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然
長假的第二天,米高忽然從夢中驚醒。他夢見爹拿著一根大棍趕他。爹有高血壓,他想跑又不敢真跑。萬一跑快了,爹發(fā)了病怎么辦?那他真的要背上一個不孝的名聲了??扇绻慌?爹手里的大棍眼看著就落到他腳跟上來了。他很奇怪,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他是家中的長子,從小到大,爹還真沒打過他。頂多揚揚手,嚇唬嚇唬??忌洗髮W后,他就到外面工作來了。他跟爹一樣,性格欠活潑,跟人打交道時,不擅長調動氣氛。好在單位挺能鍛煉人的,因為工作的關系,他不得不經常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不知不覺的,也有了些進步,很多時候,他和一個陌生人坐在那里,也能一邊抽煙一邊閑聊,彼此也不覺得尷尬和乏味。但和家里人,卻似乎漸漸隔膜起來。有時候,在電話里沒什么話說,一句話和另一句話要隔好久,電話線便好像要斷裂。這時他又成為一個寡言的人。
他跟小艾說,他要回老家一趟。
小艾說,長假人多,哪還能買到票?
他說,高峰期是昨天和今天,明天的票說不定還能買到。
小艾說,那我也跟你去玩。
他說,你別去,路上太擠。
他套了一件衣服就往樓下的售票點跑。還真的有明天的票,不過只有硬座。硬座就硬座吧,這點苦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剛來外面那幾年,春節(jié)站著回去的時候都有。
小艾到銀行取了五千塊錢,其中的三千給他父母,另兩千在路上花。小艾的確是通情達理。按道理,她就是摳緊一點、難說話一點,他也是無話可說的。那年,他們在戀愛了整整六年后,終于決定結婚了。他們把雙方的父母都請來,結果他父母什么都不管,倒像個客人似的,讓小艾娘家人很不滿意。好在小艾不計較,照樣對他家里人大方。不管他寄多少錢給家里,她都沒說什么。他已經兩年沒回去了。太遠了。其實也不完全是太遠?;厝ヒ惶送Σ蝗菀椎?。他們居住在經濟發(fā)達的南方城市,可他們拿的是并不高的固定工資,比打工仔的高不了多少。如果小艾像那些趕時髦的女孩子那樣追求高消費,那他們的工資用來買衣服和化妝品都不夠。
他開始收拾行李。小艾像只喜鵲似的在他旁邊蹦來蹦去。他說,方便面吃多了不好,別偷懶,得自己弄點好吃的。小艾說,要是像小時候看的故事里的那個懶婆娘就好了,你可以煎一個大餅掛在我脖子上,餓了我就咬一口。小艾什么都好,就是懶。他要是出差了,回來準見沙發(fā)上堆一堆臟衣服,人也餓得歪歪倒倒眼冒綠光。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至今都不肯要孩子。他怎么做工作都不通。想用點狡猾的手段,又怕她仍堅決反對。給她帶來身體上的痛苦。
小艾看他往行李包里塞東西,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會兒拎來一包奶粉,一會兒拿來一盒餅干。米高是個細心的人,平時有什么適合老家用的東西,都攢著。一點一滴的,好像也沒什么,現(xiàn)在拉開柜子來一看,嚇了一跳:還真不少。有書包、本子,各種筆(有一盒水彩,挺不錯),玩具車。弟弟米橋的孩子亮亮已經在縣城讀初中了。還有從醫(yī)院里開來的治胃病、關節(jié)、頭痛和高血壓的藥。他自己有頭痛的毛病,包里總帶著藥,這藥效果很好,吃上一片就不痛了。老家在湖邊上,風大。娘有時候也在電話里抱怨頭痛。還有各種干菜。海魚罐頭。補品。鞋子。衣服。牙刷。自動傘。彈簧秤。購物袋。甚至那種折疊小扇子,因為精巧,他也留在那里,想帶給亮亮玩。行李包是以前在超市里買的。挑的是最大號,平時用不上,是專門回家用的(聽他這樣說,小艾有時候免不了會糾正他:是回你老家,這里才是我們的“家”)。他把包拉開,先一股腦兒做加法,等做不下去了,又挖空心思地做減法,加括號,插算式。倒來倒去,才把算式兩邊弄平整,條件是,還得另加一只小旅行袋。
花八百多塊錢給爹買的一只磁療保健儀,怎么也裝不下,只得等以后再拿了。畢竟,它不是家里迫切需要的。
他站起來,長吁了口氣。然后,給爹打了個電話,說他要回家一趟。
他有些激動了。長假人真多啊。多到不用形容,誰都知道。本來他還盤算著利用長假好好休息一下。泡壺鐵觀音,慢慢續(xù)水。本來他還準備歪在沙發(fā)上,好好嘲笑一下那些一到長假就往外跑湊熱鬧的人。他就是要回老家也準備等到休年假。那樣就從容得多。簡練得多。但那個夢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其實那個夢也沒什么特別的含意,但跟長假湊到一起、就讓他不安。好像他必須把自己置身于擁擠紛亂的行程才能有所平靜。
他很少跟小艾講老家的事。小艾在某省城里長大,對鄉(xiāng)下的事情是不了解的。小艾看上他,是因為他的穩(wěn)重勤快。因為這,小艾原諒了他爹娘的種種不是。她說,爹娘生出你這么好的兒子給我,我很感謝他們。所以小艾從不計較他拿什么拿多少給鄉(xiāng)下老家。如果小艾跟他一起回來。她會像小貓小狗似的跟著他娘滾來滾去。娘不講衛(wèi)生,家里人早對蒼蠅、細菌之類產生了免疫力,但小艾肯定不行。她每次回來都要拉肚子。但她并不抱怨,好像拉肚子也是一項有益的運動??伤磺宄?家里的那些錯綜復雜和莫名其妙。
他泡了杯方便面。吃的時候有個人經過過道,碰了他一下,把湯灑在他褲子上。他拿餐巾紙揩了揩。當初,米橋和弟媳銀燕來他所在的城市打工,路上,車門夾傷了銀燕的手,她要米橋找列車長理論,米橋畏畏縮縮的。銀燕只好自己上前,但從此開始小看米橋了,動輒說,你有什么用啊。銀燕在郊區(qū)的服裝廠打工,弟弟在市內一家單位做保安。工資比銀燕還低。銀燕要他去學服裝,他不肯。兩年后,銀燕就吵著離了婚。在老家,米橋本來也有一份正式工作,但廠子不景氣,倒閉了。離婚后,米橋回了家,在附近一家冶煉廠做事,一晃七八年過去,依然好吃懶做,賺少用多,也沒有重新成家的打算。米高每談起米橋,爹娘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好像他既然已娶過媳婦生了兒子,再不再婚也無所謂??擅讟虿湃畾q出頭,日子還長得很。那次,米高當著爹娘的面,說我知道米橋是怎么想的,他現(xiàn)在只管依賴你們,等你們老了,孩子讀書要錢了,就找我,等孩子大了,他就一心依靠孩子。他以為他的話會讓爹娘至少是爹警醒。爹畢竟是讀過老書的人,又做過村干部。米橋開始的工作指標就是鄉(xiāng)里獎給他的。誰知爹聽了他的話,不但沒點頭反而瞪了他一眼,好像責備他過于聰明地看到了這一點。
幾年前,爹從村里退了,開了個小店。在鄉(xiāng)下開店,基本上做的是人情生意??恐拿孀?小店可以維持家里的日常開銷。只是米橋和娘,對爹一肚子意見。米橋老是在娘面前嘀咕爹的不是,而娘一概站在米橋這邊。別說娘,就是米高,剛開始也信以為真。米橋嬌慣懶惰,嘴上卻是有一番功夫,在他面前討好賣乖,把事情的責任一概推給爹。他說哥你不知道,爹亂花錢。他說爹這個人啊,怎么說呢,上次你結婚,我給了他那么多錢,他卻沒拿出來給你。有一段時間,米橋的話使得他對爹的成見更深了。好在他后來還是把真實情況搞清楚了。弟弟根本沒拿錢給爹。而且那天,娘任亮亮在他新裝修的房子里亂寫亂畫,根本不加阻攔。他很擔心這樣下去,娘不但嬌慣了米橋,還嬌慣了亮亮。下半年,亮亮進縣城讀初中了,娘不放心亮亮在學校里吃住,特意在
學校旁邊租房子帶他,洗臉都不讓亮亮動手。娘在縣城帶孩子,是要一筆不小的開支的,而米橋也根本不懂得節(jié)約。他抽好煙,下館子。除非向米高變著法子要錢和數落爹的不是,不然基本上不會主動給米高打電話。好像責怪米高生在他前面,不然米高生活在大城市的好運就是他米橋的。
家里的事想起來就煩。干脆不想。能幫什么就幫一點吧,反正他休想改變他們。米高睜著眼,一晚上沒睡意。對面座位上,兩個青年男女,大概在外面打工回鄉(xiāng)?;ハ嘁揽恐?。男的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女的嘴角流著涎水。誰在硬座車廂里有好睡相呢。米高硬挺著,不想自己顯得丑陋。一個女學生,買的是站票,一直站在過道里。一個男的挨挨擦擦的。后來他們互相抱著打瞌睡。到了一個什么地方,男的下車,想叫她跟他一起下。女學生不理他。米高這才明白那兩個人彼此并不熟悉。最可恨的是,既然這么擁擠。列車員還把小賣車在人縫里推來撞去。像犁耙一樣,把密密站著的乘客耕得東倒西歪,車廂里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又被打破了。
長假這個詞就像每個人頭頂或座位底下的旅行袋,鼓鼓囊囊的。除了擁擠還是擁擠。不一定在車上。他想起那年國慶節(jié),他和小艾去看新建的廣場。結果滿街是人。人群像黑色的油漆。到了廣場,連小小的立足之地也在他們腳下?lián)u擺不定。他們根本無法按照自己的方向朝前走。只能踩著自己或別人的腳跟原地踏步。誰也不知道哪里是盡頭。誰也不知道自己或別人的腳會把自己帶到哪里去。因為這時你的腳已經不是自己的腳,它們不屬于自己而被迫屬于人群。這時眼睛和大腦也純屬多余。現(xiàn)在,米高打量著擁擠的車廂,在那些疲憊而茫然的臉上只看到了身不由己的慣性。他們好像被人群綁架了。但綁架人群的又是誰呢?
火車在暗夜里穿行。這么多人。包裹在一張薄薄的鐵皮里。哐當哐當的,好像是人們的集體心跳被放大。車廂里除了學生,就是在外面做事的人。這樣的長途車,游客一般是不會坐硬座的??伤怯慰瓦€是游子呢?
在市里下車已是上午九點多了。縣里雖然也通了火車,但路過的車次極有限,而且都是在半夜,從縣城到火車站的路至今都沒修好,五分鐘的路要花二十塊錢打的。他拉著行李包走出車廂,外面的陽光熱辣辣地淋了他一身。很舒服。在外面他吃不到辣菜。市汽車站早已排出了好幾條長龍,窗口也沒什么秩序。好不容易擠到前面,買到票,站了一個多小時,才上了一輛中巴。車開動了倒快,走高速,二十分鐘就到。爹說到縣汽車站門口接他。他說不用,又不是小孩子。爹說,要接,你都兩年沒回家了。爹又說,到縣城的馬路,現(xiàn)在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坐中巴才兩塊錢,打的要一百多,但客車都不肯走這條路。不接你,你不知道怎么坐車。
爹說,他已經到汽車站門口了。
真的,他一走出車站,就看到了爹。爹上來幫他拎東西,他沒肯。爹血壓高。爹嘿嘿笑著,說,我的手機還是你上次回來買的,都用了兩年了,打電話昕不清楚。米高說我剛才聽得還不錯。爹說,你聽我聽得清。我聽你聽不清呢。他有些明白了,說,那就去重新買一個吧。爹停住腳,似乎認真想了想,說,現(xiàn)在買也好,免得又要來回坐車。爹的意思是說,如果以后買,又要花路費上街。他問爹在哪里買比較好,爹馬上把他帶到車站旁邊的一家大型購物商場。爹很快挑了一款彩屏的,能聽歌又能照相的手機。
他笑了笑。他自己的這款手機,都差不多成古董了,除了通話和發(fā)短信,其他什么功能都沒有。它實在太耐用了,不給他換新的機會。
爹說,我這舊手機,可以給你娘,她在縣城里帶亮亮,也用得著一個。
他想,如果娘真的會用手機了,也是好事。娘連一個阿拉伯數字都不認識呢。
天熱,他順便買了兩瓶水。爹說,他要喝綠茶。他就叫售貨員換了綠茶的。
他想說,這種飲料其實并不好,有色素,高糖??伤麚牡詾樗岵坏没ㄥX。
果然沒看到中巴。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一輛,可已經擠得密密實實,還有幾只腳在車外面。爹要往上擠,他沒讓。他招了輛的士。司機先開了口,說,下鄉(xiāng)一百。他讓司機打開后備箱。車子剛出縣城,就開始了顛簸。公路真是垮了,路面看不到水泥或柏油,全是坑坑洼洼和齜牙咧嘴的石子。沒有風,車后照樣是厚厚的灰幔。路兩旁幾丈寬的地方??床坏角f稼的模樣,全灰頭土臉的。以前一二十分鐘的路。現(xiàn)在競走了差不多一小時。
幾年前,政府移民建鎮(zhèn),村子從湖邊搬到了公路兩旁。爹朝屋里喊,米高回來了。屋子里便伸出許多腦袋。
很多人在等。米高先看到了娘。接著看到了米橋、堂姐米霞。還有鄰居和其他親戚。米高的頭頓時大了起來。他動身前跟爹說過,不要像以前那樣,叫許多人來?,F(xiàn)在看來,爹根本沒聽他的。
他只好跟大家打招呼。一晚上沒睡,他又有些頭痛了。他去后院打井水洗臉。娘緊跟著過來了。娘遞了一只臉盆給他。他見上面照例很臟、便去廚房用熱水沖洗。娘說,干嗎倒那么多水,只要一點點就行了,等會兒沒水喝。他聞到了一股味道,說,這水沒開呢,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不該說的。雖然離家這么多年,可沒燒開的水的味道他還記得。娘為了節(jié)約柴草,總是用沒燒開的水冒充燒開了的。爹為此沒少跟她吵架。爹要開水泡茶。而娘總要固執(zhí)到底:明明燒開了,又冷了嘛。
娘倒沒有跟他計較。她只是站在他旁邊,說,你也看到了,堂前坐著的,不是親戚就是隔壁鄰居。平時對家里幫助很大,有時候拿東西給亮亮,有時候幫你爹洗衣服,就是什么都沒做,也還在我家店里買東西,路邊開店的有好幾家,也沒哪個規(guī)定他們一定要到我家店里來買,對吧?這是看得起我們呢。昨晚我跟你爹商量,你爹的意思:還是想你做個人情,在座的,每個人給一百塊錢,你說呢?
米高說,一共多少人?
娘說,不多,七八個。
米高說,好吧。
他用毛巾捂住臉。這樣,娘就看不到他皺眉了。娘這么說了,他還能怎么樣呢?總不能讓爹娘下不來臺吧。只是,有這個必要么?人家還以為你擺闊呢。他每次回家,爹娘都要他這么做。幸虧他早有準備,帶了些私房錢在身上,不然不夠用。他不敢讓小艾知道這些。不然,她會怪他太懦弱。
他回到堂前,拉開包。他感覺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滿屋人的注視之下,這讓他很不自在。他拿出錢來,說,這次回來的匆忙,沒買什么東西,這點意思,請各人收下。
堂姐米霞說,哎呀米高,你這么客氣于啥。嘴上這么說,手卻早已伸了出來,把錢接過去,熟練地一卷,塞進襪子里。就是這個堂姐,那年他帶小艾一起回來,跟小艾介紹說這是堂姐,米霞很不高興。當時就把臉拉下來了,后來還在爹面前哭訴,說米高不應該介紹她是堂姐,好像隔了點什么。米高好氣又好笑。米霞又什么時候把他當弟弟看待?有一回,堂姐夫李國杰到他所在的城市去買設備,帶了很多土特產給一個親戚,什么也沒給米高,何況接站、住宿和吃飯都是米高負責。李國杰只是隨便問了一句:米高你要不要?因為那個親戚在大學里教書,自以為比別人聰明的米霞見自己的孩子馬上要讀高中
考大學了要人家?guī)兔?才去跟人家套近乎的。而且他聽得出來,李國杰也是實在不好意思才問他一句。這不在米霞吩咐的范同之內。李國杰就是這樣一個沒有主見的人,堂姐叫他往東他不敢向西。他把話一說出來,就緊張地盯著米高,生怕米高說要,他就不知怎么交差了。
其他人客氣幾句,也都收下了。看不出他們臉上有什么意外的驚喜,好像他們早已做好了收下這一百塊錢的準備。不用說,爹早已在他們面前許愿了。
這時,從什么地方忽然蹦出一個小花臉來。米高一看,不禁笑了,原來是亮亮。他說你看你,又沒洗臉。娘說,屋里灰多,亮亮在學校不是這樣的。娘總是這樣給亮亮當然還有米橋打圓場。其實在米高的印象里,亮亮的臉從來就沒有干凈過。吃東西用手抓,更別說洗手了。他那邊屋子里的墻上還留著亮亮的幾只爪子印呢。他本來想粉刷一下,但等他把東西找齊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
亮亮過來抱住他的腿,說,大伯你給大家發(fā)錢,別忘了還有我呢。
米高注意到。米橋坐在暗處很欣賞地望著自己的兒子。
米高很生米橋的氣。亮亮本來是蠻聰明的一個孩子,這樣下去,遲早會成為米橋一樣的廢物。好像是借著亮亮來回擊弟弟,他說,不給錢亮亮,大伯給亮亮買了本子和筆,來,大伯給你拿。
誰知亮亮說,本子筆要多少錢?一百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還省得你拿。
米高哭笑不得。但他真的很不喜歡米橋剛才的樣子。
亮亮不高興了,說,大伯你真小氣!
沒想到娘也不高興了。她對米高說,別看亮亮是個孩子,把錢看得可緊了,上次我給他十塊錢,他一直放在口袋里舍不得用。
米高想了想,掏出一百塊錢給娘,說,亮亮,把你的錢給奶奶啦,等奶奶以后換成零的再給你。
他沒看娘的臉。亮亮怎么能說他小氣呢?亮亮身上的衣服,鞋子,他背的書包,都是他和小艾從那邊買了寄過來的。他忽然有些為小艾和自己難過。
娘把錢接了過去,說,這錢剛好給亮亮買校服呢,老師講了,過幾天一定要交。
爹像是隨口說了一句:一百塊哪夠呢?
娘說,總共要一百六,還有六十,上次賣芝麻的錢還在那里。
米高干脆又給了娘一百塊錢。這回,娘推搡了一下,米高說哎呀,你收好就是了。
他感到米橋又在暗處笑了一下。
他問娘有什么吃的沒有。娘說菜都買好了,是米橋一早去鎮(zhèn)上買的,聽說你要來,他特意向廠里請了一天假。
爹也說,是啊,請假要扣錢呢。
米高說。那何必,我又不馬上走。真的有點餓了,還是昨晚在火車上吃的方便面。
亮亮說,大伯,我也要吃方便面。
娘說,要吃方便面等會兒到店里去拿。
米高說,那東西沒營養(yǎng)。
亮亮說,我喜歡嘛。他歪著頭問:大伯,你帶了什么好吃的?
米高說,好吃的我沒帶來,我?guī)Я瞬缓贸缘摹?/p>
亮亮撇撇嘴,說,我才不信,大伯肯定騙人。說著,就來拉行李包。
米高笑著說,好啦好啦,我來給你拿。
米高拉開行李包,從里面拿出吃的東西。都比較貴,他本來想等到晚上拿。但現(xiàn)在,不拿出來不行了。人多,每個人都有份,大家有點意猶未盡。娘說,光顧說話,該做飯了。
村里人告辭。娘和米霞到灶屋忙活去了。亮亮拿了米高給他的電動玩具興沖沖到村子里長臉去了。米高和爹、米橋還有幾個男客在堂前坐。堂姐夫李國杰說。米高你不錯啊,現(xiàn)在工作又好,工資又高。米高心想,如果他說工資不高,還要付按揭,他們肯定不相信,使索性吹了幾句牛。但這畢竟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又及時打住。
他忽然注意到,爹和米橋一直有意無意盯著他的手。他走動到行李包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把手插進口袋又抽出來的時候,爹和米橋的眼睛就像灰里的炭一樣忽然被扇得一亮。尤其是爹,簡直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不停地搓著手,跟別人說話也心不在焉的。他的眼神甚至顯出焦慮來。
他想,既然這樣,也好,就當著大家的面,把該給的都給了吧。他再次拉開行李包,拿出一只高級保溫杯。這是下面單位送的,聽說還蠻貴,他沒舍得用,帶回來給米橋。米橋接過包裝盒,把杯子拿出來看看,又塞進去,眼睛仍盯著行李包。米高拿出一沓錢來,跟爹說這是小艾叫他帶回來給家里的三千塊錢,他沒數。爹把錢接過去,指頭蘸了口水一張張地數了起來。那年春節(jié),他和小艾寄了兩千塊錢給家里,可米橋跟別人說,米高一分錢都沒往家里寄,年貨都是他一個人張羅的。錢是米橋到郵局領的。他仍要這樣講。拿給家里的錢到底交到誰手上,也是個令米高傷腦筋的問題。有一年他給了娘,結果弄得爹寢食難安,要想著法子把錢一點點挖到自己口袋里來??山o了爹,米橋又有意見,說爹亂花錢。自從那年犯了高血壓,爹對錢便有了一種病態(tài)的熱愛??吹藉X就要抓到自己手里。
數好錢,爹往椅背上一靠,把錢隨便往褲袋里一塞。故意顯得滿不在乎。然后若無其事地跟堂姐夫他們聊天,說前村誰家的兒子或女兒給了大人多少錢。那數目,自然比三千塊錢多得多。
米高把行李拎到房里,開始整理東西。他是個愛整潔的人。什么都喜歡有條不紊的。娘給他鋪了一張床。蓋房子時,爹問要不要給他留一間房,他說不要。他感覺得出,米橋似乎很擔心他將來會回來分家產。為此他說他不要家里的東西,一切都歸米橋所有。但即使他這么說了,米橋仍不怎么放心。他想,難道要我寫個保證書?
到了房里,家的氣息忽然濃了起來。這間房以前是娘帶亮亮住的,現(xiàn)在娘和亮亮平時住在縣城,房間就顯得空曠了。他忽然看到了娘的一件舊衣服。其實它已經不是一件完整的衣服了,只有后背和一只袖子,被隨便扔在那里,做了抹布。他還記得娘穿著這件衣服時的樣子。那時還住在老房子里。他每次離家,娘都穿著這件衣服送他到村口。他走出好遠了,回頭看,娘還站在那里。后來,他看不清娘的臉,只看得到模糊的衣服顏色。當他什么都看不清的時候,眼淚就像熟透的棗子一樣噗噗掉了下來。
他的眼睛濕潤了。
爹在堂前叫他。爹說,你上次在電話里說,不是買了只什么磁療保健的么?他說,東西多,不好帶。爹說哎呀,我還真想看看它是個什么樣呢。米高說等他回去了,再寄過來。之前他不是沒想到去郵局寄。但可節(jié)約幾十塊錢的郵資,反正他有的是力氣?,F(xiàn)在一想,幾十塊錢實在太便宜了。
爹說,那些可帶可不帶的東西,就別帶嘛。
米高沒做聲。爹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他仔細考慮、留存的。他考慮到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想到了每一個人,想到了每一個人的不同季節(jié)。其實臨上路時,他還是想努力把磁療儀一起帶回來的,但小艾怎么也不讓,她說,路上人多,這東西大,你吃不消。這時,他突然有了一種想回去的感覺。小艾說的沒錯,那里才是他們的家。這個念頭一閃,讓他產生了負罪感,他趕緊說,是啊,好,對。
他再次在爹面前遲鈍起來。他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從前。他和爹極少交流。見了爹就遠遠避開,爹永遠那么嚴肅。那么劈頭蓋臉。他在爹面前總是手足無措,無所適從。
接著爹詳細詢問磁療儀的大小,模樣,功用,一
邊問一邊哈氣,似乎米高沒把它帶回來就是千錯萬錯。
堂姐夫李國杰他們擺了一副麻將在打,這時米橋出了一張牌,說,爹你別迷信那個磁療啊保健啊什么的,都是假的。
米霞從廚房出來,說吃飯了。
菜盤擺滿了一桌,米高還在頭痛,他隨便吃了一點。米橋獨占了桌子的一邊。米高驚訝地發(fā)現(xiàn)米橋吃魚時動作特別。他把魚塊扔進嘴里,不一會兒,魚刺依次出來,像機器一樣精確。米高幾乎笑了出來。
房里光線暗淡下來了,太陽光只剩下了一些反射。他摁了摁腦門。開始還硬挺著,現(xiàn)在他的頭痛終于全面爆發(fā),不吃藥不行了。他找出藥來塞了兩片在嘴里。他吃這藥根本用不著飲水。
堂前已經沒有了聲音。大概客人都已經走了,忽然他聽娘在灶屋說話。隔著兩扇門,娘的聲音有些遙遠。娘說,不曉得米高什么時候走。反正我后天要帶亮亮到縣里上學。另一個聲音是米橋的:上次他回來還帶了條煙給我,這次只拿了個水杯。能值多少錢。
米高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轉過身子,給小艾發(fā)了條短信:小艾,我想你!
小艾馬上回了信息:家中一切可好?
他說,好。
剛吃了晚飯,屋子里忽然闖進幾個人來。都是米高的長輩。一個個都說,你小子混得不錯啊,還買了房,可給我們村里人長臉了,路上辛苦啊,在外面,都不用走路了,有小車子了吧?什么級別啊?沒有?不可能。遲早也會有的。外面的人都有嘛。
米高遞煙,倒茶,陪著說話。爹坐在那里,也笑容滿面的。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屋子里頓時熱鬧起來。娘在房里幫亮亮洗澡。都讀初中的孩子了,娘還要幫他洗澡。等亮亮睡好了,娘才出來,不一會兒,自己也靠在椅子上磕睡起來。米橋倒是眼睛賊亮,坐在那里陪大家抽煙聊天。說起今年的長假和電視里的各項慶祝活動,都感慨不已。一個人說起縣里在湖邊投資了一個農莊,準備搞旅游。爹說,城里人真傻,跑到這里來旅游,有什么好看的?這些風景,我們天天看,都看厭了。說起城里人,爹一副不屑的樣子。米高忽然想,爹說的那些“城里人”是否也包括了他呢?他在爹眼里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呢?
米高拿出來的兩包煙很快就抽完了。他又到房間去拿。爹隨后跟進來,悄悄問他,你注意到沒有?
米高說,注意到什么?
爹說,堂前這些叔伯都是開始沒來的。
米高心虛起來。他知道爹要說什么了。
爹說,我也沒想到,他們會來,他們肯定聽說了。
爹又說,不給就得罪人呢,花了多的,就別計較少的,錢還不是人賺的?
爹出去了。
米高的頭又大起來。再每個人給一百,他回去的路費就沒有了。糟了,這時他才忽然記起,他還沒買回去的票。他著急起來。不過急也沒用,等會兒再想辦法吧,他只是納悶,自己怎么把這么大的事情給忘了呢。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把最后的那點錢拿出來,往桌上一扔,數了數。
他拿起錢,從房間出來。大家照例推讓了一下。爹說,這是米高的一點心意,大家一定要收下。
后來,茶已經泡得沒味了,話也沒什么再說的了。有人伸了個懶腰,說時候不早了,米高坐長途車,也要早點休息呢,其他人說是9阿是啊,便陸續(xù)站了起來。很快,堂前只剩下自己家里人了。
屋子一下子空蕩了。
米高說,他忘了買回去的票。
爹說,那怎么辦?
米橋說,火車票是肯定沒有了。
娘有些驚慌地望望米高,又望望米橋。
米高說,他等會兒打電話給市里的一個同學,看能不能買到飛機票。
爹說,坐飛機也好,回去快。
娘也如釋重負起來。
爹抽了支煙,說他也去睡覺了。爹睡在店里,要走五分鐘的路。米高問要不要送,爹說不要。
爹也走了。
米橋說。爹就是這么個人,死要臉活受罪。娘也忽然來了精神,開始數落爹的不是,說爹怎么亂花錢。亂借錢給別人,又怎么沒記性。她甚至還說到了一個女人。說那個女人經常在店門口晃來晃去。
米橋說,誰也不曉得爹身上到底有多少錢,他把什么錢都撈在身上,哥哥你又離得這么遠,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呢?
米高暗暗吃驚,心想難道是他一個人的爹,弟弟怎么從來就沒意識到他自己也該負起他應該負的責任呢?
他揉揉太陽穴,感覺額頭上有個箍。他隨便洗了把臉,也上了床。
他含了兩片藥。藥片在舌頭上越來越粗糙。過了一會兒,他撥通了同學的電話,輕聲問是否能幫忙訂到飛機票,最好是明天的。然后給小艾發(fā)短信,叫她明天一早務必打點錢到他卡上。他說,訂不到火車票,只好坐飛機回去了。
半夜,他被綁了起來。他用力掙脫,什么也顧不上拿就往外跑。馬路坑坑洼洼的,一點也不像馬路。他在暗中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了飛機上。他氣喘吁吁。剛坐下來,忽然亮如白晝。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捆綁的繩子還緊緊粘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