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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渡無人舟自橫

2010-12-3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0年7期


  陳明聽說羅旭被“雙規(guī)”微微一笑,想,如今的人啊,聽風就是雨,特別是聽到當官的出了事,更是四處傳播,有鼻有眼,有腳有手,越說越真,樂得像半路上揀了一塊金磚。陳明笑過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世風日下,這也是一種表現(xiàn):看別人腐敗,眼紅,罵腐敗,恨腐敗,恨不得千刀萬剮,別人出了事,幸災樂禍,奔走相告。細想那種恨,其實并不真恨腐敗,只恨自己沒機會。
  人啊,人。陳明十分感慨,卻能理解,也能寬容。
  其實,陳明微笑是有道理的,就在昨天,他剛剛和羅旭見面,在他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兩人泡茶聊天,羅旭一如往常,談笑風生。還說起他們當初在一起時的一些事情。仿佛就在眼前,瞬間就成往事。那個時候,他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他父親羅陽春找他,說這孩子還行,五年兵五年的“五好戰(zhàn)士”,入黨當班長,部隊上想提他的干,老太婆硬是不讓。還是回來好,家里就他一個孩子。羅陽春最后一句話居然有點凄涼,陳明知道,羅旭還有一個哥哥,也當兵,后來犧牲了,“王杰”式的英雄,烈士。這是老人心中的痛,從不提起。羅陽春是陳明的老上級,時任地委工交部長。
  那個時候,陳明是A州地區(qū)汽車運輸公司黨委書記。羅旭就安排在下屬的貨車8隊開車。羅旭果然是個好苗子,年年超額完成任務,年年安全節(jié)油,年年被評為公司的先進生產(chǎn)標兵。幾年后,他被破格提為公司團委書記?!癆運”是A州地區(qū)唯一一家國有大型汽車運輸企業(yè),3000多干部工人,包括駕駛員、修理工、車站的站務員、管理人員等等,僅共青團員就有1000來人。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他的破格提拔,在全區(qū)引起小小的轟動,成為工交戰(zhàn)線提拔青年干部的一個典型。這事現(xiàn)在看來有點好笑,但那個時候,從工人到干部,一道坎,幾乎不可逾越。而他陳明就有這個氣魄,別人不敢做的,他敢,從工人到干部,不是一般干部,是科級干部,一步到位。
  告訴他羅旭出事的是個外號“狗妹”的女人,這女人真名字叫沈九妹,閩南話“九”與“狗”同音,原來是公司下屬A州車站的站務員,因為男女關系問題(那個時候有一個很特殊的名稱叫“搞腐化”)被處分。本來,大多數(shù)公司領導主張開除她,因為她屬屢教不改的那種,拉攏腐蝕干部,前前后后,被她勾引上床的股級以上干部有十幾人之多,一個加強班,是出了名的害群之馬。但陳明力主挽救,“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他是一把手,一把手一言九鼎,一錘定音,最后只給她一個記大過處分,同時降了一級工資。她不知從什么地方得到“內部”消息,便一直念著陳明的這點情。后來,她自動辭職下海,很快就成了A州有名的民營企業(yè)家,她的名片上這樣寫著:A州四通貿易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老書記,你可別不信,我的消息是從上面來的,她用食指指了指天花板。陳明又笑了笑。
  對于這個女人,陳明并沒有太壞的印象。男女作風問題是雙方面的,俗話說,“銅錢沒有兩枚不響”,不能單怪她。當然,這和她第一次見面也有點關系。陳明原是老地委秘書,文革后被派到A州汽車運輸公司任黨委副書記。上任前,他到車站走走看看,有點微服私訪的意思。平時到車站,只是為了出差,這次來,卻有種不一樣的感覺,不是過客,是主人。過客和主人不同。屁股指揮腦袋,也影響情感。一進候車室。就看到一位年青漂亮的女站務員扶著一位老人,邊走邊說邊笑,有如一對父女,他感到好奇,就跟在后邊看。那個時候提倡“學雷鋒做好事”,站務人員扶老攜幼是常有的事,但沒有那份親切和輕松。他想,不會是她的親戚吧?一直到她扶那老人上了車,老人朝她揮手道別說謝謝,他才明白,純屬學雷鋒做好事范疇。她轉過身看到他,微微一笑,說,同志,車票。他說,沒有。她說哦,送客的。他說不,不送人。她說,是外地的吧,需要不需要我?guī)忘c什么?他說不用,謝謝。表情居然有點狼狽。這個女人太漂亮了,不是一般的漂亮,是什么呢?他想到很久以前讀過的一句詩,“回眸一笑百媚生”,是媚,說難聽一點,就是風騷,不動聲色的一股風騷勁,讓不正經(jīng)的男人心動,讓正經(jīng)的男人狼狽。
  這是他到公司認識的第一位職工。后來他知道她叫沈九妹,又知道她的名聲不好,是“破鞋”。公司里有關她的故事很多,其中一則讓他聽過之后哈哈大笑。說九妹的丈夫是個客車駕駛員,勾引A州下屬一個縣車站的女站務員,在他的車上“搞腐化”,而這個女站務員的丈夫也是客車司機,決定對他進行報復,就千方百計地把九妹勾引到他的車上成其好事,地動山搖,九妹的哼哼唧唧引來了在車場上巡邏的民兵,五節(jié)的手電筒光鎖定車廂內的一對狗男女。從此,沈九妹破罐破摔,紅杏大出墻,聞名全公司。笑過之后,陳明想,這也許是九妹對男人的報復吧。其實九妹人不壞,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在車站,公認她學雷鋒做的好事最多,最積極最主動。當然,每年歲末評先進都沒她的份,原因是她名聲不好。她也不計較,好事照做,腐化照搞,我行我素。她丈夫也沒辦法,誰讓他先搞了別人的老婆呢?汽車司機從舊社會起,風流事就多,見怪不怪。他們夫妻有點游擊戰(zhàn)原則,“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鄙蚓琶孟潞V?,常來看他,一直到他退休后,還常來。說來難得,就那么一點點情,她一記幾十年。
  他說,別亂說,羅旭這個人,我還是了解的。她笑了一下,不再說什么。她的笑,還殘留著年輕時的嫵媚。這女人就是怪,都50多了吧,還不顯老,尤物,書上說的那種。陳明想。
  關于羅旭“進去了”的消息,接二連三地有人傳遞給陳明。大都說得比較含蓄,有的只輕描淡寫地問一句,羅旭最近沒來嗎?看似順帶而言,實則深有玄機。陳明還是笑著說,剛見過面的,就在幾天前。這個人啊,就是工作狂,一忙起來,六親不認。來不來,無所謂的,工作要緊,一個公司幾千號人,幾億資產(chǎn),多少事,什么事都比我這個老頭子重要。人們便不再說什么。陳明是沉著、自信的。對于那些無稽之談,他根本不信,也不問。給羅旭打個手機,或者給小汪打個電話,什么都清楚,可他就是不打。小汪是羅旭的愛人汪珍妮。他們的結合,還是他做的大媒。珍妮是陳明老同學的女兒,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文好,英文也行,原來在報社當記者,后來辭職做保險,如今已是一家大保險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
  羅旭就任A州汽車運輸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的時候,陳明已退休多年了。他來找他,喜氣洋洋,還帶來市委關于他就職的“紅頭文件”。A州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地改市了,城市化,以城市為中心,大潮如此,勢在必行,好事。羅旭說,陳叔,這下,我可以放手大干了,我盼的就是這一天。是啊,在現(xiàn)行的體制下。要想真正做點事,就得當一把手。陳明知道他心里早就有了一套完整的改革發(fā)展方案,只苦于時任第一把手的方剛華不予認可。方剛華也是陳明的老部下,為人忠厚,但謹慎有余,開拓不足,屬“守成”型。方剛華當了兩年總經(jīng)理,就調到一個事業(yè)單位任黨委書記,不久前退居二線當調研員,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個“安樂王”。拿工資等退休。關于他的走,公司里有種種傳說,有說是被羅旭擠走的,有說是他自己通過市里某領導走后門調走的。不管怎么說,他的走客觀上造成兩個結果:一是羅旭有了用武之地;二是方剛華得到了實惠,各得其所。
  陳明理解羅旭,也從心里支持羅旭。羅旭的理想是,先在企業(yè)內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用他的話說,讓企業(yè)身強如鋼,身輕如燕,然后大膽出擊,兼并幾家公司,把企業(yè)做強做大,爭取跳出單純的運輸行業(yè),把它變成一個跨行業(yè),多種經(jīng)營的大公司,他甚至想把生意做到國外去。
  羅旭平時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上,叫“有路就有長龍車”,看似玩笑,實則認真。這話是上世紀初,A州地面上第一家汽車運輸公司“長龍汽車公司”老板高竹軒在創(chuàng)辦“長龍汽車公司”時提出的口號。那個時候,A州只有一條通往閩西的公路。高竹軒先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開明人士,解放后擔任過A州專署副專員。羅旭對高竹軒很佩服,說這才是真正的企業(yè)家。幾十年的經(jīng)營,果然在全省范圍內,只要有公路,就有長龍公司的汽車。聽說他正準備把車開到鄰省,A州解放了。情況變了,他順應歷史,退出了本來屬于他的舞臺,擔任另一個角色。非他所愿,但也不得不如此。他把公司交給政府,公司國有了,他走了,但他對公司還很有感情。人們常??吹剿惠v三輪車,在車站在修理廠在保養(yǎng)場轉悠。聽說,那藍色的三輪車是他專用的,沒有小汽車。為什么沒有給他配小汽車,誰也說不清楚。有一種說法是,他自己不要,怕汽油味。歷史的真相往往淹沒在許多難以置信的細節(jié)當中,卻沒人去深究。
  羅旭春風得意,紅光滿臉,陳明說,小羅啊,有理想是好事,想為黨為人民多做貢獻是好事,可是,我們是國營企業(yè)。不是私企,有些事還是要謹慎從事。羅旭鄭重地說,陳叔放心,違法的事情我決不會去做。為了公家的事情去違規(guī)也不值得,陳明有點語重心長。羅旭點頭稱是,說,陳叔的話,我記住了。
  羅旭長得像他父親羅陽春,國字臉,濃眉大眼,是既威嚴又靈氣十足的那種。1米78的個頭,用當今流行的語言來表述,是個標準帥哥,帥呆了,酷極了。那個時候,他的眼睛特別亮,清澈透明,陳明甚至可以在他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對于羅旭,他放心,徹底地放心。他沒有,也不會辜負革命前輩對他的期望。
  讓陳明沒有想到的是,羅旭出任公司一把手的第一個動作是把長龍汽車公司的老辦公樓裝修一新,搞了個“百年企業(yè)史展覽館”,長龍公司是A州汽車運輸總公司的前身,這座辦公樓坐落在公司大院西北角的那一片玉蘭樹林中。經(jīng)過近百年的風雨,已幾近危房。羅旭花了上百萬元進行裝修布展,引起不少非議,風聲很快就傳到陳明的耳朵里。有的話說得很難聽,什么企業(yè)史,那是明目張膽地為高竹軒樹碑立傳,大肆宣揚所謂的“長龍精神”,為資本家正名,為資本主義招魂。方剛華雖已離開公司,卻為此事還特地跑到陳明家里,說小羅這樣做太張揚,太過了,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嘛。當然,這不關他的事,他說,他之所以多嘴,是因為他對公司、對小羅有感情,他不希望小羅出軌。
  陳明有點心臟病。不過不嚴重,有時胸悶有時氣喘,對聲音有點敏感,聽不得突如其來的聲響,比如電話鈴聲。這很正常,醫(yī)生說,快70歲的人,一點沒毛病,那才不正常。陳明有很好的習慣,晚10點前必須入睡。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5點。用他自己的話說,能吃能睡,基本上是好同志??伤裉焖貌惶?,居然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羅旭對他哈哈大笑,都什么時候了,陳叔,方書記還這樣,小腳女人似的。羅旭的笑在黑暗中有點夸張,有點變形。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怎么無端地跑到夢里來?
  陳明用雙手搓了搓臉頰,彎曲手指順勢向后梳了幾下頭皮,又揉了揉耳垂,然后打開床頭燈。墻上的時鐘指著11點。他想了想,打開手機,按了羅旭家的號碼。響了好久,沒人接。這么晚了,家里怎么沒人?珍妮的手機,關機。陳明靠在床上,猶豫了一陣子之后,下決心按了羅旭的手機。響了幾響,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不在服務區(qū),請稍后再撥。陳明下床,披上衣服,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再打,還是那個聲音。那種甜美是職業(yè)性的,沒有一絲情感。他回過頭來再打羅旭家里的電話,響了好一陣子,還是沒人接。孩子呢?也不在。不對。他想起羅部長,可惜老人家夫婦都已經(jīng)過世了。對,打珍妮家,找他的老同學,卻找不到他的號碼。居然沒有儲存老同學的電話號碼。他這才想起,老同學退休后就到上海和兒子一起住了。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最后,他又打了,一次羅旭的手機,還是不在服務區(qū)。
  難道真出事了?
  陳明輾轉反側,一夜不眠。
  可不能出事啊,羅旭不能出事,也不可能出事。他的事業(yè)正是要騰飛的時候。就像一個跳遠運動員,急速跑步,就為了那一跳,一躍而過龍門。羅旭說了,在地上爬得再快也是蛇,只有躍上天空,才是龍,長龍。要不是改名的事情太麻煩,他就把公司改名為長龍公司。會飛的,騰云駕霧,萬里長空。
  這一年原本是羅旭大展宏圖的一年,他利用政府關于全市出租車更新?lián)Q代的規(guī)劃,著手兼并幾家小出租汽車公司。同時,投資從A州到海門市的公路改造工程,使A州到海門的客運班車“市內公交化”,專線,20分鐘一班,24小時不間斷。海門是全國著名的海濱開放城市,A州到海門只有45公里,這個線路的公交車一開通,將大大地改善兩市市民的交往,對于促進A州的經(jīng)濟繁榮,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羅旭曾樂呵呵地說,到時候,海門人到A州買房子,一平方便宜1萬元,而A州人到海門去打工,比在北京上海深圳市內更方便。
  然而,羅旭真的出事了。一個大活人,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找不著了,這就是出事的證明。最后確定他出事的消息。來自方剛華。
  陳明家的客廳不算大,此時卻顯得太空曠,太安靜了。陳明看著墻上的畫出神。墻上的那幅畫是西洋畫,油畫,畫的卻是中國傳統(tǒng)意境:“野渡無人舟自橫”。這幅畫是羅旭拿來的,也是他掛上去的。那是一位本地很知名的畫家的作品,聽說他的畫在巴黎展覽過,一幅畫在香港能賣上萬港幣。羅旭說,要是將來我退休了,就到這樣的地方,蓋座草房,釣釣魚,看看風景。
  陳明還是不信,不是不信羅旭“進去了”,因為這已是不爭的事實,是不信羅旭會出經(jīng)濟問題。他這個人,對什么都在乎。就是不大在乎錢。他的兒子羅冬,小時候寶貝似地供著,有一次居然把他打了個屁股又紅又腫,什么事,就因為他不知道從哪里學了一首歌,那是歌頌偉人的歌,只是改了詞,“人民幣,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人民幣,呼兒海喲,哪里人民笑開顏?!毙『⒆佣裁?剛上幼兒園,無非唱著好玩,改過來就是了。那調子不是好聽嗎,不是順口嗎,家喻戶曉嘛??伤斦妫f,這還得了,小小年紀就知道錢,以后鉆進錢洞里出不來,有什么出息?這事給陳明印象很深,那個時候,珍妮是哭著說起這事的,她心疼孩子,說他狠,沒人性。后來聽羅旭說,為這事,珍妮幾天不和他說話,還把他趕到孩子房間,自己抱著冬冬睡大床,一直到冬冬的屁股消了腫。還不給好臉色。陳明收回眼神,搖了搖頭,無意間把不以為然掛在臉上。老書記,人是會變的,特別是在現(xiàn)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中,一不小心,就滑進去了。樣板戲里頭不是有句臺詞,“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狈絼側A這樣對他說。
  接下來,人們不停地給他報消息,說羅旭已經(jīng)供出來了。說那種地方,鬼都受不了,不用說人,供是正常的,不供才不正常。神仙也不行。當然,進那種地方的,不會是神仙。一是因為神仙一般不犯法;--是因為即使犯了點事,神通廣大,加上仙仙相護,進不去。羅旭是人,一般人。在位時有點威風,有點神氣,是個像模像樣的人物,可一進去,就不同了。人們都說過不了三天三夜,什么都招了。人家可不是吃素的,是有了證據(jù)才讓你進去的,不招也不行。手段嘛,中國自古有傳統(tǒng),多少多少種刑法,當然,那是封建社會,是武則天的酷吏政治,是大明王朝的東廠?,F(xiàn)在是21世紀,是文明時代,是法制社會。不會亂來的,傳說而已,誰也沒見過。傳說絕對不可信。又有人說,聽進去過的人說,其實是很文明的,無非燈光亮一點,時間長一點,讓你交代問題。不睡覺,加班加點,這很正常,在外面不也經(jīng)常加班加點地工作嗎?何況你犯了事,交代問題嘛,按部就班還行?還有什么?不能外出。外出?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讓你隨便走動,你能專心交代問題嗎?哪個進去又出來的人說的?又是一種傳說,換個說法而已,還是不可信?,F(xiàn)在人們編故事的能力很強,太強了,“無影無一跡”的事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你千萬千萬別當真。反正羅旭是說了,坦白了,交代了,利用各種手段各種名分各種借口,貪污受賄300萬元。
  300萬!陳明大吃一驚,簡直是天方夜譚。然而,這數(shù)目還在不斷地往上長,500萬,800萬,1000萬……最后一次,陳明得到的數(shù)字是2000萬?;奶?陳明拍案而起,在廳里來回走動,背著手。人們非常熟悉陳明的這個動作,不過,那是在他昔日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每有不可思議之壞事發(fā)生。他就這樣來回地走。而當他站定之后,一個嚴厲的處置決定便誕生了。陳明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近十年的退休生活讓他的心態(tài)日趨平和淡定。
  老書記,這種事在現(xiàn)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還有幾千萬上億元的案子,報上電視上不是常有報道嗎?您也不要太……反正已經(jīng)出了,傷著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說話的還是方剛華,就是他來向陳明報告最新數(shù)字的。他說他是從一位老鄉(xiāng)那里得來的最新消息,他的這位老鄉(xiāng)的同學在紀委工作,大學的同學,不是一般的同學。他們睡的上下鋪,無話不談。
  荒唐!陳明站住了。這種天文數(shù)字你也信?陳明看著方剛華,目光炯炯,如電如劍。一個公司有多少經(jīng)濟往來?2000萬,按百分之一吧,最少要20億的往來!可能嗎?你說,可能嗎?
  方剛華微微一笑,老書記是老了,觀念陳舊,思維僵化,一點也沒跟上時代的步伐。他還停留在十幾年前,那個時候,整個公司就5千萬資產(chǎn),營收也只有5千萬元。而那只是現(xiàn)在的一個零頭,更不用說現(xiàn)在是多種經(jīng)營,汽車運輸只是其中一部分。
  你笑什么?難道我說的不對?方剛華說,不是一年,是好多年,歷年來的總和,再說了,現(xiàn)在的金錢往來,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荒唐!2000萬,怎么扛?方剛華說,還用扛?就幾張“卡”的事。他把“卡”字說得重重的,以示這種新生事物的分量。
  陳明頹然落在沙發(fā)上。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方剛華一驚,老書記你沒事吧?要不要弄個車,到醫(yī)院去看看。說著,他就開始按手機。陳明坐正了,說,沒那么嚴重。你走,讓我清靜一會兒。
  方剛華走的那天晚上,沈九妹來了。她報告的數(shù)字是2500萬元。我聽一位在反貪局工作的朋友說的,不會錯。和剛才比,陳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多了。再說,在這個女人面前,他也不想太失態(tài)。不會吧?他說。老書記您可別不信,現(xiàn)在是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不過真是太可惜了,這么好的一個人才,就這樣毀了。先別說毀不毀的話,你說,這么多錢,是怎么個……怎么說呢,拿法?她笑了起來,老書記有點天外來客啊,外星人。簡單,求人辦事,不就要給人家錢嗎?不能讓人家白白為你辦事吧?為了做生意,為了賺更多的錢,這點小錢不花不行。我們公司一年,光公關費用就得大幾十萬。這錢哪里去了?還不是分散了,放進方方面面各色“人員”的口袋里。就這么給?就這么給,一張卡就是幾萬。你就這么干的?不這么干行嗎,老書記?不這么干我能賺下這份家產(chǎn)嗎?我還是一個站務員,我退休領社保養(yǎng)老金,一個月一千來元,連一瓶香水都買不起。
  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陳明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是一種很好聞的氣味,怎么好說不出來,但的確很好聞。九妹笑了笑,她的笑還那么騷,那么媚。這女人一輩子改不了這個臭毛病。這也許就是電視上外國人說的性感吧。她看他看她,就往他的身邊靠了靠。那香水味就更濃了。陳明定了定神,又看了她一眼。九妹調皮地笑著,不挪位子。陳明無可奈何。只好自己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可是,羅旭說,他求人的多,而別人求他的少,政府各部門,社會上方方面面,哪個都是我們的爺?九妹笑了笑,老書記,我不說各種往來,商業(yè)社會,金錢往來是很正常的事。就說吧,說什么呢?簡單一件事,我聽說,線路牌,一張就得幾萬元。為什么讓你走省城、走廣州、走上海,而不讓他走?這叫熱線,賺錢的路線,金線路,所以,牌就是錢,就是商品。你要,你得拿錢來買。陳明語塞。十幾年前,有人往他的家里送東西,為的就是要走省城,被他擋了回去。那是業(yè)務部門的事。不是他的事。再說,這種不正之風,正是他著力反對和堅決制止的。我聽說,九妹說,單這一項,羅旭一年就有幾十萬的收入。牌在他的手里,他說給誰就給誰。還有,全公司的保險,各種各樣的保險業(yè)務,都在珍妮那里做,一年的回扣,也是個可觀的數(shù)目。
  別說了。陳明說,即使這些東西都是真的。也湊不了那么大的數(shù)字。九妹說,老書記你不知道吧,近年來,羅旭兼并了幾家公司,哪家公司沒有地皮和房產(chǎn)?這些可都是錢,大錢。還有公司各種基建項目,車站、停車場、維修中心,還有,老書記,我們老車站那塊地,不是賣給開發(fā)商搞商品房開發(fā)了嗎……近百畝,一畝多少錢你知道嗎?一百萬下不來。
  陳明朝她搖了搖了手,讓她別說下去。這女人,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太可怕了。九妹再往陳明身邊挪了挪身子,軟軟地說,我知道老書記待羅旭就像親生兒子。其實,我也很喜歡他,他的做法,其實很行情,并沒有太出軌,太出格,他從不敲詐勒索,公平交易。他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不拘小節(jié)。只是他的運氣不好,過不了這一劫。不像一些貪官,只知道抓權撈錢,不辦事。這么說,他還是好人?陳明有些驚詫于她的邏輯。當然是好人,好男人,有作為,有男子漢的氣概。
  我真看不懂你。陳明說。我不就是個女人嘛。她再一次往他的身上靠了靠。老書記,您也是好男人。陳明有點神經(jīng)質地笑起來。他從來沒有用男人這樣的字眼來衡量過自己?!澳腥伺恕边@樣的字眼在過去的語匯中是相當忌諱的。在陳明大腦信息庫里,常常與一些不干不凈詞語相鏈接。九妹說,您身上有一股正氣,是個男子漢。
  陳明站了起來。夜有點靜。他感到某種危險。
  那天,一位老朋友來泡茶聊天,說起他的退休生活,讓他羨慕得要死。他說,我的退休生活可以用“兩岸三地四個一點”來概括。何謂之?有個親戚在臺灣,時不時飛過去探望一下,這是兩岸。家在A州。女兒在海門,老母親快九十了,在鄉(xiāng)下,他得時不時地把三個地方都走走。四個一點呢?一臺電腦,上網(wǎng)看一點新聞。這個世界太精彩;一本《水滸》翻來翻去,動點腦子,以防老年癡呆;一個孫子逗逗樂,享受一點天倫之樂,其樂無窮??;一個老婆暖暖被窩,少年夫妻老來伴。只是暖一點被窩,別的不敢胡思亂想。說得他哈哈大笑。笑過之后,特別是朋友走后,陳明感到從未有過的凄涼。那凄涼仿佛是黃昏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從墻角,從床底,從每個他看到的和看不到的旮旯角落,滋滋滋地冒出來,彌漫,越來越濃,將他整個地淹沒。這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可怕的,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淹沒。心在這種淹沒中顫抖。
  老伴已過世多年,她患的是子宮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晚期。都怪他太大意了,一心撲在工作上,一輩子都是老婆侍候他,習慣了。老婆病倒的那天,他還在省城開會。老伴被送進醫(yī)院前后不過一個月就走了。永遠離他而去。緊接著離開他的是女兒,跟著一個她所愛的男人,不辭而別。那個男人大她十幾歲,陳明堅決反對。可是反對有什么用?人家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了。現(xiàn)在國外,良心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月來一次電話,還說要寄錢,他不讓。
  在陳明的內心深處,他是把羅旭當兒子,親兒子看的,他為他驕傲??墒乾F(xiàn)在,羅旭出事,出大事了。仿佛一座大廈,轟隆一聲,倒了,成了一片廢墟。他什么也沒有了。陳明,年近古稀的陳明,為某種理想奮斗了一生。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陳明,如今卻落得一無所有,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陳明突然抱住九妹,嚎啕大哭。
  沈九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將他緊緊抱住。而后,她把他扶到沙發(fā)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坐在他的身邊,像哄小孩子一樣地,一手端著水,一手撫著他的后背,說,我們不哭了,喝點水,喝點水,啊。
  陳明把頭埋到她柔軟的懷里。老淚縱橫。如傾盆大雨,淋濕了一片山峰與峽谷。
  前黨委書記陳明對自己的墮落羞愧難當。甚至深惡痛絕。他沒想到已近遲暮之年的他,居然還有那種可恥的要求。平時軟塌塌的“老家私”經(jīng)不起沈九妹的誘惑,居然對她言聽計從,惟命是聽,她說抬頭就抬頭,她讓堅挺就堅挺,她讓前進就前進。沈九妹久經(jīng)沙場,手段果然十分了得。她乘虛而入,輕而易舉地將他俘虜。她及時地利用了他的痛苦,人在痛苦的時候也是意志最薄弱的時候。
  是的,這是陳明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之一。羅旭出事了,進去了。他視羅旭如己出。問題還不僅僅如此。羅旭是他理想的延續(xù),羅旭的落馬是他一生信念的崩潰。頃刻之間,如大江決堤,信念化為語言的碎片,蒼白無力,隨波逐流,在洪水中漂蕩,在骯臟的泡沫中沉浮。人世間已無正義與理想,美好與崇高。天下烏鴉一般黑。
  陳明醒來時,沈九妹已不知去向,但床上床下,到處是她身上的香水味。他第一次對這種氣味感到惡心。聽說,這是有名的法國香水。墮落啊,陳明。你對不起組織上多年的培養(yǎng)與教育,對不起你一生的追求,對不起死去的老伴。
  而最讓他害怕,不寒而栗的是,他居然十分清晰地記得他們之間的每一個細節(jié),記住她的喘息,他的肩上還留有她齒痕,還有她邪刁的眼神,和讓他亢奮的叫聲。
  陳明何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情境?過去的幾十年,老伴是安靜而溫順的。老伴死了,而九妹是鮮活的。雪白溫潤而又狂野淫蕩的肉體,無所不在的怪異的香味。讓陳明既熱血沸騰,又短促胸悶。
  陳明感到一陣窒息,這屋子是不能呆下去了,得出去透透氣,出去。他穿戴清楚之后,對來做衛(wèi)生的鐘點工說,你做完了就走,中午飯就不用做了,把門帶上。我在外面吃。
  陳明在街上躑躅著。
  陳明不是無處可去,只是此時他不想與任何人見面交談,只想一個人找個僻靜的地方呆著。他在公園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卻又被一種無邊的孤獨與寂寞所驅趕。有一股冷氣從屁股鉆入背脊,讓他渾身哆嗦。陽光很好,幾近燦爛。陳明瞇起雙眼看日頭。一束光柱由遠而近直逼而來,恍惚間,陳明看到一尊金光燦燦的神明。他連忙張開眼睛,卻什么都沒有,再瞇上,怎么也找不著剛才的感覺。筆記小說看多了,陳明對自己說。退休沒事,他喜歡看點古代的筆記小說,什么《子不語》《螢窗異草》《閱微草堂筆記》等等,消遣。他想再坐一會兒,卻看到不遠處有一條草蛇。
  陳明倉皇而起,離開草地,離開公園。他想,也許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蛇,只是自己的幻覺。老了,還是老了。沈九妹改變不了,有些東西是不可逆轉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信步而行,沒想到會走進他平時最不喜歡進去的商場。這是一家大型超市,有個好聽的名字:新華都。
  陳明在二樓的書柜邊看到一個靚麗的小姐,有人稱之為美媚的那種類型,既時髦又清純。昨晚無疑是他一生中最可恥的一夜,但這一夜在無形中改變了他,他卻一點也沒有察覺。陳明放膽地看著那個少女,覺得有點眼熟,可想不起來她是誰,在哪里見過。她手里拿著一本書,兒童畫冊,好像是灰太狼喜羊羊什么的。她見他走過來。朝他莞爾一笑。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順手拿起書攤人上的一本書,也是兒童畫冊。一看,居然是日文的,他搖了搖頭,放下,換另一本?!断惭蜓蚺c灰太狼之虎虎生威》。連忙放下,匆匆再換一本,還是《喜羊羊與灰太狼》,之十:天外來客。還有一句廣告詞之類的文字:“哇噻,你好厲害哦,全班你第一個收集到喜羊羊與灰太狼的畫冊!”陳明看不是,放下也不是。旁邊的女孩子笑了起來,說,老書記,您就別費勁了,都是。陳明驚詫莫名,說,你怎么認得我?她笑著反問,您老怎么有空到這里來閑逛?陳明笑了起來,我退休了,什么都沒有,有的就是時間。走吧,我也看膩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怎么想不起來?她說,您就跟我走吧,我還能把您給賣了?陳明想,也是,一定是公司新來的員工,或者是哪位老職工的女兒什么的。
  女孩子的住處就在新華都對面的信華小區(qū),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難怪,她會到新華都去消磨時光。在玄關換鞋子時,陳明說,你得告訴我,你是誰,要不然,我心里不踏實。一個老不死的,隨隨便便地跑到一個女孩子家里,不合適。女孩子又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說,我叫水當當,A州中心汽車站站務員。
  陳明松了一口氣。一定是新來的,在哪種場合下見過,所以他覺得有點眼熟,她也認得我。近年來公司發(fā)展迅速。中心車站就是新蓋的,在東區(qū)。車站的豪華氣派,讓人有點頭暈,不亞于大城市。他于是又想到羅旭,想起他的業(yè)績。想起羅旭他便心里發(fā)悶。他使勁地搖了搖頭。不去想他,讓自己輕松一下。女孩子的玄關放著一盆跳舞蘭。跳舞蘭黃得十分燦爛十分惹眼,以為是真花,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是假的。跳舞蘭下有兩只雪白的兔子。那不是兔子是一雙拖鞋。穿上拖鞋走路,就像兩只兔子,一前一后地逗著玩。女孩子有意思。女孩子自己換上一雙淺藍色的。動作迅速而歡快。他說,你說你叫什么,水當當,百家姓有“水”嗎?女孩說,怎么沒有?有。明朝有兩個姓水的考中進士,現(xiàn)在還有姓水的作家,叫水運憲。再說了,沒有就不能自己起一個?陳明說你知道的倒不少。當當說上網(wǎng),什么沒有?陳明笑了起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懂得比我們多得多。水,本地話是漂亮的意思,水當當,就是非常非常的漂亮。
  這屋里現(xiàn)代化程度很高,電視電腦音響,應有盡有,而且都是最新款式的,還是留不住這女孩子。生活空虛,陳明想。他說當當,這么好的房子,就你一個人住嗎?當當說是的,就我一個人。自由。父母親呢?只有母親,她的房子比我還大。她也不喜歡和你在一起住嗎?是的,她比我更喜歡自由。說著,當當笑了起來,還是很開心的樣子。這么好的房子你還到超市去消磨時間?當當說,不常去,下了班,無聊的時候去一下,吸一點人氣。也想在那里搜索一下,看看能不能逮著一個白馬王子,現(xiàn)代的。當當又笑了一下。
  陳明說,現(xiàn)代白馬王子,什么標準?她指了指墻上,那里貼著一張《A州晚報》,上面刊登一幅羅旭的彩色照片。陳明差一點跌落到沙發(fā)上。這是今年7月1日的報紙,他記得很清楚,市里把羅旭當?shù)湫停聲r期模范共產(chǎn)黨員,宣傳力度很大,黨報發(fā)表長篇通訊,電視臺做專題訪談,市領導接見。一時間,羅旭幾乎成了A州家喻戶曉的風云人物??墒牵瑫r過不到半年,他便成了階下囚。你不知道羅旭已經(jīng)……陳明還沒說完,當當就說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地球人都知道。我要的不是他,是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他如果看上我,我也不反對,哦,求之不得。等他出來,就和他結婚。陳明說,他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沒事,老二老三都行,我樂意。再說誰也拿不準他老婆到時候還要不要他?
  陳明感到氣悶,喘不過氣來。當當看他臉色發(fā)青,說老書記,您可別嚇我。我只是說著玩的。陳明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說我沒事,離死最少還有十萬八千里。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和羅旭有關系?當當說人家是總經(jīng)理,我能和他有什么關系?偶像,偶像而已。陳明說,你還真把我嚇了一大跳。經(jīng)濟問題已經(jīng)夠麻煩了,再加上女孩子的問題,那就更說不清了。當當說,其實也沒什么說不清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純屬個人隱私,不說也可以。聽說羅總有情婦。我理解,有幾個都理解,出色的男人。女孩子都喜歡。
  世道變了,觀念變了,人心變了,變得陳明都覺得自己反倒不像個地球人了。陳明說,我倒沒聽說羅旭有什么情婦。當當說,我也是聽說而已,沒見過。要有,一定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陳明說,何以見得呢?她說,羅總能要一般般的女孩子嗎?
  你們年輕人啊,怎么說呢?當當笑道,搞不清楚您就別說。老書記,實話對您說,我連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我是誰?我到底要什么?
  此時,陳明反而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有點可愛。再一次明顯地感覺到,這女孩子他一定見過。在哪里,什么場合?他想不起來。
  陳明從當當那里出來,心情好多了。為什么好?他弄不明白。也許是因為當當喜歡羅旭吧。一個落了難的男人,還有女孩子喜歡他敬佩他,想嫁給他,多少證明他還不是十分的失敗。盡管這女孩子的觀念他不敢茍同。所謂現(xiàn)代女性,開放得有點沒邊了。當然,他并不討厭她。她和他有一個共同點,都喜歡羅旭,不認為他是壞人,盡管角度不同。細想,這女孩子甚至比他更徹底,他懷疑羅旭可能真有些問題,因為他已經(jīng)“進去了”,沒有問題組織上是不會讓他“進去”的。而她,壓根底兒就沒把他當壞人看。進去不進去,她都無所謂。然而,他到底在哪里見過這女孩子呢?
  回到家里,陳明的手機嘀地一聲響,翻開看,是一條短信,九妹的,說發(fā)個小故事讓你開開心,別老想著羅旭。故事如下:有官員喝醉了酒回家,妻子給他脫衣服,他瞇著眼睛說,小姐,你貴姓?陳明看了一下,說了聲無聊,就關上了。過后一想,有點好笑,越想越好笑,就笑出聲來了。
  從那天晚上之后,陳明就睡不好了,睡不死,似睡非睡,而且老做夢,也是似夢非夢,有一次,他甚至明明白白地感覺到老伴走到床前,對他說,羅旭死了,死得很慘。流濃流血,渾身發(fā)臭,你怎么不去看看。陳明睜開眼睛,居然還看到老伴蒼白的面容,再定神,也就什么都沒有了。
  陳明看時鐘,還不到12點,就給羅旭家打電話,沒人接,打珍妮的手機,空響。珍妮也消失了,人間蒸發(fā)了。有傳聞,說她也進去了。孩子呢?肯定在外婆家,可是上海那么遠,珍妮是怎么送去的,難道她早有預感,早有準備?
  下午,有人告訴他,說羅旭在“里面”病了。腳腫了,腫得很厲害,連褲子都穿不進去。男人腳腫不是好兆頭。民間說法,“女怕戴帽,男怕穿靴?!闭f的就是這個意思。男人腳腫意味著病入膏肓。難道“里面”不準看病?也許是出自于擔心,才做這樣的夢??墒抢习樵趺椿厥?平時很少夢見的,有時還想,這老查某,說走就走,走了也不回來看看。現(xiàn)在來了,不吃醋,卻報喪來了,這臭查某!
  陳明不相信羅旭會病倒在“里面”,他的身體一直很強壯,沒有病。而且,他的意志很堅強,是不會輕易倒下的。
  陳明還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凄凄惶惶的。他索性起來,打開電視,電視里正熱播孫紅雷和姚展的《潛伏》,孫紅雷扮演的我黨地下工作者余則成正在使勁地搖眠床,讓它發(fā)出嘰嘰嘎嘎的聲音,為的是讓樓下的特務相信,從共黨地盤來的老婆是真老婆。久別勝新婚,鏖戰(zhàn)不休。
  晚上,沈九妹來了,想留下,被他趕走。
  好在趕走了。她剛走不久,方剛華就來了,要是兩人在家里撞上,就有些討厭了,方剛華正統(tǒng)而且多疑。方剛華還沒坐定,陳明就說,羅旭在里面病了,你聽說了嗎?方剛華說,沒聽說病,倒聽說交代了其他問題。什么問題?不會是女人的事吧?陳明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方剛華說,老書記怎么知道的?陳明自嘲地說,一般性的邏輯推理,金錢美女嘛。方剛華說。是的,養(yǎng)情婦,不止一個,還給她們買了房子。錢,就花到了她們的身上。有來有去,合情合理。
  孫紅雷還在搖床,很專注,很投入。假戲得真做。陳明想,這羅旭唱的是哪一出啊,到底是真是假?不是說人生如戲嗎?糊涂了,陳明幾十年沒犯過糊涂,可他現(xiàn)在糊涂了。金錢美女,羅旭以前最討厭的東西,可他現(xiàn)在全沾上了。陳明把電視關了。外遇。第三者。男人拈花惹草,女人紅杏出墻。泡妞,包二奶。他媽的,全變了,連我自己也變了,變得不認得了。這是什么世道!變吧。過去,面對物欲橫流世風日下,他的原則是以不變應萬變??墒牵_旭摧毀了他的信念他的理想他的希望,那就變吧。在一剎那間,他聞到了沈九妹身上的香味,想打電話,讓她過來。他甚至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抓電話筒了。他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陳明啊陳明,難道你真正地墮落了?
  羅旭的情婦是誰?陳明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個叫水當當?shù)呐⒆?。她不會是其中之一吧,那房子也是羅旭買給她的?有可能,完全有可能。那女孩子,一個站務員,哪來那么多錢?明天去問問她,問個明白。陳明搖了搖頭,老糊涂了,這是你問的事嗎?你又不是辦案人員。他又想,不對,要真是她,案子涉及到她,她能那么悠閑自在若無其事嗎?
  睡不著的陳明就這么胡思亂想。他發(fā)現(xiàn),本來以為他和別人不一樣的,特別是在職的時候,他總認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退休十年,雖然這樣的感覺漸漸淡去,而骨子里還是不把自己當一般人,一般的老人。而現(xiàn)在,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他很脆弱,很孤單,很無助,也很庸俗。他的欲望,他的思維方式和市井老人一樣,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都是羅旭惹的禍。
  陳明拉開抽屜,把老伴的遺像重新拿出來,放在床頭柜上。這是沈九妹把她收進去的。她說,讓過去的永遠過去吧。
  不能,千萬使不得。過去是什么?是他自己啊,連自己都不認了嗎?他對床柜上的老伴說,我還是我嗎?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管我了,所以我就變了,沒有你的侍候,我能不變嗎?你倒好,“駕鶴西歸”了。陳明想到這四個字,突然就微微地笑了一下。這是老伴臨終前說的一句話,老伴一輩子沒有說過這么文雅的詞,也不知道這詞是從哪里來的,也許是什么電視劇里的臺詞吧。她說得很認真,我就要駕新人新事西歸了,你得好好照顧自己。要是照顧不了的話,就再找個人。女兒啊,指望不上了。讓羅旭和珍妮常來。這么說著,她就站起來,走了,很快。沒有鶴,是她自己走的。你別走。陳明大聲叫道。
  風吹著窗簾,輕輕地搖晃著,仿佛老伴從窗門走過所牽動。老伴平時走路,喜歡順手扯一下身邊的東西。
  陳明沒法入睡,他把屋里的電燈全都打開。然后,在屋里來回走動,從臥室到廳堂,到衛(wèi)生間到?jīng)雠_,踩著自己凌亂的影子,反反復復地走。一直走到走不動了,才躺到床上去。一躺下去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陳明來到羅旭家。羅旭家在水仙花園,叫花園實際上是一座18層的公寓大樓,頂層,一套180平方米的大房子,買得早,當時一平方米才1000來元錢。他按門鈴,按了好多次,果然沒人。打電話,可以聽到房里的電話鈴響聲,沒人接。連腳步聲都沒有。真出事了,出大事了。人去房空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四處都十分冷清。這一層,只有四戶人家。好不容易有人出來,用十分古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地按電梯走人,沒有往日的微笑和點頭。陳明不想乘電梯,從安全通道,一層一層往下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難道他還不相信羅旭出事了,還是想找一下珍妮作進一步的了解?還是希望什么奇跡發(fā)生,羅旭夫婦會突然回來,像往常一樣,迫不及待地打開門,熱情地歡迎他的到來,而冬冬,也會大聲叫爺爺,奔跑著,撲進他的懷里。
  陳明很意外地在樓道碰到一個人,這個人叫了聲老書記,說您怎么在這里?陳明認得這個人,他叫姚輝,是公司下屬的一家出租汽車公司的老板。說下屬,實際上是掛靠,前一陣子,聽說他被公安局抓進去了,然后又放了出來。他原來也是公司的客車駕駛員,因違紀被開除,自己買了小汽車開出租,先是一輛,然后是兩輛三輛……然后就當老板。人們都說,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從公司里掘出去的,挖的是社會主義的墻腳。那個時候開長途,熱線,從A州到廣州,沿途載客,收錢不給票,和乘務員勾結,貪污公司的票款不下10萬元。這種事,只要不抓到現(xiàn)行,沒有證據(jù),旅客圖方便,也不要車票,下車走人,誰管得了誰?雖然當時路上稽查很嚴,但查一漏萬,還是讓大部分違紀人員得逞了,發(fā)財了,這在公司幾乎是人人皆知的秘密。陳明曾經(jīng)下了很大功夫進行查處,但違紀面太廣,大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之勢。姚輝是他手上處理的第一人,最嚴厲,開除,意思是殺雞給猴子看。但是,正如人們所說的,還是太遲了,人家早就成暴發(fā)戶了,開除他其實就是成全他,讓自己當老板去了。果然。
  陳明還記得,這個姚輝就是那個在客車上勾引沈九妹的老駕駛員姚大頭的兒子。開除他的時候,姚大頭曾來找過他求情,被他臭罵一頓。沒想到他也住在這里,也許也是來找人的,不想讓人在電梯里撞見。陳明說,你怎么也走樓梯?姚明說,鍛煉鍛煉。年輕輕的鍛什么煉?老書記您看看,姚輝站直了,喘著粗氣,指著自己的肚子。果然有點將軍肚,而且大有繼續(xù)向橫向發(fā)展的勢頭。陳明笑了笑。姚輝說老書記既然來了,就到家里坐坐吧,到了,就這一層,10樓。以前,陳明對這種人挖社會主義墻腳的暴發(fā)戶,是深惡痛絕的,可退休之后,漸漸地也就不怎么往心里去了,這種人多得去了,你恨得過來嗎?再說了,體制的弊病,管理的疏漏,也不能全怪他們。奇怪的是,他們反倒不恨他。都知道他說話算數(shù),都知道是他開除了他。他不怪不恨,每次遇見,都老書記長老書記短地叫,很親切的樣子,有一次還對身邊的一個女人說,這就是我們老書記,老地委秘書,處級干部哩。中國的官本位和與之相適應的觀念虛榮,真是無處不在。當然,也有人解釋為是一種純樸的民風。說了,為什么要恨你?倒過來,他是你你是他,他也會開除你。在其位謀其政嘛。換位思考不是什么新鮮的東西,老百姓早就懂了。叫吃什么飯辦什么事。你有權力,能開除人,是你的本事,我會挖公司的錢也是我的本事。民間的寬容無處不在。這倒讓陳明有點不好意思。說,算了,以后吧。姚輝說,來了就到屋里泡杯茶。要不就太看不起我們平民百姓了。陳明只好跟著他進了他的家。
  這房子的結構與羅旭的一樣??蛷d足有60平方米。在正中十分明顯的地方,有一個神龕,供的好像是關帝爺,亮著紅色的長明燈。姚輝說,老書記別見笑,保平安,求發(fā)財而已。陳明笑了笑。
  坐定之后,姚輝泡茶,說,這是神龍鐵觀音,一斤8000元,別人來是不拿出來泡的,只有來了貴客。才拿出來。怎么樣?香。陳明說。老書記是來找羅總的吧?好久不見,聽說出事了。陳明說,我聽說你前一陣子也被關了?姚輝說,老書記都知道了,倒霉。我想。羅總出事,和我們的事有點關聯(lián),是我們牽扯了他。陳明大吃一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但經(jīng)他這一說,陳明似乎有點豁然開朗,原來事情的癥結出在這里。
  一個月前,羅旭曾告訴他,出租汽車司機到市政府靜坐的事,上面追究責任,可能會撤他的職。總要一個人來扛著,找來找去,他最合適。不大不小,說官不是官,企業(yè)算什么官?說不是官也算官,處級干部難道不算?好給上面一個交代?,F(xiàn)在出事,上面總是要追究“領導責任”,叫“問責制”,因為這一追究,上面就沒有了責任,永遠正確。還是“皇上圣明,臣罪當誅”的那套老思維的變種。沒有“引咎辭職”,甚至沒有“罪己詔”。當然,問責制也是進步。
  聽說的士司機罷市,到市政府靜坐示威,還燒了幾輛不參與罷市而照常上路的的士,事情鬧得很大,公安局還抓了人。因為罷市,堵車,正好碰到北京來了大首長,搞得市里很被動,還驚動了省里的領導。報紙電視沒敢報道,可民間傳說紛紛,有好多版本。陳明歷來不信小道消息,問過羅旭,羅旭也說得輕描淡寫。起因就是姚輝的出租公司。那個時候,市里出臺一個文件,為了提升對外形象,要求全市出租汽車更新?lián)Q代。羅旭就想利用這個機會,擴大公司的股份,吃掉一些小公司,當然,從管理的角度看,有合理的成分,因為公司一控股,的士就不能隨便賣來賣去,有利規(guī)范管理。但是,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某些人的利益,因為一部的士在他們的手上賣來賣去,賣到幾十萬,賺的不是車的錢,是牌的錢。姚輝耍了一點小手腕,一面和總公司談判,一面又串通幾家小的士公司的司機到市政府靜坐,想通過給政府施加壓力來提高談判的籌碼,沒想到靜坐被外省來的的士司機利用,失控了,釀成“事件”。A州有近2000輛的士,司機大部分是外省來的,規(guī)范管理不讓車子倒賣,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改革的每項措施都涉及到利益的再分配,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羅旭沒有想到,姚輝也沒有想到。以羅旭的智商,應該想到的,可他一心為了兼并小公司,把企業(yè)做強做大,有點利令智昏,大意失荊州。
  姚輝說,我只想自由一點,好多買幾部車,多賺一些錢,沒有別的意思??墒?,我后悔都來不及。開頭公安局抓的是鬧事的攔車的打人的和燒車的,全是那些外省來的司機。后來,聽說外省司機準備再鬧。想把事情鬧得更大,以引起北京的重視。公安局害怕了,就把他們全放了,說是要抓幕后策劃人,就把我給抓了。
  陳明對的士司機罷市鬧事的事有所耳聞,但不知就里,羅旭也沒細說??磥?,這事在市里已成了影響穩(wěn)定的大事,不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嗎?壓倒一切不是一句空話。一旦危及穩(wěn)定,上面要追究,自然得有人出來“負責”,市里有人把羅旭推出來了,實際上是把他給賣了。你是怎么出來的?陳明說。姚輝說,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說清楚了,就讓出來了。后來,就聽說羅總出事了,進去了。我想,是我們害了他。因為這件事,才查他的經(jīng)濟問題的?,F(xiàn)在,哪個當官的沒經(jīng)濟問題啊?算他倒霉。
  陳明說,這話不能亂說,傳出去,就把羅旭給害了。我不是只跟老書記說嗎?姚輝說。陳明說,為什么對我說?我信得過你,老書記你一身正氣,堂堂正正tISGcZO9UP4AVxfFmSfJ5Q==,是個共產(chǎn)黨,你是我們心目中的共產(chǎn)黨,你開除我,我還是認為你是好人,好領導。別以為我們這種人良心早讓狗吃了,不,我們還是有良心有是非的。錢,誰不想賺,想,越多越好。有機會不賺是傻瓜。但我們心中有數(shù)。能分出好壞。姚輝笑了一下。陳明認真地把他看了又看,對于這種人的這種理論,他的確是第一次聽說。他想。對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人,他太不了解了。他原來以為很了解的,現(xiàn)在卻覺得越來越陌生了。他過去是在一種理論框架下進行思維,一切都那么明晰,現(xiàn)在那種框架不能用了,最少是不夠用了,所以他越來越糊涂了。他過去學習是很認真的,自認為思想還是很辯證的,可現(xiàn)在不行了,傳統(tǒng)的辯證思維、一分為二不夠用了,腦子不好使了,全都亂了套了。
  你說,在你看來,羅旭是好人嗎?陳明突然問。當然是好人。好人能人。想做事,會做事,敢說話,敢負責,是個男子漢。姚輝十分肯定地說。他出事,那是他運氣不好。不過,人生難免有劫,過了這一劫,也許就會好起來的。不瞞您說老書記,我被您開除那年,正是算命先生說我有劫的那一年,說我三十歲有一劫,在劫難逃,過了這一劫,好了。前一陣被關進去的不算?陳明說。算,也是一劫,這一劫還沒過,所以我不走電梯。啊,不是為了鍛煉身體,總算說實話了。也是,怎么不是呢。姚輝自己也笑了起來。
  窗外的陽光很好,是那種明明朗朗清清爽爽的好。一只小鳥在窗臺上唧唧喳喳地叫著。姚輝說,是麻雀。羅總在頂樓弄了個花園,還種了幾種果樹,芒果、蓮霧、楊桃,還有番石榴,時髦叫芭勒,招來了許多麻雀,一陣一陣地飛。這些天少了。飛禽走獸都有靈性的。
  正說著,陳明聽到一種聲音,細微的,似有似無。這種聲音不是響在耳朵旁,是響在心里。他抬頭看了一下神龕,那長明燈仿佛閃了一下。姚輝也聽到了,也抬頭看了一下神龕,兩人不約而同。姚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是十五,忘點香了。他走到墻邊,按了一下一個開關,那神龕前即刻亮起一小撮細細的紅燈。那是做得十分精致的一炷香。環(huán)保。陳明想。他看到神龕上實際上不是空的,上面還供著水果和鮮花。
  陳明說,你說實話,你送過羅旭東西嗎?東西沒有,現(xiàn)在誰還送東西,笨。那么是錢嘍。姚輝笑了一下。陳明說,多少?姚明尷尬地說,小意思,不成敬意的。到底是多少?幾萬吧。你這不是明擺著把他往火坑里推嗎?姚明笑道,哪能啊,你情我愿的,朋友之交,誰管得著。陳明說,不是你把他供出來的吧?姚輝跳了起來,天地良心。神明在上,我一句都沒說。打死也不能說,說了,他完蛋,我也完蛋。要是說了,我還出得來嗎?兩碼子的事,干嗎要往外說?再說了,羅總根本就沒收我們的錢。陳明為之一震,說,他沒收?真的沒收?姚輝說,沒收。羅總把卡摔到我的臉上,還把我臭罵一頓。陳明笑了起來,罵得好。姚輝說,罵我們我們也要送啊,人情人情,人不能沒有情,沒有情就不是人,你說是嗎,老書記。你們還送?還送,我們幾個合計著,錢不能再送了,就合起來。給他喜歡的一個女孩子買了一套房子。陳明驚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啊?什么人情,這是交換,說到底還是錢權交易!陳明憤憤地說,他,羅旭知道嗎?姚輝躲開他的眼光說,這種事不能明說,心照不宣吧。陳明站起來,在60平米大廳來回走動。他忘了,這不是他的家,更不是他的辦公室,走也是白走。當初,他決定開除姚輝之前,也是這么走的,走著走著,就決定了。姚輝也站起來,他不知道老書記為什么這么激動,但他聽說過老書記有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的習慣。他的眼睛跟著老書記的身子,來回跑著,有點暈。
  陳明突然在姚輝的面前站定了,目光炯炯地盯姚輝,說,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姚輝后退一步,說,老書記,這不能說。
  陳明進逼一步,有什么不能說的,說。
  姚輝說,不能說,老書記,您知道這有什么用?這種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陳明說,羅旭他真的養(yǎng)情婦?
  姚輝十分尷尬地笑了一下。
  陳明再逼一步,說,他真的養(yǎng)情婦?
  姚輝笑了起來,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眼光看了老書記一眼。那意思是說,這種事還值得你老人家這么大驚小怪的嗎?而陳明被他一看,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就癟了,他顫顫巍巍地退回來,癱到皮沙發(fā)上。姚輝驚惶失措地跟過來,手忙腳亂地給他倒了一杯茶,說,老書記別往心里去,千萬千萬別往心里去。其實,這種事呢,是很那個,怎么說呢,很多的,很多,不騙您的,大家都這樣,男人嘛,不然怎么叫男人。陳明朝他擺擺手,不讓他往下說。姚輝看他臉色蒼白,手按胸口不住地喘氣,急急從抽屜里拿出一瓶日本的強力救心丹,倒出幾粒,往他的嘴里塞。陳明把他的手挪開,說,不用,死不了。真的不用?老書記啊,你氣色不大對,這是上好的進口藥,含在口里,很好用很好用的。陳明微笑道,謝謝你,老毛病,我心中有數(shù),不會有事的。他從他手上拿過木盒子,你常備這種藥,你的心臟也有點毛病嗎?姚輝笑了笑。陳明說,要小心。這種病越年輕越要小心的。特別是女孩子方面的事。姚輝說,老書記見笑了,我不敢,老婆管得很嚴的。陳明突然神經(jīng)質地笑了起來,表情有點滑稽。
  珍妮是怎么搞的,沒把羅旭管住。這個妻子怎么當?shù)摹L粔蚋裉槐M職了。當初,他做這個媒,看中的是她的賢惠?,F(xiàn)在看來,光賢惠是不夠的,還要厲害,管得住丈夫。羅旭出這種事,在外面養(yǎng)情婦,說到底,我陳明也有一點責任啊。
  陳明走的時候,姚輝把他送到樓下,送到路口,并一定要他帶走一盒茶葉,說,老書記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收就看不起我。反腐敗再怎么也反不到這茶葉上,人情世故總是要的嘛,到哪里都說得過去。陳明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收了。在路上,陳明想,不就是一盒茶葉嗎?為什么搞得那么緊張?
  回家一泡,果然是好茶,香味留在喉嚨里,久久不去。正品著茶香,沈九妹來了。她一進門就說,老書記,你一早去哪里了,讓人好找。說著便在他的身邊落下身子,給他帶來陣陣清香。這香不比那香。
  陳明“顧左右而言他”,說,你喝喝這茶,是不是好茶?她喝了一杯,好茶,哪來的?人家送的。她笑了起來,老書記也學會腐敗了,好啊。她端起杯子,為老書記的進步干杯!陳明說,什么腐敗,送點茶葉就腐敗?你知道是誰送的嗎?姚輝。九妹站了起來,那個死囝仔崽,他安什么心。死囝仔崽是閩南罵男孩子的話。陳明在心里笑了一下,她是想起他的父親姚大頭吧,深仇大恨啊。人家也快40歲了,還死囝仔崽,長不大啊。九妹笑了起來,你怎么找上他?那老不死的怎么啦?陳明說,你倒也念舊啊,這么說著,他的心里居然有點醋意。陳明對自己感到悲哀,幾天之內,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連自己都認不得了。九妹說,老書記也不瞞你說,我還得感謝那老不死的,不是他,我也許還當著賢妻良母,跟那沒出息的老東西過窮日子。陳明說,那你何不找他敘敘舊啊。說這話的時候,陳明的心里酸溜溜的,沒一點老共產(chǎn)黨人的味道,完全是一個會吃醋的老頭了。九妹看著他,突然把他抱住,說,老公老公,你吃醋了,我的好老公。接著便在他的臉上連親了好幾回。弄得陳明很不好意思。說,好了好了,誰是你的老公,快放手,成何體統(tǒng)。九妹松了手,后退一步,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撲過去,把他再次抱住,說,老書記,我就把下半輩子交給你了,真的交給你了,別以為我是說著玩的。別以為我是壞女人,我是真心的。說著,便把頭伏在他的肩上呼啦啦地哭了起來。弄得陳明手足無措,連說行了行了行了。
  九妹松了手,用手背拭淚,居然還有點嬌羞的樣子。陳明把她拉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撫摸著她的手。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陳明的心中有一種久違了情感在流淌。好一會兒,九妹抬起頭來,看著他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陳明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不是年輕人,還是現(xiàn)實一點吧。九妹說,你怕什么?我死老公你死老婆,單身男女結合,誰還管得著?
  陳明換了個話題,說,我不是去找姚輝,是到羅旭那里遇上的。
  九妹愣愣地看著他說,你還沒死心啊。羅旭出事了,真出事假不了,聽說珍妮也進去了。好了,別傷心了。她摸了一下他的臉。這個動作有點港臺電視劇的味道,陳明不大情愿地把臉轉到一邊去。九妹微微一笑,用雙手把他的臉扶過來。他又把臉轉過去,她起身,坐到另一邊,還是對著他的臉,說,別再想他了,想也沒有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姚輝說他還養(yǎng)了情婦,他們還給那個女孩子買房子。陳明說,那眼神游離不定。九妹說,這種事,怎么說呢,現(xiàn)在這個社會跟以前不一樣,是多元的,很復雜也很精彩。我們過去用一種單線的思維看世界,因為所以,把事情都看得太簡單了。一個人,你只看他陽光的一面,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共產(chǎn)黨員,開會做報告,布置檢查工作,到處視察,走走看看,指指點點,上報紙上電視,其實,包括市里的那些領導,他們都有另一面,鮮為人知的一面。
  別說那么多,你說這女孩子會是誰呢?事情撲朔迷離,陳明想知道個究竟。九妹說,傳說不少,也不知道姚輝說的是哪一個。真有那么恐怖嗎?九妹說,傳說而已。
  這時,做鐘點工的阿姨開門進來,手里拿著一袋子菜,看到九妹,笑了一下。九妹說,林阿姨,今天就不做飯了,我們出去吃,你把房子打掃一下就回去吧。林阿姨看著陳明,陳明說,那就把東西放到冰箱里去吧。九妹趁林阿姨轉身進廚房的時候,迅速地在陳明臉上親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在這里發(fā)號施令,儼然女主人,而陳明居然認可了。
  他們在延安路最大的一家肯德基店里吃了肯德基,這是陳明第一次吃這種時髦的東西,說不上好吃,也說不上難吃。吃過之后,九妹想帶他到她的住處喝茶,說,你也去看看什么叫高尚小區(qū),我那里可是單門獨戶的小別墅,前有草地,后有花園。陳明說,以后吧。九妹還想堅持,正好她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客戶,生意上的事,讓她馬上回公司,她只好作罷。
  陳明不死心,他想起了水當當,不會是她吧。她的那套房子,她墻上的報紙,她的公開宣言。再去探個究竟。
  陳明走到信華小區(qū)門口,卻猶豫了,一個老頭子。有什么理由上人家女孩子家,不請自來。不行不行不行。街上人很多,大都來去匆匆。有個女人牽著一條狗,懶洋洋地走在街心花園的小道上。那狗是哈叭狗,白色的,很白。那女人看樣子還很年輕,也很漂亮。情婦兩個字突然跳進陳明的腦際。她也許就是哪個大款包養(yǎng)的情婦,或者叫二奶吧。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她,走了一段路。那女人似乎感到有人跟著,不走了,索性在花徑邊的石椅子上坐下來,欠身把哈叭狗抱在懷里。陳明想,這算什么事?貴婦不像貴婦,妓女不像妓女。他的腦子里居然冒出許多過去常用的詞,封建地主、資產(chǎn)階級、腐朽沒落、精神空虛、玩物喪志、日薄西山,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恍惚間,羅旭和眼前的這個美女糾纏在一起,扭打,狂歡,喊叫。小哈叭狗繞著他們歡快地跳著,跑著。陳明的心尖微微地顫了一下,說不出的酸楚。
  我陳明如今比那女人又好多少呢?我居然和九妹這樣的女人混在一起。陳明頓了一下腳,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老書記,你又來逛新華都嗎?陳明定神一看,站在他眼前的是時尚靚妹水當當。他有點狼狽地說,隨便走走。她說,那就到我那兒坐坐吧。
  像上次一樣,兩只兔子在陳明的腳上一前一后地跑著。墻上還貼著那張《A州晚報》,羅旭對著他,很瀟灑地笑著。羅旭就壞在你們這些女孩子的手里。陳明看著低頭泡茶的水當當,想。
  水當當笑嘻嘻地端著茶杯走到陳明身邊,和他并排看著羅旭,說,我們站長和羅總倒是很般配的一對。說著,把茶遞給陳明。陳明看著當當說,胡說。羅旭不是那種人,馬淑芳也不是。在報上的那篇長篇通訊里,馬淑芳的名字出現(xiàn)了好幾次,所以當當會這么說。
  A州車站是全國文明站。說實在的,馬淑芳是一個上得了臺面的女人,管理上有一套,能說會道會寫,所有材料包括上報交通部評選全國文明站的典型材料,都是她自己動的筆,這在基層領導干部中是極少見的。人也長得很清楚。什么是清楚?就是清秀大方高雅。讓人看了舒服。她是公司黨委的一張王牌,上面來人,市里的省里的部里的,都要叫她一起作陪。她和羅旭平時喜歡說說笑笑,開一點帶暈的玩笑,憑他的經(jīng)驗,這種公公開開的親昵,正好說明他們私下里不可能有往來。
  老書記,他們很般配,男才女貌,女才男貌。人家是互補,他們是強強聯(lián)合。當當笑嘻嘻地說。
  陳明笑了一下。陳明對馬淑芳還是了解的,畢竟是從一般的站務員在他的手上,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先進典型。后來,馬淑芳找他告過羅旭的狀,不是真告,是訴苦,邊哭邊說。她是個聰明人,要真告狀不會找他,因為她知道羅旭與他的親密關系,是想通過他修補一下自己與羅旭的關系,這種關系,完全是從工作出發(fā)的。
  那件事情,實際上錯不在羅旭。但羅旭剛剛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不好說他什么,只是提醒他,要注意與基層領導的和諧相處。那是他們在處理一位職工上的分歧。這位職工叫李珊珊。那天羅旭到車站查崗,他這個人喜歡到處轉轉,沒事就到基層到處走走,仿佛在自己的家里,看到不順眼的地方就說,有時還罵罵咧咧,有點過去老工人“愛廠如家”的味道,只是他手中有權,說一不二,所以各基層單位從領導到職工都有點怕他。他的隨便走走看看,對于基層,卻無異于搞突然襲擊,防不勝防。那天他陪省交通廳領導吃過午飯,看看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回家怕攪了老婆的午休,就到車站轉悠。羅旭對照值班表,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站務員,這個人就是李珊珊,他認得這個人,經(jīng)常遲到早退,對她印象不好,用閩南話說,李珊珊在他的腦子里是“點油做記號”的。他于是不動聲色地找,找遍車站候車室的各個角落,從一般候車室到快運豪華候車室,到母子候車室,都不見她的蹤影。羅旭來到班長的面前,黑著臉說,李珊珊呢?班長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她實際上早就注意到羅總了,羅總到處走,就是在找李珊珊,她偷偷地給李珊珊家里打電話,沒人接,心想她已經(jīng)在路上了。羅總朝她走過來,她就知道完了,李珊珊要倒霉了。羅旭說,還沒來是嗎?班長急中生智,指著洗手間的方向,說來了,可能在衛(wèi)生間里。好,羅旭說,你去把她叫出來。班長沒有去洗手間,卻到站長室把馬淑芳叫來了。羅旭不給任何人面子,這是他的風格。他邊走邊說,馬站長,你帶我到李珊珊家里。馬淑芳只好跟他上了車。李珊珊家住在一個十分陳舊的小區(qū),羅旭也不上樓,只讓馬淑芳在樓下喊,李珊珊應聲從窗口探出頭來,還說了聲站長上來坐一會兒吧。羅旭二話不說,扭頭往回走。在車上,羅旭對馬淑芳說,按規(guī)定,你說怎么處置?馬淑芳說,李珊珊本來是一個不錯的同志,只是她最近有一些特殊的情況。羅旭說,我不聽情況,再特殊也不能違反規(guī)定。我們是企業(yè),不是福利院。天大的事也是她個人的事,個人的事再大也不能違規(guī)。按規(guī)定處理吧,你們打報告。按規(guī)定,就得把李珊珊辭退了,辭退是好聽話,實際上就是開除了。馬淑芳說,我們工作沒做好……羅旭打斷她的話說,把那個班長也給我撤了,還有你,也要檢討,書面的。馬淑芳沒有再說什么,可處理李珊珊的報告卻遲遲不打,過了一個月,羅旭把整個車站當月的獎金全扣了。馬淑芳只好把處理報告送過來。聽說,她遞交報告的時候對羅旭羅總經(jīng)理說,你是天底下最沒良心的混蛋。
  辭退李珊珊在公司引起很大的震動,公司各種規(guī)章制度得到徹底的執(zhí)行,全公司上下,誰也不敢把規(guī)章制度當成貼在墻上的擺設,羅旭乘勢出臺一系列人事改革措施,公司人員消腫,效率提高,一躍而成為全市企業(yè)人事制度改革的排頭兵。但是,在公司內部,羅旭的沒有人性、沒有同情心也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聽說,方剛華曾就李珊珊的處理問題找羅旭坦率地陳述了自己的看法,羅總不予理睬。又聽說,市里某領導的秘書曾打電話,為李珊珊說過情,因為那個領導和李的舅舅是大學里的同學,羅總也頂住了。真真是鐵面無私,刀槍不入。人們私下里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烏臉仔經(jīng)理”。
  馬淑芳對陳明說,李珊珊的遲到情有可原,因為她的丈夫得了癌癥,躺在床上,女兒在省城讀書,家里沒人。這個時候把她開了,這個家就毀了。
  那個晚上,陳明做了個夢,夢中,久違了的老首長羅陽春對他說,革命就是這樣無情,這樣的血淋淋,血淋淋的啊!說完哈哈大笑。
  好久不做這樣的夢了。
  羅陽春是“三八式”老干部。何謂“三八式”?就是1938年入伍,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的老同志。再往上,1937年以前參加革命的是老紅軍,更了得。羅陽春為人平和,平時喜歡和秘書們聊聊天,說說笑話。有一次,他告訴陳明,說我吃過人心你信嗎?陳明說,只聽說過吃人肉,“水滸”里的人肉包子,沒聽說吃人心的。吃過,羅陽春說。那天省軍區(qū)來了一個副司令,是他的老戰(zhàn)友,他喝高了,一嘴的酒氣。我們村的,漢汗,“五一”大掃蕩的時候,是他帶著鬼子到我們村里,殺了13個村干部,男人、女人,還有一個13歲的孩子,兒童團長,也不放過。過后,我們就設埋伏,把他抓回村里,殺了,不解恨,就把他的心肝挖出來,煮了,吃了。陳明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地委當秘書不久。這是教科書里沒有的革命。他吃驚不小。也許是他吃驚的樣子有點古怪吧,羅部長哈哈大笑,說,革命就是這樣,血淋淋血淋淋的啊。毛主席早就說過,革命就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行為。
  這個故事對年輕的陳明有很大的沖擊力。這不像平時和靄可親的羅部長,一點都不像啊。有一段時間,他常常做夢,夢見那個血淋淋的場景。夢見羅部長哈哈大笑的樣子。有時,他甚至會在夢中聞到羅部長那一嘴的酒氣。他想,這不會是真的吧。又想,也許是真的,既然古人吃過人肉,人的心肝自然也吃得,更總何況是罪大惡極的狗漢奸。不是有一句古語,叫“食其肉,寢其皮”嗎?仇恨會讓人做出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今人古人,好人壞人皆然。
  這夢做得有點古怪。但陳明終于沒有特別地找羅旭說起處理李珊珊的事情,只是在過后的某個時候,提醒他,要適當?shù)刈⒁夤ぷ鞯姆绞椒椒?,盡量化解矛盾,減少阻力。他記得他當時還引用了毛澤東的語錄,“關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彼@一代人的思維中,時不時會跳出毛澤東。
  陳明對水當當說,你不是想嫁給羅旭嗎?怎么又把他推給你們站長了,羅旭又不是東西,可以讓你送來送去的。
  當當笑了起來,很開心又很天真的樣子。現(xiàn)在女孩子的心思,讓一個過了時的老頭很迷惑,很不解。一切嚴肅的東西到了她們那里,全成了兒戲,沒正形。不是那么回事,當當說,老書記,你去問問車站的人,哪個不知誰個不曉,羅總和我們站長,從來不避人的,說說笑笑拉拉扯扯,在酒桌上,還當著市領導的面喝過交杯酒。
  這正好說明,他們沒戲。陳明說。
  水當當說,沒戲,真的?陳明嚴肅地說,那還能假,不能墻倒眾人推,什么事都是羅旭干的,一下子來了好幾個情婦,這不要他的命嗎?當當笑嘻嘻地說,我是說著玩的,老書記還當真!
  陳明說,這孩子,把我當傻瓜耍啊。水當當說,老書記您可別生氣。有情婦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再說了,人家明星大腕,今天跟這個睡覺,明天跟那個談情,連懷孕什么的,都上了報紙,還有一個好聽的欄目,叫風流韻事,還有什么什么緋聞。老書記,美國有一部電視劇叫《緋聞少女》你知道嗎,有人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全民什么什么時代了。說著便笑。不說了。這些東西您不會明白的。我們羅總呢,也就是當了共產(chǎn)黨的官,要是私人企業(yè)家,誰還有心思去理這檔子事?老書記您說呢?
  陳明被她說來說去,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只好搖頭。當當突然又說,老書記,如果人家說我是羅總的情婦,您會相信嗎?陳明十分狼狽,這不正是他想問她的問題嗎?他來干什么?他很想說,是啊,你是不是羅旭的情婦,這房子是不是羅旭給你買的?他甚至很想看看房產(chǎn)證,看看上面寫的是誰的名字??伤桓铱此皇堑皖^看著腳上的兩只小白兔。
  當當說,我沒那個福氣,說著玩的。要真是羅總的情婦,早就進去了,還能在家里和老書記開玩笑!
  陳明松了一口氣。為她,為羅旭,也為自己。說到底,他還是希望,關于羅旭的一切傳聞,都是子虛烏有。
  陳明回家后覺得又餓又累,懶得做飯,便給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這是讓做衛(wèi)生的林阿姨買的,康師傅,紅燒排骨面,許多帥哥靚妹在電視里吃得歡天喜地熱火朝天的那種。雖然有點夸張,卻勾起了他的食欲。他說自己是好同志,能吃能睡,完全有道理,看那個廣告,居然就想吃,還流口水,第二天就讓阿姨買。
  吃面時陳明突然想起,今天好像是自己的生日。他站起來看看日歷,又把身份證拿出來對一下,果然。他笑了笑,一輩子沒有做過生日,也不怎么當回事,老伴在世時,想起來了,就給他煮一碗豬蹄面線,記不起來也沒當回事。那個時候他常說,人家毛主席都沒做生日,何況我們。共產(chǎn)黨人,做什么生日?黨的生日就是我們的生日。其實說到底他也沒有那么革命,只是他認為自己的生日不那么真。母親在世時,曾告訴過他,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早晨,她老人家說的是舊歷,而戶口本上的出生日期寫的并不是那個日子,他想,也許是新歷吧,就去查萬年歷,對不上。既然生日不可靠,做起來也就沒什么意思了。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吃面,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絲凄涼。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女兒從國外打來的,說,爸爸生日快樂。陳明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女兒洋墨水喝多了,走的是洋人的譜。在國內就喜歡給自己做生日,同學之間,還搞什么生日派對,光生日蛋糕就花了上百元。陳明沒有出聲,女兒在大洋彼岸大聲叫,爸爸,你在干什么,生日快樂。陳明說,我在吃面哩。女兒說,爸爸,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懷孕了,你快當外公了。這是我送給你最好的生日禮物。陳明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女兒畢竟還記得這個爸爸。他說,他呢?他問的是女婿。女兒仿佛愣了一下,你說杰里啊,他很好。一個中國人一到外國,怎么就起個外國的名字呢,陳明心里有點不快。想,不會是換了個外國男人吧,正想問,女兒就一聲拜拜,把電話掛了。
  陳明想,外公,也好,不管是什么種,總是從女兒的肚子里出來的,總是外孫。好啊,升級了,這不用上級發(fā)紅頭文件。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不過,要是老伴在的話,她一定很高興。
  吃過飯,九妹來電話,說下了班就過來陪他,想吃什么,她順便買過來。陳明說,算了,不要來了,我想早點睡。九妹說早睡就不能來嗎,我偏來。陳明笑了,腳長在你身上,又沒把你捆住。我怕你不開門啊。
  陳明剛洗完碗,門鈴就響了,來得真快,說不準這女人是在樓下打的電話,東西早就買了提在手上,打電話純屬多此一舉。這就是女人的手段。他想起一部外國電影的名字,溫柔的陷阱。他匆匆擦干手去開門,來的卻是方剛華。
  方剛華給陳明帶一包茶葉,叫白芽奇蘭,說是老家人送的。陳明知道他的老家在九峰,那里盛產(chǎn)茶葉。最近白芽奇蘭很暢銷,有點直追安溪鐵觀音的氣勢。陳明說,那就泡你的茶吧,看是不是像電視上說的那樣好。于是就泡白芽奇蘭。果然名不虛傳。陳明說,羅旭有新消息嗎?方剛華說,我正想向老書記匯報。陳明說我都退休多年,你也調走了,就不要匯報不匯報的,方剛華說幾十年說習慣了,一下子改不過來。
  方剛華說,羅旭真的病了,還比較麻煩,是肝,平時應酬,酒喝多了。您知道。他喝酒從來很爽快。陳明哦地一聲,不說什么。這種時候肝出現(xiàn)毛病,不會是小毛病。許多人平時好好的,一進這種地方就發(fā)病,主要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高度緊張,睡不好,肝火上升,病就發(fā)作了。方剛華說,有人在市醫(yī)院看到他,臉又黑又瘦,眼神是死的,嘴唇全黑,很嚇人。那人愣了一下,想過去打招呼,后面跟著兩三個人,不敢。一定很嚴重,要不,里面有醫(yī)生,一般的病是不用上醫(yī)院去的。陳明的心里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來。毛澤東的一些話,像電影鏡頭一樣在腦子里閃來閃去,“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既來之,則安之。與王觀瀾同志共勉?!薄皯颓氨押?,治病救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薄?br/>  這時,門鈴響了,方剛華起身開門,他看到沈九妹,愣了一下。九妹手里提著一大袋東西,低頭拉開鞋柜,拿拖鞋,換鞋子,然后走到廚房邊,打開冰箱放東西,女主人一般地熟練自由。
  方剛華有點意外地看了一下陳明。陳明尷尬地笑了笑,說,我讓她買點東西。九妹放了東西,回頭對陳明說,吃了嗎,我給你煮碗豬蹄面線,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說著就進廚房去了。那樣子全不把方剛華放在眼里。當初,方剛華是力主開除沈九妹的。她的話讓兩個男人都很狼狽,陳明弄不清她是怎么知道他生日的。而方剛華對她那種視若不見的態(tài)度很惱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臭查某。有本事當初就別到我辦公室哭哭啼啼。
  方剛華回到沙發(fā)上坐下來,兩人一時無話可說。廚房里傳來沈九妹打火剁豬蹄的聲音。
  陳明感到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嘴上故作輕松地說,這女人也真是的,把這里當自己的家了,還給我煮什么豬蹄面線,也不知道她哪來的信息。方剛華笑了笑,說有的女人就是自來熟,讓她煮吧。她可能沒認出你來,陳明說,你們有多久不見了?方剛華說,好多年了吧,老了。她倒沒什么變。你也沒有什么變,只是胖了一點。陳明說著便笑了,方剛華也跟著笑。兩個人的笑都很不自然。方剛華說,那我就先走了,羅旭的事,我會繼續(xù)打聽的,有了新消息,就告訴你。陳明說,老方你說羅旭拼死拼活地干,落得這么個下場,值得嗎?說著就到了玄關。方剛華換了鞋子,說你自己保重吧。陳明說,想想還是你對,謹慎一點好。本地話說,“細字(小心)無蝕本”有道理啊。方剛華笑了一下。過去,陳明總是批評他膽子太小,魄力不足,現(xiàn)在卻來表揚他的謹慎。這老頭變了。
  方剛華走后,陳明打開電視,還是《潛伏》,黨通局特務謝若林正在對余則成、也就是孫紅雷說,你看現(xiàn)在那一些為官的人,嘴上都是主義,心里全是生意。陳明愣了一下。沈九妹跑出來,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又跑進去。騷貨。陳明罵了一聲。他心里痛。當然,那一些當官的人,指的是國民黨軍政官員,可這話怎么就跟現(xiàn)在有些老百姓掛在嘴上的話差不多呢?悲哀。陳明搖了搖頭。
  吃過生日面線,沈九妹想留下來過夜,被陳明趕走了。這是老伴死去之后,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吃上一碗生日面線。本地話,面線就是線面。也可以說是他今天收到的第二份生日禮物,第一份是女兒的電話,第二份是九妹的面線。但,他還是堅決地把她趕走了。
  陳明半夜做了個夢。夢見羅旭陳尸荒郊。天上布滿烏云,烏云隨風翻滾,還有烏鴉的叫聲,聲聲凄涼。陳明撫摸著羅旭的尸體,全裸的,一絲不掛。再細看,全身都長滿了蛆,不停地蠕動著。陳明放聲大哭。他在自己的哭聲中醒來。
  陳明把屋里的燈全都打開。明晃晃的十分刺眼。他到衛(wèi)生間洗了臉,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他的對面是那幅羅旭掛上去的油畫,野渡無人舟自橫。他什么也沒想,沒法子想。腦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覺中,他的眼淚又掉了下來。老淚縱橫,無人知曉。透過淚水,朦朧中,那小船仿佛動了一下。
  唯物主義者陳明突然想到一句俗語。頭上三尺有神明。他決定,明天上午就去找李珊珊,為她做點什么,以減輕羅旭的過失對她造成的傷害。
  李珊珊原來住的小區(qū)已經(jīng)拆了,正在蓋新小區(qū),新小區(qū)名為“天利人和”,有廣告說是本城最時尚的小區(qū)。工地上熱火朝天,陳明暈頭轉向,李珊珊無處尋覓。無奈之下,陳明來到A州客運中心站,想找馬淑芳打聽李珊珊的下落。站長換了新人,年輕漂亮落落大方的女站長是羅旭從外地招聘來的,對老書記很是陌生。陳明正想厚著臉皮作自我介紹,水當當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跳著腳說,老書記你怎么來了,找我的嗎?說著便把他拉出站長室。說,您找馬站長?她退二線了。陳明說,我只想向她打聽一下李珊珊,看看她知道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住處。水當當說我知道,就是我現(xiàn)在走不開,當班。下了班帶您去。陳明說,你告訴我就行,我自己去找。當當說了李珊珊的地址,陳明說,你怎么知道她的地址?你來的時候,她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水當當神秘地笑了一下,不告訴你。
  陳明很快就找到了李珊珊家。開門的是李珊珊的丈夫。他不像得了不治之癥的病人的樣子,消瘦蒼白,但精神還好。家里也沒有想象的那么糟,廳里有一臺48英寸的液晶電視,正演著《康熙微服私訪記》,收尾唱歌,“……金瓦金鑾殿,皇上看不見,一朝出了武門口,一個名字兩只手。金瓦金鑾殿,皇上不坐殿,一朝出了京門口,百姓的事兒牽著走,牽著走。三皇五帝,千秋百代。萬事民為先……”李珊珊的丈夫指著電視說,“精彩回放”。陳明笑道,你的氣色不錯嘛。那男人啊地一聲,說,您是老書記。陳明知道他不是公司的職工,但不知道他們在什么時候見過面,也不好多問,問多了就不禮貌,只是笑著和他握手,問珊珊。他說,上班去了。在哪里上班?那男人說。老書記您不知道啊,她從公司出來,第二天就到保險公司上班去了,是羅總的愛人珍妮介紹的。陳明哦地一聲,說不出話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也是羅旭從來沒有提起過的。他來之前,口袋里還裝了5000元,先讓應急,并準備動用老關系,給她安排個臨時工什么的。李珊珊的愛人說,開頭不大習慣,后來,是珍妮帶著她一路跑,現(xiàn)在收入不錯,很不錯的。孩子也考上研究生了。你就在家里當家庭婦男?陳明笑著說,和我一樣?他說,是啊,能揀一條命,全托大家的福。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家務活了,讓她輕松一點。說著,把電視關了,要給陳明泡茶,有點手忙腳亂。找著了茶具,找不到罐子。平時家里的客人少。他說。陳明笑道,你別忙,我就走,也沒什么事,來看看,看你精神這么好,就放心了。注意休息,多加營養(yǎng)。那男人拉著陳明的手,有點怯生生地說,我們聽說羅總出了一點事?陳明沉重地點了點頭。男人說,都說是我們去告的他,沒有的事,天地良心,我們怎么會做這種事呢!不說他們夫妻為我們找了新工作,就是沒有,我們也不會做那種缺德的事。陳明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不關你們的事。陳明一再地安慰他。走時,想把帶來的錢留下,怕傷了他的自尊,或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會,也就作罷。
  在回家的路上,陳明心神有些恍惚,他弄不明白許多事,甚至有點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夢幻。昨晚的夢境突然在腦子里閃現(xiàn),放電影一般。還有以前他主持黨委會的情形,也是電影一般地疊出隱去,又推出。那是他人生中自我感覺最好最陽光的時刻。常委們按習慣坐在他們的“傳統(tǒng)”位子上聊天,時不時開點帶腥味的玩笑。他坐在那里,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然后,他放下杯子,人們便打住了。會議室一下子變得十分安靜。他看了一下正面墻上紅底白字的“為人民服務”,對秘書說,我們開始吧。往事并不如煙。他微微一笑。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在微笑,因為羅旭很快就出現(xiàn)了。他在荒野里奔跑,無數(shù)的蛆從他的身上掉下來,在地上蠕動。他似乎在向天空大聲地呼喊著,可陳明一點聲音也聽不到。陳明聚精會神,想聽他在喊什么。陳明聽到了一陣陣呼喊聲。可那不是羅旭的,這種聲音一陣響過一陣,一浪高過一浪,“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羅陽春”“羅陽春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那個時候,羅旭還不到6歲。陳明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站在會場后邊的一個角落里。和地委工交部長一起挨斗的還有專署副專員、前長龍公司董事長高竹軒。他的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高帽,高帽上墨寫的大字是“反動資本家高竹軒”,高竹軒上面打了三個紅色的叉叉,意思是槍斃。陳明看到自己拉著羅旭匆匆離開會場。滿街都是大字報,天昏地暗……就在那天晚上,高竹軒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得很慘,從三樓的窗口摔下來,摔死的。死后造反派還不放過他,在他的棺木的兩邊貼上白紙,一邊寫“死不改悔”,一邊寫著“畏罪自殺”。而被關在另一間辦公室的羅陽春卻得以幸免。陳明的右手下意識地捏了一下,他感覺到一只小手的存在,溫暖而柔軟??墒撬床灰姡裁匆部床灰?。他只記得他對小羅旭說,我們快走,快
  年近古稀的陳明恍恍惚惚地邁動著自己的腳步,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
  陳明在離家不遠的拐角處摔了一跤。那里有一個淺坑,他沒注意到。他只覺得自己的腳踩空了,膝蓋一軟,就趴到地上去了。有人驚叫了一聲。他卻自己爬了起來,坐在地上。
  陽光明媚。他看到離他不遠的地方,兩排花籃八字排開,有一間新的服裝店開業(yè)了?;ㄊ酋r花,他聞到了百合花略帶臭青的香味。對面一座30多層的高樓剛剛封頂,大紅布條從樓頂一直垂到地面。對面四岔路口巨大的熒光屏上,正播著放歐洲某地恐怖分子自殺性事件,有7名無辜女婦兒童死于非命。
  許多人圍過來。其間還有一條黑色的狗。陳明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按了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居然是沈九妹的。
  沈九妹把陳明扶進門的時候,嘴角上掠過一絲微笑。這是勝利的微笑,舒心的微笑。在扶陳明回家的路上,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陳明這一跌幾乎沒有什么損傷,筋骨完好,甚至連外傷也沒有。他只是一時犯糊涂,踩了空。運氣好,身體也好。而在他犯糊涂的時候,沒有給別人打電話,只給她打,這證明她在他心目當中的地位。
  陳明坐在沙發(fā)上,九妹給他倒了一杯熱開水。陳明一邊喝水一邊對她說,我沒事,你上班去吧。九妹笑著說,你這沒良心的,需要的時候叫人家來,不需要的時候就趕人家走。我偏不走。說著,一屁股坐到他的身邊。陳明說,你不是公司里忙嗎?她很夸張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什么事也沒有你重要。陳明把手放到她的肩,說,你說我怎么就摔了呢,走得好好的。她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老了嘛,你以為還是當書記的時候啊。不過,她的手放肆地在他的大腿根上摸了一下說,老家私還行。說著,她便站起來,沖著他大笑。
  笑聲在屋內蕩漾,陳明感到一種莫名的溫暖。老騷貨,陳明罵道。
  都這一把年紀了,還像年輕人一樣感受某種自我意識的覺醒與自我失落,這是陳明自己沒有想到的,也是羅旭的不幸?guī)Ыo他的意外收獲。
  從這一天起,沈九妹就住到了陳明的家里。
  晚上,沈九妹剛剛從浴室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衣,她的手機響了。她一邊用吹風機吹著自己的頭發(fā),一邊對陳明說,把它按掉,不接。陳明按了她的手機。一會兒又響起,還是同樣的號碼。九妹拿過來看了一下,又按掉。是公司的副總,她說。但是那個副總不屈不撓,過不到1分鐘,又打了過來。九妹只好接了。剛聽幾句,就打斷他的話,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現(xiàn)在打?我給你說清楚了,在家里不接電話,是的,過去接,現(xiàn)在,從今以后,一概不接。天大的事也等上班之后再說,在我的辦公室里說。就這樣。
  陳明笑了,說像個大領導,比我當初還牛。九妹得意地說,不一樣,你是共產(chǎn)黨的官,替別人當家。我當自己的家。一切我說了算。你聽著,從今以后,我要把所有的全部的下班的時間都交給你,老公。別別,陳明朝她搖手,別這么叫,我聽著別扭。她說,習慣就好了,老公,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心理障礙。因為的我名聲不好,是個壞女人。過去的事,我不想多說,也說不清楚。從今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你信不?陳明笑了笑,談不上信不信,因為他還沒有想清楚。是否把她放進自己今后的生活當中。她說,你知道嗎,在過去的幾十年,每當更深夜靜的時候,我常常對自己說,我要是有陳明這樣的男人,我一定做個好女人,做個賢妻良母,一心一意,把他照顧好,把家收拾好,讓他成為最幸福的男人,讓全世界的男人都妒忌他,讓我們的家成為全世界最讓人羨慕的家。
  陳明看著她,居然有點感動。不管是真是假,這樣的話都會讓一個男人感動。
  九妹說,我知道你不信,沒關系。你反正不能把我趕走。只要不走,我就會讓你相信。陳明說,我好像不值得你這樣。我,一個古板孤僻的老頭,一個退了休無權無勢的老頭,一個無親無戚無情無趣的老東西。老柴頭。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很嫵媚,很風騷。我就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用年輕人常說的話,愛你沒道理。
  在以后的日子里,陳明好像過得很快活,有女人的家才是真正的家。為了不刺激九妹,他把放在床頭柜上老伴的遺像收了起來。九妹又把她拿出來,放到廳里。說,謝謝你老公,放在床頭是有點別扭。我叫不出來。陳明罵了聲老騷貨。她歪著頭,調皮地看著他。把他看得有點不自在。夜里的那點事,她常常掛在嘴上。說是精彩回放。她說,還是放在廳里好,歷史是不能抹殺的。再說了,我也不想讓你成為無情無義的男人。他們像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婦,屋里常常響起他們快樂的笑聲。
  他們的快樂有些夸張,他們都在回避一個話題,羅旭。
  這天上午,陳明正對著墻上那幅油畫發(fā)愣。門鈴響了。來的是方剛華。方剛華一進門便隱隱約約地聞到一種香味,在玄關換鞋子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敏感地想到了沈九妹。但他搖了搖頭,把她從腦子里趕走。他討厭這個女人,但這里不是他的家。他管不了那么多。
  方剛華心情不好,因為上面正式通知他,讓他回A州汽車運輸總公司,還是黨委書記兼總經(jīng)理。從市里的角度看,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決定。而對于方剛華,無異于跳火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又被推了進去。自從羅旭出事,他就有這個預感。正應了一句本地話。越驚越著后背。對于市里的決定,他不能也不敢說什么。老實說,剛聽說羅旭出事,他還有一點點高興。在他看來,這是遲早的事。他的那種行事風格注定了他的滅亡。但是,命運也真他媽的捉弄人,繞了一圈,又把自己繞回去。一想到回公司,他就心煩意亂。這么大的一個爛攤子,如何收拾?在這倒霉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陳明了。
  陳明也沒想到市里會讓方剛華回去。他想,方剛華只是過渡性的人物,畢竟他也快到退休年齡了。對于他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的沮喪,陳明只能安慰和鼓勵。方剛華說,要是生場病住進醫(yī)院里,什么事也沒有了。聽到這話,陳明更加從心里鄙視方剛華。平庸,沒有責任感。一心想逃避的膽小鬼。上面真真瞎了眼。陳明慢慢地泡完了茶,說,撐一下吧,等羅旭的事情搞清楚。你就解脫了。方剛華苦笑一下,老書記還對羅旭抱有幻想。陳明羅旭,不是父子勝似父子。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方剛華聽說,羅旭已轉逮捕,案子一到檢察院,就完了。那么大的數(shù)額,能保條命就阿彌陀佛了,還能出得來?方剛華說,公司從上層到中層,常常有人被叫進去配合調查,進進出出,人心慌慌,財務科長和基建科長已經(jīng)進去半個多月了,還沒有出來。誰還有心思工作?整個公司癱了。陳明說,臨危受命,這是上面對你的信任。陳明言不由衷,聽起來不像鼓勵,倒像是一種諷刺。方剛華也不計較,說,都快退休了,有什么用?陳明說,人事上不要動,安撫人心,維持穩(wěn)定。方剛華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維持會長吧。正說著他們聽到門聲,鑰匙轉動的聲音。
  進來的是沈九妹。回來啦。方剛華脫口而出。此話一出,三個人都愣了一下。沉默讓屋內的空氣凝固了幾秒鐘。方剛華嗓子里有點冒煙,他站了起來,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我也該走了,都坐了一個上午了。
  沈九妹回過神,落落大方地說,方書記慢走,有空常來。儼然是一個主婦了。勝利者歷來是寬容的。陳明有點難堪地把方剛華送到電梯口。好在一按電梯門就開了,免去了兩個男人幾分鐘的尷尬。
  從此,方剛華與陳明疏遠,不上門,有事只通電話。再說了,也沒有什么事。
  有天晚上,九妹當著陳明的面打了一個電話,只說了兩個字:過來。陳明說,誰啊?她說,來了就知道。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名堂。陳明不理她,看自己的電視?!稘摲返搅俗詈笠患瑢O紅雷居然到了臺灣和那個小妖精穆晚秋結婚。還是組織的意圖。沒完沒了了。他說。
  門鈴響了,九妹歡快地去開門。
  陳明沒想到,進來的會是水當當。水當當沖著九妹叫了聲媽,又沖他笑了笑。陳明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換了鞋子,坐到九妹的身邊去了。陳明看了看沈九妹,又看了看水當當,是的,這就是他為什么第一次看到水當當覺得面熟的原因。九妹推著她說,叫啊,叫爸爸。當當說,我叫不出口。陳明說,別讓孩子為難了,八字還沒一撇哩。還沒說完,當當大聲叫道,爸爸爸爸爸爸。九妹哈哈大笑,想賴啊,沒門。明天就去把結婚證辦了。陳明說,你怎么姓水了。九妹說,怎么不姓水,那死鬼就姓水。當當開心地笑著說,上當了吧,白當了那么多年的頭家。
  半年后,羅旭被放了出來,無罪釋放。事先,沈九妹得到了這個消息,可她沒說。是怕這個消息不可靠,說了反而引起陳明情緒波動,他好不容易才從羅旭的沖擊波中稍稍地安靜下來,笑聲多了,臉也紅潤了。她不忍心讓他再經(jīng)歷一次情感的波折,精神的創(chuàng)傷。和半年前相比,她的確已經(jīng)把他當家里人了。
  羅旭出來的當天晚上,就到陳明這里來了。
  門是陳明開的。羅旭的突然出現(xiàn),讓陳明感到很意外,但只是一剎那間的迷惑,這是他所盼望,也是他所堅信的。他平靜地對他說,坐吧。
  半年來,沒人再向他提起羅旭的事,仿佛這個人真的從人間蒸發(fā)了。他也不再主動提起羅旭。但在他的內心深處,羅旭一直活生生地存在著。
  聽到門聲,九妹從廚房走了出來。羅旭朝她點點頭。陳明說,認識她嗎?羅旭點頭說,當當?shù)哪赣H。坐吧,像回家一樣,九妹說,我去給你們做飯。
  羅旭把自己打扮得很清楚,幾乎看不出從那種地方剛剛出來的痕跡。陳明泡茶,羅旭說,我來吧。一如往日。他熟練地使用陳明家里的茶具,就像是自己的家。喝了第一杯茶。羅旭說。這次讓陳叔擔心了。陳明淡淡地笑了一下,出來就好。
  羅旭告訴他,最后認定的數(shù)字是三萬六千五百二十五元三角七分錢。都退了。他下意識地瞥了一下對面墻上的那幅油畫,野渡無人舟自橫。這畫按市場價1萬元計入受賄金額。陳明也看了一下畫,說,包括它嗎?羅旭點了點頭。珍妮呢?走了。帶孩子走的。她也進去幾天,出來以后就走了,先到上海,她父母那里,然后就到加拿大多倫多。陳明又看了他一眼。羅旭說,離了。
  重新開始吧。陳明說。羅旭笑了笑,我算看透了,不能干了。沒法干。九妹做完飯,一直靜靜地坐在一邊。這時插話說,到我那里當總經(jīng)理。我也可以退休了,和你陳叔過幾天清閑的日子。
  羅旭說,再說吧,我得好好靜養(yǎng)一段,讓自己恢復一下。九妹說,是瘦了許多,沒其他事吧,身體?羅旭搖搖頭,沒大事。
  吃飯的時候,陳明突然對羅旭說。不能到她那里去,逃避不是辦法。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共產(chǎn)黨人就得是個男子漢。
  老頭子說得十分鄭重,滿臉通紅,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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