認同。中國勤勞勇敢的勞動人民,一生一世離不開土地,“土地”是一種原型形象,它和“麥地”“村莊”“家鄉(xiāng)”“糧食”等布滿鄉(xiāng)土味道的詞語共同構成一幅原始大地的圖畫。
當西方藝術傳入中國,中國詩人“崇洋媚外”般推崇外國的文化,把“向日葵”當做是自己的“文化主人”,這明顯是錯把別人的爹當作自己的爹。張承志在《金牧場》里寫道:“向日葵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紀以來,西歐世界和美術界一直對向日葵寄托一種神圣的情思?!盵11]389顯而易見,“向日葵”是凡高拜慕大地的一個載體和歸宿的合體,所隱含的是對大地的濃厚感情。海子的“麥地”的出現,一時間使中國的詩人和藝術家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母親,猶如流浪的游子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抱。它讓詩人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熟悉的地方。作為一個誠摯的歌者,海子主要不是向“遠方”和“未來”,而是奔向“大地”和“故鄉(xiāng)”。他的“花朵”開在大地上,美麗且迷人。作為從鄉(xiāng)村里走進城市的抒情詩人,大地感懷使他的詩歌有一種原始而令人沉醉的氣息,知識分子的氣質又使他的詩歌顯得優(yōu)雅而深情,他把精神放到了原點,心靈返回大地,泥土的醉人的氣息,麥子豐收的景象,淳樸的鄉(xiāng)情和親情,花朵一樣的愛情,把原始的習性都回到了土地——人類的起源、棲息和活動的地方。“我要在故鄉(xiāng)的天空下/沉默不語或大聲談吐/我要在頭上插滿故鄉(xiāng)的鮮花?!盵4]189詩人是對著茫茫的大地的歌吟和思考,并由大地和故鄉(xiāng)切入對歷史文化的表現,滲透在字里行間的是一種蒼涼而芬芳的氣息,閃爍著一種神性的詩意的光芒;“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你是唯一一塊埋人的地方。”[4]111在這首詩中,我總是感覺到詩人在呼喚著大地,“亞洲銅”也許指的是中國廣袤的大地,親切而傳神,仿佛是一個迷失方向的孩子在呼喚著他的母親?!白娓杆涝谶@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是一種自然更替的過程,完全來自于詩人在詩歌鄉(xiāng)土意識里面的“從鄉(xiāng)土到鄉(xiāng)土”,或許,人本來就離不開大地的恩賜吧!這種出生和死亡的地方顯得忠誠和沉靜;“大地在耕種/一語不發(fā)住在家鄉(xiāng)/像水滴、豐收和失?。≡谖业男纳稀盵4]90他的心胸如此寬廣,如此無邊無際,也許這是一種愛,深沉而無私的愛,只有“愛”才能給個體生命帶來最大的幸福。海子追求的愛具有的博愛性質,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對大地的愛,愛作為一種崇高的精神價值,構成了海子個體生命幸福價值的重要內容。
然而殘酷無情的現實時時侵入海子精心構建而又脆弱不堪的精神烏托邦,給他以沉重的精神打擊,海子清醒地意識到他給予自己及他人生存以幸福承諾的虛妄性質:“幸福不是燈火/幸福不能照亮大地”(《麥地或遙遠》)[4]89,這種理想與現實無比尖銳的沖突與對立,導致他精神上產生了強烈的逃亡沖動,然而一味地逃亡又必然導致精神上的無限疲憊,而且也無法尋求到靈魂的皈依。面對理想在現實中幾乎處處落地空的尷尬境況,回歸鄉(xiāng)土便是一濟良方。這樣,當生存處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回到鄉(xiāng)村時,一種濃郁的鄉(xiāng)土情懷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這使他能完美地理解這大地的真正含義。
海子他愛著這土地,歌唱的土地是承載著他的生命的開始和結束,他的記憶如此有意義和創(chuàng)造性,并且像甘泉一樣濕潤著他的詩歌的一方凈土,這是多么偉大啊!在每個角落里,高歌或者低吟,都很少離開溫情的土地,把精神和靈魂展示在一字一句中,這是一種鄉(xiāng)土儀式上的還原性寫作。[10]489
詩人海子為何這樣癡情地贊美長滿金黃麥地的故鄉(xiāng)呢?這恐怕與海子當時生存的特定時空和藝術主張有關。
首先,198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動蕩不安的社會,不管在政治制度、文化、經濟領域,都給人以變動不居之感,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恒?詩人不可能不思考。政治、經濟在改革初期的不規(guī)范、不成熟,必然帶來一些不公平、不合理,甚至是丑惡的、骯臟的。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美的?什么才是善的?在罪惡的現實世界里,“原罪的人”怎樣才能實現靈魂的超越,實現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呢?要克服理性與感性、靈魂與肉體、有限與無限、經驗與超驗、現象與本質的普遍分裂,只有依靠詩歌這樣一個中介(這在具有浪漫氣質的詩人眼里更是如此)。只有詩、美的經驗和宗教,才能使詩人擺脫分裂達到統一,也只有這樣,才能使詩人歸根返本,返回故里。“麥地”成為海子魂牽夢縈的地方,就自然而然了。
另外,海子癡情地贊美他心中的麥地,還與他對詩歌藝術的主張有關。海子認為,“偉大的詩歌,不是感性的詩歌,也不是抒情的詩歌”。[10]505海子努力追求一種偉大的詩歌,用他的語言來說就是,“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社會,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10]426海子所謂的“大詩”是超越了現實的對人類精神進行不懈追求的詩歌。這種人類精神普遍意義上的大詩在《麥地》里有著生動的謳歌:
……
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
收麥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們一起干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
此刻我們心滿意足地接受
妻子們興奮地
不停用白圍裙
擦手
這時正當月光普照大地。
我們各自領著
尼羅河,巴比倫或黃河的孩子
在河流兩岸
在群蜂飛舞的島嶼或平原
洗了手
準備吃飯
就讓我這樣把你們包括進來吧
讓我這樣說
月亮并不憂傷
月亮下
一共有兩個人
窮人和富人
紐約和耶路撒冷
還有我
我們三個人
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
白楊樹圍住的
健康的麥地
健康的麥子
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4]431
這是人類在消解了種族、偏見、文化歧視、時空差異后呈現出來的大同世界的圖像。“我”與仇人、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都和解了,全人類回到“麥地”廣闊而慈愛的胸懷里,其樂融融。這當然是理想主義者烏托邦式的幻想,但海子卻不這樣看,“時光與日子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的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正是這種信念的堅定不可動搖,才有了超越時空的尼羅河、巴比倫河、黃河的人民所面臨著的同樣的生命狀態(tài)。在詩的瞬間,詩人克服了現實世界的異化和分裂,超越了有限與無限的對立,追求到了一般個體生命尋找到的生存價值和意義,從而把握了超時空的永恒的美的瞬間。劉小楓說:“真正的詩人,應該是在神性離去之時,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在眾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貪娛求樂之時,踏遍異國的大地,去追尋神靈隱去的路徑,追尋人失掉的靈性。這正是貧乏時代(喪失人靈、神靈隱循的時代)中詩人的天命。 ”[12]41也正是由于要成就“大詩”的理想,使詩人走向了天國之路。怎樣作詩就怎樣做人的海子,命中注定要走向他設計的“麥地”之路。因為自從文藝復興以后,基督教精神對世界無意義的解決遭到了懷疑?,F實世界與詩人心中的真實世界的格格不入與矛盾沖突,使詩人深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無比荒謬。信念隨之徹底絕望也就在所難免。劉小楓說:“誰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命中注定要倒霉,因為他站到了一個沒有信念依恃的危險邊緣。用歌德的話來說,誰站在這樣的邊緣,就得自殺或者發(fā)瘋,別無出路。 ”[12]41屈原自殺了,荷爾德林瘋了,歌德筆下的維特自殺了,馬雅可夫斯基自殺了……面對現實世界的“精彩絕倫”的荒謬,詩人海子不可能像一般世俗者那樣去承擔荒謬,也不可能像陶淵明似的隱者那樣去逃避荒謬,海子選擇了一條寧可以特別的方式讓荒謬輸的道路,詩人為超驗的形而上學而死,荒謬輸給了他!從這個意義上講,海子成就了他的“大詩”,海子成為了偉大的詩人。
1989年3月26日,海子抱著圣經走向了天國,與天國同在,與上帝同在,與他的麥地同在。一個永遠值得敬畏的生命飛向了他鐘情的流動著金子的麥地,他的生命在天堂中得到了永生與不朽——海子與天國同在,與上帝同在!
在文章的結尾,我想起了朱大可先生的文章《先知之門》,他認為海子的死意味著海子從詩歌藝術向行動藝術的急速飛躍。經過精心的天才策劃,他在自殺中完成了其最純粹的生命言說和最后的偉大詩篇,或者說,完成了他的死亡歌謠和死亡絕唱。這使海子之死,具有了形而上的意義和崇高的悲劇色彩。
海子之死就像他的詩歌一樣,引起了世人強烈的震撼,也給了我們警醒。在這樣一個缺乏精神信仰和價值尺度的時代,一個詩人自殺了,迫使大家重新審視、認識詩歌與生命,以及我們所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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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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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9530(2010)05-0049-05
2010-04-18
施維(1988-),女,安徽樅陽人,安徽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