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妹其實并不老,比我小八歲,人也長得年輕。因為我和她通信時總是自稱老姐,她為了給我面子,也只好自稱老妹了。
在女作家圈里,我有好多妹妹,孫惠芬、須一瓜、遲子建、葉彌、徐坤、葛水平、潘向黎,等等,可能我這個人心智成熟比較晚,所以總和妹妹們玩兒在一起。這些妹妹依次數(shù)下來,向黎最小,但我們卻交往最多。蓋因為她是文匯報的副刊編輯。我是長期被她捏在手里的作者,自2001年認識開始,就一直保持著比較頻繁的書信往來,信件主題不是“老姐來信”就是“老妹來信”。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倆白發(fā)蒼蒼的老姐妹呢。
最初認識向黎時,我先入為主地感覺我們不會成為朋友。理由是。她是上海小姐。人又長得漂亮,還出國留學歸來,很洋派;而我大兵一個,長年隅居西南邊陲,土里土氣。我們一土一洋。合璧很難??呻S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發(fā)現(xiàn),她這個上海小姐并不。純正:首先是出身不純正,她祖籍是福建泉州,小學畢業(yè)后才隨母親到上海和父親團聚;然后是講話從來沒有嬌滴滴的小姐腔,聲音略有些沙啞,語速也很快;第三是干起活來頗有勞動人民本色。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一些共同點:我也是個客居他鄉(xiāng)的人,我也是個說話沒有腔調的人,我也是個做事比較認真的人。于是我們逐漸成為朋友,革命友誼越來越深厚。
一般人說起向黎,都會夸她聰明漂亮。漂亮是肯定的,毋庸置疑;聰明也是肯定的,還是毋庸置疑。讀書讀到博士,漢語英語日語都會講,小說散文評論都會寫,其中短篇小說還連續(xù)數(shù)年上過中國小說排行榜,并獲魯迅文學獎。我們四川作家傅恒跟她一起去了一次韓國,回來就跟我說,你朋友潘向黎很聰明啊,幫我當了好幾次翻譯呢。我很得意地說,這算什么,在她是小意思了。我們一起出去玩兒,她常常隨口背誦出與當下景物有關的古詩詞,有些詩詞很生僻的,讓我在佩服的同時暗自汗顏。
我想說的是,在聰明漂亮之外,向黎仍有很多讓我感到意外的地方。第一個意外的是她那么敬業(yè),極少抱怨工作(這點我不如她,我常常抱怨工作帶給我的煩惱)。我之所以成為文匯報的鐵桿作者。就是因為她的敬業(yè)。我們之間的通信,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為了稿子。她不僅僅找我要稿子。還很努力地為我爭取利益,比如稿酬上,或其它好事上。我的稿子得了獎,她會主動找人寫評論;有些稿子我自己知道并不理想,但由于某種需要我希望在文匯報發(fā)表,她也會努力安排。這么貼心的編輯,我能不認真對待嗎?
汶川地震發(fā)生時,向黎正在韓國,給我打電話打不通,很焦慮。一是擔心我安全;二是期待我稿子。一進入國內,尚在邊境上,她就發(fā)短信給我約稿了。我也確實留了稿子給她(彼此忠誠)。她飛回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開郵箱取稿子。那幾天我們聯(lián)系十分密切,一會兒電子郵件,一會兒手機短信,有時急了就打電話。我因那些日子太過勞累,忙中出亂。錯刪了一個剛寫完的稿子,她急得在上海跳腳。我急得在成都捶胸。后來總算在“垃圾桶”里找到并且恢復了。她收到稿件立即安排版面,之后給我回信說,老姐。請你關掉手機好好睡一覺吧,我真擔心你會崩潰。我雖然沒執(zhí)行,心里還是很暖的。
第二個讓我意外的是,向黎與人相處時。常會表現(xiàn)出一種與她相貌不符的懂事來(我的意思是。她那個樣子就像是個被寵壞的自我中心的美女)。說個細節(jié)吧。那年開作代會,向黎因為剛剛失去父親心情不好,到我房間來訴說。我這人不太會安慰人,看她難過無計可施,就拿出一條尚未帶過的意大利新絲巾送給她。她很高興,說正是她特別喜歡的孔雀藍。還是漸變色??此榫w轉移了,我很寬慰。事情過去就忘了,幾個月后的某一天,我接到她短信。說正和朋友在外面喝咖啡,帶了那條我送她的藍絲巾,朋友夸好看,所以特意告訴我一聲。我美滋滋的。感覺這絲巾送得很值啊。過了大半年,又接到她短信,說晚上跟朋友看演出,穿了件旗袍,搭上那條藍絲巾效果極佳,于是再次來告訴我。后來在蘇州開筆會,我見面一看,她胸前飄的正是那條絲巾。這一回我覺得不是值的問題了,而是超值。如果是我,收到禮物,當時謝過之后,就再也想不起來了。
我們在一起開過三次筆會,她在我面前總是以照顧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關心這關心那,偶爾出個小錯,總是很自責。尤其近兩年,我是說他父親去世后。她的這種懂事和善解人意越發(fā)地突出了,真讓我有些不習慣。就如同她的小說《白水青菜》和《我愛小丸子》,我更喜歡后者一樣,我希望她總是快快樂樂的,沒心沒肺的。那么懂事倒讓我有些心疼。
第三個讓我意外的是,作為家庭主婦,向黎也當?shù)孟衲O駱樱合喾蚪套印⑿⒕茨赣H。最初向黎告訴我她有了兒子后,我還暗暗擔心過,想她一個嬌小姐怎么當媽啊?沒想到8年下來,她當?shù)煤芎?。記得有一次我請她到四川來參加一個活動,她跟我說,很遺憾丈夫最近外出了,她不能出門。“有了兒子后,我跟你妹夫必須像打鐵一樣,一個鐵錘上去,一個鐵錘下來?!?后來這比喻也常被我借用,我們家是因為狗狗)。作為老姐,我當然知道教育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日常生活,輔導作業(yè),還有家長會,可向黎都做得很認真,偶爾還向我請教。對母親她也是很孝順。逢年過節(jié)總是盡可能陪伴。當然,畢竟是個從小受寵的人,辛苦多了也會炫耀一下。今年春節(jié)她短信告訴我:這個節(jié)日我哪兒也沒去玩兒,前三天陪母親,后四天輔導兒子作業(yè)。我就告訴她,我也是這樣的,天天在家陪父母。她馬上說:“讓我們互頒孝女勛章吧。”露出了一點兒嬌小姐的尾巴。還有一次她告訴我,上海電視臺正在播我的電視劇《春草》:“你妹夫叫我看,讓我向春草學習??墒俏铱戳藥准褪懿涣死?,老姐你勵志也勵志得太狠啦?!?br/> 我笑壞了,趕緊安慰她,春草那吃苦的勁兒,在全世界勞動婦女里也屬罕見。你學不了不要緊的。
我和向黎通信往來已有十年,大多數(shù)是電子郵件。偶爾短信,極少書信。內容嘛,百分之八十是為了稿件,剩下的,就是彼此的關心調侃,彼此的表揚夸贊,偶爾也談一些對人事的看法。為了寫這篇東西,我專門去翻了郵箱,找出一段時間里我們兩人相對完整的郵件往來,時間是2007年9月,起因是我給了她一篇散文《艷遇》:
老妹來信(來自向黎):
我覺得你真是一個女人,對愛情敏感,寫起來也特別有感覺。這樣很好,不然人類就讓人絕望了。
我發(fā)現(xiàn)你這篇的主題還是“我在天堂等你”,只不過等的時間特別短。
對了,上次在貴州遇到M,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這個人遇到陌生人也沒話說,就說到你,他說你是他的老朋友。而且人很舒服,“沒有女作家的那些毛病”。我很不客氣地說記不住他的小說,而是喜歡P,哈哈!不過他對你的評價我是認同的。老妹
老姐回復(我的回信):"
難道你對老姐的性別有過懷疑?原先也聽到有人用“舒服”形容我??磥砦业拇_是土白布啊,純棉啊,50年代的產物啊。不過,M的小說我很喜歡,喜歡他那種敘述感覺。相比之下,P太大眾了。俺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夫妻呢。很可惜。
老妹回復:
聽見人家夸你,很開心,還有點得意,好像有我什么事似的。不過我認為你內心還有大片不為外界所知的世界——每個人都有,但你的面積比較大。
你是土白布,我爭取是泡泡紗,小時候都穿過的。
老姐回復:
泡泡紗很準確!
依然純棉,但有花頭?;顫娍蓯?。
同意啟用。
“內心有大片不為外界所知的世界”。也同意。
不是有意不讓人知,是沒辦法……
老妹回復:
一向沒有花頭啊姐。我比窶娥還冤。
上海今年熱死了,不過正好找到理由完全不干活。也不寫東西,心情倒有點田園。下次爭取杭州見,一起吃飯喝茶!沒有花頭有姐妹!
回頭看看真是挺有趣的。當時的心情都能回憶起來。可惜還有很多閨蜜私房話我找不到了。不是我有意刪除的。是時間長了被網絡吃掉了。
我們的通信常常讓彼此開懷。向黎讀到高興時,還會念給她的父親聽。她父親是復旦大學著名學者潘旭瀾,我沒有見過,但因為向黎。我們彼此已經熟悉了。記得有一次向黎寫信問我:近日春暖花開,氣候宜人,老姐有沒有出去旅游,或者談談戀愛?我回復說。既沒有旅游,也沒有談戀愛,天天在家灰頭土臉地寫小說。真真是辜負了大好春光啊。
向黎樂死了,就讀給她父親聽,著名的復旦教授聽后很疑惑地問:山山還沒結婚嗎?向黎大笑。說這是兩回事嘛,我還想談戀愛呢。父親更加疑惑了,不解的目光把厚厚的鏡片都磨透了。呵呵。
向黎把這事寫信告訴我,我也樂死了。是啊,一向嚴謹?shù)那逍训慕淌冢趺茨苊靼渍諌魢业呐四亍?br/> 每每想到這個細節(jié),我總是很感慨,并且很遺憾,我沒能在潘伯伯健在的時候去看他,和他一起聊天,一起品鐵觀音。我是說過要去的,卻沒來得及。只能在他走后。送上一籃鮮花。為什么我們總是珍惜不再擁有的日子?為什么我們總是懷想已經逝去的歲月?
在質問了自己之后,我打開郵箱,給老妹寫信。
我打算把我們的通信,一直延續(xù)到我們真正成為白發(fā)蒼蒼的老姐妹的時候。
2010-5-2,于杭州東新路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