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棲
我向來對文壇宿將夏衍很景仰,這是因為他不僅為我國現代文學史留下了《包身工》、《上海屋檐下》等經典作品,還對我國左翼文藝運動和新中國建立以來的文藝事業(yè)作出了極大貢獻。
然而,近讀陳明遠著《文化名人的個性》,夏衍對“文革”的看法,令我詫異,隨之引發(fā)如下感慨。
友人錢辛波談及:“我勸夏公把那個年代的遭遇寫出來,對后人也是一個教育。夏公說,他不寫這方面的文章,不是沒有材料,而是不想寫。因為這是中國人的恥辱,寫出來有損中國人的自尊。”回想起來,我讀過不少文藝界人士有關“文革”厄運的回憶錄,確實沒有夏老的,這是因為“他不寫這方面的文章”,而且聲明:“不是沒有材料,而是不想寫?!?/p>
夏老深受“文革”其害,這是眾所周知的。當年魯迅在文章中偶爾說了一句“從車上走出四條漢子”的似無貶義的話,竟然使他與周揚、田漢、陽翰笙慘遭迫害。從1968年12月至1975年7月,夏老在北京秦城監(jiān)獄蒙受了八年的不白之冤,致使其右腿被打殘,雙眼失明。他對自己在“文革”損目折肢的切痛感受從不與外人道也,遑論奮筆疾書予以痛斥?
說“文革”是“中國人的恥辱”,夏老的這一論斷無疑是甚為準確的,但認為回憶(寫出當年事實當是一種檔案式的回憶)“文革”“有損中國人的自尊”,我則要不客氣地說:夏老,你的論點離“準心”太遠了!
德國思想家哈貝馬斯曾提出“公共記憶”的概念。他認為,藝術創(chuàng)作、新聞傳媒以及一切詮釋事件的文本都對“公共記憶”的形成有著極強的影響。十年“文革”這個巨大的時間烙印,應成為中國人記憶鏈條上的復雜段落。對它的長久記憶,在記憶基礎上的反思與表達是我們中國人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每一次的記憶又都將會促使人們去認識自己,以尋求用民主和法制治國、強國之路。說回憶“文革”會“有損中國人的自尊”從何談起?它反倒使我在腦海中忽爾閃現出阿Q的滑稽形象,難道我們中國人應該對十年“文革”諱莫如深——像阿Q諱光、諱亮那般絕口不提“文革”?
我總有一個擔憂(但愿它是杞人憂天):“文革”離今僅有四十來年,人們忌憶、忌說、忌寫、忌評之,只顧“向前(甚或“向錢”)看”而疏于反思,怠于總結,說不上再過多久,這場曠古浩劫將會淡出中華民族的記憶版圖。不是嗎?“90后”竟然鬧出這樣的笑話:學生在回答老師提出的什么是“四人幫”的問題時,答曰:“四人幫”就是遇到困難有四個人幫助。我認為,要阻止像“文革”那樣的施虐人類、倒退歷史的最好辦法,就是讓民眾(尤其是那些并無經歷的后代)充分了解它,對它更有察覺力和警惕性,并且積極地參與到與它的戰(zhàn)斗中去。
在“國人如何牢記國恥?”這一問題上,德國人的做法對我們有著一定的鏡鑒作用。六十多年來,這個民族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在“二戰(zhàn)”期間給人類造成的罪惡,時常反思并自責。說實在,德國人是將最深重的罪行記錄和那些最偉大的文明遺存同時銘刻史冊的民族,這正是她的成熟之處。同樣是面對國恥,德國人有好記性,而我們中國人就該患“健忘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