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上帝的手稿,雖然有些篇章,他老人家寫得有些潦草。
我們來看一些草稿。
1942年2月23日,茨威格與妻子一起在里約熱內(nèi)盧附近的佩特羅波利斯自殺,茨威格是一個雖迷人卻憂郁的人,他對這個世界要得太多,他對這個世界的“不要”也太多,內(nèi)心如此復(fù)雜的人,不能簡單取舍,他無奈地說“寫作是一種無能的選擇,寫作只是為了保持正常。”其實(shí),他連當(dāng)下那些揣著幾十塊錢走天下的背包客的境界都達(dá)不到。與他類似的人很難做到的事情,在我們平庸的“大多數(shù)”這里卻根本不是障礙。
1993年,顧城給他的法文翻譯尚德蘭女士寫了兩幅字,一副是“魚在盤子里想家”,一副是“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不久,詩人殺妻后自殺。把渺茫的一生提煉成“神”,需要多大的勁兒啊?詩人經(jīng)常提及的虛無究竟是什么呢?我的一位朋友這樣解釋:類似便秘(聽起來是不是不雅),不過給普通人講虛無實(shí)在是一件很擰巴的事情,便秘您總有過吧?這樣解釋還是不行,即使天天都那個啥,難道就非死不可嗎?
我愛讀的草稿依然有很多,比如波德萊爾喜歡孤獨(dú),但他喜歡的是稠人廣座中的孤獨(dú),他經(jīng)常把某種人,首先是他自己,比作娼妓,他們是為錢而干的繆斯。
笛卡爾呢,他一天在床上呆14小時,所以那小子發(fā)明了復(fù)數(shù),還成了思想家??档碌恼軐W(xué)也是誕生在床上,床真是人類思想的源泉啊。買個好床吧,雖然不能保證有好的睡眠。
司湯達(dá)那小子說“愛是不笑的”,整的我一柜子的衣服全是紅與黑,黑與紅,紅與黑,我得有多愛他啊,可我還是無法不笑。
“天長地久”這四個字居然是老子說的。是《道德經(jīng)》那個老子,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的“老子”。
我曾嘲諷龐德如此詩意地描寫站臺,春運(yùn)的路上,我的眼里卻沒有黑黝黝的濕而黑的花朵,只有一陣接一陣的炫暈,隨即被無數(shù)個腦袋和看不清盡頭的路淹沒。一切都像工業(yè)革命時代的電影,沒有色彩地記錄著寂寞的靈魂。
我更痛恨普魯斯特那樣的人,稀稀拉拉不厭其煩地?cái)⑹鲋畹募?xì)節(jié),這樣的男人多么地不大氣啊,但是我又不能不否認(rèn)他的偉大。嗯,的確偉大!這樣的男人又是可愛的、聰慧的,正因?yàn)樗赐噶松畹谋举|(zhì)以及宏大敘事的虛偽,才那樣孜孜不倦地讓每個瑣碎的細(xì)節(jié)鮮活起來。
還有一類手稿,造物賜予他們非常人所能承受的苦難,是為了激發(fā)其靈魂深處的渴望與能量,比如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dá)。她究竟是怎樣的畫家?一個瘸子,一個在車禍中差點(diǎn)喪生的女人,一個躺在床上接受了三十多次手術(shù)的人。其行為舉止同樣放誕不羈。弗里達(dá)的肖像畫是法國盧浮宮博物館收藏的第一幅墨西哥畫家作品。全世界都有弗里達(dá)的崇拜者。她到法國時,畢加索宴請她,她還登上法國時尚雜志的封面。弗里達(dá)說“我不畫夢,我只畫我的現(xiàn)實(shí)”。畫現(xiàn)實(shí),這是何等沉重的一筆。然而她做到了,近乎殘忍地,把自己的心和軀體都剖開來給觀者看,用畫筆來宣告自己的生,來祭奠自己的死。
多么異彩紛呈啊,上帝凌亂而有味的手稿,亦是這冷酷世界的心房。人們每天整理著世界的手稿,也涂抹著自己的人生。與此相比,我所經(jīng)歷的年少膚淺的生活,不過是一些暗喻與隱喻,不過是一些修辭的技巧。另一番生活的本質(zhì)卻是嚴(yán)峻的,不茍言笑的,容不得輕浮與幻想的。每個人都是在夾縫中試圖更快樂更酣暢,忍著屈辱也要做桃紅柳綠狀。那么,不如多做一些“沒必要”的事,沒頭緒的事,不用計(jì)較付出與得到的事。不必告誡自己要爭分奪秒地上進(jìn),要馬不停蹄地前行,不是也很好嗎?對世界不必勒索太多,放松的狀態(tài)本身就是對自我生命的一種尊重。
一個人如果能看穿這世界的矯飾,這個世界就是他的。我的小靈魂遠(yuǎn)沒有能量擁有這偌大的世界的,不過,我愛我浮皮潦草的手稿。
《世說新語》里有個小段子: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竟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殷浩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