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天堂》是一部催人淚下、感人肺腑的當代親情大戲，碧海晴空間傾其所有不求回報的付出，持之以恒的隱忍及恩澤無不散發(fā)著正大莊嚴的精神氣質(zhì)。影片在為觀眾提供視覺饗宴的同時，亦對社會邊緣地帶弱勢群體的生存境遇予以充分觀照，是有關(guān)人生、人性、人情的一次深度回歸與叩問。

影片開頭，一片孤舟飄蕩在海面正中央，心事重重的父親深情凝重，時而打量下身邊的兒子，時不住地又嘆息兩聲；患有孤獨癥的兒子則靜悄悄地依偎在父親身邊，四顧東張西望，不知是在享受迎面吹拂的海風，還是在觀賞波光粼粼的海景。只見父親將緊緊捆綁著兩人雙腳的鐵錘擲入水中，兩人緊跟著一同逃進大海，開始慢慢下沉。父子倆究竟要干嗎？幾分鐘的無聲鏡頭特寫，唯美雋永的意境，匪夷所思的人物行動，懸念迭起，引人入勝。隨著后續(xù)情節(jié)的推進，觀眾才恍然大悟父親原本是想帶著兒子一同了卻人生，可兒子天生水性好，活脫脫就是一條魚兒，掙脫韁繩令父親的自殺計劃最終落空。父親緣何會產(chǎn)生輕生的念頭呢？只因放心不下孤苦無依的兒子大福。

李連杰飾演的父親一角色王心誠是海洋館的一名維修工人，與兒子大福相依為命，日子過得雖然清苦，卻不乏普通人的甜蜜與幸福。大福5歲那年，母親由于無法承受兒子先天智障的事實溺水身亡，16年后誰又能料想到災(zāi)難再次降臨，正欲摧毀這個早已支離破碎的家庭，王心誠身患絕癥的消息令二十一年來相濡以沫的父子親情遭逢了前所未有的考驗與挑戰(zhàn)。一個是生命垂危的慈父，一個是與世隔絕、生活無法自理的幼子，生存問題于是成為劇情矛盾激化的根由。

一

王心誠與大福組建的家庭單位相當特殊，表面看來是個特例，但事實上卻是對全社會千千萬萬戶類似家庭悲劇的再現(xiàn)與寫照。為了協(xié)助大福適應(yīng)民辦托養(yǎng)院的生活，王心誠不顧個人安危與兒子一同入院，搬家前向柴姨傾吐的肺腑之言再次印證了人與命運地位對比之懸殊。他慨嘆道，“大福對誰都是個負擔，我是他爸，趕上了，沒辦法”，對人生的無奈與任命，對柴姨的憐愛與疼惜錯綜交織，一并托出。面對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力量，手無寸鐵的個體的人常常是無力回天。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古今中外，人與命運的關(guān)系作為一大人生議題可以說是由來已久。中國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就何謂“命”而言，相信罕有人能說得清楚。同理，在西方，尤以古希臘時代為代表，自然（physis）在當時作為自我循環(huán)的神秘存在令人望塵莫及，面對自然，人往往無所作為，只能聽之任之。神創(chuàng)論由此長期左右著人對宇宙格局的認知與理解。即使是在現(xiàn)代哲學(xué)集大成者康德看來，萬事萬物之生長與發(fā)展也無不取決于預(yù)先存在的合目的性[1]。殘缺與不完滿作為命運的饋贈品，是植根于人類靈魂深處的、系動其虔信情感的永恒實在，《海洋天堂》借此傳達出普通人對今生來世原始而古樸的體驗與感受。

幸福的家庭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逗Ｑ筇焯谩窙]有驚心動魄的勁爆場面，亦缺乏高科技手段營造的子彈穿堂式的震驚效果，甚至沒有過分激烈的人物對白，一切全有賴于秩序井然的言行舉止及潤物細無聲的情感交流娓娓道來，然而恰是這份超乎尋常的寧靜與淡泊反而成就了莊嚴與靜穆的藝術(shù)魅力。尤其是當小人物一次又一次地被迫要在非此即彼的人生悖論面前作出選擇時，一種近乎古希臘悲劇式的高貴與典雅每每叫人肅然起敬?！抖淼移炙雇酢窐酥局畔ＥD戲劇的輝煌，俄狄浦斯出生前便被預(yù)設(shè)了殺父娶母的人生軌跡，無論他如何誓死抗爭，終歸難逃厄運的陰霾。當他刺瞎雙眼離開忒拜城的霎那，“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般的裂帛之音頓時不絕于耳。一反中古時代的英雄情結(jié)，《海洋天堂》聚焦于市井小民的悲歡離合，在強化命運摧枯拉朽之勢后，方顯小人物絕處逢生的堅韌與頑強。

王心誠絞盡腦汁臨終托孤；大福力克先天智障學(xué)習自力更生；柴姨形單影只卻始終笑面人生；玲玲憑借一技之長輾轉(zhuǎn)大江南北；海洋館館長俠肝義膽；老院長雪中送炭；民辦機構(gòu)樂善好施。即使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這些可親可敬的小人物的所做作為也毫不遜色。

古往今來，“生命的意義”一直是艱深晦澀、曖昧無解的難題之一，與之相關(guān)的體認與感悟又非一般語言邏輯所能駕馭的，不可言說之物的緘默不語常常讓人陷落詞窮理絕的深藪之中。這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海德格爾“語言作為寂靜之音言說”[2]，以及里爾克“沉默吧沉默，誰保持沉默就觸到了言辭之根”的說法?！办o”是《海洋天堂》一以貫之的整體風格，悄無聲息的鏡頭切換肩負起了闡釋生命微言大義的特殊功能。

二

據(jù)悉《海洋天堂》劇本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導(dǎo)演薛曉路的親身經(jīng)歷。薛導(dǎo)十幾年如一日，以志愿者的身份堅持參與幫助自閉癥者的公益活動。作為第一線的服務(wù)人員，薛導(dǎo)親見了殘缺個體之悲哀及其家庭生活之苦楚，也正是因此故事情節(jié)真實感人，足以打動李連杰、文章、桂綸鎂、朱媛媛、董勇、高圓圓等實力派演員不計片酬傾情加盟，金牌攝影杜可風，著名美術(shù)指導(dǎo)奚仲文，張叔平、久石讓等一線班底鼎力助陣。李連杰這位享譽世界的功夫皇帝，更是棄武從文，徹底顛覆了先前無往而不勝的硬漢形象，搖身一變?yōu)橐幻涿膊粨P的工人。相信在影片上映前，此次轉(zhuǎn)型對包括李連杰本人在內(nèi)的全體劇組人員來講都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而出乎意料的是，李連杰的全新嘗試受到了廣大觀眾的一致好評，成為其演藝生涯中值得被記憶的又一重要事件。

李連杰劇中所飾角色王心誠因病將不久與世，為兒子尋找生活歸宿成為其生前最大的心愿。從孤兒院到精神病院，從福利院到特教學(xué)校，王心誠幾乎打聽了所有大?？赡苋萆淼牡胤剑肮聝涸合铀?，養(yǎng)老院又嫌他小，保險公司不接受智障智障人的投保，國家社保也暫時不管這一塊兒”，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呀。與此同時，他又有針對性地為大福制定了一套訓(xùn)練計劃，從飲食起居到生產(chǎn)習作，盡量面面俱到。其間不免摻雜急功近利、一蹴而就的奢望，有時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大發(fā)雷霆，而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緣于一句“不放心”。

挑燈夜戰(zhàn)縫制標簽，背負龜殼泳池戲水，灶臺前計時煮蛋等場景無不叫人屏氣哽咽，但區(qū)別于同類題材作品的是，該劇并非單純?yōu)榱速嵢∮^眾的眼淚，而是側(cè)重記錄了一位慈父四處奔走呼告的過程，此種淺嘗輒止的節(jié)奏拿捏有效折射出現(xiàn)有社會保障體制的漏洞與空白。體制內(nèi)，醫(yī)療保險、特教服務(wù)尚未健全；體制外，惟有仰仗人情與友愛充當權(quán)宜之計，但落實到現(xiàn)實處，又是困難重重。在此，穩(wěn)定的、體制化的、集合社會各界力量的保障體制呼之欲出。薛導(dǎo)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影片里我們表現(xiàn)了我們福利體系其一個方面的缺席，如果在未來它能夠引起制度的推進和思考，那就太有價值了”[3]。對此李連杰也是深有感觸，“公益是一個太大的事業(yè)，不僅僅需要有一顆慈善的心，還需要科學(xué)的研究，社會化的規(guī)范”[4]。上述一席話道出了所有熱心人的共同心聲。作為一部公益電影，引發(fā)社會各界人士的討論與關(guān)注無疑是影片主創(chuàng)夢寐以求的事情。

面對浮躁氣息十足的中國電影市場，《海洋天堂》深沉厚重的社會責任感及戒驕戒躁的工作作風著實令人感動。在我國，為了與國際電影市場接軌，奇觀電影的創(chuàng)作熱情一直居高不下。在新片宣傳期間，主創(chuàng)方動輒就拋出“票房過億”的豪言壯語吸引人氣，策略本身雖然無傷大雅，但當其逐漸演化為人人效法的陳規(guī)定式時便不該再被熟視無睹。在消費社會形態(tài)下，為快感原則所庇護，無暇顧及的休閑娛樂看似正當又合理，而《海洋天堂》的見世及其觀照現(xiàn)實人情冷暖、心系弱勢群體的良苦用心在感天動地之余，也開始讓更多的人反思生活的方式。人們無法決定生死問題，卻有權(quán)掌控具體的活法兒。

三

文章在劇中的表演可圈可點，通過單調(diào)刻板的肢體動作、小心翼翼的表情神態(tài)將自閉癥者與世隔絕的精神狀態(tài)刻畫得惟妙惟肖。大福習慣事物空間位置一成不變，喜歡依循直線路徑前行，手指永不停歇地來回抖動，定時吃飯，定時睡覺，反之則會心煩氣燥。這樣有意為之的動作設(shè)計得益于薛導(dǎo)對這一特殊群體的了解。當記者采訪薛導(dǎo)時，她自豪地稱說，“這是自閉癥者特別重要、特別普遍的一個特征。我覺得我的優(yōu)勢是對自閉癥者的了解。拍出來后很多自閉癥家長和從業(yè)者都說，感覺太對了。他們看到自閉癥的孩子就是這樣的”[5]。每一個場戲、每一個動作，薛導(dǎo)與文章都要反復(fù)排練，仔細雕琢，力求將觀眾自然而然地帶入自閉癥者的生活常態(tài)。

歷史上，先天智障的銀幕形象并不在少數(shù)。達斯汀?霍夫曼在《雨人》中的精湛演出，《阿甘正傳》里湯姆?漢克斯神形合一的角色詮釋，《洗澡》中姜武對傻子二明的成功塑造，無一不是深入人心。但上帝在為他們關(guān)閉一扇門的時候，卻為他們打開了一扇窗。他們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奇人，擁有超凡的本領(lǐng)與技能。雨人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阿甘發(fā)達的運動細胞，就連二明也有一副可以與世界三大高音相媲美的好嗓子。而大福呢？真的不過是個普通人。在此意義上，富含理想主義色彩的溫情脈脈在《海洋天堂》中變得了無痕跡，冷峻中不乏沉郁的寫實筆法多少讓人不寒而栗。如果說《2012》幾盡仿像特技之能事沖破人類最后一道心理防線，《線人》在血腥與殺戮中制造驚悚可怖的視覺創(chuàng)傷，《精武風云》基于華麗花哨的武打動作奏響愛國主義篇章的話，《海洋天堂》則青睞于以一種直面人生的態(tài)度征服觀眾?！逗Ｑ筇焯谩冯m然不及前述影片陣仗那般聲勢浩大，但在撼動人心方面卻是不甘示弱。

在常人看來，孤獨癥者的言行舉止離奇怪誕，但看似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是否意味著絕對得格格不入呢？法國哲學(xué)家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相關(guān)點評令人茅塞頓開，“一個哪怕可以用極不像樣的理由解釋的世界也是人們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依托的流浪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記憶，而且失去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生活之間的距離，演員和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gòu)成荒誕感”[6]。諸神處罰西西弗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于自身的重量又總是滾落下來，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所期冀的勞作更為嚴厲的懲戒了。加繆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演說中坦言自己不信神，但卻無法阻止自己跪倒在一個圣徒面前祈禱，那個圣徒就是西西弗。加繆認為西西弗所以能夠日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地堅持實踐，只緣其看穿所有喜怒哀樂的那份豁達與通透。無所畏懼，面對困境與危難永遠斗志昂揚，西西弗無愧于“荒謬英雄”的稱號。

大福與西西弗在本質(zhì)上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海洋天堂》中，大福的生活看似枯燥乏味，但他始終樂在其中。與父親玩耍嬉戲，在水中盡情暢游，與玲玲一同仰望蔚藍的天堂，與海豚、海龜近距離接觸。大福雖然無法向正常人一般表達，但他從未停止過與世界進行交流。高興時大聲鼓掌，興奮時抖動手指，生氣時用頭使勁兒撞墻，思念時茶飯不思，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間，一種鮮為人知的信息傳遞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著。而此過程又是世間最純潔、最美好的。大福不必為了吃喝拉撒的事情煩惱，亦沒有將天下財富據(jù)為己有的欲望與俗氣，更不懂爾虞我詐的算計與謀劃。這般“致虛極，守靜篤”的人生格局酷似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西西弗，不諳世事、知足常樂的心態(tài)又怎能不讓蕓蕓眾生羨慕嫉妒呢！

影片中有一個鏡頭耐人尋味，一個小男孩佇立在天地之間，目視前方，遠處海天連成一線。孩子顯得如此渺小與孱弱，然而此時此刻，雄渾偉岸的自然景觀卻盡收其眼底。上善若水，厚澤載物，《海洋天堂》贈與我們的很多很多！

[1][德]康德著.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205-269.

[2][德]海德格爾著.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127-183.

[3]張立潔.從電影《海洋天堂》說起：孤兒院嫌他大，養(yǎng)老院又嫌他小[J].三月風.2010(7):9.

[4]浩然.李連杰：公益“延長術(shù)”[J].新經(jīng)濟導(dǎo)刊.2010(3):78.

[5]張煜.海洋天堂[J].當代電影.2010(7):21.

[6][法]加繆著.西西弗的神話：論荒謬[M].杜小真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