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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留之際的訣別

2011-01-01 00:00:00裴指海
長江文藝 2011年2期


  一
  
   我老了,老眼昏花,連對面的人都看不清了。歲月是一條漫長的河,我在水中看到了他的臉。長長的隊伍從我面前走過,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年輕戰(zhàn)士的臉龐掛滿汗水,空氣嗖嗖地顫動著,汗水濺到地上,熱氣騰騰的塵土飛揚,他的笑容從嘩嘩流動的水中飄了出來,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還是個天真的少年。我眨了一下渾濁而又衰老的眼睛,再睜開時,炮彈一顆接一顆地落下來,他在戰(zhàn)場上向我呼喊著。我把身子直了起來,但聾了很久的耳朵始終聽不到他在呼喊什么。我向前伸出手來,但他還是被已經瘋掉的炸彈擊中了,身子斜斜地倒在了地上,臉上的血往下流著。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了,那里只剩下像生了銹的黑洞洞的槍口,充滿哀怨地盯著我。我拼命地向他跑過去,跑啊跑啊,那么短的一段距離,就是跑不到他身邊,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地垂下腦袋,慢慢地死去了……
   我又做夢了,坐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下做夢了。
   這幾年總要夢到周三元,坐在椅子上打一個盹都能見到他。同樣的夢翻來覆去地做,我從來都沒能跑到他身邊,從來都沒能拉著他的手。睡不著的時候,我同樣被他折磨著,總想起他。很多年前,他就一直跟著我了,哪怕我死了,他也會和我一起進入墳墓。我什么都經歷過了,死神正在悄悄到來,我不害怕,我只是有點猶豫,我那時見了他,該怎么對他說呢?
  
  二
  
   這個兵是我撿來的。那是大牛山之戰(zhàn)時的事情了,我那時是A團一個連隊的指導員。剛開始我們A團打得不是很順利,攻上去了一個小山頭,又被敵人拱了下來,傷亡了一些人,就撤到附近的那坡村休整,算作預備隊了。整個村莊都住滿解放軍了,許多連隊沒地方,就躺在曬麥場上讓太陽烤著。我們連的運氣好,一下子就找了個地主家。這個地主姓周,夫妻兩個,還有一個兒子,十六七歲的樣子。那夫妻兩個嚇得夠嗆,站在八月炙熱的院子里和我們說話時,身子像病人一樣晃動著,嘴唇蒼白,聲音像被風扯散的薄云一樣破破碎碎。倒是他們那個兒子膽子大,圍著我們的戰(zhàn)士轉,特別喜歡戰(zhàn)士們身上背的槍,眼睛像少女的手撫摸著絲綢。他父親驚恐地看著我們,喊他兩三聲,他都沒聽到,目光還是粘在槍上面,再也扯不開了。
   那個戰(zhàn)士逗他說,是不是想摸摸我們的槍?他抬起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害羞的笑容像田野里剛剛綻開的花朵。那個戰(zhàn)士就把槍給他了,他拿了起來,小心地撫摸著那支槍,目光灼灼地打量著槍上每一個部件,仿佛燃燒的火焰擁抱著木頭,簡直要把槍熔化了。我們笑呵呵地看著他,他也不害怕,走到門口,舉槍對準了樹上的一只鳥,手也扣在扳機上了,眼睛里也有了黑色的殺氣。槍身黝黑冰冷,但它會附體的,他本來還是一個很靦腆的孩子呢,槍一到手,身上就散發(fā)出了冷酷的血腥味。我忙讓那個戰(zhàn)士把槍拿走。他還舍不得,眼睛眨都不眨地跟著那支槍走。
   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他叫周三元。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心里還在想,連中三元嘛,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透著一股文化味。
   我就對他開玩笑說:“你這么喜歡槍,那就跟著我們當兵去吧?!?br/>   誰知他卻當真了,仰著臉,兩眼熱烈地看著我,沖著我喊:“真的嗎?真的嗎?”
   他爹他媽就站在旁邊,嘴唇像落了一層霜一樣更加蒼白,面孔抽搐著,使勁地盯著他看,恨不得眼睛里裝上鉤子,把他們的這個寶貝兒子鉤過去藏在身后。但他們還不敢過來把他拉走。
   我搖了搖頭,朝他們笑了笑,安慰他們說:“老鄉(xiāng),我是開玩笑的,我們打完仗就走,你放心,我們不會把你的寶貝兒子拐走的!”
   兩人感激的目光洶涌地覆蓋過來,老頭搓著手,掛著一臉的尷尬,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說:“長官說哪里了,長官說哪里了,他人小,不懂事,過一陣子,還要去省城讀大學呢。”
   他愣愣地看看他爹他媽,又看了看我,眼里燃燒的火焰慢慢地熄滅了,他竭力地克制著,但還是克制不住,嘴巴抽搐了兩下,眼睛里已經有淚水要出來了。他走到一邊,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不吭聲了。
   我們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戰(zhàn)斗一開始,就把掛在天空中的太陽都打沒了,全是黑色的滾滾硝煙和不分個兒的槍聲炮聲。我們旅主攻大牛山,從早上一直打到太陽朝西斜了,才把大牛山拿下來。我們連隊百十個兄弟,最后只回來了二十來人,大部分還都帶著傷。炊事員過來送飯,見到我們悶著頭坐在那里,問我們:“其他的兄弟呢?”沒有人理他。他這時自己也看出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嘴巴一咧哭了,哭聲像刀子一樣撞擊著我們的胸口,我們也放聲大哭,怎么也止不住。每次戰(zhàn)斗都是這樣,一個連隊說沒了就沒了。我是指導員,不能像他們那樣總是放任傷感的感情,我使勁地忍著,擦了一下眼淚,過去揭開了飯?zhí)糇?,雪白的饅頭,還有白菜、肉塊和豆腐燒成的燴菜。我咬著牙使勁地忍著不讓自己再流淚了,舀起一勺子燴菜,大聲地招呼弟兄們起來吃飯,吃飽了飯才有力氣殺敵人……
   我們回到那坡村時,遠遠地就看見周三元正爬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樹上。這棵老槐樹要兩三個大人才能合抱,枝葉茂盛,滿身都是像人腿一樣粗的樹枝,樹枝上還會長出像小孩胳膊一樣粗的小樹枝,垂在地上。他順著樹枝溜下來,看到我們,興奮地比劃起來:“你們打得真猛啊,子彈像刮風一樣嗚嗚地叫,我看見你們一撥一撥地往上沖,還拼了刺刀!你們真厲害!”
   殘酷的戰(zhàn)斗過去,人們的心情總會有點不好。我沒好氣地對他說:“打仗有什么好看的,是會死人的!”
   他一點都不害怕,臉上還是笑嘻嘻的:“那當然了,可你們最后還是打勝了啊?!?br/>   我瞪了他一眼:“你看看,我們這一連人只剩下二十來人了,其他的人,都不見了……”
   我的淚水又要出來了。誰知他卻立即接上來就說:“那你們肯定需要人,你們把我?guī)ё甙??!?br/>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覺得他的想法很可笑,堅決地搖了搖頭:“你想當兵,我們歡迎,但你爹你媽不會讓你當兵的……”
   他說:“你們可以偷偷地把我?guī)ё??!?br/>   我們當然不會這么干的,我們的戰(zhàn)士都是自愿來當兵的,都是父母妻子同意的,敲鑼打鼓戴著大紅花送到部隊來的,我們不會像國民黨的部隊那樣強行把人拉走的。他當然也沒能當上兵,無論他如何央求他爹他媽,甚至像個女人一樣哭了,他們還是不同意他跟著我們走。他是家里的一棵獨苗,如果換了我,我也不會答應的。戰(zhàn)爭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好玩,而是殘酷吞噬生命的怪獸。我們的生命無足輕重,但他們地主的生命就不一樣了。所以,我們就裝作沒看見,沒人替他說話,甚至也沒把他放在心上。
   我們當天晚上就轉移了,部隊還是強行軍,一個晚上沒有休息,第二天早上接著走。一棵棵高粱在烈日下耷拉著腦袋,一株株玉米卷曲著泛黃的葉片,毒辣辣的太陽比那些敵人還要狠。到了中午,我們坐在路邊休息時,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遠遠地向我們跑來,扯著嗓子喊著:“等等我,等等我……”
   我愣了一下,聽出來這是周三元的聲音了。他跑到我們跟前,赤著腳,兩只鞋子掛在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整張臉上都滲出白花花的鹽漬了。但他還是咧開嘴很開心地笑了。我剛要問他來追我們有什么事,他張嘴就來了一句:“我要當解放軍!”說完,一頭栽倒在地上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的心像被烙鐵吱吱地燙了一下,眼睛發(fā)酸,感動得想流淚。我忙讓兩個戰(zhàn)士過來,把他抬到樹陰下,把剩下的半壺水灌到他嘴里,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蛋,總算把他弄醒了。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指導員,我能不能參加解放軍?”
   我回頭看了看,這時已經離開他們村莊有百十里了,如果不要他,讓他一個人回家,路上也不太平,還有土匪什么的,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再說,天氣也太熱了,吃的喝的都沒有,他能不能走回去還是個問題。我想了想,就只好答應他了:“那你就留下來當兵吧?!?br/>  
   他很開心地笑了,我們也很高興,這不是白撿了一個兵嗎?
   他告訴我們,我們走的那個晚上,他一直沒敢睡,等他爹他媽都睡著了,他就偷偷地爬起來,順著我們行軍的方向追,一路上都是跑著的。他說完就問我們:“能不能給我發(fā)支槍?”
   我們給他發(fā)了一支步槍。他拿著槍,眼睛里放光,一點都不像是個剛剛中暑的人了,他把槍抱在胸前,用手把它摸遍了。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人,槍就像他新婚之夜的婆姨一樣。
   那天,他背著這支槍,勁頭比誰都足,步子邁得比誰都大,腿也不跛了。那時我就想,這是一個好兵,好好培養(yǎng),一定是個好苗子。
  
  三
  
   我一直都很感激周三元,我能活到現在,住在這個像花園一樣的省部級干部才能住進來的干休所里,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多歲,坐在溫暖的陽光下安享晚年,全是因為他救了我。我的命是他給我的。就是這么一個地主的兒子,當兵以后,就救過我好幾次命。
   我們接下來打的第一仗就是麥城戰(zhàn)役。
   麥城戰(zhàn)役是場很大的仗。我們是主力縱隊,帶著兩支地方部隊,一共有六個旅,要把敵人的兩個主力旅消滅在麥城。作戰(zhàn)命令一下達,我們整個縱隊一路向東,整天都在跑,腳底板起了大大小小的泡,被石子硌著,疼得人咬牙咬得臉都變形了。人都累得東倒西歪,有些戰(zhàn)士跑著跑著就累死了。我就親眼見過,我們A團有個戰(zhàn)士突然就倒下來了,排長還以為他是中暑了,趕忙去扶他,這才發(fā)現他已經死掉了,臉色灰暗得像炮彈翻過的土地。
   我們縱隊是第一個趕到麥城的部隊。那兩個地方部隊還在半路上。按道理講,我們應該等一等,但縱隊司令員等不及了,想先把外圍的一個寨子打下再說,那里只有敵人的兩個團。司令員來給我們動員,他說:“媽呀,這是天大的好事,敵人才兩個團,送到嘴邊來了,今晚我們搞它個速戰(zhàn)速決吃掉它,讓那些地方部隊看看我們野戰(zhàn)軍老大哥是怎么打仗的,讓他們開開眼界!”
   但事情就是那么不湊巧,我們趕到那個寨子時,天已經黑下來了,接著就下起了暴雨,雨水打在臉上,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寨子周圍都是黃土地,被雨水一淋,成了爛泥巴。偵察員回來報告說,那個寨子寨墻有兩人多高,是用黃土摻著稻草、麥秸筑成的,十分堅固,并且寨子外面挖有寬寬的壕溝,積滿了雨水,攻擊起來比較困難。幾個團長有點猶豫,想等到天晴了再打。我們團長是李二茍。他很能打仗,后來成為了將軍。他是最反對打這一仗的。但司令員說,天氣不好,我們困難,敵人更困難,時間不等人,堅決把它打下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晚上6點30分,戰(zhàn)斗打響了。我們都是臥在水稻田里,站起來鞋子陷進泥里,只能光著腳丫子沖鋒,沖不了兩步就滑倒了。這是周三元第一次參加比較大的戰(zhàn)斗,抱著槍往前沖著,跌倒了,呼地一下就又站起來了,敵人的機槍子彈打在他身邊的泥水里,濺起來的水花像雨點一樣,他還是悶著頭向前沖著。敵人打出了照明彈,把天空打成了白晝。老戰(zhàn)士們有經驗,立即臥倒了,周三元和幾個新戰(zhàn)士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發(fā)愣。我趴在地上大聲地沖著他們喊:“快臥倒!”話音剛落,敵人的機槍掃過來,周三元身邊的兩個新戰(zhàn)士一下子被打倒了,那槍是打在頭上的,血像箭一樣地射出來,濺在了周三元的身上。他在臉上抹了一下,低下頭一個勁地盯著自己手上的血看。他可能是懵了。我忙跳起來彎腰跑了兩步,撲過去把他按倒在地上,大聲地訓斥他:“你想找死嗎?干嘛不臥倒?”
   他扭過臉,臉上粘著泥巴,濺到他臉上的鮮血像一條條蟲子向下爬著,他愣愣地看著我,喃喃地說:“他們死了……”
   我瞪了他一眼:“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跟著我,別再瞎沖了!”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往下不停地流著,那些泥巴和鮮血被沖刷掉了,他的蒼白的臉上浮出一些紅暈,他充滿感激地看著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那些照明彈慢慢地落了下來,溶化在了嘩嘩響著的泥水中。我們再次爬了起來,向著那閃著火光的寨子沖去。我們涉過了水能淹到脖子的壕溝,爬到了寨墻根,趕緊把梯子架起來。梯子一靠到寨墻上,我的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了,我們帶的梯子太短了,靠在墻上,還有一大截子夠不著。部隊就擁在寨墻下,敵人居高臨下地掃射著,手榴彈在前后左右爆炸著,濺到你身上的,根本就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戰(zhàn)士身上的血了。
   我趕緊讓戰(zhàn)士們把綁腿解下,把兩個梯子接起來。剛準備好一架梯子,靠在墻上,正要往上沖時,團里來了一名通訊員,沖著我們喊:“趕快撤下來,不要打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以為自己聽錯了,仗都打到這份上,怎么能不打了呢?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也不知道,團里讓這么通知的。正在這個時候,敵人又是一排手榴彈,可我哪里知道,還沖著通訊員大聲吼著:“你說什么?聲音再大些!”如果不是周三元,我那次肯定也會被炸死的,他一下子沖過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抱著把我摔在地上,死死地壓在了我身上。手榴彈響成一片,炸得我耳朵嗡嗡地響。站在我面前的通訊員不見了,在我身邊的幾個戰(zhàn)士也被炸死了,梯子被炸飛,碎片掉在蓄滿水的壕溝里,那里還漂著幾具戰(zhàn)士的尸體。
   我以為周三元也死了,伸出手去摸他,他趴在我身上,一動都不動。我把他推到一邊,翻身坐了起來,借著敵人的照明彈一看,手上全是黏乎乎的鮮血。他的后背被彈片傷著了,正在汩汩地流著血,他已經暈過去了。我忙撕下一塊軍裝,簡單地給他包扎了一下,讓幾個戰(zhàn)士抬著他撤退。
   下來了才知道,縱隊見偷襲不成,打成了一個攻堅戰(zhàn),再加上天氣不好,只好當機立斷撤出戰(zhàn)斗。這場仗打得很窩囊,倉促投入戰(zhàn)斗,又匆忙撤退,連許多傷員都沒有能帶回來。特別是我們A團,團長李二茍負傷,我們營的教導員也犧牲了,我就接著當了教導員。
   幸運的是,周三元沒什么事,那幾塊彈片傷得并不深,他在團衛(wèi)生隊休養(yǎng)了十來天,就又回來了,我的通訊員在這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我就讓他過來當了我的通訊員。營長還有點不放心,說:“老劉,他可是地主的兒子,才剛當兵幾個月,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放在你身邊,放心嗎?”
   我笑笑沒吭聲。在那種時刻,死了那么多人的時候,別說是新戰(zhàn)士,就是老戰(zhàn)士都會有點害怕的。周三元很難得,我當兵這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新戰(zhàn)士,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并且是那么殘酷的戰(zhàn)斗,他居然還能保持冷靜,把我推到一邊,還撲在了我身上。這像是一個地主兒子的舉動嗎?不錯,他的確是個地主的兒子,但他又和別的地主子女不一樣,他是天生和我們無產階級貧下中農有感情的。我那時就下決心要好好培養(yǎng)他,讓他成為一名合格的優(yōu)秀軍人。
   現在回想起來,我看人是很準的。我至今還是這樣認為的,像周三元他們那種階級的人覺悟了,說實話,比我們這些大老粗們更加勇敢,也更加相信共產黨,是會鐵了心跟著黨走的。周三元就是這樣一個人。
  
  四
  
   人老了真是奇怪,眼前發(fā)生的事兒,一轉身就忘了。親人來看你,你明明是看著他長大的,但就是想不起來他叫什么名字了,更不記得他是老大還是老二了,甚至連昨天剛來過的孫子也不認識了。但那些遙遠的往事卻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不但記得枯燥的日期,甚至連幾點幾分都清清楚楚的。那些炮彈呼嘯的聲音就像剛剛從頭頂上滑過,總是不由自主地要縮縮腦袋。
   我總是看到周三元,他的一生和我交叉重疊,那么清晰。我明明看到他的身子吊在那坡村老槐樹上在風中晃蕩著,布滿青筋的腳被野草劃開了一道道血印子,然后他就從樹上跳下來成為了一個少年,興奮地朝我們比劃著,他的唾沫星子甚至濺到了我蒼老的臉上。我看到在淮海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上,他呼喊著,向前沖鋒著,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鮮血覆蓋了蒼白的臉。眨了一下眼,已經是在長江邊了,他背著背包,笑呵呵地看著我,像是從遠方回到家里的游子。陽光在他臉上跳躍,他背后的墻上貼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標語。
  
   我緊緊地抱住了他,他的胸口熱乎乎的。在那一刻里,我甚至有點恍惚,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孩子。可是其實,他就比我小了五六歲而已。
   周三元回來得正是時候?;春?zhàn)役傷亡大,連隊很缺干部。我讓他當副排長時,有些人還有意見,一是因為他是地主家庭出身,二來淮海戰(zhàn)役時負傷住了院,沒怎么打。但我還是說服他們了,周三元已經當了一年多的兵,一直表現得很勇敢。我們共產黨人只看個人,不看家庭出身,再說,也就是一個副排長,用不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我這么一說,他們也就不好再反對了。
   我要實事求是地說,周三元身上還是有缺點的,那就是有點小資產階級情調。我們渡過長江以后,開始在江南千里追擊敵人。敵人像被洪水卷走的樹木和枯草,倉皇地在歷史的洪流中掙扎,在荒野中奔逃,在不為人知的溝壑中死去。那些拖家?guī)Э诘能姽?,命運更慘。我們就是在那時遇到那個漂亮的少婦的,她坐在路邊,二十多歲的樣子,燙著發(fā),涂著比傷口上的鮮血還要紅的口紅,穿著一件奇怪的碎花旗袍,外面套著一件骯臟的舊軍裝,沒有穿鞋,腳上都是被劃出來的血道子,耳朵被子彈擦傷了,鮮血凝結成一個圓珠,像掛著一個枸杞子做成的耳墜。她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女孩,扯著嗓子哭著,嗓子啞了,聲音就像蜘蛛絲一樣,讓你聽著總怕會突然斷了。我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驚恐地抬起頭看著我們,枸杞子做成的耳墜啪地掉在地上碎了,她的耳朵又開始嘀嘀嗒嗒地流著血,像鮮花一樣點綴在旗袍上。她的聲音像壓滿雪花的小草一樣虛弱顫栗。她說,孩子的爸是個旅長,部隊被打散了,他帶著散兵往南邊跑了。我們笑了笑,沒再吭聲。部隊剛走了兩步,周三元湊過來低低地對我說:“教導員,這兵荒馬亂的,好多國民黨兵都成土匪了,她一個女人家,還有這么小的一個小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呢?咱們是不是把她帶上,送到旅醫(yī)院或者文工團,和那些女同志呆在一起?”我正想著怎么回答他時,營長看著周三元,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笑容,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大聲地問他:“周排長,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周三元的臉騰地紅了,他吃驚地看著營長,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來話,他的精明能干全不見了,像個笨手笨腳的啞巴一樣。營長扭頭看了看那個女人,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撇了撇嘴,朝她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說:“她是官太太,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現在讓她吃點苦頭是應該的,別管她!”他這樣一說,我也不好說什么了,只好順著他的口氣說:“就是就是,她丈夫還是個國民黨軍的旅長,誰知道他殺過我們多少人??!”
   周三元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不吭聲了。我看了看他說:“走吧,走吧,別管她了?!彼衣刈吡藘刹?,回頭又看了看那個女人,喃喃地對我說:“教導員,我不是同情她,我只是有點不忍心……”他的目光膽怯而又倔強地盯著我,他顯然心里已經有了某種決定,想從我這里得到支持。我警惕地問他:“你要干什么?”他說:“我想把自己的干糧留給她?!蔽业纳窠浺幌伦铀沙谙聛?,營長已經像尊戰(zhàn)神一樣大踏步地向前走了,我扭過頭來看了看周三元,陽光落在他的臉上,這張臉坦蕩而值得信賴。我向他點了點頭,說:“你動作快點,咱們還要行軍?!毕矏偟墓饷⒄樟亮怂哪橗?,他輕快地應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回去,把自己背包里的干糧和一雙布鞋掏了出來,放在了那個女人的跟前,輕聲地對她說:“大姐,現在很亂,你就不要亂跑了,在路邊等一等,我們后邊還有部隊,他們會收留你的……”女人的哭聲滑落地上,她慌慌地抬起頭,茫然而疑惑地看著他。周三元的聲音溫暖而又讓人放心:“大姐,你不要怕,我們解放軍不殺俘虜,你把孩子帶好,說不定全國解放了,你還能見到你丈夫……”我不禁搖了搖頭,她又不是我們的人,他操什么心呢?連忙大聲地催著他快走。
   是的,那時我就看出來了,周三元不僅僅是他的家庭出身問題,還有他這種柔弱的性格,遲早都會出事的。一想到這,我的心就揪起來了。這一年來一直在一起,他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我們之間不僅僅有兄弟一樣的戰(zhàn)友感情,我對他還有一種憐惜之情,就像一只老母雞,總想伸開翅膀罩著他。
   我所擔心的事情很快就來了。部隊打到重慶時,周三元這時已經是二排的排長了。部隊開始休整,進行訴苦教育。按照慣例,訴苦時都是干部帶頭,說得越苦,哭得越傷心,才能影響帶動下面的戰(zhàn)士們,才能把對剝削階級的仇恨煽動起來。周三元沒有這樣的事,他只能一再鼓動大家,但戰(zhàn)士們大多數都是窮人出身,人都有虛榮心吧,覺得說家里窮怕丟人,有人站起來了,也是草草地應付幾句,不但沒有人痛哭流涕的,還常常冷場了。
   連隊的沈指導員聽說二排的訴苦教育進行不下去了,急吼吼地趕過來,進來就瞪了周三元一眼:“你先給我站到一邊去,看看我是怎么搞的,好好學著點!”他威嚴的目光在全排戰(zhàn)士臉上掃了一遍,指著縮著腦袋坐在第二排的曹保孩:“你來說說你家是怎么被地主迫害的?!辈鼙:⑹翘猩礁鶕貋淼睦蠎?zhàn)士,覺悟應該很高了,沈指導員很有把握地挑他先說,本來指望讓他打開局面,但他卻是一個靦腆的人,平常話就不多,人多的場合更容易緊張,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上,像個怕冷的瘧疾患者,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額頭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淌了出來,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瞪著沈指導員,嘴巴嚅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沈指導員背著手,在沉默的茅草屋頂下來回走動,布鞋吧嗒吧嗒的單調聲音,敲在每個戰(zhàn)士單薄的心上,他們個個縮著肩膀,勾著頭坐在那里,仿佛放了一屋子僵硬的石頭。等了半天,曹保孩仍舊沒有出聲,眼睛張得大大地呆望著前面,渾濁的呼吸像被子彈打斷的樹枝一樣零零碎碎地掉在地上。沈指導員盯著他看了半天,痛苦地皺著眉頭,想把那些已經燃著的火苗熄滅在瞪圓的瞳孔里,但他還是失敗了。他沖到曹保孩的跟前,把手指搗在了他的鼻子上,聲音砸了下來:“你個混蛋!讓你控訴地主剝削階級的罪行,你怎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你沒受過苦嗎?你沒受過苦,那你為什么還來當兵?”
   曹保孩的腦袋本能地向后仰了一下,像撞到了墻一樣立刻彈了回來,抖動身子立正站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趕集時,區(qū)政府的人過來,給我戴上了大紅花,我、我就來當兵了……”
   誰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么說,就像在屋里扔了一顆手榴彈,把那些勾著頭的戰(zhàn)士們都驚醒了,特別是那些剛從國民黨部隊里俘虜補充進來的解放戰(zhàn)士都愣住了。我們總是教育他們說,我們的戰(zhàn)士是自愿參軍的,不像他們,是被拉壯丁拉來的。那些解放戰(zhàn)士一會兒看看曹保孩,一會兒看看沈指導員,都是一臉的疑惑和不安。這個婁子真是捅大了,沈指導員臉驟然變色,他痛苦不堪地哆嗦著嘴唇,一連說了幾個你你你,下面卻說不出來話了。最后干脆搗著曹保孩的鼻子,在那里大聲嚷嚷:“你混蛋,你撒謊!你是反革命!”
   曹保孩嚇壞了,茫然地看著沈指導員,突然哇地哭了,一邊哭著一邊打自己的耳光,噼噼啪啪落在臉上,一個手印蓋著一個手印,不停地埋怨自己:“你這個臭嘴巴,不讓你說,你非說,這下好了,你成反革命了吧……”
   周三元一直站在旁邊,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本來可以不吭聲,但他還是過來了,抓住了曹保孩的手,聲音很低,但卻很嚴厲:“夠了,說錯話了就是說錯話了,改了就好了,打自己干什么?”然后他扭過頭,溫順的臉上充滿誠懇,帶著商量和討好的口氣對沈指導員說:“指導員,你別生氣,保孩是個老兵,打仗很勇敢的,他不會是什么反革命,就是有點慌張,說錯話了。保孩,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記錯了?”
   曹保孩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淚水蜿蜒掛在粗糙的臉上,兩眼放光地看著周三元,一個勁地點頭:“排長,排長,我是記錯了,我是自愿參軍的,我是自愿參軍的……”
  
   沈指導員的臉色更難看了,他扭過頭,歪著腦袋,很奇怪地盯著周三元,像在仔細尋找著什么。他好像找到了,繃緊的臉松弛下來,背著雙手,圍著周三元轉了兩圈,然后在他面前站定了,臉上的表情愉快而滿意,甚至還帶著微笑:“我終于知道你們排怎么訴不起苦來了!”
   周三元一臉疑惑地看著指導員,一副還沒有從夢中睡醒的樣子。指導員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眼睛瞇了起來,那目光就像在戰(zhàn)場上肉搏時見到了敵人一樣。他伸出食指,用力地搗著周三元的肩膀,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排長就是地主的兒子,你站在這里,誰還敢聲討你們這些剝削階級的罪行?”
   周三元的臉騰地紅了,但他還是倔強地看著指導員,低低地說:“我爹我媽都是好人,我們家不是地主,他們從來沒有害過人!”
   現在回想往事,我這顆蒼老的心還會抽搐著疼痛,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很了解周三元。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從來都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干部毛毛躁躁的,他對他手下的戰(zhàn)士都很好,像一個大哥哥一樣,排里工作一直都很好,營里是非常清楚的。沈指導員應該也清楚,他不可能在二排把周三元怎么著的,沒人會聽他的。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正在看著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全國要解放了,毛主席讓我們每個干部都要好好學習這篇文章,不能學闖王進京,革命建設任重而道遠。
   那時的每一寸空氣里都充滿了勝利的歌聲,舊世界已經腐爛死掉,革命浩浩蕩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沈指導員充滿信心,周三元的囂張是暫時的,戰(zhàn)士們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把道理講清了,他們覺悟起來,就會爆發(fā)出無窮的力量。從這一點來說,群眾是多么需要教育啊。他回過頭來,瞪著周三元:“好,你還不承認你家是地主,你有種!我今天就要把你們這些剝削階級的囂張氣焰打下去!”
   沈指導員很快就把整個連隊都集中起來了,讓周三元到臺上講講他那個地主家庭是如何壓迫剝削農民的。
   周三元已經完全清醒了,但他采取了一種錯誤的抵制態(tài)度。他慢騰騰地到了臺子上,歪著頭看著沈指導員,口氣執(zhí)拗而堅決地說:“我們家不是地主,我沒什么好講的?!鄙蛑笇T瞪著他,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周三元也瞪他,目光里充滿了委屈和憤怒:“我就是這態(tài)度,我們家沒做過壞事,你憑什么說我們家是地主?”他這個樣子把沈指導員徹底惹火了。他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周三元,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帶著幾分譏諷的神情,慢悠悠地問他:“你們家不是地主,那你說說,你們家怎么會是你們村里最富的,地是最多的?”
   周三元聲音很大地說,那是因為他們家比別人家都要勤快,周家是靠幾輩人省吃儉用才攢下這份家業(yè)的。他爹每天比誰都起得早,挎?zhèn)€籃子在路上撿糞,他媽每天都紡布,累得腰都彎了……
   他說的可能也是實話,我見過他父母,看得出來,不是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但在這種情況下,他說的這種話是很不合適的,整個部隊正在進行訴苦教育,上下都洋溢著仇恨的情緒,同仇敵愾的種子已經播下,就等著收獲了,空氣里都散發(fā)著火藥味,隨時都可能會爆炸。沈指導員不慌不忙,臉上一點看不出生氣的樣子,只是帶著明顯的蔑視,朝他撇了撇嘴,問他:“那么大一個村子,別人家沒吃沒穿的,就你們家富,要不是你們家剝削他們,他們怎么會那么窮?”
   周三元脫口而出:“那都是一些二流子,要么抽大煙,要么賭錢,要么太懶,他們窮,怎么能賴到我們家頭上?”
   他多么傻啊,臺下那么多人,包括那些從國民黨部隊補充過來的解放戰(zhàn)士,大部分家里都是很窮的。有些貧農家庭可能是像他說的,但根本原因還在剝削階級身上。他這樣說,等于樹立了一大片敵人,除了二排的戰(zhàn)士們都勾著頭不吭聲,其他排的戰(zhàn)士都呼呼啦啦地站了起來,亂七八糟地叫了起來:“你不老實!”“你撒謊,我們家就是被地主害慘了!”
   周三元愣愣地看著他們,身子一下子變得緊張、僵硬,他在不知不覺中老老實實地立正站好了,蒼白著臉,淚水幾乎要出來了,嘴唇顫抖著:“就說我們家是地主吧……可我爹也沒干過壞事啊。我們對那些長工短工都很好啊,割麥子時,我們都是買肉給他們吃,還要打酒給他們,我爹我們都是吃窩窩頭啊。”
   沈指導員已經成功地把戰(zhàn)士們的情緒調動起來了,這個時候,已經用不著他再站在前面沖鋒陷陣了,他的臉繃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很嚴肅地盯著周三元。戰(zhàn)士們在那里沖著周三元憤怒地叫了起來:“那算什么?我們給你們地主家當牛當馬,吃點肉喝點酒,你也不高興了?”
   周三元臉像被戰(zhàn)火蹂躪過的土地一樣晦暗無光,他努力地把頭拔高,把脖子挺直,忍受著戰(zhàn)士們目光里控訴的子彈,慌慌地說:“沒、沒有,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說,我們家不是壞人,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到那坡村去打聽打聽,我爹真是個好人,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了,我們都會送些錢過去。遇到災年了,收成不好,我爹還會把糧食拿出來送給斷炊的鄉(xiāng)親……我長這么大,我們村真的沒有餓死過人,我說的是真的……”
   戰(zhàn)士們更憤怒了,舉著拳頭喊起了口號:“天下窮人是一家,地主富人是王八!”“打倒地主剝削階級!”“血債血還!”
   周三元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沈指導員的身上,沒有了那種倔強,相反充滿了哀求和膽怯,求援地看著他,想讓指導員給他說句公道話。這個書呆子,他都忘了,這場批斗正是沈指導員挑起來的,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訴苦教育能有一個活靶子,這當然是他求之不得的。那個時候,我們要把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組織起來鬧革命,靠的還不是這種對階級敵人無比的仇恨嗎?沈指導員當然知道這些,他突然沖過去給了周三元一個耳光:“你個混蛋,都到這個時候了,嘴巴還死硬!只要是地主,都是剝削階級!你就老老實實地承認你們家都干過哪些壞事吧!”
   周三元捂著臉,驚愕地看著沈指導員,身子搖搖晃晃的,但他最后還是站直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喪失了替父母辯解的權利了,他惶恐地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嘴巴抽搐著,突然咧開嘴就哭了,一個大男人,一個解放軍軍官,就那樣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你們批判我吧……我干過一件壞事,我十歲那年,有個要飯的到我們家門口,我不但不給他飯,還牽著我家的大黃狗嚇他,讓它上去咬他……可也沒咬著他,我爹正好從外面回來,給了我一巴掌……”
   暮色慢慢從天空中落下來,我坐在這個干休所華麗的省部級住房院子里,空氣里散發(fā)著桂花濃烈的香氣。我瞪著眼睛看著在歲月的河流中掙扎的周三元,蒼老的眼睛濕潤了,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往事卻細微詳實,像顯微鏡下的手掌,命運的紋脈纖毫畢現。我清楚地看到,坐在下面的戰(zhàn)士們被周三元的頑固激怒了,幾個戰(zhàn)士握著拳頭,吼著就要沖上來揍他了。沈指導員忙攔住了大家,說,咱們解決不了了,把他交給營里吧,看營里怎么處理他。
   沈指導員把周三元拉到了營里,我這才知道事情的經過,我有點惱火,沈指導員這個人,說得好聽些,是階級立場堅定,說得不好聽些,是腦袋里缺根弦。周三元都當兵兩年多了,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心里應該有數了。再說了,他爹即使是一個很壞的大地主,他爹是他爹,他是他,怎么能混在一起呢?周三元又不是漢奸、特務,他和我們穿著一樣的軍裝,為什么要這樣死死地逼他呢?但我又沒辦法給他講這些道理,他們這幫大老粗,一根筋地認死理,你和他們說不清的。你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對,但你又不能批評他,相反還得表揚他,說他階級立場堅定。
   我現在已經是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什么都經歷過了,什么都看開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會把這些都告訴沈指導員的,把他的像石頭一樣的腦袋砸開,用新鮮的水滋潤他那簡單的生命。但我知道這永遠都不可能了。
  
   我好說歹說才把沈指導員勸走了,他一走,周三元的鼻涕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蟲子一樣掛在臉上。他嗚嗚地哭著說:“教導員,我都當了兩年多的解放軍了,他們怎么還要這樣對我呢,怎么會這樣呢?你去給我說說話!”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是訴苦教育,是聲討地主剝削階級的,我怎么好說話呢?”周三元還是懇求我說:“教導員,我是真心跟著共產黨走的,你最了解我,你說了話,他們都會聽的?!彼薜眉绨虺榇ぶ?,臉色蒼白,渾身散發(fā)著悲傷的氣味。我是很難過,真想逮著那個笨拙而粗暴的沈指導員狠狠地罵上一頓,但我能那樣做嗎?相反,我不得不這樣勸他:“沈指導員也不是針對你一個人的,他是針對整個地主剝削階級,不能因為你父親做過一些好事,你就站在他們那個階級立場上了。你有文化,姿態(tài)高一點,想開一點?!蔽翌D了頓,又說:“你自己也的確有一些問題,要知道,言為心聲??!你自己也要好好反思一下,你父親真的就沒做過一些壞事嗎?”
   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他瞪著眼睛看著我,聲音顫抖著問我:“教導員,我想起來了,有年我們那里出現了旱災,好多人家沒吃的,想把地賣了,我爹就趁機買了一二十畝地,這算不算做了壞事呢?”我很明確地告訴他,這的確是他做的一件壞事,你想想,這和那些強盜們趁火打劫有什么區(qū)別?
   我的話果然收到了效果,他有點動搖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那些影子也在晃。我為了安慰他一下,遞給了他一杯水,他拿著水,手也抖個不停。我能感覺到他內心里的惶恐不安,矛盾重重。果然,他眼巴巴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對我說:“教導員,可我爹真的很好啊,村里人都說他好啊……”
   我都有點煩他了,別人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這是兵遇到秀才了,我不想再和他婆婆媽媽了,讓他自己悟吧。當務之急,是怎樣才能把這件事的壞影響降到最低限度,我這是真心想保護他。我考慮了一會兒,覺得這事情挺棘手的,經過沈指導員這么一折騰,周三元的確也不適合在連隊呆了。我把這層意思對他說了,他愣了一會兒,問我:“教導員,我聽你的,你說我以后該怎么辦?”
   我想了想,他有文化,可能更適合在機關呆著,再有類似運動,他就不用參加了。機關里都是一幫文化人,那個時候能上得起學的,家庭都不錯,一幫地主剝削階級的子女呆在一起,誰也不咬誰,落個清靜。我當然沒這么直接對他講,只是征求他的意見,如果他想到機關去,我可以去跟師長李二茍說一下。誰知他一聽,還真不想去,說是想帶兵打仗。我說這沒問題,到打仗的時候,機關干部都要下連的,連隊干部傷亡大,機關干部就得頂上去。他還在那里猶豫,我就說,你要是不愿意,還回連隊,接下來的訴苦教育你怎么搞?
   我這么一說,擊中他要害了,他只好很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我就給師長李二茍打了電話,對他說了周三元的情況,建議把他調到機關去。李二茍很干脆,說:“你們這幫政工干部,就會瞎球整,人家解放軍當得好好的,非要翻人家祖宗的老賬,真是吃飽飯撐的!你們不要,我要,讓他到我這里來!”
   周三元就這樣去師司令部當了參謀,躲過了這一劫。
  
  五
  
   訴苦教育搞完不久,我們A團就開上了前線。這次是去川西,截斷敵人逃往西康省的退路,把敵人消滅在成都平原。周三元在這場仗中,表現特別突出,成了英雄,這才沒人說他了。
   這場仗最重要的是占領一個叫突臘的小城,占領了突臘,就等于封住了口子。
   周三元那次被派到師里的偵察連,他們是先頭連,路上經過幾場戰(zhàn)斗,傷亡很大,連長犧牲了,指導員受了重傷,連隊就只好由周三元帶著,繼續(xù)往里面穿插。我在路上還遇到他了,他像換了一個人。我記得很清楚,他那天全副武裝,兩只眼睛賊亮賊亮,站在那里和你說話時,整個身子都是向上一躥一躥的,一副隨時要拔腳就走的架勢。當時我們營在前天晚上剛打了一仗,俘虜了近千名俘虜,我們還在等著把這些俘虜交給后面的部隊,走不了。我還擔心周三元帶的人少,前面的情況又不清楚,讓他等著和我們一起走。他說來不及了,再等,敵人就要跑掉了。說完帶著隊伍就走了。他們是第一支趕到突臘城的解放軍小分隊。
   周三元帶著偵察連趕到突臘時,黝黑的突臘城在朦朧夜色的掩護下,沉默地等待著他們,天地間一片死寂,突臘城深藏不露,你無法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內容。周三元咬著嘴唇,握著手槍的手心里慢慢地浸出了汗水,敵人到底有多少,解放軍的大部隊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身邊只有三十多人。這仗還打不打,是需要決心的。周三元可以不打,他畢竟只有一支殘破不全的連隊,只要看住敵人就行了,沒人會怪他的。他后來告訴我,其實他也沒想大打,就是想以進為退,先把戰(zhàn)斗打響,拖住敵人,等后續(xù)部隊上來再把敵人一網打盡。其實這個決心也不容易下,如果換了別人,可能就是在城外占領制高點監(jiān)視敵人,等敵人真要跑了再打。
   周三元是主動往城里打的,他選了一條前途未卜的路,也是一著險棋。
   他命令一排控制城南公路,斷敵退路,二排用火力封鎖南門,阻止敵人出城,自己帶著三排和司號員向南關街上沖去。
   戰(zhàn)斗是突然打響的,大多數敵人還在睡夢中,他們被嚇懵了,沒有想到解放軍來得如此之快,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竄出房子,慌慌張張地滿街亂跑,到處都是喊叫聲、奔跑聲,可能他們把自己人也當成了解放軍,胡亂地開槍亂打,有時就自己打起自己來了。
   天總是要亮的。突臘城像被突然揭開了捂在身上的紗幕,一下子暴露出來了,周三元的目光所到之處,前后左右都是敵人的身影。這是最關鍵的時刻,如果沉不住氣,縮手縮腳,被敵人反咬一口,肯定要完蛋。周三元心里很清楚,根本不能再退回去了,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面打,伺機找到一個立足點與敵周旋,這才有可能絕處逢生。
   周三元運氣比較好,沒打出多遠,就看到了一座廟,有幾排房子。他們剛沖進廟里,敵人就圍了上來,那些密密麻麻穿著黃色軍裝的敵人,像秋天熟透的莊稼棵子一樣鋪滿一地。
   現在回憶起來,我還是覺得那是如此地驚心動魄,像我這樣有經驗的老兵,也未必能對付。周三元身邊只有十來人,那些國民黨軍就是不用槍,用手掐也能把他們掐死了。要是換了別人,能保住命就算不錯了,周三元呢,還想把這些敵人都收拾了,讓他們繳械投降。這有點像天方夜譚,但他還真的做到了。他讓戰(zhàn)士們不要開槍,他把手攏到嘴邊,大聲地朝著敵人喊了起來:“蔣軍官兵兄弟們,你們被包圍了,放下武器不要再打了,蔣介石不要你們了,丟下你們自己逃跑了,你們不要再為他賣命了,再打就是死路一條,繳槍吧,繳槍不殺,我們優(yōu)待俘虜!”
   戰(zhàn)士們一見自己的指揮員都不緊張,都鎮(zhèn)定下來了,也在那里大聲地喊起來:“繳槍不殺!”“優(yōu)待俘虜!”
   敵人還真上當了。過了一會兒,從前方一幢房子里出來一個軍官,披著一件皮上衣,后面還跟著兩個端著卡賓槍的士兵,在離周三元他們50米左右的地方站住了,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周三元這人膽大得沒譜了,他向戰(zhàn)士們努了努嘴,說:“我們出來和他們說話?!庇腥诉€有點擔心,說,敵人這么多,咱們出去不成靶子了?周三元說:“敵人現在都只想著逃命,哪里還有心思打仗?他們摸不清咱們的底細,咱們膽子越大,他們就越害怕,現在就看誰的氣勢能壓住誰了。”他說著,就站了出來,沖著那些國民黨軍厲聲喝道:“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城外有幾十萬大軍,你們現在已經被包圍了,我們就是過來給你們捎個信,你們投降吧,再打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那個軍官有點不相信地看了看他,又瞄了瞄那13名戰(zhàn)士,舔了舔嘴唇,喃喃地說:“我要見貴軍的指揮官。”
  
   周三元瞪了他一眼,說:“這里我就是指揮官,全權代表解放大軍。你老實點,否則馬上把你們消滅掉!”
   那個軍官有些慌張了,他向四周看了看,聲音變得有點結巴了:“你、你能保、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嗎?”
   周三元的口氣也緩和下來了,很肯定地告訴他們說:“只要你們放下武器,老老實實投降,就能保全生命,得到寬待。解放軍的俘虜政策你還不明白嗎?”
   周三元心里其實還是很緊張的,他事后對我說,他只知道離他最近的就是我們這個營,但敵人至少有上千人,我們這個營來了,也不一定能把他們收拾住,時間耗得越長,危險就越大。能把這仗打到最后的敵人,都是最頑固的,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們寧愿當土匪,也不愿意投降的。當前要穩(wěn)住敵人,還要盡快把其他部隊調上來。他準備冒險試一試了,他就當著敵軍官的面,命令司號員:“敵人要投降了,向我們城外的一師、二師吹號,讓他們先不要打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朝著司號員使眼色。
   司號員立即明白了周三元的意思,跳到一個土臺上,朝著天空,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吹起號來。他吹的不是停止進攻的號,而是部隊的集結號,焦急地呼喚著周圍的解放軍。
   黑壓壓的敵人都站在那里,愣愣地看著他們的軍官。那個軍官還在猶豫,他皺著眉頭,一會兒看看周三元他們,一會兒向四周瞄瞄,不說投降,也不說不投降。
   突臘城有了風,風里挾著落葉,在街上滾動著。周三元側著耳朵聽著,他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狗叫聲,聽到了城里嬰孩的哭聲,甚至還聽到了天空中烏鴉的翅膀劃過空氣的聲音,但卻沒有一個方向傳來解放軍回應他們的集結號的號聲,他們在遙遠的地方固執(zhí)地沉默著。在突臘城寒冬的風中,周三元握著槍的手里全是汗水。他把手槍插到腰里,手里拿著兩顆手榴彈走到那個軍官跟前,他低著頭,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周三元后來告訴我,他的打算其實很簡單,就是督促敵人立即放下武器,談成了更好,要是談不成了,反正都是死,大不了我就引爆這兩顆手榴彈,拉著你一塊死。
   他走到那個軍官跟前,很誠懇地對他說:“繳槍吧,不要再打了,這仗你們已經沒指望了,再打下去你們都得死,有什么意思呢?”
   那個軍官遲疑地看著周三元,他身后的士兵看著他,眼睛空洞,像一排排茫然的樹。他嘆了口氣,聲音在冬天的風中破碎不堪,含糊不清。他慢慢地解下了腰里的手槍,雙手捧著遞給了周三元,說:“我向貴軍投降,請保證我部下的安全。”
   周三元點了點頭,說:“這你可以放心?!?br/>   敵人投降了,這是一個團。
   周三元又讓司號員吹了兩遍集結號,還是沒有動靜,回應他們的仍然是烏鴉凄厲的叫聲。周三元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四周,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讓排以上軍官出列,集中到一塊,說是要登記。他拿出一個本子,一個個地問他們的姓名、籍貫、職務什么的,借此拖延時間。
   我們大部隊是黃昏時才趕到突臘城的,整個城靜悄悄的,城墻上連哨兵都沒有。我們團長還有點疑惑,不知道敵人在干什么。我就自告奮勇地對團長說,要不,我們派個連過去看看?團長同意了。我就帶著一個連以散兵線隊形向突臘城推進,一進去才發(fā)現周三元已經把敵人控制起來了。師長李二茍也來了,他很高興,拍著周三元的肩膀說:“你小子可以嘛,13個人就搞掉敵人一個團!還當什么參謀啊,當連長!”
   師長一句話,周三元當上了連長。
   戰(zhàn)斗結束后,黨和國家給了周三元極大榮譽,師黨委授予他特等功,我們軍區(qū)授予他“智勇雙全殺敵英雄”光榮稱號。后來他還出席了全國英模代表大會,毛主席還接見了他們,并與他們合影留念,還讓他們坐上飛機在北京上空繞了一圈……
   唉,人的命運就是這么奇妙,我這一生,一直跟著毛主席鬧革命,但我卻始終沒有見過毛主席。這不能不說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F在想想,我還有點后悔,那次如果把周三元留下來看守俘虜,我?guī)е筷犨M去,立大功的說不定就是我了,我也能見到毛主席了……
  
  六
  
   我沒有想到,這么多年了,我居然還能把往事記得如此清楚。兒子嫌我嘮叨,孫子更不感興趣,我一張口,他們就說,現在都是什么年代了,還講那些干什么啊。我一直把它們埋在心底,我只有停止呼吸,它們才可能會像煙一樣消失。
   趁我還有一口氣,善良的人們,請聽我說。
   我們接下來是抗美援朝,那時我已經是A團的政委了,周三元調到師里任副營職作戰(zhàn)參謀。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是4月10日到朝鮮的,情況還不是很熟,22日就參加了第五次戰(zhàn)役。志愿軍的胃口很大,是要用3個兵團12個軍吃掉敵人的六七個師。首長給我們動員,說:“你們還要像國內戰(zhàn)爭時期那樣使勁地給我打,大膽鉆進去,用你們的兩條腿去攆敵人的四個輪子。我們有近四十個師來收拾他們六七個師,一個人尿泡尿也把他們淹死了!”
   我們當時也覺得這沒有什么問題,這么多人,就是啃,也能把它啃成一個骨頭架子了。真打起來了才知道,敵人不是煮熟的肉鴨子,而是貨真價實的鐵彈子,啃得不對,牙齒倒被硌掉了。這就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從來都不會按你的想法那樣美妙地開始和結束,而是常常超出你的想象。
   第五次戰(zhàn)役就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我們冒著雨往南邊拱。雨忽大忽小地下個不停。路兩旁的房子都不成樣子了,一根根被燒焦的木頭七歪八斜地倒在瓦礫中,泥土被燒得發(fā)紅。晚上宿營的時候,根本找不到房子,只好披著雨布,扛著武器露宿在雨中。在異國寒冷的土地上,每個人都渾身發(fā)抖,牙齒上下打架,一個晚上,不少人得了感冒,我們一個師,據說就有兩百多人掉隊了。
   部隊向南強行軍,說是要迂回到南邊,把敵人包餃子消滅掉。
   剛開始,我們根本就看不到敵人。后來才知道,敵人那時已經摸到我們的規(guī)律了。我們進攻時,帶的干糧只能吃7天,7天以后,就沒吃的,只能停下來,所以他們叫我們是“禮拜攻勢”。他們是有計劃地后撤的,就準備等到7天以后反咬一口。
   我們從上到下都不了解這個情況,還像瞎子一樣撒開腳丫子追他們。
   第一次遇到敵人是在三天后的一個早上。我們A團還好,最慘的是友鄰的F團。
   他們白天在一個山溝里隱蔽休息,本來有偽裝,車上覆蓋著樹枝,頭上也插著樹枝,敵人的偵察機從頭頂飛過,都以為沒事了,誰知沒過一會兒,敵人地面上的大炮,天上的飛機都來了。成千上萬噸的炸彈全部傾瀉在那條小小的山溝里。
   那樣的情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起那一天,就要做噩夢,夢到的都是一條河在山谷里奔騰流動,但那條河里不是水,而是鮮血,漂著的不是木頭和雜草,而是一個個士兵,他們掙扎號叫,但沒有一個人能爬出來。
   我們當時隱蔽在附近一座山上,舉著望遠鏡在那里看著,急得腦袋嗡嗡地響,但又有什么辦法呢?F團的戰(zhàn)士們躲也沒地方躲,跑也沒地方跑,到處是爆炸聲,叫喊聲,呻吟聲,濃煙滾滾,彈片紛飛,到處是惡臭難聞的凝固汽油彈氣味。整條山溝都在燃燒,有的戰(zhàn)士帶著滿身火焰狂奔,沒跑幾步就撲倒在地,有的在地上痛苦慘叫打著滾,有的身上的子彈袋被引爆了,子彈像一窩被驚飛的馬蜂,身子成了破爛的蜂窩,更慘的是身上手榴彈被引爆的戰(zhàn)士,血肉碎片飛到半空還噴著火苗……
   敵人的飛機走了以后,我們趕緊下去了。山溝里小溪都被染紅了,遍地都是烈士的尸體,有的作奔跑狀,有的緊趴在地上,有的幾個人緊緊地抱著倒在一起……到處是殘肢斷臂,沒有下腳的地方。我們趕緊把那些受傷的往山上的樹林里拖,怕敵人第二批飛機再來了。戰(zhàn)士們背的背,拖的拖,一會兒工夫,每個人的衣服全被鮮血浸透,血水順著衣服往地上叭噠叭噠地掉。那些重傷員抓著我們戰(zhàn)士的手,指甲掐進了戰(zhàn)士的肉里了,大聲地哭著叫喊:“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還沒見過敵人,我不甘心啊……”
  
   整個F團一下子就這樣垮了,三千多人的一個團,還沒開始打仗就大部分傷亡了。當時還有我們師的副師長、作戰(zhàn)科科長跟著F團,也全部犧牲了,我們甚至連他們的尸體都找不到了,都被燃燒彈燒焦了,身子縮成了一小團,像一棵棵倒在污泥中枯死的樹,根本看不出來是誰了,甚至連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分不出來了。
   我在這里第一次看到周三元,他和作戰(zhàn)科科長一起呆在F團,但他沒什么事,甚至連傷都沒受,這真是個奇跡。他站在那里,臉被炮火熏得幾乎看不出來了,頭發(fā)也被燒焦了一塊。我到他跟前,他好像被炮火震傻了一樣,眼睛茫然地盯著旁邊一塊被鮮血染紅的石頭,一動不動。當時我真被他嚇著了,有些犧牲的戰(zhàn)士就是這樣,完全是被炮火震死的,靠在一塊石頭旁,身上看不出一點傷,你以為他沒死,但一碰他,他就倒下去了。我喊了他幾聲,他沒一點反應,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他這才發(fā)現我了,愣愣地扭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我當時那個高興啊,緊緊地抱住了他,大聲地叫道:“你活著就好,你活著就好啊……”我使勁地搖著他,他卻沒一點動靜,我把他松開,他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了,喃喃地說:“都死了,都死了……”
   我流著淚安慰他說,咱們都是老兵了,打了多少仗了,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還怕這個嗎?
   他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政委,我不是怕,只是覺得這太慘了,太慘了,這不是戰(zhàn)爭,這是屠殺……”
   我忙看了看四周,還好,沒有人注意到他。他是一個副營職參謀,還是師里下來的,這話要是被別人聽到,是會捅婁子的。戰(zhàn)斗越殘酷,越不能說這種話。這時最需要的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要化悲痛為力量。周三元當兵這么多年了,實際上還是改不了讀書人的脾氣,總是犯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毛病,婆婆媽媽的。要是換了別人,肯定要批評他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很理解他,低低地對他說:“周三元,你是師里的參謀,大家都在看著你呢,這話可不是你應該說的。”
   他吃驚地看著我,嘴巴張了張,好像要辯解。我怕他再說出什么不合適的話,忙叫了兩名戰(zhàn)士把他扶到一邊。他當然也不肯休息,和我們一起處理傷員和烈士遺體,只不過他那天流的淚水比誰都多,整個臉都被他擦成個大花臉了。當時,我還真有點疑惑了,甚至覺得周三元有點不可靠呢,戰(zhàn)爭的殘酷程度超出了我們每一個人的想象,都沒想到美帝國主義還真不是紙老虎,還真他媽的能打,我們當然也不怕它,但他一個地主的兒子,會不會受不了這個呢?
   事實上我還是不了解周三元,他比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堅強,在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他一個人救了我們整個A團,如果不是他,我們A團可能就要被敵人完全消滅了。我現在想想,都還覺得脖子后面冷嗖嗖的,寒毛直豎。
   第二階段作戰(zhàn),準備消滅東線比較突出的南朝鮮軍。
   部隊發(fā)起進攻后才發(fā)現,原先以為是南朝鮮軍的地方,都已經換上了美軍。各個部隊都打得很艱難,打了三四天的時間,才向南拱出一點點,原來制訂的作戰(zhàn)計劃根本不可能實施了。幾天之后,中朝聯司就不得不提前下令結束第五次戰(zhàn)役第二階段作戰(zhàn)。這下苦了我們T師,還有我們A團。
   我們師的任務是向敵人縱深穿插,截斷敵人退路。我們A團又是一支能打惡仗硬仗的紅軍團,所以師里命令我們穿插到最南邊去。
   進攻一開始,我們T師為了不暴露部隊動向,從師里到團里都保持了無線電靜默,一個勁地往南沖。志愿軍開始撤退時,我們A團已經穿插到三十七度線,距離師部有90多里了。師里也是看到友鄰部隊向后退了,趕緊打開無線電和軍里聯系,這才知道了那個撤退的命令。這時情況已經很危險了,敵人開始反撲,用摩托化步兵和炮兵、坦克、空降兵組成“特遣隊”,以每小時32公里的速度超越后撤的中朝軍隊,搶占橋梁、渡口、隘路等要點,企圖切斷我們的退路,逐一消滅。每支志愿軍部隊都在奮勇突破敵人的封鎖,想方設法地往北撤,而我們A團卻仍然按照原先作戰(zhàn)計劃,悶著頭朝南穿插趕往預定作戰(zhàn)地域。
   師里打開電臺,拼命地呼叫我們。但我們還在保持無線電靜默,他們怎么能聯絡上我們呢?師首長都很著急,就守在電臺那里,師政委的臉色發(fā)白,身子快撐不住了,扶著桌子坐在那里,喃喃地說個不停:“紅軍團啊,我的紅軍團啊……”師長李二茍背著一支卡賓槍,坐下又站起來,站起來了又坐下,把衣服扣子解開又扣上,扣上又解開,有時死盯著地圖,有時就站在電臺班的旁邊,鐵青著臉說:“無論如何要把A團叫出來,只要不影響報務規(guī)定,采取什么辦法都行?!睅熣步辜钡卣f:“如果A團丟了,我們如何向彭老總,向毛主席交代呀!”
   我們師也不能繼續(xù)在原地呆下去了。師部帶著的那兩個團已經開始和敵人激戰(zhàn)了。戰(zhàn)斗打得很艱苦,有些連隊彈藥打光了,就用石塊、刺刀、鐵鍬、洋鎬和敵人格斗。有些營打得只剩下一二十人了。前后左右沒有友鄰部隊,兵力和彈藥沒有任何補充,并且都還餓著肚子,繼續(xù)呆下去,連師部和剩下的兩個團都有危險了。
   最后只有一個辦法了,師部帶著剩下的兩個團,一邊往北撤,一邊派人向我們A團送信。
   這個送信的人成為了關鍵。師首長挑選給我們送信的就是周三元,讓他帶上三個偵察員,一個朝鮮人民軍的樸排長,立即出發(fā)。說實話,整個司令部,可能就只有周三元一個人能干這事了。那些大老粗參謀們勇敢是夠勇敢,但僅僅有勇敢還是不夠的,他不但要把信送到,還要把我們從敵人的重重包圍中帶出來,但他身上還不能帶地圖,他必須得把地圖記在腦子里。
   周三元他們這一路上走得非常艱難,既要安全,還要搶時間。他們通過敵人炮火封鎖區(qū)時,三個偵察員和樸排長都犧牲了,只剩下周三元一個人了。
   現在想想都后怕,如果周三元也死在路上了,我們這個紅軍團肯定也完了。
   周三元終于找到我們了,他一看到我們,大張著嘴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了。我們忙上去把他扶起來,他的眼睛里都是血絲,臉色蠟黃,明顯地瘦下去了,兩邊的顴骨都凸出來了,手掌也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衣服穿了好幾個洞。我們給他灌了點水,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我們還以為他是師里派來給我們部署作戰(zhàn)任務的,都還很興奮,他把情況給我們一講,我們一下子愣了。
   團里領導聚在一起開會,研究如何安全撤回去。會上吵成一團,各種方案都有。團長說:“最理想的就是沿著原來的路線撤回去,路程短,道路熟,師里還能接應?!?br/>   周三元看看我,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服,我看了看他,他朝我擺了擺手。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畢竟是個副營職參謀,不好直接反對團長的意見。我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這才發(fā)現自己急得嗓子都啞了。我說:“這條路肯定不能走了,敵人已經跑到我們前面了,師里都和敵人接火了,傷亡也不小。再說,周參謀帶著三個偵察員和樸排長,目標那么小,都犧牲了四個人,咱們一個團三千多人,就是打回去了,那要犧牲多少人?”
   團長皺著眉頭,閉著眼睛,手指掐著眉心,那個地方都掐紫了。他低著頭,好大一會兒沒有吭聲。
   參謀長看看團長,又看了看我,喃喃地說:“部隊已經斷糧了,傷亡很大也很疲勞,再往回打,恐怕也不現實。”
   我們都很清楚,沿著原路返回肯定行不通,但我們對朝鮮的地形、敵情又不是很清楚,具體走哪條路回去,誰也沒有數。會議一時陷入僵局,氣氛十分沉悶。
   周三元突然開口了,他看著大家,臉紅紅的,輕聲地說:“根據我在師部和這一路上了解到的情況,敵人現在都跑到前面了,后方必定空虛,他們現在還沒發(fā)現我們A團,如果我們向南走,然后再折向東,沿著朝鮮東海岸,借著山地樹林的掩護再向北走,是不是更好一點?”
  
   大家想了想,這個方案的確最膽大,但可能也是最好的。團長把手指從眉心移開了,盯著周三元看了一會兒,低低地問他:“我們沒有向導,語言也不通,你知道路線嗎?”
   周三元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這點請團長放心,我在師部天天看地圖,都印在我腦子里了,我能把咱們團帶出去?!?br/>   團長看著周三元,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他高興地站起來給了周三元一拳:“這個方案不錯。你可以嘛,不愧是讀過書的小參謀!”
   周三元很靦腆地看著我們笑了。
   我們A團這時實際上也成強弩之末了,身上攜帶的干糧早就吃完了,指戰(zhàn)員們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得特別大,臉龐凹陷,人都變了樣。干部、黨員帶頭,大家輪流抬擔架,周三元也一樣。他的身體很虛弱了,抬的時候,他把身子盡量放低,努力往前傾著,一只手伸向前奮力抓住草叢或灌木什么的,就這么艱難地挪動著。在爬一道陡坡時,他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膝蓋磕在一塊石頭上,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哭了起來:“同志啊,求求你們把我放下吧,你們走吧。”周三元很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把你丟下,我們還算什么階級兄弟?你放心,只要我們活著,就一定要把你抬回去!”
   我這時只覺得眼睛發(fā)潮,感動得想流淚。在我眼里,周三元完全是人民軍隊的一員了,和我們沒有任何區(qū)別了。他顯然也是這么認為的,他都已經忘了,他和那些戰(zhàn)士怎么會是階級兄弟啊,他是地主剝削階級出身的。他忘了,但他這一生,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這一點了,他的命運注定要坎坷不平。
   經過七天七夜的艱難行軍,我們終于撤到了后方。志愿軍總部都認為這是一個奇跡,后來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史》也記載了我們這一光輝戰(zhàn)例。但我至今想不通,那時我們從上到下,居然會沒有一個人想起要給周三元報功。
   一直到十多年前,我和我們的老師長李二茍,還有其他戰(zhàn)友聚會時,老師長突然提起了這件事,對我說:“長生啊,我這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但我感到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周三元,那個小參謀,當年我應該給他記功呀!”
   老師長重重地用拐杖搗著地面,臉上淚花閃爍,痛苦地說:“我糊涂啊,我那時糊涂啊,我要是給周三元一個功,他可能就死不了了。多好的一個人,居然沒立過一個功……”
   老師長說完,捶著胸口咳嗽起來。我忙扶住了他。老師長真的是有點老糊涂了,周三元實際上立過功的,突臘一戰(zhàn),他帶領13個人俘虜敵人一個團,師黨委給他記了特等功,軍區(qū)授予他“智勇雙全殺敵英雄”光榮稱號,毛主席還接見過他,但這有什么用呢?我對老師長說:“師長,這不怪你,我們那時的確是誰也救不了他,他就是立功了,也是沒用的……”
  
  七
  
   周三元的厄運其實在朝鮮戰(zhàn)場上就開始了。
   在這件事上,我可以問心無愧,如果不是我,周三元那時就完了。
   國內那時開展“三反五反”,周三元的父母親因做一點小生意,新賬老賬一起算,被槍斃了。我后來聽說,他父母親是在上午八九點鐘時被槍斃的,中午有關方面做出結論,說他父母親是“開明紳士”,不在“鎮(zhèn)壓”之列,但通知傳到下面,已經晚了。我們那時不知道,只知道他父母親是“反革命”,這下誰敢用他?。繋熇锪⒓窗阉炙突匚覀傾團了,還再三交代我們,不能讓他呆在機關要害部門,也不能帶兵。我和團長商量了一下,最后決定先把他掛起來,什么命令也不下,讓他干文化教員的活,平常教官兵學點文化。
   團長有點不放心,對我說:Uy/ZLjGn+x4bfTKiiM2D9S8grcYbBgwGM7E/YFZqAbs=“你還是去看看他,別讓他干出自殺什么的傻事來了?!?br/>   我正要去找他談,政治處的沈主任卻來找我了,就是在重慶時批判過他的那個指導員,現在當了政治處主任。他從口袋里掏出幾頁紙,在我面前抖得嘩嘩響,說:“你看看這個周三元,整的是什么事???”
   我嚇了一跳,以為周三元又要傻乎乎地給自己的父母辯護什么的。我忙接過去看了看,是周三元寫的入黨申請書。周三元已經寫過很多次入黨申請書了,就因為他的家庭出身,一直沒有批準。我長長地舒了口氣,甚至心里還很高興,笑瞇瞇地看著沈主任,說:“這不是挺好嗎?”
   沈主任撇了撇嘴說:“好什么好啊,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父母親被鎮(zhèn)壓了,還偏偏挑這個時候交份入黨申請書,這不是以攻為守嗎?我真沒想到,看他平常老實巴交的,心里原來這么鬼,地主畢竟是地主啊……”
   我沉下臉不滿地對沈主任說:“周三元是個好同志,他一直在積極要求入黨,在這個關鍵時期,他再次向組織申請入黨,不是正好說明他經受住了考驗嗎?”
   沈主任果然沒話說了。
   但我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了,就緩和了口氣,對沈主任說:“沈主任,他雖然寫了入黨申請書,但他父母親已經被鎮(zhèn)壓了,他也不能再入黨了,至少現在還不能,你說呢?”
   沈主任點了點頭:“這個我知道。”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去看看周三元。我進屋時,他還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他:“周三元,你在忙什么呢?”
   他趕緊站了起來,把一張凳子搬到了我跟前,還彎著腰招呼我說:“政委,您坐您坐。”說著,又忙著給我倒茶,然后就站在我旁邊,腦袋往下垂著盯著腳尖,手指捏著衣角,像個剛進門的小媳婦,一動也不敢動。
   我瞇著眼睛看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周三元變了,他這方面是很遲鈍,帶點書呆子味道,有時你找他,給他交代事情,他就坐在那里聽你講,非常認真,也很投入,很多次都忘了給你讓座。有時還好些,你講到中間了,或者快講完了,他突然像想起來什么了,趕緊起來給你讓座倒茶。我一點都不計較這個,相反還有點喜歡他,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會裝。但他現在會裝了。這我也理解他,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他不可能不害怕。
   我看了看桌上,那是一份入黨申請書。我問他:“你不是已經寫過了嗎?”
   他搓了搓手,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說:“我覺得寫得還不夠深刻,我要把自己的思想完全地毫無保留地交給組織!”
   我扭頭看了看他,突然發(fā)現他有點老了,額頭上有了皺紋,眼角邊堆滿了魚尾紋,像一個飽經風霜而又世故的老人。我心里很難過,這事根本就不應該牽扯到他。但我也沒辦法,只能裝作很隨意的樣子問他:“周三元,你父母親被鎮(zhèn)壓了,你有什么想法?”
   我沒想到,他突然一下子把腰挺得直直的,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我面前立正站好了,很響亮地對我說:“報告政委,我決心跟黨走!我從前覺悟太低,再加上我父母善于偽裝,我被他們迷惑了。經過黨的教育,我知道了楊白勞、黃世仁,我父母親就是黃世仁。你就看我的行動吧!”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非常堅定的樣子,但他騙不了我,他說的并不是心里話。我咬著嘴唇,低著頭坐著,好像被人突然鉆進肚里揪住了我的心,又好像被人抽掉了筋,渾身沒有一點力氣了。周三元這樣對待我,我非常傷心,他這是用一層堅硬的鎧甲把自己緊緊地保護起來了,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了。他是成熟了,但他也已經不是他了。我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我的確不知道。我現在也不知道。
   我只記得,我那時一會兒傷心難過,一會兒又激動萬分,低著頭沉默地坐在那里,心里像漲潮的海水波濤洶涌,得不到片刻的安靜,那些海水散發(fā)著淚水般的咸味。我竭力地控制著自己,平靜地站了起來,淡淡地對他說:“你最好再準備一下,把手指咬破給團黨委寫封血書,聲明永遠與父母斷絕關系,他們就是死了,也要和他們決裂,你雖然沒有入黨,但你生是黨的人,死也是黨的鬼……”
   他愣愣地看著我,身子站得也不是那么直了,有點搖搖晃晃的,他的淚花在眼睛里打著轉兒,嘴唇顫抖著,想對我說什么。我忙硬起心腸,轉身就走了。他是聰明人,相信他能聽出我的意思的。我怕再呆下去,我會忍不住讓他撲過來抱著我哭的,但這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我們兩個就誰也說不清了。
  
   周三元那次一共寫了五份入黨申請書,還交了一份與地主家庭決裂的血書,這些東西擺在那里,誰也沒話說了,就連一直看他不順眼的沈主任,也不得不承認:“總的來說,周三元同志還是一名合格的革命軍人。”
   團長是個大老粗,他很干脆地說:“周三元當然是個好同志,你想想,他一個人把我們這個紅軍團的三千多人平平安安地帶回來了,這不是個好同志是什么?我看他完全有資格入黨,他比我們有些黨員不知強多少倍!”
   我忙順著桿子往上爬:“團長說的,我完全贊成。經過這么多年的考驗,特別是通過這件事,讓我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周三元同志追求進步的思想,他已經完全符合一名共產黨員的標準。我提議把周三元同志吸收到黨組織來,在黨的關懷下更好更快地成長起來。我看我和團長做他的入黨介紹人吧?!?br/>   我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看團長,團長一拍桌子,甕聲甕氣地說:“政委這個主意好,我倆當他的入黨介紹人,看你們誰還敢說三道四!”
   當然沒有一個人敢反對了。這可能是我這一生中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了,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啊,一下子就把周三元努力了五六年都沒有辦成的事辦成了。
   我想盡快地把這個結果告訴他,讓他放心,這場運動他算是挺過去了,因禍得福,再也不會有事了。那天傍晚,我利用散步的機會,到了他的宿舍,敲了敲門,沒有一點動靜。我吃了一驚,忙把門撞開了。我弄出來那么大的動靜,他居然還沒發(fā)覺,正用被子蒙著腦袋躺在床上,整個身子也在蠕動著。我忙把被子掀開,立刻呆在那里了:他正死死地咬著被子,小聲地嗚嗚地哭著。他傻呆呆地瞪著我,嘴巴上掛著鼻涕眼淚,咧開嘴巴,聲音像是從傷口里流出來的膿水一樣讓人難受:“政委,我爹我媽都死了,可他們是好人啊,他們也是吃苦人,從小教育我要吃苦,要有傲骨,要善良……可為什么還要槍斃他們呢……”
   我的腦袋像是被人掄了一槍托,不由自主地向前沉重地傾了下去,血液嘩地流向了腳底,眼前是金色的星星和漆黑的夜空。我扶住了墻,嘴巴幾乎湊到了他臉前,我甚至看到了唾沫星子噴在了他灰暗的額頭上。我?guī)缀跤帽M了所有的力氣低低地沖著他吼了起來:“你糊涂了!你在說什么!”
   他顯然被我嚇住了,縮著身子躺在床上,渾身顫抖,像個被扔在骯臟的雪地上的棄嬰。我直起身子,痛苦地捂著額頭,狠狠地瞪著他:“這話就咱倆聽到了,從今以后,你再也不要提起你的父母親了,你就當你從來沒有他們!你如果再提到他們,我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了你了!”
   他更緊地縮了縮脖子,像孩子看著父親,很聽話地點了點頭,說:“政委,我聽你的!”
   我的淚水再次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它們和我一樣老了,再也不像年輕時那樣清澈了。政委,我聽你的。五十年前的聲音在耳朵邊飄蕩著,還帶著他的體溫,他的顫抖和驚恐。如果,如果換了現在,我多么想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讓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但我當時卻是一轉身就走了,我是很生氣,甚至還有點隱隱約約的憎惡,這哪里像一個共產黨員?當兵這么多年了,怎么還不成熟?
   但我還是很擔心他,人就是這么奇怪。我總怕這個書呆子哪天再發(fā)神經了。我甚至有點怨恨他的父母親,他們真是陰魂不散,死了還總是纏著他。我默默地看著他,盼望他每一天都能平平安安。
  
  八
  
   周三元還是死了……是的,是我把他害死的。
   那應該是1954年4月,我們從朝鮮回國不久,部隊開展了審干、肅反,要求弄清每一個干部的家庭背景、歷史問題。我們軍是從1954年8月開始,用了兩年半的時間,專門成立了一個幾十人組成的班子,全國各地跑,調查每一個家庭背景有問題的干部。
   那次地主家庭出身的干部,基本上都被清理出部隊了,我們一個軍就清理了三百多人,有幾個隱瞞家庭出身的還被判了刑。這個時候,誰也保不住周三元了。他雖然表現很積極,但在那個大環(huán)境下,誰會放心他呢?畢竟他父母親被政府鎮(zhèn)壓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們又不知道。當然我是知道的。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留他了。沒錯,我從前一直把他當做自己的親兄弟,對他有很深的感情,但我那時已經到師里當了政治部主任,地位變了,擔子重了,所以想法也不一樣了。我開始不放心周三元了,總覺得他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間就爆炸了,不但會害了他,我也會跟著受牽連的。
   當然,我不是沒有矛盾,心里也一直在做思想斗爭。師里開黨委會研究這些家庭出身有問題的干部情況時,一聽到周三元的名字,我就心驚肉跳的。我很猶豫,我要不要把我了解的情況說出來呢?
   我正在那里想著,師長開口了:“周三元這個情況比較特殊,我看了他的檔案,他的問題好像也不大,你們看看,在突臘城,他帶著13個人俘虜了敵人一個團;在第五次戰(zhàn)役時,把我們的A團帶出來了。同志們,那可是第五次戰(zhàn)役啊,我那時也參加了,和你們說實話,我現在都不想提它了,太慘了……周三元這位同志我看不簡單!”
   我們的老師長李二茍這時已經調到軍里當副軍長去了,師長、政委都是剛從別的軍調來的,他們對周三元的情況并不了解。
   政委也伸著脖子去看師長面前攤開的檔案,還扭過頭問我:“你那時是A團的政委,真的是這么回事嗎?”
   我忙說:“是有這回事,那次真的是多虧了周三元。”
   政委把身子往后一靠,說:“我看這名同志不錯,只要他本人沒什么復雜的歷史問題,我看可以保留下來。”
   師長說:“他十七歲就參加革命了,還是個娃娃嘛,能有什么歷史問題?”
   我咬著嘴唇,低著頭坐在那里,心情十分復雜,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我很清楚,周三元在內心里根本沒有與父母親劃清界限,他甚至都不覺得他父母是地主剝削階級。按照審查干部的標準,這種思想上有問題的,是不折不扣應該清理出軍隊的。我如果說出來,周三元肯定要完蛋。我要是不說,這顯然不是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也不是一個軍隊高級干部應該做的。我不安地坐在那里,覺得大家好像都在盯著我,他們的目光就像螞蝗在我身上爬著,要咬破我的衣服,要鉆進我的皮膚里,鉆進我的心里,看看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覺得身上發(fā)癢,拼命地克制著,但還是忍不住要扭著身子,身上也更癢了。我說還是不說?
   當時我是如何想的呢?我想想,我只記得身上慢慢地不再發(fā)癢,而是發(fā)冷了,不由自主地總想打顫,怎么都控制不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就像是你覺得你在黑暗中脫光了衣服,你以為那很安全,實際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家的目光都在看著你,居高臨下地盯著你,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注視著,記錄著。
   這么多年,我無數次回想當時的情景,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在那一秒里,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能記起來的就是,師長政委他們已經放下了周三元的檔案,準備研究下一位干部的情況了,我本來可以沉默地坐在那里,但我卻突然站了起來,說:“關于周三元,我把我了解到的一些情況向組織匯報一下?!?br/>   他滿臉通紅地站在那里,但那個人好像不是我,他的聲音嘶啞而又響亮,嘴角邊泛著唾沫,神經質地用手指敲著桌子,從那坡村的那個爬在樹上的少年講起,講到了重慶時的訴苦教育,講到他父母親被政府鎮(zhèn)壓,他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偷偷哭泣,當然也講了他說的那些話。他咧開嘴巴,聲音像是從傷口里流出來的膿水一樣讓人難受:“政委,我爹我媽都死了,可他們是好人啊,他們也是吃苦人,從小教育我要吃苦,要有傲骨,要善良……可為什么還要槍斃他們呢……”
   我所說的每句話,比落在戰(zhàn)場上的密集的炸彈還要撼人心魄,師長、政委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呆了好大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我:“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說出來了,就無所畏懼了,身上不再冷了,手指也不再神經質地顫抖了,我以我的黨性向他們保證,我說的全部都是事實,沒有多添一個字,也沒有減掉一個字。
   世人啊,請原諒我的虛偽,我當然是撒謊了。我是多么卑鄙啊,我什么都講了,但卻沒有講我給他出主意讓他寫血書,也沒講我是如何安慰他的……
   師長、政委互相看看,我看得出來,他們還是很感激我的。如果說我一切都心安理得也不符合實際情況,我清楚地記得,我講完以后,重重地坐了下來,渾身虛脫,快要死了一樣。這不能怪我,我沒有誣蔑,也沒有造謠,他有那樣的想法,在這種環(huán)境下,在這個時代,的確是顆定時炸彈,別說是我,換了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敢再替他打掩護了……這不能怪我!
   周三元走的那天,還下著雨,我覺得很對不起他,沒敢去送他。后來聽人說,他表現得還可以,沒有哭,也沒鬧,把被包打好背在身上,所有的東西就裝了一個提包,拎起來就走了。我當時聽得心里發(fā)酸,他當兵有七八年了,一個副營職軍官,居然連一點私人財產都沒有,全部家當就是一個提包……
   沒過多久,我也轉業(yè)了,在部隊駐地的那個市當了市委副書記,不久又當了市委書記,“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沒多久,又到省里當了省委副書記。我應該很滿足了,但我只要想起周三元,我就再也不可能安靜地坐在陽光下了。我什么都經歷過了,死神正在悄悄到來,我不害怕,我只是有點猶豫,我見了他,該怎么對他說呢?
  
  九
  
   善良的人們,請你們相信,我最后的確是想幫助他的。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官復原職,當上了市委書記。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周三元,想把他弄到市里來,不管什么官職,隨便給他一個位置,都能讓他改善一下生活環(huán)境。往事噬啃著這顆蒼老的心,不做點什么我將無法安寧。
   現在想想,我的命運其實早就和周三元捆在一起了。“文革”的時候,造反派到我們部隊調查,知道了我是周三元的入黨介紹人。他們再一打聽,周三元是地主的兒子,父母親解放初就被政府鎮(zhèn)壓了。這還了得,一個團政委,居然給“反革命分子”的兒子當入黨介紹人,這不是和“反革命”穿了一條褲子嗎?
   他們覺得這還不夠,就到周三元的老家去調查。周三元早就被那個肉聯廠的造反派弄成“反革命”了。他們再一了解,這個“反革命分子”還是被我?guī)С鰜懋數谋?,這問題就更大了,我這是有預謀有計劃地把國民黨的孝子賢孫安排在解放軍里,等著蔣介石反攻大陸時“里應外合”,其用心何其毒也。于是我就被打倒了。我對這樣的命運并不抱怨,相反,當我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掃地時,當我在蒼蠅飛舞的廁所里沖洗馬桶時,我感到渾身輕松。我總是想,我是因為周三元才落到這個地步了。
   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那么混賬。
   周三元比我慘多了。我后來了解到,“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周三元就被他所在的那個肉聯廠的造反派弄成“反革命”了,老婆接著就和他離婚了,把他兒子帶走了不說,還和一個造反派頭頭混在了一起。聽說那個造反派頭頭打他打得最兇,還把他開除出了肉聯廠,趕回老家去接受“勞動改造”。
   我可以想象周三元受了多大的罪。二十年前,他什么也沒帶,一個人跑著去追趕我們解放軍,二十年后,又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了那坡村,什么都沒有,還戴了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后來去過那坡村一次,人們告訴我說,周三元回來了,日子還好過一點,都是鄉(xiāng)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文革”在農村搞的也不是那么兇。周三元心情也好一點,有時還能和鄉(xiāng)親們笑笑,說說話。他們還說,剛開始時,他們還想保護他,縣城里來的造反派抓他回去批斗時,還會偷偷地把他藏起來。但后來不行了,造反派太兇了,誰也不敢藏他了。那些造反派也嫌經常去抓他麻煩,經常抓回去一關就是半個月,批斗時就用腳踢,扇耳光,還用那種帶銅扣的皮帶往頭上打,一下子就能把頭打破了。還有些慘無人道的家伙,居然用肉聯廠那種掛肉的鐵鉤子朝他身上戳,他最后腿被打斷了,走路得拄著拐杖,但就是這樣,他們還是不放過他,還是時不時地來到那坡村,把他緊緊地捆上押回縣城。
   周三元的精神徹底垮了。鄉(xiāng)親們說,周三元后來聽到城里來的汽車聲都會尿褲子,腦袋往雞籠里扎。
   他們的話像針一樣刺在我的心上,一直疼到了現在。我后來再也沒有回過那坡村。我本來想年年去給他燒燒紙錢,坐在他的墳前陪他說說話,但我不敢。在講出這個故事之前,我是多么懦弱啊。
   這些情況當時我都不知道。組織上剛把我官復原職,我第二天就開始找周三元了。我把電話打到了周三元老家的那個縣,縣委書記是我一個老部下,他很重視,讓組織部長帶著一個年輕人去找周三元。為了讓周三元威風一點,他們還特地帶了一輛警車去那坡村接他。他們在電話里對我說:“老書記,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周三元找到,把他活蹦亂跳地送到您跟前!”
   我也很激動,要不是因為工作忙,我恨不得立即也趕到那坡村去。我當時在主持一個會議,還特地交代秘書,那個縣如果有人打電話來了,無論我在干什么,都立刻叫我。
   我做夢也沒想到,等到的卻是那樣一個消息。
   那天縣里那兩個人到了那坡村,周三元正在地里干活。他們想到地里去找他,村支書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地伺候著他們,問,找周三元干什么???縣里干部說,你問這干什么?把我們帶過去,我們急著回縣里交差呢。村支書說,周三元正在地里干活呢,你們是縣里來的大干部,怎么能讓你們到撒滿牛糞豬屎的地里去呢?你們在家里歇著,我去叫他。村支書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氣喘吁吁地跑到地里,見到了周三元,說:“縣里來了兩個人在找你,你快躲躲吧,他們還帶著警車呢……”
   周三元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他的眼睛已經渾濁不清了,總是流淚。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低地說:“支書,謝謝你了,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就到了。”
   他們一直沒有等到周三元,縣里那兩個人著急了,他們讓村支書帶路,開著警車到地里去找他。還沒到那塊地,就遠遠地看見地頭上的那棵老槐樹上吊著一個人,身子單薄,就像一件空蕩蕩的破衣服一樣,在風中飄來蕩去。
   組織部長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問村支書:“那、那是周三元嗎?”
   村支書也愣了,一個勁地點頭,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等星星等月亮,最后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消息。后來我聽那坡村的鄉(xiāng)親告訴我說,縣里的領導根本就不敢把周三元的尸體給我看,周三元已經不像個人了,瘦得只剩一身骨頭了,身子輕得一只手就可以提起來,身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傷疤,除了戰(zhàn)場上留下的槍傷彈傷,更多的是造反派打出來的……
   我聽到這個消息,把自己關在屋里,揪著一頭的白發(fā),淚水不停地流。我恨所有的人,我狠狠地咒罵著每一個人。如果那個組織部長稍微用點心,自己到地里去找他,或者他一到那坡村,先給村支書把整個事情講清楚了,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我還恨我自己,工作再忙,天能塌下來嗎?我完全可以親自到那坡村,自己走著去地里找他,他也不會死了……
   老天,你為什么總讓我活在怨恨與痛苦中呢?你為什么不能讓這顆疲憊的靈魂安靜下來?
  
  十
  
   我是很累了,疲倦的腦袋耷拉在干枯的胸前,燈光的陰影淹沒在腳下,大地的塵土和煙云越來越遠。善良的人們,該對你們講的,我都已經對你們講了,我從來沒有如此輕松過,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感覺自己的軀體正變得越來越輕。夜色籠罩,蒼白的星星一顆又一顆地出現在天空,不可避免的死神正漸漸地從黑夜后面追趕上來。我在夜色中俯視著自己衰朽的軀殼,夜色突然就燃燒起來,戰(zhàn)爭的槍炮撕裂了寧靜的天空,一顆又一顆炮彈落下來,那個聳拉著腦袋的老人被戰(zhàn)火包圍,他抬起了頭,騎著白馬挎著長槍的少年正從月光里飄下來,呼喊著,遠遠地伸出了手。那個已經衰朽的身軀奇跡般地從藤椅中站了起來,拼命地向他奔跑過去,腳下踩著云彩,比那些炮彈跑得更快,在它們落下來之前,少年把他拉在了戰(zhàn)馬上。他緊緊地抱著他,喃喃地問:“你能原諒我嗎?你能原諒我嗎?”塵土飛揚,眼前一片漆黑,但少年的臉龐卻是如此清晰,他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朝著我開心地笑了。啊,死神并不可怕,他是慈祥和安靜的,像一個善良的長者,在他的指引下,我們騎著白色的戰(zhàn)馬,鉆出了戰(zhàn)火燃燒的黑色煙云,遠離人間的煙火,奇妙的、無法言說的光芒迎面而來,緊緊地擁抱著我和他……
   大地如此寧靜!
  
  責任編輯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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