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很晚了，卻了無睡意，打開久違的電視機，CCTV－6正播放日本老片兒《追捕》。這是20世紀80年代初頗為國人癡迷的一部電影。當時，人們茶余飯后都在議論該片中的男女主人公杜丘和真由美。我記得，這部片子我肯定看了不止一遍，我家的大人，比如父母、小姨、姑姑，都曾帶我去看過，名義上是他們帶我去看電影，可他們自己卻看得比我?guī)哦嗔耍耶敃r其實對這部片子沒什么興趣，可能是我當時太小，對劇情不大理解，只是對片子里杜丘騎馬、開飛機，包括一頭狗熊從樹林里竄出來，等等，這些場面印象比較深刻。
　　本來只是想隨便看一看，沒想到，這一看，卻入戲了。片子里，真由美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簡直不可思議地沖破東京警視廳警探的圍追堵截，留下颯爽英姿的背影。真由美與杜丘相擁在馬上馳騁，真由美波浪般的長發(fā)飄揚，可以媲美任何洗發(fā)精廣告里的模特。杜丘急切地問：“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為什么?”鏡頭推近，真優(yōu)美臉上綻放出陶醉而羞澀的笑容：“我喜歡你!”一種莫可名狀的強大力量瞬間震動了我的心。在電視機前的我，幾乎忘記了這只是電影，忘記了用邏輯來思考情節(jié)安排是否經得起推敲，眼淚在眼窩里直打轉。
　　其實，以愛情為主題的文學作品，一向不是我的閱讀經歷中最打動我的，為什么這部電影會在一個孤寂的百無聊賴的夜晚將我擊中?而且，奇怪的是，記得在所有當時的影評和議論中，杜丘的飾演者高倉健都是焦點，用現在的話來說，高倉健是個純爺們兒，在當時曾引得無數影迷心動、追捧，可在我看來，和真由美的出色相比，影片中高倉健飾演的杜丘完全就是個配角兒，也許是我的潛意識里含有某種男人天性中的嫉妒，我一點兒不覺得高倉健能稱得上帥，反而越看越覺得他那個呈鞋拔子狀的苦瓜臉簡直配不上真由美，反而是中野良子塑造的真由美身上的一種特殊的氣質深深打動了我內心最深處的地方。
　　這種特殊的氣質是叛逆和忠誠的統(tǒng)一。所謂叛逆，是超越身份、地位和世俗的所有界限，明知一個人被當做逃犯，卻能看到他身上的美德，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所謂忠誠，是即便這個人是全世界的敵人，也會根據自己的判斷，相信他是一個好人，愿意為了他挺身而出，甚至不怕站在警察系統(tǒng)，乃至整個體制的對立面?！蹲凡丁分械恼嬗擅酪驗楹投徘鸬囊馔饨煌鶒凵狭怂?，她相信杜丘是好人，相信他是被冤枉的，甚至杜丘自己都缺乏自信的時候，真由美卻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如果你是罪犯，我就是你的同謀!”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有超越了兒女之情而讓我感到折服的驚心動魄的魅力。這哪里是言情?這分明是個人理性和道德勇氣的宣言。
　　《追捕》是在改革開放后被引進大陸的第一批譯制片，當時，中國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進入一個較為寬松、寬容的政治環(huán)境，人們開始憧憬健康的生活，可“文革”的陰影卻依然在人們記憶中存在。那個特別的年代，有多少人被迫站出來揭發(fā)自己的恩人、親人，甚至和自己最愛的人劃清界限?可是，有幾個人，會在他的親人危難、絕望之際，挺身而出，甚至哪怕只是在他耳邊悄悄地告訴他“如果你是反革命，我就是你的同謀”?極權體制最邪惡之處，就是要切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把權力像章魚一樣的觸角一樣伸入人與人之間哪怕最隱秘的情感角落。
　　也許《追捕》只是一部電影，它反映的只是一個故事，可我多么希望真由美的氣質在我們的歷史中、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能夠存在。因為，好人杜丘所面臨的追捕并不只在電影中存在，它何嘗不就在歷史中發(fā)生，也在我們身邊發(fā)生過?從懵懂記事起到現在，經過了20多年，我才終于讀懂了《追捕》，讀懂了真由美，也讀懂了人性之美。當你所認識的人，你知道他是好人，卻被人陷害、冤枉，被整個社會誤解，你會依然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頭腦，愿意告訴他“假使你被整個社會拋棄，我也站在你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