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瑞草
一
張橋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瘦削、冷靜、淡漠,臉上是隱忍的決絕。她手里牽著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干凈的衣服,齊刷刷的娃娃頭,抿著嘴,嘴角卻極力向上張揚。她和她媽媽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有力地,帶著一種命運的力度,張橋就覺得仿佛有某種力量,正透過她們的臉,她們那雙手,一點一點泛濫出來,仿佛要淹沒了他的氣焰似的。
但他還是沉下臉來,把一只手支在門框上,居高臨下地面對女人,他問:你是余芝忠什么人?
女人說,他是我老公。
張橋就笑了,說我從來不欺負(fù)女人,把你老公叫出來,我跟他說。
女人的手,明顯地緊了一下。揚起頭,露出光潔的額:他已經(jīng)跑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說。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說一只隨意離家出走的公貓。這樣的女人,張橋見得多了,無外乎老招式: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目的只有一個,想賴賬而已。
張橋就欺上來,握緊拳頭,在她眼前晃了晃,跑了是吧?好啊。他說,那這筆債誰來還?
女人說,我還。
她牽著孩子的手,迅速找來紙筆,寫下分期還款協(xié)議,落款簽上她的名字,何惜君。然后,不等張橋反應(yīng),她把那份還款協(xié)議和一小疊鈔票塞進(jìn)他懷里,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大門。
張橋在門外愣了好一會。慢慢地,他才把錢插進(jìn)口袋里,大搖大擺地走下樓去。
二
沒想到,當(dāng)天晚上,張橋又見到了何惜君。酒吧后場,她負(fù)責(zé)洗杯碟,長長的劉海,寬大的工作服,露出一大截白皙漂亮的脖子,白天鵝一般。有著白天鵝一般脖子的女人,竟會有那樣一個下三濫的老公。要不說女怕嫁錯郎。
張橋在心里覺得有一些可惜,但自古以來都是,癡心女子負(fù)心漢。女人在愛情里表現(xiàn)得再怎么破罐子破摔也好,心里也還是在乎的。
這樣的女人,張橋見得多了,因為見得多了,所以感覺麻木。這世界就是這樣,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歲月安好地抵達(dá)死亡。更何況,他以為他是誰?他不過是幫著銀行催收信用卡賬的,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自身難保的所謂的財務(wù)公司負(fù)責(zé)人。
但當(dāng)張橋埋了單要走時,卻聽見里面起了爭執(zhí),一個酒鬼,不知道怎么就摸到了后場,他張起那雙肥膩膩的大手去抱何惜君,說想嘗嘗這廚娘的味道。他嘟著肥厚油膩的唇,試圖在她身上胡亂地親咬。
沒有人阻止,所說,這酒吧的老板早就勸何惜君下海。他對她謝,你刷盤予能賺幾個錢?女人跟哪個男人睡不是睡?
尖銳的口哨聲,頹廢的、囂張的音樂,甚至還有人,變態(tài)地圍著那個胖子,在那兒給他站腳助威。胖子扯開她的衣服,何惜君尖叫著,將雙手死命地交叉抱在胸前,眼睛掃過人群,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張橋,那個跟她有著一絲絲瓜葛的男人,她拿眼睛望著他。
三
那一夜,張橋做夢,夢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雙眼睛,絕望的,又是渴望的,這一種矛盾又哀怨的眼神,似劍一般在他迷茫的夢里撕裂出一道口子,他騰地從床上坐起來。
后背上有汗,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想起那一夜在酒吧的經(jīng)歷。
是的,他并沒有救她。
她以為她是誰?她縱然稱得上是美人,可他不是什么英雄。生活再現(xiàn)實不過,為了一個欠自己債的女人,他不想冒任何風(fēng)險。
張橋扭頭走了,身后,酒吧里一切的喧囂都?xì)w于平靜。他又回頭,看見胖子酒醒了,周圍一大堆形形色色的男人,何惜君,她不知道從哪兒摸到了一個酒瓶子,把它砸在地上,另一截,則攥在手里。
酒吧曖昧的燈光下,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笑,笑聲凄厲得像是一只夜里游過的梟。
她拿著那一截斷瓶子指向人群,過來呀!她說。過來呀!
空氣仿佛凝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她拍吧臺,對著那家酒吧的老板喊,把工錢算給我。
那老板猶豫了一下,,還是欺上前去,他試圖伸手拿她手里的酒瓶子,說,你嚇唬誰呢?
何惜君就笑了,甩了一下頭發(fā),說,我不嚇唬誰,捅了你們?nèi)魏我粋€我都付不起醫(yī)藥費,但是,我敢捅死我自己呀,你說,我在這兒死了,算因公殉職還是算自衛(wèi)?
警車呼嘯而來。
是張橋報的警。終究,他動了惻隱之心,對何惜君。所以,他偷偷報了警。據(jù)說,一個男人若是平白無故地對某個女人心軟,就預(yù)示著要有故事發(fā)生,可是,他們之間又能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呢?
張橋坐在床沿上,黑暗里,他長長地吞吐煙圈。
四
晨曦微光中,他小睡了一會。朦朦朧朧中,仿佛,又見到何惜君。她拿了工錢,踉踉蹌蹌地從酒吧后門出去,那條逼仄而又狹窄的后街小巷,她扔下酒瓶子,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哭。但,僅僅一瞬,她又止住了淚,站起來,整理衣服、頭發(fā),然后走出去,穿過兩條馬路,去肯德基。她買了一個漢堡外帶,回家。
余芝忠站在張橋身邊,抽著煙,說,靠,裝純。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種,現(xiàn)在一副貞節(jié)烈婦的熊樣。
他扔下煙頭,用腳狠狠地蹂滅。
那一瞬間,張橋覺得,在他腳下的,不是煙頭,而是何惜君。
何惜君的老公余芝忠,一個月前找到他、讓他辦了N張透支卡,還不上錢,他就找張橋作了這么個計。他知道,她是一定會幫他還上這筆錢的。一因為,在她最需要名分的時候,是余芝忠給了她這些,包括孩子的身份。盡管,他為此而花光了何惜君的積蓄??蛇@世界上有哪一個男人愿意背這樣的黑鍋呢?縱然有錢。
可既然背都背了,總得有點兒補償吧;他就一直堂而皇之地花她的錢,抽煙、打牌,甚至嫖女人。何惜君從來不問,不拒絕,也不反抗。后來,某一天,她不再給他錢花,說我留給妞妞呢,幼兒園的老師都說妞妞聰明,我要供她上學(xué)。
他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之后,她真的不再給他錢花。
余芝忠打了她,妞妞用小手護著何惜君,她跟她,眼睛里流出的是一樣的倔強,沒有淚。那倔強讓余芝忠的目光一寸一寸矮了下去,他終于收了手,很頹然地走出門去。
五
何惜君按月還給張橋錢。
張橋給她打收條。有一天,張橋在收條上寫了一句:跟我吧,錢,你不用再還了。
何惜君沒抬頭。用兩根纖長的手指捏著那張紙,半晌,一滴淚,滴答一聲掉下來。張橋的胳膊圍上去,但何惜君推開了他。
她說,你告訴余芝忠,這筆錢我替他還完,我就不再欠他了。
張橋很驚訝,他瞪大了眼睛看她。終于,他知道,一個女人不再沉浸于愛情的時候,一切都可以看得那么通透。
那一天,他是有些倉皇地逃走的。
他不知道,要怎樣去面對何惜君。
可何惜君當(dāng)天夜里找到了他。那個時候,他正一個人在床上,躺著,抽煙。中南海,老辣的味道。認(rèn)識何惜君以后,他的煙抽得狠,仿佛沒了煙,便沒了念想一樣。
聽到門鈴聲,以為是送水的,他光著膀子,趿拉拖鞋,借著窗外的路燈去開門。沒有想到是何惜君。他有些驚訝,伸手要開燈??墒呛蜗Ь⊥米右粯娱W了進(jìn)來,她按住他的手,說別開燈。
她打開了大衣,里面是有些溫涼的身體,她踮起腳,拿嘴去找他的唇,張橋忽然間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洞開了一樣,喧囂著。
第二天,張橋找到余芝忠。他扔給他一筆錢,說你走吧,這筆錢是你的,惜君他們母女,你以后還是少碰為妙。
余芝忠抽著煙,透過煙霧看他,嘿嘿地笑,說,惜君他們母女?這女人還真是有辦法。
他抽光了那支煙,將煙頭扔在地上,拿腳,狠狠蹂滅。
六
何惜君倉皇地來找張橋。她拽他的衣服,半趴在地上,她頭發(fā)散落了滿臉,臉上又散落得滿是眼淚。
她說,求求你,幫我找到余芝忠。
張橋愣怔著,他反應(yīng)不過來。
她接著說,他拐走了妞妞,他拐走了妞妞。
他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他其實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安慰,怎么樣處理。他只好騰出了自己的懷抱,如果,他的懷抱還算是溫暖的話。
何惜君在他懷里啜泣著,啜泣著,終于,沒了聲音。他以為她是睡著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嘴唇泛青,臉蒼白得像棉絮。把她抱到醫(yī)院,醒來時,何惜君懷里抱著一團棉被,抬起大大的眼睛,問他,你是誰?
張橋站在她床邊,看她,流光溢彩的時間嘩啦啦地往前淌著,忽然之間,他就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半晌,他抱住她,說我是余芝忠呀,我是妞妞的爸爸。
何惜君就喜笑顏開了。她拽住張橋的手,摩挲著,然后,把他的頭往身邊拉,拉到她懷里抱著的小被子上方,說你看呀,咱們的女兒,看她笑得多甜。張橋局促了,探了半個腦袋出去。半天,他不知道要如何往下接下去。
何惜君又拿了他的衣角。說傻愣著干什么呀?她真的是你的女兒。我本來就預(yù)計生下來再告訴你的呀,是你的孩子。
說著,她拿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摩挲著被子,隔一會兒,又用手,輕輕地拍著被子,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搖籃曲。
七
醫(yī)生找到張橋,說你愛人病情嚴(yán)重了,得送精神病院?;蛘?,你在家里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保守治療,也許,她的病會有所好轉(zhuǎn)。
張橋把她接了出來。他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精神病院。
他當(dāng)起了余芝忠,買小衣服、小鞋、奶粉。每一天,他跟她,都忙得不亦樂乎。
余芝忠被捕了,那一天,有警察上門來核實情況。問誰是何惜君。何惜君在里間的屋子,揚聲問,誰呀?老公。
張橋把警察擋在外面,關(guān)了門。警察說,她丈夫惡意透支,數(shù)額巨大,被抓了。他說找何惜君,她可以給他還錢,還能把他保出來!
張橋出示了醫(yī)生的診斷,說讓他自生自滅吧,她現(xiàn)在自身難保。晚上,何惜君侍候完“妞妞”睡覺,跑到他面前,臉色桃花一樣緋紅,她踮起腳,眼睛望著自各兒的鼻子尖,說,妞妞,睡著了。
他望著她,說,什么?
她說,妞妞,睡著了。
他又問,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再答。張橋使足了勁,把她整個人騰空地抱起來,然后,扔到床上。
那一晚,纏綿至極。一度讓張橋覺得,時光,其實一直都如此,只是被他遺忘了,有病的不是何惜君,是他,一直遺忘了前塵。何惜君纏他到很晚,小貓一樣地蜷縮在他懷里,不講過去,只講將來。張橋喜歡她這樣,她的過去,他不知曉,他只想跟她有將來。
第二天醒來時,何惜君竟不見了。他很急,以為她又犯病了,找了一圈,找不到。他去報了警,警察說什么時候失的蹤啊,你就來報警。
他就又回去了,回去時仔細(xì)清點,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包里,身份證、銀行卡全都沒有了,他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銀行卡密碼呀。后來想起,昨天晚上一并告訴了她。
如果,張橋想,他沒有向警察舉報余芝忠呢?如果,他把何惜君還來的錢都如數(shù)地替他還了卡賬呢?
生活沒有如果。
八
再見到何惜君,她上了社會版的頭條。三陪女,把自個兒的上線給殺死了。一幅活生生的照片,張橋認(rèn)得,是余芝忠。
警察聯(lián)絡(luò)了他,是何惜君要求的,說,如果,這個號碼還打得通的話。
當(dāng)然能打通,張橋來了。
來見何惜君。
何惜君瘦了,看一眼她凹陷下去的臉,忽然之間,張橋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曾恨過她。
他只是握了她的手,眼淚就嘩地涌了出來。
他以為何惜君能跟他說些什么,只是一句抱歉也好,盡管,他并不需要。但,她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任他握住她的手,然后,眼淚從她絕望的眸子里,一點一點溢出來。
15分鐘的會客時間,他跟她,一句話也沒說。
后來,時間到了,他要走。她死死握住了他的手,隔著桌子,他一把抱住她,緊緊地。
在他耳邊,瞬間。我愛過他的。她說。
那孩子是他的。我生的時候他出門了,為了省錢我提前回家,看見他跟別的女人。莫名地就沒告訴他真相。他拐了自己的親骨肉,我偷了你的錢救他,只是想知道孩子的下落。后來,他逼我下海,說賺夠了10萬就讓我和妞妞團圓,我如他的愿后,他說,那個賠錢貨,賣她的錢早就花光了,鬼還記得她在哪里。
這后半部分的話,何惜君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他。是警察后來告訴他的,整個故事,帶著頹廢的氣息。他不愿聽,可還是記得那樣牢,
心里面一直耿耿于懷,想問她,愛過我嗎?
可是,警察拉開了他們。
一張桌,咫尺,天涯。她帶著”嘩啦啦”的金屬拖地的聲音,慢慢走出他的視線,那一句話,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可是,走出監(jiān)獄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多了一張字條,皺皺軟軟,肝腸寸斷的樣子。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辨認(rèn)清,是一張他寫給她的收條。后面有一行字,是他猶豫很久后加上去的:跟我吧,錢,你不用再還了。
張橋抬起頭,眼淚,迎著陽光,大片肆虐。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