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星的夜晚,就像沒有戀愛的孩子一樣孤單。
喜馬拉雅山的皮膚被太陽和冷風削鐵如泥,顯得十分蒼黃,又遙遠,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都感覺生命處于舊了的悲愴狀態(tài),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人喘著粗氣不??人?。粗糲的沙子,總是趁著晚霞的萬道余輝,迷進人的眼底;那神兵和天邊的星星,卻以各自的心靈,坦然、愉快地交流著。雖然旁邊一棵作為背景的樹也沒有,但只要到了一定時辰,神兵一站到那個位置上,他就會被一片單色的天宇填滿:星星。這兩個像土特產一樣的小字,筆畫如經文繁雜,藏在喜馬拉雅厚厚的冊頁中。
讓這兩個小字不斷散發(fā)光芒的是哨兵背上的一桿槍。
傍晚,太陽神遺漏下輕薄的光束像一條條倦怠的蛇消逝在屋脊,銀色的鷹在光束的陰影里流連忘返。那么多黑漆漆的影子,像被風從垃圾堆里扯起來的碎片,沒有太多的人會在意它的存在。太陽變奏的光圈如粉紅的沙粒映在哨兵臉上,難道他一點沒有察覺到溫度?他的神情如同青稞地里的孩童般專心致志,他要在這里把那么多星星當作白鴿子放飛。有時,他雕像般的身姿已經接近星星的透明。他眨了眨眼睛,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像夢在似醒非醒間挪移,最后隨云而去。只有那桿锃亮的槍兀自醒著!當他的目光投放到鷹群掠過之后的痕跡上時,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面空空的鏡子,太陽轉過身之后的鏡子一塵不染,冰肌玉骨,使他烏黑的眸子閃出透澈的光芒。他自言自語,用力深呼吸,展開有力的臂膀迎接星星們的到來。天宇永遠是那一座藍色,看似空空的城。接著,神兵把所有精神力量集中起來,大步流星地退回到哨樓的那一盞紅豆下。然后,又低頭迷失在星星漫山遍野的舞會里。一顆,兩顆,三顆,像是從他脈管里一下子跳出了他的身體……這樣,單色的天宇里又種活了一些生命的色彩。他再抬頭,就像萬花筒一般迷人了。
我不知道,凌仕江,你是否能明白我告訴你的一切,但在喜馬拉雅,那個神兵眼中看見的星星就是從泛黃的紙上逃走了億萬斯年的水晶珠鏈,就好比爺爺奶奶再也無法替我們找回的童年的真經。童年的星星跟隨爺爺奶奶們去了,再也沒有回來,星光模糊的影子,仿佛一段殘缺的歲月就此深入生活。原來,兵并不需要神,他來自農家,只因他崗位所在的海拔住著太多太高的神,所以不賦予他神也難。在西藏,有一種人死后將被送上高高的山上進行天葬。天葬的海拔與神兵的崗位等高。我目睹過那樣莊重的儀式,這種告別人間,鷹群熱烈迎送,融入天地的方式,常常讓我相信,死者的靈魂一定能夠上升到星星出沒的高度。當然,我更相信太多太多的靈魂化作了星星,照亮了星星下面的山川河流、自然萬物,甚至延續(xù)了另一個神話的生命。自從離開喜馬拉雅,回到多維空間的樓群,昏迷的世界就成了限制我們遙望純凈的樊籬,許多時候,我們難得抬頭看一眼天空,就像人和自然突然就斷裂了感情。
而在喜馬拉雅,只要有神兵的地方,星星就出沒得比花朵繁盛。那時,天和地的感情常常濃得化不開,糾纏著的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
原刊編輯 鮑伯霞
選自2011年1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