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薦*
我的故鄉(xiāng)在偏僻的山區(qū),交通不便,一直到2009年底才終于通了公路。如今車子可以直接開到我老家的屋場,老家的房子也翻修一新,跟城里的別墅沒有多少差別。但站在新房子前,看著蜿蜒爬向山外的水泥路,我突然有種惶恐:我童年的故鄉(xiāng)呢,它到哪里去了?于是,春節(jié)前后,我寫了一組散文,題材內(nèi)容就是我的童年和故鄉(xiāng)。我想把自己記憶里的東西寫下來,給今天和明天的孩子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們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生活。
曾經(jīng)在某本書中看到過這樣的話:作家只有二十歲。大意是說一個作家一輩子的寫作,是以他二十歲之前的記憶為基礎的,二十歲之前的生活是作家寫作的寶庫。
童年是美妙的,哪怕最貧困的童年,長大后回憶起來,也是溫暖而美好的。
湯素蘭,一級作家,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已出版兒童文學作品40余部。主要作品有長篇童話“小朵朵開心奇遇”系列、“笨狼的故事”系列等,短篇童話集《故鄉(xiāng)的顏色》《紅鞋子》以及兒童校園小說“酷男生俱樂部”系列等。曾獲1994年度海峽兩岸童話征文佳作獎、第一屆和第二屆張?zhí)煲韮和膶W獎等諸多獎項。
“千顆釘,萬顆釘,青石板上釘銅釘!素妹子,快點猜,是什么?”奶奶問。
我馬上就猜出來了:“是天空的星!”
“好!再猜一個:麻屋子,紅帳子,里面坐個白胖子!”
“花生!”
“再猜一個:打雷扯閃雨淋淋,掮把鋤頭團轉(zhuǎn)尋!是什么?”
打雷扯閃,還掮把鋤頭……這會是什么呢?我使勁兒想,想得眉頭都皺了,還是想不出來。我扯扯奶奶的衣角,央求奶奶:“是什么呀?告訴我嘛!”
“你跟阿婆(我們那兒管奶奶叫阿婆,管爺爺叫阿公)去干活,阿婆就告訴你!”奶奶說。
奶奶端著一杯白米,朝堂屋走去。堂屋靠墻放著一架石磨。石磨有兩片圓形的磨盤,一根木頭手柄。磨盤的中間有一個方孔,是用來喂要磨的東西的。奶奶今天要磨米粉。在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干飯不夠吃,奶奶把白米磨成粉,做成稀糊糊,一杯米煮成飯只有一碗,但做成糊糊能有好幾碗,這樣米才比較經(jīng)吃,才能接上下一季新米。
奶奶一只手抓起一把米喂進磨盤中央的方孔,一只手抓住木柄推動磨盤。磨盤發(fā)出轟隆隆轟隆隆的響聲,白色的米粉從磨盤周圍像雨一樣淋下來,落在木板做成的磨斗里。
“打雷扯閃雨淋淋,掮把鋤頭團轉(zhuǎn)尋,是什么呢?”奶奶又問。
我盯著磨盤,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是推磨!”我高興得跳起來。
打記事起,我很少見到父親,母親也總是早出晚歸。我總是跟著奶奶。奶奶喜歡讓我猜謎,奶奶也教我打豬草、煮豬潲,教我做飯、炒菜、洗衣服。每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做,而我家的事大多數(shù)都靠我做。我從小就管家,做家務,晚上還要提著一盞鏡燈(一種方形的煤油燈),走坎坷不平的山路去接母親回家。
母親是裁縫,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門到別人家里去做衣服,要做到晚上天完全斷黑,才能收拾回家。母親膽小,走夜路害怕,晚上接她便成了我的功課。
母親勞累一天,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腰酸背痛,還要給弟弟喂奶,哄弟弟睡覺,她沒有心情再管我。于是,我提著鏡燈跑到奶奶的房間里,把鏡燈掛在蚊帳里面,靜靜地坐在燈下看書。
夜雨過后,地面濕了一層。爺爺從地里回來,看看天氣,說:“日子不錯,該栽紅薯了。”
父親不在家,爺爺種完自己的自留地,還要替我家種。奶奶說:“素妹子,來,跟阿婆去菜地里,割一籃紅薯藤回來,阿婆今天教你剪紅薯秧!”
我立即飛奔去菜地。我知道紅薯種在哪一片地里,不用奶奶親自動手,我已經(jīng)割了一籃紅薯藤回來。奶奶把紅薯藤攤在地上,拿出兩把剪刀,教我剪紅薯秧:
“每一根紅薯苗要留兩到三個節(jié),在一個節(jié)的中間斜斜剪上一刀,留出一寸長就夠了,這一寸是要栽在地里的,正好讓一個節(jié)挨著地面,紅薯的根就從這個節(jié)口長出來,往地里扎,然后,就結(jié)出又紅又甜的大紅薯了……”
每一根紅薯藤從籃子里拿出來的時候都要計算好,適合剪出多少根兩個節(jié)的,多少根三個節(jié)的,一點也不能浪費。我剪得耐心又細致,剪出來的紅薯秧整整齊齊。
爺爺說:“素妹子,你剪得好,看樣子就知道都能栽活呢?!?/p>
我心里甜滋滋的。
跟著爺爺奶奶,我學會了許多家務和農(nóng)活。上中學以后,在雙搶的季節(jié),我不僅會插秧,會像壯年男子一樣踩打稻機脫粒,會挑著滿滿一擔濕淋淋的毛谷往曬谷坪跑,甚至還使過牛犁過田。我從來沒有覺得累。因為每學會干一樣活,奶奶都站在我的旁邊,笑瞇瞇地說:“素妹子,你干得真好!”
奶奶給我梳頭發(fā),編辮子。奶奶的辮子編得又緊致又勻稱,很好看。我的腦門大,前額的發(fā)際線生得高。奶奶一邊編辮子一邊說:“素妹子,你的腦門長得這么空,將來只能當女狀元了,看你怎么辦!”奶奶的話讓我滿懷憂愁。為了掩飾我那空空的前額,我找來一把剪刀,在前額上齊斬斬剪出一排劉海。奶奶看了哈哈笑,“素妹子,你看看你這額頭,像一張灶門呢!”我不知道女狀元是什么東西,但在廚房燒火做飯,每天會伴著灶門,把柴草塞進灶門,灶里的火旺旺的。我寧愿像張灶門,也不要像什么女狀元。
夏天的晚上,奶奶坐在竹涼床上,搖著蒲扇。我緊挨奶奶坐著。奶奶很胖,每到夏天,脖子上、腋窩下長滿了痱子。奶奶特別怕熱,但我老黏著她,奶奶就說:“你像個煨紅薯,要燙死我了,坐一邊去!”我偏不坐到一邊去,偏要纏著奶奶講故事。于是,奶奶指著天上的星星,跟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還講太白金星的故事。
“天上有張門,是天門。天門有時候會打開,一把銀梯子從天上落下來,你沿著梯子爬上去,就能到王母娘娘的蟠桃園。”奶奶說。
我睜大眼睛看著瓦藍的夜空,我怕錯過天門打開的那一刻。
一顆星突然從北邊的天空滑過,像一點火星落入青色的山嶺。
奶奶停住手中的蒲扇,怔怔地說:“有一個人要死了?!?/p>
我問奶奶:“為什么?”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落了,地上一個人就要死了?!蹦棠陶f。
冬天,村里跟奶奶要好的一個老太太死了。奶奶帶我去參加追悼會。風好大。屋旁的樹落盡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我站在奶奶的身邊,看著黑黑的棺材,風呼呼吹過來。我從背脊到腳心都冷嗖嗖的。
晚上我病了。我蜷縮在奶奶的懷里,上下牙齒咬得格格響,全身顫抖。奶奶緊緊地摟著我,對我說:“素妹子,你這是白天嚇著了。你不要怕。奶奶要是死了,不會嚇你的,奶奶會保佑你?!?/p>
我大學畢業(yè)的那年春天,奶奶死了。我從外地趕回家的時候,奶奶的遺體依然放在我曾經(jīng)和她共睡過的床上。我坐在床沿上守著奶奶。奶奶身上的寒氣直刺我的背心和脊骨。我從來不知道死去的人會如此冰涼。
人們說死人身上的陰氣是有害的,他們把我拖開,不讓我在奶奶的身邊待得太久。
三天以后奶奶下葬了,托體同山阿。
從此,我只在每年春節(jié)或者清明回家給奶奶上墳的時候,才會在她的墳頭炸響一掛鞭炮,告訴她我又回來看她了。
每當我仰望星空的時候,我總會想:在那無數(shù)的繁星中,奶奶是哪一顆星呢?
但我始終知道,奶奶永遠在我頭頂?shù)奶炜罩?永遠照耀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