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常奇
湖南的考古發(fā)掘證實,自西周中晚期,楚國開始向湖南發(fā)展,至春秋末或戰(zhàn)國初,楚勢力進入湘南后,湖南全境成為楚國重要版圖,長沙成為楚南方重鎮(zhèn)。
楚國湖南長沙除使用青銅鑄幣蟻鼻錢,還廣泛使用黃金貨幣。
湖南、長沙的楚墓一直沒有出土楚金幣實物,也不見窖藏出土,甚至連楚國的大本營湖北的楚墓亦未見楚金幣出土,也少有窖藏出土,而楚國后期的重要屬地河南、安徽、江蘇等處時有窖藏出土大量金幣,其中郢爯金幣為多。因此有觀點認為,楚國是在湖北江陵郢都被秦軍攻破后,即在戰(zhàn)國晚期,面臨經(jīng)濟危機,才開始動用國庫,使用黃金貨幣,特別是郢爯金幣,此前只是在楚王室貴族內(nèi)儲藏和使用。有的人推測,可能是楚國湖南長沙貨幣經(jīng)濟落后,沒有使用黃金貨幣。
這涉及戰(zhàn)國時期湖南長沙使用貨幣的問題,需要研究、討論。
雖然湖南長沙沒有出土楚國金幣實物,但是,從《長沙楚墓》①統(tǒng)計,至 1994年,長沙市挖掘的楚墓中有94座出土衡器天平砝碼,全省有一百多座;1994年以來,湖南長沙還有不少楚墓繼續(xù)出土天平砝碼。一些專家對砝碼進行排列研究,長沙楚墓出土的一套最齊全的“間益”砝碼共10枚,最大的重 251.33g,約為楚制 1 斤,最小的重0.69g,為1銖,另有楚墓出土的最小砝碼重0.4g,因此認為這種天平衡器是稱量黃金貨幣的。可是,也有人說,全套砝碼累迭在一起重約500g,這還可用來稱量別的物品??磥?對天平衡器的功用有待進一步研究。
這種天平秤還有一個部件值得關(guān)注,就是秤盤。長沙出土的天平秤盤直徑小的為39、大的為43、盤深9—13mm,長沙左家公山15號楚墓出土的一套最完整的天平砝碼其秤盤直徑為40mm,與今乒乓球規(guī)格40mm直徑等長,即秤盤僅一個小小乒乓球大,盤深9mm。這樣小的秤盤,這么淺的周邊,這么輕的砝碼組成的袖珍品式的衡器能稱量什么物品呢?
當(dāng)時楚人需要稱量的東西有三類:一是生產(chǎn)生活物資,二是貴重珍藏、裝飾物品,三是稱量性貨幣。
第一類,主要由于秤盤如此小巧,加之砝碼重量有限,可以說,人們所有日常生產(chǎn)生活物品或稱不了,或稱得了又盛不下,這就排除了第一類最基本的用途。
第二類,如果一個地方出一件幾件這種衡器,還可說是用來稱量貴重裝飾物品,但是,長沙約有近百座楚墓出土天平砝碼,其中一部分天平砝碼記了數(shù),共300多個部件,若全部記了數(shù),則更多。這給了一個信息,這些墓主人或其家庭曾經(jīng)都有天平秤,而實際生活中置有這種工具而未隨葬的還有不少人家,若是用來稱量首飾寶物,則無需很多人家備置,況且首飾佩戴收藏之物不經(jīng)常變換主人,無需時常稱量。這就排除了第二類用途。
第三類,稱量與日常生產(chǎn)生活物資同步隨出隨進的貨幣。楚國貨幣中的銀幣、“當(dāng)釿”銅鏟幣及版形銅幣“良金”幣不是楚國主體貨幣,鑄造數(shù)量及流通地域都有限,有的是用于與北方諸侯國的邊境貿(mào)易,湖南長沙不在此列,有的是計數(shù)換算貨幣,無需稱量。蟻鼻錢是楚國的主體貨幣之一,但主要是按個計數(shù)使用,不用稱量,若要稱量,價值低廉的蟻鼻錢在如此小巧的秤盤容器內(nèi)放置不下幾枚,放得下幾枚又不值幾何,亦無需必備這種衡器。
那么,楚人的日常生活中,只有一樣?xùn)|西需要這種專門的衡器來稱量,這就是體積小,比重大,價值高的貴金屬黃金貨幣。由此可知,此天平秤是楚人為解決流通中的黃金貨幣切割稱量問題專門制作的工具,是楚金幣在流通過程中的產(chǎn)物。長沙這些天平砝碼出土?xí)r,不少都與泥金餅冥幣伴出,如長沙左家公山15號楚墓,一個竹笥內(nèi)放置一套天平砝碼,旁邊擺放著10多枚象征黃金實物貨幣的泥金餅冥幣,封泥匣記錄“黃金百斤”,這種出土?xí)r的直觀現(xiàn)象再現(xiàn)了楚制天平砝碼稱量黃金貨幣的功用。
戰(zhàn)國時期,楚人稱量黃金貨幣的重量單位是益、兩、銖。湖北荊門包山2號楚墓竹簡簡文記載,“為正陽貸越異之黃金十益一益四兩以糶種”,“為高間貸越異之采金一百益二益四兩”。長沙楚墓出土的那套最齊全的砝碼上陰刻“間益”二字銘文,湖南沅陵一楚墓出土的砝碼陰刻“分細益”三字銘文。湖南砝碼上的“益”與湖北簡文中的“益”相吻合,正表明這些砝碼是專門用來衡量以“益”為單位的黃金貨幣,是為稱量黃金貨幣專門制作的砝碼。
這一部分是說,天平砝碼是稱量黃金貨幣的工具,哪里有天平砝碼,哪里就使用了黃金貨幣。
如前所述,當(dāng)時長沙使用天平秤稱量黃金貨幣的人不會人人都用天平砝碼隨葬,一定有比隨葬墓葬數(shù)目更多的人家備有這種工具。天平砝碼不是作為財富陪葬,而是作為工具隨葬,主人告別人世也不讓他缺少,還要為其備上以供隨時使用,這說明,此衡器已成為楚國長沙臣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工具,成為必備的日常工具。可見稱量楚金幣的天平秤在長沙分布的廣泛程度,被稱量的楚金幣其流通使用也具有一定的廣泛性。
如果僅出土數(shù)批楚國金幣,還難以分析當(dāng)時黃金貨幣流通的頻繁性?,F(xiàn)在的情況是,稱量黃金貨幣的天平秤已成為長沙楚人必備的日常工具,若黃金貨幣偶然稱量,則無需眾多人家必備,只有當(dāng)日常生活需要黃金貨幣隨時稱進稱出,才會如此備置,由此可見長沙使用黃金貨幣的頻繁。
人們研究楚國黃金貨幣已有很長時間了,但是,哪種社會地位的人使用黃金貨幣卻從未深入論證。河南、安徽、江蘇等地大量出土楚金幣,因多出自窖藏,非墓葬出土,無法揭示這個問題,現(xiàn)在,長沙出土的天平砝碼對此作出了回答。因袖珍式天平秤是稱量黃金貨幣的,備有天平秤的人就是時常使用黃金貨幣的人,那么研究、考證出土天平砝碼墓葬的墓制規(guī)格、墓主人身份,就能知道使用黃金貨幣的人所處的社會地位。
根據(jù)墓室規(guī)模、墓室結(jié)構(gòu)、是否有廂設(shè)龕、廂龕的多少、有否墓道、墓室的寬窄大小深淺、棺槨數(shù)量、隨葬禮器的多少及組合情況等多種因素綜合排列,按卿 (公)、大夫、士、平民 (含庶人、貧民)四個等級,對長沙出土天平砝碼的楚墓一一進行甄別分類,至1994年,卿 (公)或封君貴族的墓長沙尚未發(fā)現(xiàn),大夫一級的墓不見隨葬天平砝碼,看來,這類墓主人生前不具體經(jīng)手日常生產(chǎn)生活物資的購進購出,不直接操作天平秤稱量黃金貨幣,天平秤不是他必備的日常工具,無需隨葬。除幾座墓墓主人生前社會地位難以確定外,墓主人身份為士一級的墓含上士、中士、下士三等共58座,占60%;墓主人為平民、庶人、貧民的墓有34座,占36%,在平民類墓中,有的出土砝碼數(shù)目比一些士級墓出土的還要多。由此可以看出使用黃金貨幣的長沙楚人的社會層次,說明黃金貨幣不完全是王室貴族所有,已經(jīng)進入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且不是偶然使用,而是必備日常工具以隨時稱量,時常使用。
關(guān)于黃金貨幣特別是金鈑郢爯開始使用的時間問題,亦曾有不少分析和推論,但總難確切。荊門包山2號楚墓出土的竹簡記錄了一批經(jīng)濟訴訟案件,其中有不少關(guān)于金幣借貸債務(wù)糾紛的記載,簡文提到的借方貸方的黃金有三種,一種是金鈑,第二種是越異之金,第三種是菜金,即采金、砂金。關(guān)于金鈑,第43號竹簡記載:“十月辛已之日,不歸板于登人,以致命于郢?!毕乱缓喌?4簡又載:“十月辛已之日,不歸登人之金?!边@是指的同一回事,不歸還的板是金,不歸還的金是板。這是墓主人司法官記錄或其伺從代筆記錄的文書,“板”可能是民間口語對金鈑的稱呼,或?qū)懙耐糇?板即版,即鈑,第二條補充記錄是金,那就是金鈑了?!栋蕉柍购啝┛坚尅?下簡稱《考釋》)第81條解釋“板,讀如版,《周禮·秋官·職金》:‘則供其金版'。楚國金幣有版金,自銘為‘郢爯'、‘陳爯' 等”。況且,債務(wù)人因未歸還板而喪命,此板則非一般之板,至貴莫如金鈑,此其一;其二,此人未還金鈑而喪命,可見非王室貴人,而應(yīng)為普通人士。下面是“王金”借貸簡文,包山楚墓簡牘第150簡又載:“貸□□之王金不賽?!钡?03、132簡載:“子司馬以王命”,“左尹以王命”?!犊坚尅返?50條解釋:“王命,楚王之命?!蹦敲础巴踅稹?應(yīng)是楚王之金,即楚王室鑄造的金鈑“郢爯”,王金,可能就是當(dāng)時楚人對楚王室鑄造的金鈑“郢爯”的俗稱之一。這座墓下葬的絕對年代為公元前316年,屬戰(zhàn)國中期,說明郢爯類金鈑不是戰(zhàn)國晚期才在社會上使用,此前不僅在王室內(nèi)部使用和儲藏,而是至遲已于戰(zhàn)國中期在民間使用,并且用于民間貨幣借貸。
長沙出土天平砝碼的楚墓,能考證出下葬時期的共69座,其中戰(zhàn)國中期的墓有 11座,約占20%,出土最完整那套天平砝碼的墓就屬戰(zhàn)國中期,這就是說,在戰(zhàn)國中期,長沙就有了這精巧的天平秤,其砝碼的組合,重量的設(shè)置,已經(jīng)完善到相當(dāng)科學(xué)、相當(dāng)精確的程度,在此之前,黃金貨幣在長沙必定流通使用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天平秤方能從原始狀態(tài)不斷改進達到相當(dāng)精密的程度,并且在民間推廣開來。
這種天平砝碼只在楚域內(nèi)出土,在楚域范圍內(nèi),湖南楚墓出土最多,長沙出土數(shù)量又占全省的首位,湖南全省還有常德、汩羅、桃源、沅陵、永州、湘鄉(xiāng)、湘潭、益陽等地楚墓出土,益陽有 33座,共出土116個部件。楚國貨幣研究專家趙德馨教授說,“使用黃金貨幣多的地區(qū),天平也一定多,湖南一百多座墓出土了天平砝碼,反映了這個地區(qū)金幣流通的盛況”②。本文所說的,正是要展示戰(zhàn)國時期長沙流通使用黃金貨幣的盛況,再現(xiàn)此時長沙貨幣經(jīng)濟處于先進行列的歷史面貌。
楚金幣流通地域遍及數(shù)省,但至今未見一座楚墓出土楚金幣,其原因首推金幣的貴重,楚人受寶物觀念的影響,不用黃金貨幣隨葬。楚人的寶物觀念從楚器銘文中處處反映,如公逆镈銘文末句為“孫子其永寶”,楚王孫鐘上銘文有“尊萬孫子,永保鼓之”,楚惠王五十六年為曾侯乙所作的鐘上銘文曰“其永時用享”,楚屈子赤角簠亦銘有“子子孫孫永保用之”字句,這些吉祥之語,寄托了楚人對較為珍貴的東西永遠保留下去的愿望,對青銅器如此,何況黃金貨幣,更希望永遠存世,子孫永保用之,故隨葬只用稱量黃金貨幣的天平砝碼及象征金幣的泥金餅或鉛餅、銅鈑,包括安徽壽縣楚王墓,這樣的至尊也只用象征黃金貨幣金鈑的鎏金銅鈑隨葬。
黃金貨幣不僅保留在世人手中,而且遇到形勢緊急、遷徙時隨人帶走。當(dāng)秦軍威逼楚都江陵時,王室貴族將認為比較珍貴的各種物品都攜之東遷,帶到河南淮陽,又帶到安徽太和,最后帶到壽縣。如楚王酓章劍、曾姬無壺,均為楚都湖北江陵期間制造,但在安徽壽縣朱家集楚王墓出土。鄂君啟節(jié)、大銅牛,亦在湖北制造,但都在安徽壽縣出土。其中的青銅器曾姬無壺壺高今市尺3尺7寸1分,即高1米多,壺底直徑1尺1寸,已有一定的體積和重量,要從湖北帶到河南,帶到安徽,途中遷徙轉(zhuǎn)移也非容易,這正體現(xiàn)了楚人對較為珍貴的東西盡力永久保留的精神。對待器物尚能如此不辭辛勞,一搬再遷,以圖保存,那么,體積小,價值高的黃金貨幣更是竭力攜帶,所以安徽等地出土的楚金幣很多,且大大多于湖北的出土,這其中一部分則是王室貴族臣民從湖北攜帶東遷的金幣,最后集中到了壽縣等地,加上后期不斷新鑄造的金幣。楚國末年,秦軍逼近,楚國行將滅亡,軍事緊急之下,一批批楚金幣臨時埋進土中,就連上述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遷徙的鄂君啟節(jié)、大銅牛也入了窖藏,都是最后一種應(yīng)急措施。這表明,安徽等地出土楚金幣多,并不完全是楚國末年因經(jīng)濟危機導(dǎo)致金幣鑄造多、使用多,而是楚國在滅亡前夕,楚人將集中而來的黃金貨幣,緊急處置,入土掩埋而逃命,因此,這些地方窖藏大量出土楚黃金貨幣,而無墓葬出土,正好映證了這個情況。
這時湖南的局勢不同,秦軍攻陷楚江陵郢都后,秦對楚的戰(zhàn)爭主要是沿楚王室向河南、安徽遷逃的路線和地區(qū)發(fā)展,湖南非秦楚戰(zhàn)區(qū),處于較為安定的環(huán)境,后來,秦基本上是以和平手段獲取湖南,因此,戰(zhàn)國晚期,湖南、長沙社會經(jīng)濟生活較為穩(wěn)定,楚國金幣繼續(xù)在市面正常流通使用,無需棄藏于地,所以湖南長沙沒有窖藏出土楚國金幣。這些金幣一直留傳到西漢前期又大量使用。湖南、長沙西漢前期墓葬出土大量仿黃金貨幣的泥金鈑、泥金餅,品種達數(shù)十種之多,為各省之最,有錢幣研究者稱這時的湖南長沙為燦爛的黃金貨幣世界。其中一些品種或主要品種就是戰(zhàn)國時期遺留下來的楚國金鈑品名,如長沙出土數(shù)量極多的泥金鈑“郢爯”鈑,和由郢爯發(fā)展來的“郢稱”鈑,有些泥金鈑形狀與戰(zhàn)國楚“郢爯”金鈑酷似,這是戰(zhàn)國時期湖南、長沙流通使用“郢爯”金鈑的證據(jù)。并有西漢泥金餅與長沙楚墓出土的一模一樣,說明西漢前期長沙仍繼續(xù)使用戰(zhàn)國時期的楚式金餅。這些再度證明了楚國長沙使用黃金貨幣的盛況。
注釋:
①《長沙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
②趙德馨:《楚國的貨幣》,第164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