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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光與任天堂

2011-01-01 00:00:00
美文 2011年4期


  辛曉陽,女,于1993年7月生于河南新鄉(xiāng)。擁有和夏天一樣熱情的性格,喜歡笑,喜歡旅游,喜歡隨性地生活。現(xiàn)就讀于河南省新鄉(xiāng)市第一中學高二年級。多次獲得國家級文學獎項。發(fā)表文字數十萬字。曾作為“90后”代表作家錄制湖南衛(wèi)視大型功德禮儀脫口秀節(jié)目《天天向上》“文學少年”專題。
  
  晚自修下課的時候接到了你的電話,聽筒里傳來你嗚嗚啦啦聽不出頭緒的表達,我能想象到你坐在只有六平方米的臥室用肩膀夾住手機拼命比手語的樣子,但是我看不到你說了些什么,只是聽得出來你很開心,前所未有地開心。
  然后電話轉到我媽媽手里,她清了清嗓子,很鄭重地告訴我:你姐姐要出嫁了,最快就在半個月之后。
  我愣了下,讓她把電話交回到你手里,然后沖著話筒大吼了一聲。你聽不到聲音,但是這個音量傳播過去聽筒是會震動的,這樣你就會知道我很開心,這樣就好。
  熄燈前的最后五分鐘,我簡單地收拾了下東西,草草地給宿管老師留下張便條,再風塵仆仆地跑到火車站買了最快離開的車票,一個人在人潮熙攘的候車室呆呆地想著你抱著我時興奮和驚喜的表情。然后你打著手勢問,不會被處分么?我咬咬牙,用依舊不怎么熟練的手語告訴你,讓那些東西見鬼去吧!你先是撇撇嘴,然后開始激動地大叫。
  其實我還想說,跟你比起來,處分那些東西都算不了什么,真的。
  
  我的姐姐是一個聾啞人。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六歲,一個氤氳著安靜和美好的傍晚,媽媽帶著我去見她。她唯唯諾諾地靠在繼父身后,骨碌著的大眼睛充斥著無奈和茫然。老實說我并不喜歡這個邋遢又沒教養(yǎng)的女孩子,她見到媽媽不會問好,吃飯的時候也不講話,問她問題就好像對著一堵墻,就像縮在角落里的一株喜陰植物,小心翼翼地窺視著周圍的一切,對外來者友好的表示視而不見。
  所以當后來媽媽問我是否接受她當我的家人時,我固執(zhí)而堅決地搖了搖頭?!八敲@啞人,不會欺負你”。我看到眼前那張尚且年輕的眼角展平了皺紋,連刻意修過的眉毛都興奮了些,只得抿著嘴重重地點下了腦袋。
  爸媽結婚的時候還住在單位分的平房院里,只有兩間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臥室,我和她就住在兩間房中間的夾道里。家里沒有廁所,要到平房院一端的公共衛(wèi)生間。有時候半夜她會突然把我搖起來,滿臉愧疚地指著門口的方向。我不開心地撇撇嘴,一個人站在或是蕭索凄涼或是蚊蠅漫天的季節(jié)里靜靜地等她出來,寂寞或者害怕的時候我會唱歌,先是小聲地唱,然后慢慢打開嗓子。院子里沒有觀眾,飛出去的音節(jié)散映在沒有節(jié)拍的空氣里,多了些惆悵和凄涼。突然間,廁所里傳來一陣掌聲,聲音不大,每一聲都拍得格外用力。
  她是怎么知道我在唱歌的呢?我時常在想,難道平日的殘疾都是裝出來的?
  每當我問她的時候,她總是無奈地攤開手,顯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我悄悄問了父母,連他們都表示驚奇無比。這樣的狀況接連發(fā)生了幾次,當初的那份好奇也漸漸消去,我依舊兩手插在口袋里蹦蹦跳跳地站在廁所門口哼著歌,她依舊用力地鼓掌,就像一場只有一個觀眾卻熱鬧無比的演唱會。
  好奇心隨著時光的潛藏悄悄隱退,直到有一天,我找鏡子時無意間翻到了她兒時的日記本——她沒辦法說話,只能用這樣簡單的方式記錄下自己成長的點滴。字跡還有些幼稚,甚至看不明白想要表達什么意思,但是看到其中的一頁時,我卻驟然間淚如雨下,打濕了那些紛飛的音節(jié)——其實真的難為妹妹了,我膽小,每次都要她陪我出來上廁所。現(xiàn)在正是冬天,站在外面那么冷,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覺得自己對不起她,有好幾次悄悄地跑出去,還是覺得害怕,又返回去把她拽出來,我沒辦法……昨天晚上剛好在廁所里碰到雅雯,看起來很興奮的樣子。我想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她看不懂手語,我也沒有帶隨身本,只好拿墻角的石灰寫在地上。她告訴我,妹妹在唱歌呢,《春天在哪里》。我知道她最近在排練這個節(jié)目,盡管我聽不到,但我堅信,妹妹的歌聲一定是所有孩子中最動聽的……
  我合上本,突然很想摟住她,放聲痛哭。
  
  后來爸媽賣了車,賣掉了平房院里小小的屋子,在市里購置了一處兩居室的房子。新房子并不比原來的大多少,父母商量了下,把客廳隔了一部分出來,裝上推拉門,給她當房間。我的屋子雖然亦只有六平方米,終究是個溫暖的巢,而她的那個小小的空間,不但聽得到巷子里醉鬼的胡鬧,更被來來往往的機動車和上午的集市喧鬧充斥得滿滿的。家里人突然慶幸她的殘疾,至少她的世界依舊安安靜靜,干干凈凈。
  上初二的時候父親南下打工,母親的四班倒的工作制很難固定在家里照顧我。尤其是當母親上夜班的時候,手機還沒有普及,我又睡得死,往往因為早上沒有人叫醒而遲到。后來她買了一個小鬧鐘給我,試了幾次都于事無補。她想了很久,把鬧鐘拿了回去,我以為她只是太喜歡那個玩意兒了,也沒有想太多說太多,甚至沒有感到一絲好奇。
  以后的日子我都沒有再遲到過,她總是準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床前,把我輕輕地搖醒,有的時候我賴床,尤其是冬天,躲在被窩里死活不肯出來。她也不生氣,只是執(zhí)著地搖著,一直到我背著書包出門才回去補覺。久而久之,我把此當成了一種習慣,她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我的專屬鬧鐘,幾個月內沒有一天比我醒得晚,睡得早。
  暑假的時候外婆來我家住,因為地方小的緣故只得跟我睡。只住了一晚,外婆便神經叨叨地對我絮叨說,她一大清早就進了我的房間,轉了一圈之后一拍腦門又出去了,怕不是順道拿了什么東西才好。我有點生氣,慍怒著回說她只是每天叫我起床,習慣了,忘記了現(xiàn)在是暑假。外婆愈發(fā)好奇起來,當晚堅決跟她睡,要看看她究竟是怎么準時地把我叫醒的。
  第二天外婆眼睛有點腫,母親問起來的時候她,淚眼婆娑地外婆講著清晨看到的一幕:姐姐自從三點多上過廁所之后,便把鬧鐘抱在懷里,隔一段時間就看一次,直到六點鐘,去我屋子里轉了一圈,又想到什么似的回來,盯著桌子上的鬧鐘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在上面貼了個“暑假”的紙條……
  我站起身,看了看背過身抹眼淚的母親,悄聲詢問她到哪里去了,母親小聲說大概是到公園去了,最近那里聚集了好多聾啞人,一起交流生活體驗互相鼓勵。
  “你難道都不會跟去看看嘛!她不會說話,要是被騙了怎么辦!”印象中那是我唯一一次沖著母親大吼,幾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初三的時候我迷上了電腦游戲,回家的時候如果母親不在,第一個動作便是開電腦。剛開始的時候她總是站在一邊靜默地看著,每過半個小時便指指電腦右下角的表提醒我該寫作業(yè)了。我很煩,但是舍不得跟她發(fā)脾氣,只好生硬地比畫著說再玩半個小時,然后半個小時候重復之前的動作,一直到母親下班的前五分鐘。
  第一次模擬考我的成績便很配合地一落千丈,我驚恐地回到家,擔心她把我偷偷玩游戲的事情告訴母親。她一個人帶我實在不容易,我不想讓她失望。
  很意外地,母親并沒有罵我,只是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要努力啊,一次失敗不算什么的。我?guī)е苫筇剿赃?,她平靜地打開抽屜,遞給我一封包裝很精美的信,看得出來寫信人的用心,沒有郵戳,信的內容不言而喻。
  她提到我們的童年,我們交換的理想,我們寫在紙條上的小秘密,還有一起沉溺其中的紅白機任天堂。
  沒有多么華麗的辭藻,沒有多么深刻的言談,沒有說教沒有責備沒有批評,她就用這么一種最平靜的方式讓我找到了最初熱血的自己。從那以后,我好像一瞬間找到了自己最初的方向,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中考結束的時候,我拿著省重點的錄取通知書對著她重重地鞠了一躬,母親在旁邊幽幽地說了一句,一摸結束的時候,你姐姐幾乎是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給你任何責備和壓力,她相信你很快就會像以前一樣努力,并且極力勸說我相信……
  
  我看著她,沒有流淚,只是靜靜地盯著那塊深邃的瞳仁里折射出的有些失神的自己,看著她的嘴角慢慢上揚,右手握成拳頭,從攤平的左手心里滑過,然后豎起大拇指。我知道,她是想說,你很棒,也很幸運。但是我卻一瞬間忘了怎么回應,只是呆呆地看著,然后淺淺微笑。
  
  讀高中的時候我拖著行李只身一人來到省城,幾乎一側身就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住校的日子并不好過,剛開始的幾天想家想到發(fā)瘋。開學兩個星期后的周末,我獨自一人穿梭在偌大的庇蔭林下,左手提著剛打來的熱水,右手抱著一摞厚厚的書。
  突然有個影子從身后晃過,轉而過來奪我抱在懷里的東西。掙扎了一下,我最終沒有叫出聲來。她的額角還滲透著一絲融化在初秋霧氣中的汗滴,口袋里露出粉紅色車票破掉的一角。書重重地砸在地上,我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好像擁起了我們青春年少的整個童年,還有四處氤氳著的家的味道。
  她沒有打手語,只是傻傻地對著我笑。竟然讓我覺得安心不已。我們把東西送回寢室,拉著手坐在看臺下的水泥階梯上,她遞過來一張紙條,告訴我她即將去一家福利廠工作。裝圓珠筆,一個月六百塊錢。
  我沒有說什么??吹贸鰜硭龑@份工作很知足,眉眼間都蕩漾著遮掩不去的喜悅。我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包昨晚上買的大白兔奶糖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她還記不記得我八歲那年我們曾經為了一顆奶糖拳腳相見。她笑,嗚嗚啦啦地回答當然記得啊!那個時候天真無邪,純粹的美好。
  送她離開的時候我強忍住了蜷在眼眶里的濕氣,不知道為什么,綿延了半個月細雨的天空突然放了晴。刺眼的陽光像來不及逃離的盛夏的回轉,散漫地打在微躍的眼皮上。她抱著我,指指天空,說你看,我一來天就放晴了!我笑,拍著她的肩膀,眼淚的咸味一下子席卷了整個味蕾。
  
  高一還不算很忙的時候,我每隔兩個月便可以回家一次??纯锤改?,也看看她。
  上班了之后,她看起來比以前開心多了。有一次她發(fā)工資,硬是拉著我去德克士,豪放地一甩胳膊,示意我隨便點。我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只是要了兩杯小可,然后安分地坐在了靠窗的角落。我的手語并不流利,大多時候還要靠寫字來告訴她我要說的話。她只是安靜地等待著,看著我盡量把潦草的字體寫得碩大清晰。
  突然間一個打扮很土的青年女孩從窗前走過,她激動地隔著玻璃手舞足蹈,靈巧的雙手變換著各種姿勢,好像表達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很意外地,對面的女孩也相應地比起了手語,然后把目光投向我,莞爾一笑。
  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只是沖她淺淺地點了點頭。女孩走后她像是得到了什么恩寵一般拉著我的手,開心地告訴我那是她的同事,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總是對人家提到我,說我很聰明也很優(yōu)秀,今天終于得以一見,對方直夸我漂亮,“看”得她心花怒放。
  我哭笑不得,只好順著她的興奮小小地忘我了一下,心里卻像栓了一個什么東西似的,輕輕一拽就是生硬地疼。也許這就是親情的召喚,哪怕沒有血緣基因什么什么的。
  從那以后課業(yè)突然忙了起來,我也很少再選擇回家。她總是給我打電話,卻講不出一個字。每當聽到聽筒里傳來的長久的忙音,我即使再累也可以瞬間釋然。無論生存或是毀滅,無論上世或是今生,總有一個人在牽掛著我,無時無刻地想要給我溫暖和依靠。就像是一個無聲的戀人,講不出一句甜言蜜語,卻給了最扎實溫暖的擁抱。
  
  而現(xiàn)在,她居然要結婚了,和一個我不認識的,即將要稱之為“姐夫”的人。
  媽媽說姐夫也是一個聾啞人,人很憨厚老實,對她很好,雖然殘疾卻是家里的獨子,家底也殷實。姐姐跟著他不會受罪。
  我一出站便看到在出站口翹首以望的她,身邊跟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姐夫個子很高,人很帥氣,與她實在相配。我走過去,她熱情地沖上來把我狠命地按進懷里,姐夫靦腆地笑了笑,順勢接過我的背包,就像是上輩子已經熟識了已久的親人。
  
  有時候我會想究竟是什么樣的命運將我們推到了一個相同的世界,那樣扶持著彼此驕傲地長大。一步一個腳印的成長,一半期待一半糾結的成熟,你都毫不猶豫地牽著我的手,把整個心放在我的掌間。
  我是一個活在回憶中的人,所以我們之間的一點一滴,都像磨盤一樣深深地植根在我的腦干上,里面一半裝的都是滿滿的你。
  你一定會很幸福,因為沒有人比你更善良美好。
  如果可以,我想再和你一起,溫習一遍散射在舊時光里的任天堂。當游戲來不及宣告“GAME OVER”的時候,我要趴在你的耳邊悄悄告訴你,我愛你。
  你一定會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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