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標志是精神生活。它不僅是標志,而且是風格。
在群體中,個體所占的位置和所起的作用是不一樣的。首領與普通成員、決策者與附庸、扶持者與被扶持者、男人與女人、強者與弱者……個體的差異千差萬別。在保證群體物質(zhì)占有的能力表現(xiàn)方面,所有被選擇出來的首領們都有大致相同的秉性。他們都具備該有的敏感,攫取權(quán)力的能力,決策力,攻擊力等。但是,人群有形而上的需要。雖然個體與個體之間有明顯差異,但作為同類,他們遇到的精神世界中的重大難題大體相似。于是,在觸及到人群精神命脈的時刻,某些有特殊稟賦的個體所起的特殊作用開始顯現(xiàn)??梢赃@么說,精神生活的需要使某些個體得以脫穎而出,他們被選擇,被安放到指定位置,去代表人群解開他們靈魂中的謎團,尋找生存的答案。應該說他們不是直接解決衣食問題的人,但哪怕是在原始社會,他們都是超越于一般人群的特殊分子,他們被捧舉著,高高在上。使命感降臨他們身上。信仰的需要造就了他們的優(yōu)越與輝煌。他們被視為神的化身,或神的使者。在原始人群中,這種人的地位甚至高于酋長。他們不僅有義務向眾人解釋生活中發(fā)生的種種現(xiàn)象及其來龍去脈,還決定著所有的重大事件,甚至決定一個成員的生與死。
原始人群離開了巫師——精神生活的導師,簡直就無法生存。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群中都有他們活動的痕跡。他們指導人們的信仰,引導著精神生活的方向,消除著生存帶來的恐懼、焦慮、懷疑、虛無,幫助人們澄清自己的精神世界,更有效地生存。這些被叫做巫師或桑尼的人,身上往往有特殊功能。他們看星象,卜卦,解剖過去,預言未來,借助種種神秘儀式制造奇跡,其手段和效果往往大同小異。
在今天廣大的山區(qū),巫師仍有不可代替的作用。在整個金沙江河谷,羊腸小道貼在峽壁半中央,與外界的交流被割斷,不少人活到古稀之年,連幾十里外的縣城都沒去過。這里的巫師被叫做東巴。巫師們的職能很復雜:如果有人生病,他們會到病人家主持某種儀式驅(qū)趕邪魔。有不少人親眼看見他們把燒紅了的犁頭扛在肩上,或者用刀劃自己的舌頭。當某家人發(fā)生了人員失蹤、牲口難養(yǎng)之類的倒霉事時,人們會請東巴預測失蹤者的去向,判斷其是否還活在人世。如果有人長病不起,東巴會替人做一種抓生替死的把戲。在我們童年時期的記憶里,一定有無數(shù)讓人癡迷心悸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禁忌。即使到了今天,老人們?nèi)匀粐诟兰依锏男≥呍谕砩下牭浇凶约好謺r千萬不能答應、走夜路不能朝后看、久病不愈要喊魂、不要輕易從墳墓旁揚長而過、三歲以下的孩子能看見另一個世界、不說不吉利的話……一切的一切,植根于對未知的恐懼。他們?nèi)行匀庇X全想象地理解生活中的種種東西,以半神話的方式去解釋、印證它,從而使自己沉浸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交界地帶,在二者間自由地穿越出入。神性是地域文化孕育的產(chǎn)物,它衍生神話,衍生文學,衍生哲學,擴張恣肆的想象力。它喚醒激情,喚醒莊嚴,喚醒犧牲與照耀,放縱靈魂裸奔。在更高的境界,正常中的反常,反常中的正常,沒有什么是非區(qū)別。
東巴一詞來自納西語。可以理解為智者、有知識的人、能人、有超能力的人、人神之間的媒介等等。從歷史資料看,東巴主要活躍在民間而非上層社會。東巴是為普通人服務的,不享受特權(quán)。
納西人的東巴是超人也是凡人。
他們有家小。在平常日子里,他們跟別家的男人一樣犁地,施肥,在自家的土地上拼命勞作。照樣免不了夫妻拌嘴,遇到合意的人也難免兒女情長。他們熟悉每一項農(nóng)家活計,體力與技巧往往要高于其他男人。他們也會喜怒無常,大起大落。與凡夫俗子不同的是,他們家中的墻壁上掛著法器和經(jīng)書。貴重的法器當然會小心收在箱子里,其他的就掛在墻上。經(jīng)書隨意攤開,上面落了一層灰。那些不懂事的男孩子在打鬧玩耍時一時性起,隨手扯經(jīng)書去疊玩意擦屁股也是有的。
東巴被人請去是為了祈福、消災、喪葬、證婚、預測吉兇、起房造屋。有疑問要求教,有病痛要消除,有典禮要主持……都可以找東巴。在漫長歲月里,平民百姓依賴他們,民間的沃土滋養(yǎng)他們,直到特殊時刻來臨,他們站到了風口浪尖,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人。
身裹莊嚴的法袍,頭戴類似皇冠的法帽,舉止飄逸,慈光四射,偉岸的法相,瞻仰時猶如甘霖入土,無限滋潤安然。他們的儀式離不開歌唱,舞蹈。經(jīng)文冗長,一般人無法領受。歌與舞,都以鼓聲為節(jié)奏,非常鮮明。起舞時,他們一手執(zhí)刀,一手執(zhí)鈴,內(nèi)心律動。全身躍動翻飛,雙臂劃出無數(shù)花樣,點到時令你心如靜泉,激越處要你波濤澎湃。有些重大法事,從布置道場開始,要維持數(shù)日。舞蹈要貫穿始終,耗能如此巨大,以平常體力根本無法承受。
春天,博物館前舉行了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祈壽儀式,到場作法的都是八九十歲的東巴,觀眾大多是來自各國的專家學者,也有村子里的長壽老人。
1996年2月3日的七級地震使我覺醒。如果我曾意識到我會寫些什么的話,現(xiàn)在我知道,我必須寫些什么的時候到了。
許多美好的事物消逝了。我此刻被一個不常用的詞語纏繞。消逝,消逝,消逝……
我想起了5年前,甚至50年前的田園。我還可能想象500年前的大地和村莊。消逝,消逝了的事物去了哪里?還可不可以跟它們異地重逢呢?
我被不可實現(xiàn)的念頭包裹。
“那消逝了的生活與日子,無聲無息浮滿水面?!?br/> 我仿佛看見它們又回來,回到我們的身邊來。這是神話。癡心妄想。它們只能單個回來,更不可能以往昔的布局與規(guī)模成批再現(xiàn)。
大地震帶來迅速消逝。剎那消逝。
著名的東巴們一個個離開人世,那意味著有許多東西一去不復返了。
我開始寫《天邊女兒國》了。我開始寫納西人的故事了。
要寫納西人的生活,有三種家庭不得不寫。一個是古城的平民知識分子家庭,一個是古城商人家庭,再就是東巴的家庭。其中,我偏愛和典大東巴這個人物。
和典是《天邊女兒國》的核心人物。
東巴的家庭生活神奇就神奇在它的平凡,其全部的不平凡都藏在平凡中,像酒精溶于水,再也分不開。每一點平凡都深奧無比,又簡單無比,味道無窮,而且一切都天然,沒有人為的痕跡。
讓一個東巴通過活生生的生活細節(jié)脫穎而出,打動廣泛的讀者,征服那些對麗江對納西文化一無所知的人們,這是我的夢想。難度相當大,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功力。進展相當緩慢,因為素材如此豐厚,豐厚到了一派茫然的地步。自由度太大和太小,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什么樣的一個東巴才可以作為東巴們的代表,才可以最精確傳神地顯示納西文化天然的質(zhì)感與光澤?他應該有怎樣的生活遭遇?人們通過他,對納西文化會有什么樣的評價?讀者能不能從中體味到納西生存模式中最高的哲學境界——那種天然人道主義、人性高于一切的精神?
精神生活在麗江絕對不是一種飾物。納西族知識分子對文化的敏感力和吸收力是空前強大的,但他們對任何文化,包括對自己的本土文化都抱在其中亦在其外的態(tài)度,決不癡迷。不僅知識分子如此,它的人民也是如此。道教、儒教、漢傳佛教、藏傳佛教、東巴教,甚至周邊民族的宗教,都可以進入自己的信仰范圍,一并欣賞。納西人之所以熱愛哲學、藝術(shù)、宗教、親近自然,是因為他們覺得這些東西跟吃飯、種田一樣,是生活內(nèi)容的組成部分。任何一種東西都可以幫助人們生活,幫助他們克服寂寞與虛無,但沒有一種東西值得人以消耗全部生命去祭獻它。
這種態(tài)度應該閃電般地照亮和典的整個內(nèi)心世界。我萬萬沒有想到,和典這個人物幾乎是自動地孕育成一個胚胎,而且按照他該有的生命軌跡去發(fā)展,成長,長成了一個魅力四射過目難忘的納西男子。他幾乎不要我去干擾他,我僅僅給了他東巴王的稱號,其他的一切都自動涌現(xiàn)。我不假思索地按照和典的意愿去探索他的命運,我要說,不是我要他怎么樣,而是他非要那樣不可。
和典的早年生活中,應該帶著明顯的先天局限和陰影。一些不以他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東西控制了他,擾亂了他做人的感覺。他應該出生在一個為世人所不齒的不祥家庭,而且身負重擔,在重壓下生活。這樣一來,和典非生在情死鬼的家庭中不可。在納西人看來,已婚者情死意味著逃避責任,使家族蒙羞,后代永遠抬不起頭。我就這樣安排了高壓下的他的童年,這樣的環(huán)境會激發(fā)一個人出人頭地的激情和奮斗欲,讓他的一生發(fā)生許多不平常的事。
和典就這樣在眾人的冷眼中長大,帶著深藏的自卑。盡管仁慈的師父愿意將他培養(yǎng)成一代新東巴,但他自信的時代還沒有到來,也不該早早到來。他應該像其他納西族小伙子一樣,在十七八歲的階段沉溺于青春期的游戲。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未來的東巴。沒有人能解決他的人生樂趣與社會使命之間的沖突。當這種沖突沒有找到突破口之前,他應該在人間情愛中忘記所有的煩惱與不平,找到無拘無束的快樂。這種狀態(tài)不能延續(xù)太長,他畢竟是一位負有濟世責任的東巴,他必須成熟。這次成熟必須在一個關(guān)口上實現(xiàn),在這里,他必須與那個熱衷于情愛的世俗男孩決裂。
這就是他與阿云秀的戀愛。
他們像世間男女初嘗禁果時一樣瘋狂執(zhí)著,貪婪地吞噬對方的愛情。終于有一天,愛情出了最常見的錯誤,阿云秀懷孕了。
生活如此嚴酷,和典和阿云秀必須死。
他該怎么選擇?
一邊是死亡。一邊是欺騙。
他選擇了欺騙。
在死亡面前,他作為一個情死家庭的唯一繼承人,一個無父無母、贍養(yǎng)著爺爺奶奶的孤兒,一個有志于家族雪恥的才子,活下去的念頭應該壓倒一切。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出人頭地,他作為情死鬼后代受人欺凌的歷史才可以改寫。要實現(xiàn)這一切,代價是巨大的。當他答應跟阿云秀去情死時,我們替他捏了一把汗。說實話,我們不愿他死,我們覺得阿云秀沒有權(quán)利讓他死,我們覺得他做不到,做不到才合我們的意呢。他跟阿云秀約好日子,我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盼著那個日子不要來,或者有什么東西跳出來,一種外力的阻撓,使他的情死落空。我們知道我們的偶像到了生死關(guān)頭。
他答應去情死。但他的確沒有做到。
他失約了。他辜負了阿云秀。他背叛了愛情。
失約是件大惡事,在個人隱私中屬于難以啟齒的東西,更何況他欺騙的是自己的情侶,愛的對象。我不知道讀者對和典的失約是否容忍,我自己卻因此更理解了偉人們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能擔負著他經(jīng)歷中的屈辱與陰暗活下去。每個人生活中都有沉重不堪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使凡人徹底投降放棄,使偉人更加堅忍頑強。
另一個事實,每一個偉人的身邊都有一些犧牲者。這些人是作為禮物回報給世界的,同時是生活給偉人們的獎賞。
跟和典這樣一個巨人的情感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的阿云秀,就是這樣一個祭品。她被和典的失約擊垮了,被逼到了最邊緣。
但她不能報復他。她生命的意義在他身上,如果她真愛他,真憐惜他,她就會選擇成全他。
為了成全和典,她遠嫁到山區(qū),做了一個貧苦的老實人的妻子。
和典在此情此景中必然羞愧得無地自容。
正是在這種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背景之下,和典開始錘煉自己非凡的氣質(zhì)。
他成功地主持了老一代東巴王俄恒大師的靈魂升天儀式,以才華和修養(yǎng)征服了眾人,從此成為一代名師。在這個小小過程中,還有個小小考驗。在山村的一個夜晚,主人家的姑娘主動將自己奉獻給他。他在這種誘惑面前不可能無動于衷,但渴望成為一代名師的和典必須戰(zhàn)勝自己。他拒絕了她,盡管很艱難。我想借這個細節(jié)證明和典確實是個干大事業(yè)的男人,只要他心中有目標,就可以坐懷不亂。
和典必然成名。
成名之后的和典,應該生活得平靜安寧。
但生活沒有放過他,更大的麻煩來了。
他和阿云秀生下的男孩長大后,由繼父做主,非拜和典大師為師不可。
這樣一來,深懷隱情的和典和阿云秀再次被拉進漩渦。
納西人拜師后,要與師父一家共同生活幾年,和典客觀上搶走了情人的兒子。生活就是這樣,你越怕的東西越躲不開。私生子住回了親爹的家,與同父異母的弟妹們朝夕相處,卻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
可怕的隱瞞像一場持久的心理戰(zhàn),毒害著波及到的每個人,折磨著和典。收留兒子的時候,為了征求阿云秀的意見,他們必須見一面。這一面,喚醒了和典大師青春時代的血陛,他身不由己,用野蠻的手段占有了阿云秀。
當我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曾有過大的顧慮。一個民族的精神偶像,真的有權(quán)利表現(xiàn)凡人的天性?他真的要帶著報復和舊夢重尋混雜的心理偷回自己的幸福嗎,哪怕只是一瞬?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但和典就是和典,他必須那樣做。
很可能他一定要那樣做,僅僅是因為他只是一個人,只有一次生命,而且最終要回歸到虛無。
因了這個事件,我更愛和典這個人。長期的宗教生活沒有扭曲他的天性,我因此而欣喜。宗教只有在不強制扭曲人的靈魂的前提下才是人道的,圣潔的,才值得我們信任。
替和典償付代價的還有他的私生子,徒弟玉林。玉林與叔父的女兒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在女方的真誠進攻下,他們終于有了一次肌膚之親。這種事情是道德中不能忍受的極端,但兩個年輕人是沒有錯誤的,這筆賬應該算在和典頭上。
和典不是不可以承擔。但玉林要想成為偉大的繼承者的話,他必須出來擔負起什么。讓他來承受這個打擊可能是歷史的安排。所以,我讓和典蒙在鼓里,讓阿云秀在臨死前對玉林講明身世,讓他天打五雷轟般獨自承擔“亂倫”的罪惡。如果他能成大器,他必須獨自珍藏這個秘密,好讓其他人安生度日。他的確這么做了。到阿云秀死后,他跟和典的父子關(guān)系應該是心照不宣的,但他再也沒有去打擾過和典。對于世人來說,他永遠是和典最杰出的徒弟,僅此而已。
我觀察著周圍的納西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是懷著犧牲精神在世上生存的。代表性的人物有東巴、教師、醫(yī)生,人們對他們信賴而且依賴。當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起人們所期望的角色時,他們沒有流露出施恩者的傲慢,相反,他們對別人感恩戴德,不敢起怠慢之心。比如東巴,在他成名之后,可能在離他有五六天路程的地方,有個人臨死會請求由他來超度。死者的話就是圣旨。當別人找上門來,作為東巴,你無論如何都要答應下來,你根本沒有退路。老東巴們出遠門是家常便飯,他們從不把這當回事。東巴們到了高齡還身手矯健,原因之一必然是勤勞與奔波鍛煉了他們的身體與意志,使他們的身心素質(zhì)明顯優(yōu)于常人。
這不奇怪。宗教使人純潔,宗教還可以優(yōu)化生活內(nèi)容,改善我們的生活境遇。一部分人,當他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終于駛向萬里平鏡的港灣而心平氣和的那天,可能會對世上的好宗教心生敬意。他將體味到一種無邊無際的感染力,直到他在它的撫慰下興起足夠的勇氣正視死亡。
別忘了安詳中的消逝是輕微的,甚至引不起疼痛。
緩緩流逝。
節(jié)奏。微笑。花束。房屋。親人。
原刊責任編輯 陳沖
選自2011年2期《民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