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草
清晨一下床,張欣就發(fā)現自己踏進了水里。地毯變成深綠色,家在一夜之間變成水澤。
張欣抱著膝,蹲在水里,盯著地板上的那條鰻魚。鰻魚是一個閨密送的,張欣把它養(yǎng)在水池里,沒想到,它大力掃尾,把水龍頭掀開。
門被砸得山響。張欣敞開門,門外有一個投訴者。是樓下新搬來的鄰居,一個長著桃花眼、眉毛稀淡、有些邪氣的男人。僅僅是一個照面,還沒來得及交涉,只聽一聲尖叫,張欣滑倒在門廳。
還是那條鰻魚,不肯善罷甘休,隨著向門口傾涌的水勢,一寸寸地挪到張欣的腳邊。它撐著最后一口氣纏住她的腳踝。那種濕涼無比的感覺,沒有女人不驚心。
杜南把張欣扶到沙發(fā)上坐,他覺得她太瘦了,白色的睡袍裹著她,跟裹著根竹子似的,看著她疼得眉心深鎖的樣子,薄薄的皮膚蓋不住額上的血管,他的怨氣退下一大半。他新粉刷的天花板被她弄花了,水精準地滴到他嘴里,一直滴到把他嗆醒。但是,現在他對她說,算了。
張欣叫住他,淡淡地說,怎么賠償,你還是提個方案吧。
杜南站在淺水里,襯衣扣子系錯位了。拖鞋也穿的不是一雙,他笑嘻嘻地提出賠償方案:我喜歡吃鰻魚。
張欣用清水把魚洗了,不放酒,也不放姜蒜,只淋上一層奶酪,放進微波爐里轉3分鐘,端來就給杜南吃。
張欣做這么難看的魚本來就不是給杜南吃的,杜南只要客套幾句,心意領了,水災事件也就有個了斷。但是,杜南偏不,他支起折疊凳坐在小圓桌前吃魚。一截一截地咬著,把堅硬的魚骨慢慢吮出來。連魚尾巴都沒放過。
張欣皺著眉,她猜,他的興趣也不在菜色上。他沒說一句恭維她手藝的話,但是,看他全心全意的吃相,她確實感覺自己被一個男人恭維了,不能不心動。
果然,魚宴之后,杜南回請她吃昂貴的日本菜,交往便這樣開始了。
這天,臺風席卷整座城市,那么多落葉,那么多灰被風刮著,裊裊婷婷飄到二樓的高度,跳著邪惡的舞蹈。張欣穿著黑衣,盤了頭,一臉凝重地擺塔羅牌。牌上的圖案是蒙面的幽靈,他們是吉卜賽人的巫師。
是的,張欣喜歡占卜,尤其是當她想抓牢一段感情的時候。她已經28歲了,是《傾城之戀》里自流蘇的年紀,但是,她還沒有遇到她的范柳原,那個值得較量一生的愛人。
見證了張欣全部戀愛史的羅娟娟說,那是因為你太聰明了,你總盯著男人的眼睛,隨便捏起一個煙頭就能覺察他3個小時前做過什么,男人全被你嚇跑了。
張欣按照規(guī)則,慢慢抽去塔羅牌,剩下的塔羅牌呈現刀鋒的形狀——大兇。
那還是發(fā)生在上世紀80年代的事情,張欣被送到蘇州農村的奶奶家寄養(yǎng),正是八月未央,陰雨連綿。
一家人吃過晚飯,兩歲的張欣在床上睡覺。奶奶在廚房刷那口巨大的黑鍋,爺爺把工具箱綁到自行車后座上,他是電工出身,信用社沒電了,他得去幫忙檢修。爺爺推著自行車走出院子,奶奶又追出去送雨衣,叮囑幾句。
這時候,空中黑云飄移,無聲無息地聚集、積壓,天色頓時暗了。
于這詭異氣氛中傳來張欣尖厲的哭聲,她站在門口,高高的門檻攔住了她,她用小手扶著門框,眼淚像一座小型噴泉,含混地叫著爺爺。
奶奶過來抱她,爺爺也以為她被毒蟲咬了,支住車子,小跑著過來。當爺爺抱起張欣的剎那,天空中電閃雷鳴,一道強光,自行車被雷劈倒在地,黑糊糊的像被燒焦的干尸,工具箱冒著黑煙。
奶奶說,是張欣救了爺爺一命,一定是工具箱里藏著什么引雷的物件,遲早要引發(fā)這一場災難。而兩歲大點的張欣是如何從一米高的床上爬下來,至今仍是一個謎。奶奶對這一切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通靈,張欣是一個能與某種神秘力量交流的孩子。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她通靈的本事就像雪泥鴻爪的傳說一樣,再也不曾驚現。她倒真希望自己有特異功能,感情也就不會這樣不順。天下所有類型的男子都讓她見識全了,窩囊的、精明的、性感的、儒雅的……卻沒有一個真心疼她。
當張欣坐在紅狐貍茶館,把小時候通靈的故事講給杜南聽的時候,杜南用暖和的大手覆住她的手,他說,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通靈,只是因為你對愛太過敏感,從小就是,你相信我,我會讓你感到安全的。
紅狐貍茶館。張欣抬腕看看表,已經過去13分鐘了,杜南一個電話接了13分鐘,再說,什么樣的秘密不可以當她的面講,要去走廊接聽呢?
張欣走出包間,看到杜南站在樓梯上,在懷舊的燈光和懷舊的壁紙映襯下,_杜南修長的身材就像老上海黑白片里的明星。一個女人站在下一級樓梯仰臉看他,似乎想要上樓,被他連摟帶抱地弄下樓去。
半個小時后,杜南捧著一束玫瑰進來,滿頭大汗,說找花店買花去了。張欣淡淡地說,看上去很美。她不動聲色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表情平靜,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張欣從電信局出來,下雪了,細碎的雪像寂寞的小百合凋落在她身上。在強風中,她顯得那么單薄。蒼茫雪境襯托下,像一個風燭殘年的人。
她懷里抱著一團白色的東西,不是雪球,是一堆白色的電話單據,她氣得將它揉亂,卻沒有丟,傻傻地抱在懷里。
那是杜南三個月來的通話記錄,有一個131開頭的手機號,被主叫105次。她撥過去,她的情敵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音。
手機響,是杜南。他歡快地說,快來八角游樂園,不見不散。
張欣淡淡地說,好啊,她還從沒有和一個男人在游樂園里分過手。
杜南花了十塊錢買了兩張門票,拉著她徑直向公園深處走,一直來到兒童游樂場。
那里有一處回旋木馬。木馬在“雪絨花”的音樂聲中慢慢啟動,杜南緊緊抱著她,他的呼吸在她耳邊漂流著,他的發(fā)溫暖地拂過她的臉頰。她閉上眼睛,偷偷流下了眼淚。
杜南看不到張欣的眼淚,他太開心了。他今天去人事處領了鑰匙,單位分給他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他終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以前他覺得自己不夠優(yōu)秀,還比張欣小一歲,他怕自己不能很好地照顧她,但是,現在這所房子讓他信心百倍。他要買很多的鍋,電的,不沾油的,他的理想就是讓他愛的女人像童話里的麥兜豬一樣有白里透紅的膚色。
盡管長著金城武那樣細長桃花眼的男人都是花心的人,盡管塔羅牌通知她愛一個花心的人是兇險的事情,盡管她已經求證了情敵存在的事實,但是,她沒有跟他分手。
只有走過感情的千山萬水,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愛的人,碰巧他也愛你。這是一個多么小的概率。
今天杜南要請她的朋友們一道游泳吃飯。在滴水成冰的天氣里游泳,北方人可不認為是受虐,那是一種很刺激的享受。
張欣套著一個黑色的游泳圈在水上漂著,她害怕水。她漂到很遠的地方,看著杜南,他那么快就和她的朋友們混熟,甚至和羅娟娟有說有笑地對潑起水來。心里冒出一個怪念頭,杜南和小妖精羅娟娟是般配的,而她已經老了。
一直玩到差不多6點鐘,連救生員都在擦身準備下班了。
張欣去泳館另一端的服務臺退游泳圈,出口很遠,這時候,整個游泳館只剩張欣一個人,她就近跳入左邊的水池想找一條近路出去,但是,水
淹沒到她下巴。她來了這么多次都不知道在正規(guī)泳池外圍還有這樣一個深淵,是的,對于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來說,這就是深淵。水一旦沒過胸口,對心臟就會造成可怕的擠壓感。只要張欣滑倒,只要有一個水泡兒嗆進肺,她死定了。
在這個羊腸形的深淵里看不到臺階,也摸不到保護扶手,張欣站在水里,站在她的絕境里,突然看到。對面二樓燈火輝煌的包廂,換好衣服的杜南站在落地窗前,朝她揮手。耳邊再次響起那些陰森的聲音。這一次張欣聽清了——離開他,離開他……
張欣被管游泳圈的小姑娘救起后,就獨自離開了。她忽然覺得愛情面目可憎,也不過,就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她慢慢死去。
杜南在浴室里洗澡,突然門鈴驟響,杜南隨手關了煤氣熱水器,濕漉漉地套好衣服。門外站著臉色蒼白的張欣。
張欣和杜南靜靜坐著,張欣頭上的天花板是一片被水浸泡過的銹色,像死神的烏云。
杜南取來珍藏的1996年的白葡萄酒,張欣舉著酒想說,杜南,我們分手吧,你知道我從小就可以通靈,很多很多感覺告訴我。我們不適合。
但是,她喝光了酒,她什么都沒說,她對他充滿留戀。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欣被掐醒。她天旋地轉,渾身無力,就像突然得了白內障,眼前白花花一片。她驚慌萬狀地喊,杜南杜南,我怎么了,我喝醉了嗎?
耳邊傳來杜南的尖笑,像是從夜蝙蝠胸腔里發(fā)出。他說,你沒醉,你中了我的迷藥。
視力一點點恢復,她看到自己躺在地板上,杜南兩腮粉紅,吸呼急促,枕在她的小腹上,用指甲掐她手臂上的肉。
她看過那么多驚悚電影,越是變態(tài)的兇手越有一副華美的皮囊,聰明如張欣,她已經有些明白自己的處境,但她依然問,你要干什么?
杜南氣喘吁吁地說。干你!然后碎尸。
她掙扎著坐不起來。只能爬,她向門口爬。
身后傳來陰冷的嘲笑。笨女人。
張欣淚流滿面,她在地板上彎彎曲曲地爬著,她知道杜南正在欣賞她的爬姿,他一定性欲澎湃。有一種聲音毀滅了她的聽力,她也只能聽到那種聲音,曾出現在她的噩夢里,沒有皮膚和表情的聲音,離開他,離開他。
她終于摸到門把手,一扭,門開了。一陣冷風給張欣送來最后一縷力量。她向外一滾,門重重地合上了。
第二天,城市的數家報紙同時用大版面報道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對情人煤氣中毒,身強力壯的男人竟然醒過來,他本來有機會逃生,但是沒有,他為了弄醒女人耗盡自己最后的力氣。她終于被他掐醒,為了激勵她逃生,他扮演了變態(tài)色魔。
他激發(fā)出她求生的本能,她真的爬出了布滿煤氣的死亡之屋。
整個城市為這樣一場愛情唏噓。
在杜南的葬禮上,張欣遇到了她的情敵,事實上,張欣才是情敵。在鰻魚水災之前,杜南雖然同前女友的關系淡得快要散了,但是還沒正式分手。張欣的出現,激發(fā)了前女友的嫉妒,她加倍折磨杜南。而杜南,寧可放棄全世界,他只要張欣。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